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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云下關

    2017-04-29 00:00:00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7年2期

    無法無天者,以惡為強,以兇為霸;無依無靠者,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若投袂而起,血濺五步,必是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只為這不凈世,只因那不平事,縱使螳臂當車,

    受菹醢之戮,也要攪起遮天蔽日之風云!

    負案逃下關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閻王吃小鬼”,下關是南京水陸交通樞紐,也是溝通南北江岸的唯一通途,自然吃的是水飯。于是,猖獗的黑惡勢力為了爭奪碼頭、運船、店鋪等,經(jīng)常恃強凌弱,打打殺殺,把生活在下關一帶的窮苦百姓搞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

    民國政府的南京警察廳水上派駐所于是出面調停,指望在流氓無產(chǎn)者中產(chǎn)生個頭兒,以幫治幫,以亂鎮(zhèn)亂,誰知當上了總頭兒的獨爺(真名黃峰)經(jīng)過十幾年的經(jīng)營,竟成了下關一霸。

    抗戰(zhàn)勝利后,南京警察廳將水上派駐所改制升級成水上警察局,任命劉云貴為局長。劉云貴走馬上任后,一心想鏟除獨爺這顆毒瘤,然而俗話說得好,“河大通船,匪大通官”,獨爺經(jīng)營多年,少不得與下關地區(qū)的官紳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劉云貴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且說下關有一座通火車的立交旱橋,四方形的橋洞下經(jīng)常逗留一些閑雜人等,不少流浪漢把這里作為夜晚留宿之地。這天,橋洞下就躺著一位身材魁偉的東北大漢。這大漢直挺挺地躺著,一動也不動地遙望著星空,毫無倦意。他不知道明天該干什么,或者說該吃什么。他背在身后的狍子皮,一張接著一張地換成了錢,又從錢變成了食物。下關地區(qū)三教九流的都知道,他是賣狍子皮的東北人,通稱他為“狍哥”。

    狍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甚至連姓氏祖籍也不知道。自記事起,他就與爺爺住在長白山腳下一間孤獨的木屋內。爺爺從不提及他的身世,有人說他是在雪地里撿來的,有人說他是從山賊刀口下奪得的。爺爺叫他“山兒”,教他識字,教他習武,將畢生的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

    爺爺自稱老獵手,但槍法常常失準,讓獵物逃生,附近的獵戶都知道他有蓋世的武功,有人親眼見他將一只活生生的狼撕成了兩半。他還藏有一堆發(fā)黃的書籍,四書五經(jīng)俱全……獵戶們都說他是文武全才,遂稱他為“老全頭”。

    有一年冬天,老全頭撿回一頭病得奄奄一息的小黑瞎子(小熊),小黑瞎子是在枯樹洞里撿到的,老全頭就親切地稱它為“枯兒”。一晃七八年過去,枯兒長成了壯實的棕熊,山兒也長成了彪形大漢。

    距木屋四十里地有一個東屯,是方圓百里最大的屯子。東屯有個皮貨商叫韓寶才,仗著財大氣粗,橫行鄉(xiāng)里。這日逢集,老全頭牽著心愛的枯兒來到東屯??輧号又T大笨拙的屁股,齜牙咧嘴地張望,驚嚇得趕集人四處逃竄。老全頭越發(fā)得意,背著手,昂著頭,在集市上走來逛去。

    韓寶才坐在柜臺后剔牙,眼神在枯兒身上打轉,多好的毛皮呀,棕褐色,沒有一根雜毛,沒有一處創(chuàng)傷,油而發(fā)亮,亮里閃光,要是能做一張褥子……

    “老爺子,換點兒鹽,剛進的貨?!表n寶才忍不住對著街心喊。

    “換就換點兒。”老全頭怕嚇著鋪子里的人,將枯兒系在門外的樹干上,然后走進鋪里,往柜臺上扔下一只狍子。

    韓寶才用牙簽往放在墻角的筐里一指,老全頭走到墻角,往自己的挎袋里裝足了鹽,抬腳往外走去。

    “老爺子,你不覺得自己心貪了點兒嗎?東屯只有我鋪子有鹽,水漲船也高,再說狼、虎、紫貂能賣得好價錢,唯獨這狍子滿屯皆是!”韓寶才輕輕地啐出了牙簽。

    老全頭也不言語,拎起袋角,準備倒還一半的鹽。

    “且慢,你那挎袋臟兮兮的,倒出來會毀了我一筐鹽。你若愿意將鋪外的那只大黑瞎子留下,鋪里的鹽就全歸你,外加三十斤上好的煙葉。我從未出過如此高的價。”

    老全頭輕蔑地笑了笑,將鹽全都倒回了筐里。

    “想走?我年高老邁,尚不與你計較,我那兩個兒子年輕氣盛,豈能放過你?”韓寶才說著,從柜臺底下抽出一把短劍。

    他的兩個兒子聽了,從內屋里沖出來,三個人將老全頭團團圍住,一步一步地將他逼進了后院。

    老全頭立在一棵碗口粗的杉樹旁,不緊不慢地彎下腰,捧起雪擦了擦手,一聲吆喝,將杉樹連根拔起。他并起五指,朝天一舉,又朝地一劃,“咔嚓咔嚓”,刀削般劈去枝葉,不一會兒就制成了一根粗大的“狼牙棒”。

    媽呀,這是何等的功力?。e說兩個兒子,縱有二十個兒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韓寶才目瞪口呆,“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道:“小人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他兩個兒子也跟在身后跪下了,大氣不敢出。

    老全頭扔下狼牙棒,仰天大笑,趾高氣揚地跨過韓寶才,向外走去。他不想沾染血腥,只想嚇唬他們一下。

    誰知韓寶才猛地躍起身,舉劍對準老全頭狠命扎去,劍柄緊緊貼著老全頭的后脊,劍尖從前胸透出來,鮮血分成兩股,沿著劍柄與劍尖汩汩往下淌。

    老全頭緩緩地回過身,眼睛瞪得像兩只銅鈴,一字一頓地說:“天作孽,猶可?。蛔宰髂?,不可活?!彪S即一巴掌拍過去,韓寶才頓時腦漿迸裂,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成了掌下之鬼。

    老全頭踉踉蹌蹌地跨出鋪門,撲倒在枯兒身旁。

    枯兒哀號著,舔吮著老全頭的血跡,舔著舔著,它嘴巴紅了,眼也紅了,一聲狂嚎,掙斷了鏈索,躥進店鋪,逢人便撲,嘴咬掌拍。韓寶才的兩個兒子找來砍刀棍棒,兩面夾擊,將枯兒活活打死了。

    后來,韓寶才的兩個兒子被拋尸荒野。警察署說是山兒干的,因為案發(fā)那天,山兒不見了蹤跡。

    再后來,韓寶才在天津南開大學讀書的二兒子韓志清風塵仆仆地趕回東屯。他操辦了家人的后事,整日以淚洗面,忽一日不見了蹤影……

    “轟隆隆,轟隆隆”,一列火車越橋而過,橋洞里響起了震耳的共鳴聲,打斷了狍哥的思緒,這些銘刻在腦海中的記憶,永遠定格在白雪皚皚的長白山,眼前卻是熱得想扒皮的都城南京。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小兒郎,一覺睡到大天光,黃金萬兩濕一床……”一個人放聲念著向橋洞走來。他滿嘴酒氣,腳下飄蕩,壓根兒就沒有想走正道,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土坷垃上。

    他前腳從狍哥身上跨過,后腳故意鉤住狍哥的膝蓋,一下子摔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氣勢洶洶地罵道:“死狗一條,擋老子的道。算你走運,老子今天心情不錯,掏幾文出來,花錢消災?!?/p>

    狍哥懶得理睬他,翻了個身繼續(xù)睡。

    “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蹦侨嗣偷貙χ蟾缪刻呷?。

    “哎喲?!彼X得這一腳不是踢在腰間,而是踢在了石頭上,立刻痛得抱起腳尖,呼天喚地起來。也許,他感到有失風度,便挺了挺胸脯,自我介紹道:“鄙人姓胡,單名一個仇字,江湖人稱小無錫。小無錫向來不打屈死鬼,報個姓名,判官也好填寫索命牌。”

    狍哥仍然沒有回答。

    “媽的,啞巴了?算我小無錫倒霉?!焙鸸緡V龀鲛D身走的樣子,暗地里卻解下系在腰間的九節(jié)鋼鞭,猛一轉身,對著狍哥劈頭蓋臉地打來。

    狍哥機靈地躲閃著,瞥見一個破綻,抬起腳尖對著胡仇手腕輕輕一點,九節(jié)鋼鞭反彈回去,胡仇背脊落下一道血紅的鞭痕。

    我他媽發(fā)了神經(jīng),抽打自己?胡仇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這人的武功與自己的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眼珠兒轉了轉,扔下九節(jié)鋼鞭,納頭便拜道:“師父,小無錫愿為您扛包拎鞋,聽差跑腿。小無錫落地二十二年,尋師二十二年,總算蒼天有眼,沒讓小無錫人間白走一趟。師父若是不答應,我頭磕得腫如笆斗,膝跪得透見白骨,也是不起身的?!?/p>

    狍哥坐起來,打量著跪在面前的胡仇,只見他瘦骨伶仃的身子曲成了弓形,脊骨映了出來,像一座獨木橋;小眼睛、小鼻梁,還有那張小巧利索的嘴皮,聚在一塊兒頗顯滑稽。

    狍哥忍不住笑了。

    “笑了就是同意了!師父,小無錫老海,雁尾子、晃條子、鏢杵子、販窯子,窮困潦倒時也干些時遷的勾當。”胡仇站起身,拍打掉褲子上的泥土,一屁股坐在狍哥身旁,手也勾搭在狍哥肩上。

    這番故作深沉的黑話,狍哥一句也沒聽懂,但明白胡仇屬于什么事都干的江湖浪人。他撥開胡仇的手,輕輕地敲了一下,算是異鄉(xiāng)異土窮途末路結識的第一位朋友。

    結怨地頭蛇

    雖是夏末,“三大火爐”之一的南京酷熱依舊不減。聳立在江邊路上的候船室格外悶熱,旅客們紛紛跑出來,樓外二十四層背陰的臺階上坐滿了人。

    大樓兩側,賣餛飩的、炒元宵的、下陽春面的占了長長一排路面。西面攤點群的末端,新增了一個賣油糍的小攤。攤前擺著一口油鍋,鍋上架著幾只嶄新的勺子,鍋旁放著一盆稀糊糊的面。

    攤主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異鄉(xiāng)人打扮,黑黝黝的臉上布滿了飽經(jīng)風霜的褶皺。他卷著衣袖,瞻前顧后地忙著。

    攤后還有位姑娘,她靦腆地含著笑,在老漢身邊幫忙。姑娘長得豐腴精神,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晶瑩剔透,只是皮膚黑了些。她的裝束十分惹目,紅色對襟外衫,領口和袖口鑲著藍色邊條,像褪了色的戲衣。

    胡仇邁著方步,停在油糍攤前。他敞開衣襟,裸露出搓衣板似的胸骨。自結識了狍哥,他精神了許多,像只領著老虎散步的狐貍。

    “新來的?”胡仇扇著衣襟問。

    “祖籍濟南府?!崩蠞h賠著笑臉回答。

    “認識狍哥?”

    “不認識。老漢初來乍到,難摸鍋灶,還盼指點?!?/p>

    “好說,好說。兩碗米粥,十只油糍,掛個賬。”胡仇轉身喊道,“師父,米粥油糍,我做東?!?/p>

    狍哥應著,走到近前。

    老漢打量了一下狍哥,見他一表人才,遂拱手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小生意本薄利微,日后還望狍哥多多關照。只是這油尚未燒到火候,若炸出油糍不透酥,不脆不香。這綠豆米粥倒是涼了多時,適胃爽口,望狍哥盡興。”

    “媽的,孔夫子的卵皮——文縐縐的。我小無錫也曾啃過幾日書,尚未放出個文屁,油糍米粥還談什么盡興?算了,來六碗米粥?!焙鹫f著坐了下來。

    “好嘞?!崩蠞h應著,向姑娘使了個眼色。

    姑娘盛上米粥,奉上一碟什錦醬菜,狍哥和胡仇隨即狼吞虎咽起來。

    這時,從東面前呼后擁地走過來一群人。為首者年逾半百,頭戴一頂通草禮帽,身穿綢布印花衫,手搖一柄朱漆折扇。他一只眼睛東溜西轉,另一只眼睛死魚般地瞪著,細一看,原來是只裝飾用的玻璃球。一個紅臉大漢緊跟在他身后。

    “打頭的那個就是獨爺,緊隨其后的叫‘鬼一刀’?!焙鸶皆卺蟾缍呎f。

    獨爺在油糍攤前停下腳步,眼神從老漢身上滑過,落在姑娘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老漢見來人的架勢,明白絕非等閑之輩,連忙迎上前敬煙劃火,賠笑解釋道:“吃擱念飯的(跑江湖玩雜耍的),太歲海了(年齡大了),借老大寶地填個肚皮?!?/p>

    鬼一刀見獨爺沒有吭聲,指著老漢的鼻尖嚷道:“也配吃擱念飯,虧你腿長(跑的地方多),沒規(guī)矩能成方圓?”

    老漢心領神會,干癟的手臂伸進衣內,捉跳蚤似的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塊折疊的手絹,展開,現(xiàn)出三枚光洋。他捏起一枚,怯生生地看了看鬼一刀,又依依不舍地全都遞了過去。

    獨爺用折扇推開鬼一刀接錢的手,和顏悅色地說:“既是吃擱念飯的,少不得有絕活兒,讓這位尖斗(大姑娘)去我府里耍上幾招,這塊地皮就歸你了?!?/p>

    獨爺說著,輕輕地跺了跺腳,仿佛下關地區(qū)的地都是他的祖產(chǎn)。

    “別,千萬別!老大高抬貴手,她還是個黃花閨女,我寧可喝油自殘,也不能讓孫女去?!崩蠞h焦急地拱手乞求。

    鐵鍋里的油剛剛沸騰,油花翻滾,冒著濃濃的青煙,“嗞嗞”作響,別說喝,哪怕嘗一滴,也會皮破肉爛。

    獨爺望了望油鍋,又望了望姑娘,陰險地一笑,說:“這可是你說的,只要你喝上一勺,嘿嘿,那就免了?!?/p>

    狍哥霍地起身,拳頭攥得咯咯響。胡仇一把將他抱住,使勁地往凳子上按。

    老漢可憐巴巴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算數(shù)?”

    “獨爺一言九鼎,從不食言。”鬼一刀奉承地搶著說。

    老漢拿起勺,油鍋里的熱浪熏得他倒退了幾步。他回頭看了看躲在身后的姑娘,一跺腳,一咬牙,舀起滿滿一勺油,仰起脖子一口喝下。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老漢捂著臉栽倒了。他痛苦地翻滾著,手指開縫處顯露出一個又一個大血泡。

    “爺……”姑娘悲凄地一聲呼喚,撲在老漢身上。

    江邊路紛亂起來。獨爺一甩折扇,嘍啰們便跟著主子揚長而去。

    這里,賣油糍的姑娘打前領路,狍哥背著老漢居中,胡仇押后,四個人六只腳,越過喧囂的碼頭,沿江堤往西,再拐過一段泥濘小道,來到雜亂無章的棚戶區(qū)。

    這些用蘆簾、油毛氈、碎磚塊等建材搭建而成的房屋,大小不均,形狀各異。這兒住著賣藝的、拾荒的、無幫派的偷兒、好吃懶做的混混兒,還有走投無路的犯案者,只要愿意出氣力,誰都可以筑個落腳的巢。

    姑娘推開低矮的蘆簾門,點亮油燈,棚屋里一下子亮堂起來。屋里陳設十分簡陋,兩張由樹干支撐著的板床,一只油漆斑駁的木箱,除此之外找不出第三件家什。

    狍哥將老漢輕輕放在板床上,撩起衣角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胡仇拉過姑娘,湊在她耳邊討好道:“剛才要不是我?guī)煾缸钄r,我一個擺拳,會將獨爺另一只眼里的黑水也放出來?!?/p>

    姑娘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狍哥詫異地回過頭,老漢傷勢如此嚴重,不設法看醫(yī)生,她還笑得出口?回想路途中姑娘并無悲痛焦急之情,難道……

    果然,老漢伸了個懶腰,騰地坐起身,哈哈大笑。他接過姑娘手中的毛巾,滿頭滿臉地擦了一通,血泡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

    狍哥與胡仇面面相覷。

    老漢下了床,整了整衣服,抱拳施禮道:“江湖險惡,恕老翁將好人、惡鬼一塊兒騙了。承蒙兩位義士相助,來日方長,涌泉以報。老翁百家姓排行第八,乃彩門大棚弟子(自搭帳篷的雜耍班子),同門人稱狐尾王三。這位姑娘是大棚里武把臺柱,叫翠萍。流年不利,仙人摘桃泡了活兒,地痞起哄砸場,血肉撕搏,班毀人散,班頭也命歸黃泉。老翁與翠萍爺孫相稱,一路流浪,落腳于此?!?/p>

    狍哥頻頻點頭,既是做戲,心境也就平靜了許多。

    “翠兒,還不趕快沽酒待客,為兩位義士接風?”王三轉過臉吩咐道。

    翠萍應聲出了門,不多會兒,就帶回兩瓶燒酒,幾件荷葉包,擺上酒菜,招呼客人入席。

    胡仇大口喝酒,大筷夾菜,等填飽了肚皮,打了兩個飽嗝,他才興致勃勃地問:“王三爺,敢問你練的是避火功還是障眼法?明明白白沸騰的油倒進你嘴里,竟未損皮肉?”

    王三呷了口酒,抬起衣袖抹了抹嘴,頗為得意地說:“屁功!此乃彩門小計。鐵鍋里盛的是食醋,漂浮著一層油,看似沸騰,實為溫熱……彩門之規(guī),恕不點破。初來乍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若是遇見潑皮挑事,掀鍋砸碗,沸油豈不傷人?這叫初試開門閂?!?/p>

    “所以米粥也是涼的?今日我小無錫算是開眼了。”胡仇夾起最后一塊豬頭肉,連皮帶毛塞進了嘴里。

    狍哥眼望著翠萍,一下子聯(lián)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有一雙與翠萍相似的大眼睛……

    狍哥離開長白山后,白天趕路,夜宿草垛,漫無目的地漂流了幾天,這日路過一座小鎮(zhèn)。

    這座小鎮(zhèn)有數(shù)十戶人家,一條十字小街將鎮(zhèn)子分割成四份,街口有幢顯眼的宅第,朱色大門敞開著,傳出凄切震天的哭喊。門外停著一頂紅色花轎,圍觀的鎮(zhèn)民搖頭嘆息,慘然落淚。

    不一會兒,幾名身著便服、扎著綁腿的人架著一個哭成淚人的女人往外走。

    “搶親?”狍哥自語道。

    “誰說搶親?”領頭的對著狍哥就是一巴掌。

    狍哥輕輕一閃,伸出兩根指頭回敬了一下,領頭人跌跌撞撞,摔了個四腳朝天。

    “打,給我朝死里打。”領頭人叫囂道。

    七八個人蜂擁而上,將狍哥團團圍住。

    狍哥自幼跟隨老全頭練文習武,身手了得,只見他聲東擊西,神出鬼沒,不一會兒,七八個人連同領頭的就割麥般倒下了。

    狍哥拉著驚慌失措的新娘向路旁的叢林狂奔。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新娘再也挪不動步子了,便癱坐了下來。

    “追不上了,即使四條腿的豺狗也追不上了?!贬蟾巛p松地吐了口氣,依著樹干坐下。

    “這位大哥,你救了我,謝了,可你也害了我??!”新娘紅腫的眼皮又涌出苦楚的淚。

    “害了你?你可以遠走他鄉(xiāng)?。 ?/p>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爹娘、妹妹,還有那討人喜歡的小弟弟……”新娘止不住哭出聲來。

    狍哥揮拳擊打了一下樹干,這才明白慌忙之中做了一件蠢事。

    “這也怨不得你!他們把我搶去,是為了給保安團長當姨太太,我不甘讓那老色狼壞了身子……你是好人,做好事要做到底……”新娘不再往下說,她使勁地拉扯衣扣,一件一件地脫下新裝,潔白的玉體無遮無擋地裸露了出來。她脫完最后一寸紗,四肢舒展地躺在衣堆里,嘴中不斷地嘟噥,“我叫秋妮,記住我,我叫秋妮……”她嘴唇在顫抖,心靈在顫抖,沒有激情,沒有矯揉造作,像一朵無瑕的玉蓮,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

    狍哥從來沒這么近地看過女人,更沒看過女人那些永遠遮掩的部分。他慌亂地躲閃著,眼底映下了一雙深情重義、淚水汪汪的大眼睛……

    王三看了看狍哥直愣愣的目光,又看了看滿臉羞澀的翠萍,自以為是地笑道:“翠兒,天上落下個練拳的伴兒,別把王三爺踹到一邊去嘍!”

    “爺,看你說的?!贝淦即瓜卵燮ぃ低档匦α?。

    沿江邊路往南拐走到盡頭,街面冷落下來,有一條小巷叫綠葉新村。綠葉新村排列著八幢西洋式二層小樓,尖尖的屋脊,灰色的墻,每幢樓后有一個寬敞的后院。這是歐美教會組織為了傳教而建造的群體寓所,后來民國政府限制教會肆意擴張,這幾幢小樓便易了主。

    居住在綠葉新村的都是下關地區(qū)有頭有臉的人物,諸如水上警察局局長劉云貴、商界大亨賈慶銀樓的老板余海仁、憲兵團團副高德全,以及下關霸主獨爺。

    獨爺坐在樓上的客廳里,一面聽著京劇《打漁殺家》選段,一面摟著一個叫玫君君的女人打情罵俏。獨爺無妻無子,玫君君是他唯一的情人。

    玫君君長得不算美,但有一股女人獨有的誘惑力。她曾是女子中學的?;?,喝過不少墨水,獨爺情有獨鐘正因如此。

    鬼一刀闖進客廳,一見二人在親熱,又慌忙往外退。

    “什么風浪沒見過,假正經(jīng)!”玫君君不屑地說。

    “獨爺,那老東西有詐!他又出攤了,嘴邊無傷無痕。”鬼一刀激憤地說。

    獨爺并不驚訝,笑道:“我早就看出了破綻,滾油進嘴,舌喉皆傷,豈能一勺飲盡?只是后桌上那個東北大漢,三番五次躍躍欲試,沒有擒虎術豈敢拔虎毛?若身邊的幾個兄弟不是他的對手,大庭廣眾之下豈不丟了丑?我不過是順階而下!”

    “獨爺威風八面,一兩個蟊賊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如讓我?guī)讉€兄弟鏟平油糍攤,出口惡氣?!惫硪坏稇崙嵅黄降?。

    “動得刀槍?新上任的警察局長劉云貴宣稱以法治市,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鬧出人命,正好鉆進了火坑。得讓他們自己卷鋪蓋走路,賣麻團的跌跟頭——有多遠滾多遠。”獨爺說。

    “獨爺有高招?”

    獨爺冷冷一笑,摟過玫君君,在她額頭上吻了一口。鬼一刀知趣地退了出去。

    太陽漸漸西墜,王三的油糍攤前坐滿了人,連平時王三用于自己休息的小木凳也沒空著。這些人一大清早就來光顧,每人只要了一碗米粥,一直坐到現(xiàn)在。這是獨爺?shù)拿钣嫞浥萦材?,讓王三做不成生意?/p>

    天色不早了,鬼一刀耗不住了,他遠遠地盯著王三的油糍攤,盯了整整一天,既不見王三攆客,也不見王三發(fā)脾氣,那個愛打抱不平的狍哥也不在,他難以挑起事端。

    攤點群的對面一字排開有四個碼頭,二號碼頭的汽笛響了三聲,示意輪船即將起航。一個小伙子匆匆忙忙買了一包油糍,剛想離開,冷不防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鬼一刀迎面撞倒,油糍落了一地。

    小伙子爬起身剛想理論,鬼一刀手一揮,身后兩個彪形大漢沖上前,不由分說將他一頓暴打。

    “你的油糍砸了老子的腳。”鬼一刀惡狠狠地說,“油糍是糧食做的,一粒米九碗水,糟蹋了雷公會饒你?吃,給我吃干凈?!?/p>

    鬼一刀話音一落,彪形大漢就爭先恐后地拾起地上的油糍,粗暴地塞入小伙子嘴里,連同泥沙碎石一塊兒塞了進去。

    鬼一刀對圍觀的人群大聲宣布:“從今日起,油糍就是這種吃法?!?/p>

    鬼一刀瞄著王三,王三正在擦洗碗筷,連眼皮都未抬,仿佛小攤以外即使死人也與他無關。

    真他媽沉得住氣!鬼一刀只好帶著人悻悻地離去。

    此刻,狍哥剛回到棚戶區(qū),他在貨運碼頭干些扛包的零活,每日早早出門,傍晚歸家。他緊挨著王三的棚屋又蓋了一間,與胡仇同住。

    胡仇從棚屋里走出來,拍了拍腰包,得意地說:“師父,開次洋葷如何?我小無錫做東。東關頭的老鴇與我最熟識不過,宿兩夜只需付一夜的錢。”

    胡仇算得上棚戶區(qū)的富人了,誰也搞不明白他從哪兒弄來的錢,不過他的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快,轉眼又送給了飯館、賭場、妓院,從不隔夜。

    “肚皮貼脊梁,哪有那心思!”狍哥回答。

    “餓了?怎么不早說。去夫子廟喝兩盅,酒足飯飽再看一場戲?!焙鸩挥煞终f,拉起狍哥就走。

    華燈初上,六朝金粉之地,夫子廟格外喧鬧。狍哥第一次來到城南,沒想到南京竟有如此熱鬧的去處,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任由胡仇拉扯著東奔西走。

    大成殿與文德橋之間有個廣場,廣場左側有個賣狗皮膏藥的雜耍攤,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胡仇嘴里喊道:“閃開,閃開,狍哥來了?!闭f著,撥開人群,領頭擠到里圈。

    攤主一手托著狗皮膏藥,另一只手將胸口拍得咚咚響,道:“真金不怕火煉!嗨,有病貼前胸,藥到病除;無病貼后背,益壽延年。想買的幫個錢場,不買的幫個人場……”

    攤主邊說邊走,滿場轉圈,話越說越高亢,步子越走越急。狍哥的目光隨著攤主移動,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圈子對面有位姑娘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她身材修長,頭頂盤了個髻兒,手肘上掛著只精巧的提籃。她那嫩白的臉上鑲著一對深情重義、淚水汪汪的大眼睛……她難道是秋妮?

    狍哥情不自禁地從場地中穿過,顧不上攤主的咒罵,徑自朝那姑娘走去。姑娘神情慌亂地擠出人群,快步越過文德橋,眨眼就在人流中消失了。

    胡仇追到橋頭,用肩頭頂了頂狍哥,自作聰明地笑著說:“哪有男子不拈草,哪有英雄不戀花?這小女子我認識,是青月香巢的歌女秋香?!?/p>

    “歌女?”

    “這還不明白?政府禁娼,娼妓搖身一變成了歌女舞女,換湯不換藥,戲廳里唱罷回巢接客。巢也由明變暗,不是老客摸不到門兒。論娼妓煙花,我小無錫海了去。秦淮河畔,古有八艷,今有四小名妓,這個秋香若是有巨頭捧,說不準又增了一名妓。”

    “別說那么多,能不能引我去見見她?”

    “動心了吧?今天不行,秋香是東北娘們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聽起的這名兒,是伺候唐伯虎的,身價高著呢!”

    東北娘們兒,真的是她?狍哥想見秋香的心更迫切了。

    黑暗之中有個人影一直注視著狍哥,見狍哥與胡仇準備離開,他圍著他們繞了兩圈,迎面走上前。這人身穿黑色馬褂,戴著墨鏡,鏡片后有張清瘦白凈的臉。他一手執(zhí)竹幡,幡上寫著四個正楷大字:揣骨神相,另一只手托著一只鳥籠,籠里關著一只黑羽黃嘴的小雀兒。

    “看相能知福兇吉禍,占卦能卜轉世未來。先生算命占卦否?”

    “去去去,哪有閑空聽你信口雌黃?!焙饟荛_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沒有理會,望著狍哥繼續(xù)道:“恕我多言,剛才先生穿地攤而過,燈光之下看得真切,所以跟隨而來。先生印堂黑而呈青,流年不利,走的是霉運?!?/p>

    “小心割你舌頭,我?guī)煾缸叩氖翘一ㄟ\!”胡仇呵斥道。

    “沒說錯的話,先生是長白山人吧?”

    我沒開口說一句話,他咋知道我是長白山人?狍哥不由一愣。

    算命先生拍了拍竹幡,淡然一笑道:“云游四海,浪跡天涯。先生衣襟里的腰帶,只有長白山的獵戶才有這種系法。我觀先生日角略高,想必令尊大人早已過世。哎呀,日角之中還有道細痕,令堂大人也追隨而去了,先生如今是孑然一身啊……”

    “你大概牙脹得難受,小無錫幫你松動松動?!焙鹪缇吐牭貌荒蜔瑩]拳便打。

    狍哥攔住胡仇,開口道:“請先生賜教?!?/p>

    算命先生也不客氣,伸出一根手指在狍哥額前比劃了一番,說道:“家境之相深不可測,只能點到即止。我觀先生華蓋之間有股黑氣,近期必交噩運,不過,先生地閣方圓,得地者必富,福禍相克,福大禍微,先生將來必有一番事業(yè)?!?/p>

    一席話說得狍哥微微點頭。

    胡仇生性不信命,但見狍哥心悅誠服的樣子,想來必是算命先生說進了狍哥的心坎,他一把扯住算命先生的胳膊,爽快地說:“站著說話腰痛,走,我做東?!?/p>

    三個人就近在奇芳閣茶社坐定,胡仇抖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拍在桌上,對店小二道:“看錢上菜?!?/p>

    幾杯酒下肚,大家的話便多了起來,說長道短,甚是投機。算命先生的臉漸漸紅潤,興奮之余,他連金門內幕也說了出來。

    “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全憑熟背祖?zhèn)髅乇尽⒁煅杂^色,迎奉人心。我身不由己,背井離鄉(xiāng),混口殘食而已?!?/p>

    他長嘆一番,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他說他姓徐名宇,父親是祖?zhèn)鹘痖T子弟,在天津曾頗有名氣,有徐氏神相之說,高官厚祿的夫人、巨賈富商的小姐常不惜重金求相。租界著名惡棍袁文會的姨太太過壽,邀他父親為上客。不料,他父親受寵若驚,不覺多喝了幾杯,竟在壽宴上說出了個“死”字。袁文會雙眼一瞪,嚇得他父親魂飛魄散,回到家竟一命嗚呼了。從此,徐氏神相的金字招牌也成了臭狗屎一堆,他也只好離開天津,四處飄蕩……

    徐宇的喉頭哽咽了,淚水終于沒有忍住,滾出了眼眶。他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悲痛止住了他的話語。酒桌上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徐宇穩(wěn)住情緒,起身舉杯,神情變得莊重,道:“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我們算是有緣人,同是三棵孤松,何不趁今日酒興……”

    “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花。”胡仇搶著說道。

    狍哥也站起來,拱手說道:“我乃山林粗俗之人,豈敢高攀?”

    “師父又錯了,剛才宇哥說了,師父地閣方圓,必有一番事業(yè)。結拜好啊,我小無錫豈不與師父平起平坐,稱兄道弟了?”

    狍哥與徐宇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三人報過生辰八字,狍哥年長為老大,徐宇居中,胡仇最小,成了小弟。三人重新坐定,推杯換盞,開懷暢飲,一直吃到茶社打烊,才余興不減地離開。

    狍哥在碼頭扛了一個多月的包,省吃儉用攢得幾文錢,因心系著那個女子是不是秋妮,于是又向胡仇借錢湊了個整數(shù),獨自來到夫子廟。狍哥穿著一套八成新的西裝,只是略嫌緊身。這是胡仇的杰作,不知他從什么地方搞來的。

    南京明令禁娼,娼妓由明轉暗,各妓寓雇傭些中年婆娘守在半道上,一則拉客,二則安全。

    狍哥按照胡仇的指點,立在白鷺橋頭四下張望,果然帶客的婆娘一擁而上。

    “去青月香巢?!贬蟾缯f。

    到了地點,一個穿大襟花襖的婆娘笑瞇瞇地迎上前,其余的婆娘自動閃開退避。帶路的婆娘領著狍哥七拐八彎來到東關頭,在一座宅院前停下腳步。

    “媽媽,有客?!睅返钠拍飳χT內喊。

    媽媽迎出來,她不像舊小說里描繪的老鴇,而像大戶人家的貴婦,長得慈眉善目,穿著華麗得體。她端詳狍哥,說是有錢人吧,長相又顯土氣,說是窮哥吧,又分明身著西裝。

    媽媽試探著問:“歡迎歡迎,貴客面生,陪茶還是住局?”

    “陪茶。”狍哥扔下幾張鈔票。

    媽媽像一位老到的魔術師,閃電般把錢打開,又閃電般合攏,數(shù)得過來的幾張鈔票中還夾著幾張零票,她的熱情頓時斂起了一半,勉強說道:“不好意思,讓貴客破費茶錢了。香巢里有十多位姑娘,個個閉月羞花,能歌善舞,不知先生要點哪位?”

    “秋香?!?/p>

    “秋香?先生真是好眼光。不怕先生生氣,桌上這點兒錢給秋香姑娘買梳頭水還差一截呢!”

    狍哥慢條斯理地又掏出幾張錢,壓在了先前的錢上。這是胡仇的主意,叫做喂猴吃栗,錢少充錢多的花法。

    果然,媽媽一把掠起桌上的錢,算是應了,說:“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吳老板在秋香屋里。吳老板是出了名的懼內,做完事就要回府的。先生坐下喝杯茶,等不了多會兒。”

    媽媽前腳離開,狍哥后腳就跨出客廳,他惦記著尋人。

    這是座典型的江南妓院,兩層木樓圍成一圈,十幾間屋,每間屋都有一條厚實的門簾,放下門簾的屋中有客,不得到客人的允諾,任何人不得掀門簾進屋,這是青樓起碼的規(guī)矩。

    琵琶聲、打情罵俏聲、喝酒行令聲,從一間間屋里傳出。狍哥沿著一間間屋前走過,一直走上樓。樓上第三間屋里傳出了東北鄉(xiāng)音,雖然嬌媚造作,但那清脆的聲調早已銘刻在狍哥的記憶里。

    真的是秋妮!

    狍哥一把掀開門簾,秋妮赤裸的身體從被褥里探出一半,一個肥胖的男人摟著她,迫不及待地往上爬。

    這就是秋妮,就是那個純情善良的秋妮,那個扎根在記憶里、難以忘懷的秋妮?狍哥一使勁,整個門簾都被扯了下來。

    秋妮也看見了狍哥,她先是驚慌失措,然后表情凝固,思維也停滯了。

    “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肥胖的吳老板吞吐著蛇芯般的舌頭,泰山壓頂而至。

    “啪”的一記響亮耳光,吳老板栽下了床。狍哥立在他面前,臉色比啃了死人骨頭還難看。

    “你……你他媽算什么東西,敢打老子?”吳老板氣急敗壞。

    “啪”,又是一記耳光。這一記比前一記更重,打得吳老板滿嘴噴血。他捂著面頰,驚恐地退縮著,猛地抓起椅子上的衣褲,沒命似的跑了,邊跑邊叫喚:“神經(jīng)病,救命??!闖進來一個神經(jīng)病……”

    青月香巢炸開了鍋,幾名看家護院的家丁沖上了樓。青樓里的家丁大都是小混混,沒什么真本領,主要是用來震懾姑娘的,經(jīng)不住狍哥三拳兩腳,他們就敗下陣來,眼睜睜地看著狍哥從容離去。

    夜深了,喧囂的夫子廟冷落下來,空曠的廣場只有幾個拉客的野雞在游弋。廣場前的秦淮河倒映著一輪皓月,圓而明亮,像落在河底的一只金色托盤。

    狍哥坐在文德橋的青石欄上,不住地往河里扔石子,水波漣漪,金色的托盤破碎了。他想明白了,有錢人就像石子一樣可以任意擺布水中的月,而娼妓就像水中的月,只能任憑石子擺布。他也想不明白,千里之遙的秋妮咋會流落到南京?又咋會墮入青樓……

    身后飄過一陣香風,一件淺黃色的絲絨披肩披在了狍哥的肩頭。秋妮立在他身后,潔白的臉,晶瑩的眸子,在月光下依舊那樣清晰,那樣楚楚動人。

    四目相遇,久久凝視,秋妮終于抑制不住,撲進了狍哥的懷抱,那揪心的回憶,隨著熱淚源源不斷地流淌了出來……

    那日,秋妮與狍哥分手,心力交瘁,竟迷失了方向,昏昏然在荒郊野嶺走了半日,突然眼前一黑,從土坡上摔了下來。后來,她被當?shù)睾眯牡拇迕癖郴丶遥{理了幾日。她思家心切,不顧村民的勸阻,拖著未愈的傷腿,趁著天黑摸回了家。

    她倉皇地跨進家門,沒走幾步就被絆了一跤。她爬起來,摸索著走向供桌,拿起神龕旁的火柴,點亮了小鎮(zhèn)上唯一的一盞汽油燈。家里霍然亮堂了,白熾光下鮮血淋漓,奶奶、爹、娘、妹妹,還有那個討人喜歡的小弟弟,一家人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泊之中……

    “我想到了死,但不甘心就這么死了,五條人命,血海深仇?。∥蚁氲搅四?,我記得你說要去南方,便踏上了南來的列車。在列車上,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他很熱情,把我?guī)У侥暇.斔麖膵寢屖种薪舆^一大沓鈔票時,我才恍然大悟……”秋妮泣不成聲。

    聽完這個悲愴的故事,狍哥的心像掛了鎖,沉沉地往下墜。當初若不是自己沖動,她的家人也不會遭此噩運。他感到自己欠下了一筆無法還清的血債。他愛撫地攏著秋妮額前的亂發(fā),暗下誓言:等過幾年風聲平息,我會回到東北,親手宰了那個王八羔子保安團長!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兩個身影緊緊地貼在一塊,兩顆心也緊緊地融合在了一塊。

    黃昏時分,王三的棚屋前坐滿了人,地上落下星星點點的劣質煙蒂。

    獨爺下了“通令”,今年的攤位保護費上漲兩成,新來戶翻番,違規(guī)者只有一個字:滾。鬼一刀傳話時,加了一個字:打!

    凡不按時交納者,打得七竅生煙,打得屁滾尿流。明擺著是沖著棚戶區(qū)來的,更是沖著王三、狍哥一群人來的。

    俗話說,狗急跳墻,獨爺?shù)耐罘炊惯@些棚戶區(qū)的無業(yè)游民擰在了一起。

    狍哥端坐在樹樁上,腰板挺直,雙手支撐著膝,顯得十分威武。他的豪爽,他的俠義,他超群的武功,自然使他成了群龍之首。

    胡仇緊貼在狍哥身后,儼然尾隨將軍的副官。他對什么樣的提議都感興趣,總愛插上幾句,顯示自己的存在。

    王三坐在人群外圈,半倚著樹干,一面往煙斗里添加煙葉,一面琢磨著別人的話。翠萍穿梭于眾人之中,忙著沏茶倒水。

    徐宇是棚戶區(qū)的外來客,是狍哥請來出謀劃策的。他等大家的怨氣泄得差不多了,便口若懸河地說出一段蠱惑人心的話來。

    “諸位兄弟,縱觀南京城,東南西北,邪惡勢力各據(jù)一方,唯獨城北下關這口水飯吃得飽吃得好。獨爺是人,我們也是人,人聚多了就是一個眾字。獨爺是人上人,我們是人下人,搬掉人上人,眾就成了從。這就是說,若從我做起,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p>

    一席話說得大家情緒更加高漲,狍哥也微微點頭,他轉身問胡仇:“獨爺?shù)募业酌辶藳]有?”

    胡仇裝腔作勢地干咳了幾聲,說:“我小無錫三教九流、七十二行,行行有朋友,無須半日,就將獨爺?shù)母酌靡磺宥?。獨爺獨攬四個貨運碼頭,裝貨卸貨,按量抽頭。獨爺還開有三爿茶社,數(shù)江邊路的春江茶樓最為氣派,明匾茶樓,實營賭館,前廳泡茶,后廳開館,賭盤甚大,賭客都是些有身份頭臉的人物,所以警察局的禁賭告示貼到了茶樓門口,賭館照開不誤。實力最弱的要數(shù)一品香茶社,老板姓何,賭場上走了麥城,欠下獨爺驢打滾的債,連人帶茶社一塊兒歸順了獨爺?!?/p>

    徐宇站起身,雙手叉在身后,來回踱著方步,搖頭晃腦地思索著,又搖頭晃腦地否定,顯得十分謹慎。他豁然舒展眉頭,說出一段慷慨激昂的話。

    “打鳥先捅巢,打狼要捶腰。仁者殺身以成名,君子有死而無二……”

    “宇哥之意是奪碼頭?說得在理,碼頭在手,吃穿都有,奪碼頭方顯英雄本色!”徐宇的話音剛落,胡仇搶著說。

    眾人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王三敲了敲煙斗,哈哈大笑,用煙斗點著胡仇說:“奪碼頭?四個碼頭連成一線,相隔不過幾百米,一呼即應,僅碼頭工少說也有兩三百人,就憑你我二三十條漢子,怕是以卵擊石!”

    胡仇眼珠轉了轉,回過味來,說:“王三爺說得也在理,我們總不能長出三頭六臂,以一當十?。 ?/p>

    眾人一陣哄笑。

    狍哥暗下思忖:徐宇乃意氣之談,王三的話言之有理。目前勢單力薄,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暫不興師動眾,不如投石問路,挫挫獨爺?shù)匿J氣再說。

    他拿定主意,遂拱手道:“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議?!?/p>

    眾人于是散去。

    一品香茶社的門匾已經(jīng)斑駁脫落,茶廳里的桌椅也陳舊不堪。它正門臨街,距江邊有一段路程。

    狍哥頭戴一頂舊禮帽,身穿長衫,手搖折扇,儼然一副商人打扮,立在一品香門前環(huán)顧四周,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胡仇學著狍哥的樣子,尾隨著進了門。

    二人挑了一個柱子后面的座位坐下來,不一會兒,王三與翠萍也走了進來。王三沒等屁股落座就扯著嗓子喊:“上茶,上好的龍井?!?/p>

    店小二應聲走上前,在王三和翠萍面前放下茶盅,提起長把銅壺,挨個沏上沸水。

    “上茅房還講個先來后到,老子沒少給一個子兒!”胡仇嚷起來。

    “就來,就來?!钡晷《Σ坏貞?。

    王三趁店小二回頭的瞬間,袖口一抖,茶盅里落下個大黑點。

    “嗯,茶水里加了葷?”王三指著黑點問。

    店小二探頭望去,鼻尖頓時冒出了虛汗,差點兒沒把水沏在桌上。這分明是一只碩大的紅頭蒼蠅漂浮在水面,正拍打著翅膀垂死掙扎呢!

    “欺我人老眼花,欺我人窮無卵?”王三直起脖子叫嚷。

    “不敢,不敢,小店一視同仁,童叟無欺。我這就給您重新沏茶?!钡晷《M臉堆笑。

    “慢,先說個明白,為什么滿座皆無,唯我獨有?”

    店小二一時語塞。

    四十多歲的何老板聞聲從后堂趕出來,他從筷筒里抽出一只筷子,將燙得縮成一團的蒼蠅挑起,若無其事地迎著光亮照了照,然后塞進了嘴里。他一面有滋有味地嚼著,一面滿臉坦誠地說:“茶葉,沒錯,是茶葉,滿嘴清香。”

    說著,他轉過臉,對手足失措的店小二呵斥道:“混賬,怎把重慶沱茶的碎片混入這上好的龍井?還不快向客人賠不是!”

    何老板干凈利索,不露丁點兒聲色,讓浪跡江湖幾十年的王三也沒料到。蒼蠅被他吃了,無以對證,再說又有誰相信老板會眉頭不皺地吃下一只蒼蠅呢!

    胡仇沉不住氣了,指著何老板的鼻尖罵道:“分明是一只紅頭大蒼蠅,你偏說是沱茶,是人還是禽,連蒼蠅都吃?”

    何老板賠著笑臉說:“這位客官好眼力,隔桌還能看得出紅頭大蒼蠅?”

    胡仇自知理虧,支吾半天答不出一個字。他轉念又想,我就是來無事生非的,還管他媽的什么理虧不理虧?他躥至何老板面前,一只手端起王三面前的茶盅,另一只手拎著何老扳的耳朵,嚷道:“不是紅頭大蒼蠅,你連茶帶水一塊喝下?!?/p>

    茶水沿著何老板的嘴角流進衣領,這是剛沏的茶水,燙得何老板嗷嗷直叫。他何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終于按捺不住,提起膝蓋對著胡仇襠下就是一頂。

    胡仇防著上三路,沒想到何老板率先出了腿,踉踉蹌蹌地轉了半個圈,四腿朝天地摔倒了。

    茶廳里哄堂大笑。

    胡仇惱羞成怒,操起一條長凳,不分青紅皂白,見人便打。茶客們立刻驚叫著四散逃命。

    一品香的伙計傾巢而出,這邊狍哥、王三、翠萍一擁而上。一場好斗,桌椅翻筋斗,茶盅滿天飛,不多會兒就見了分曉,散了架的桌椅堆里躺著何老板和七八個鼻青臉腫的伙計。

    南京水上警察局是水上派駐所的升級產(chǎn)物,只是在舊址上換了塊嶄新的木牌,房屋簡陋陳舊,像一座普通民宅大院,局長辦公室的窗口正對著院門。

    局長劉云貴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后。他國字型的臉,兩道濃濃的劍眉,使人感到執(zhí)法者的威嚴。劍眉下有一雙睡不醒的眼睛,又使人感到缺乏警官的精明。他極少喜形于色,從睡眼惺忪的眼神,很難洞察他內心的奧秘。他一貫注重裝束,三杠一花的警服平整挺括,領口也扣得一絲不茍。

    “報告局長,在一品香滋事的人犯全部捉拿歸案。”齊警長立在門前道。

    劉云貴正往壺里沏茶,頭也沒抬,慢條斯理地說:“怪呀!一品香老板練過拳腳,加上七八個身強力壯的伙計,竟被四個人打得人仰馬翻,其中還有一個女流之輩!”

    “局長所言極是,若不是屬下略施小計,各個擊破,保不準要傷幾個兄弟呢。”

    “帶上來,讓我見識見識?!?/p>

    齊警長應諾著退下去,不一會兒,狍哥一行人就被推進了局長室,一個個被綁得結結實實。

    劉云貴的目光從站在最左邊的王三身上掠過,順次落在最右邊的胡仇身上,又以胡仇為起點掠了回來。

    “松綁。”劉云貴輕聲命令。

    押解的警察分別給狍哥等四人松了綁。

    劉云貴撕下一張便箋,一分為四,分別在上面寫了一行字:與黃峰有何冤仇?他想了想,又在黃峰名字下面打了個括號,注明“獨爺”二字。

    王三將便箋遞給翠萍,翠萍寫下了八個字:欺行霸市,怨仇難消。狍哥則寫了四個字:路見不平。

    胡仇的眼珠兒轉了幾圈,心里盤算,進了局子不是什么好兆頭,落筆的時候,寫了四個大字:圍觀誤捕。

    劉云貴看過便箋,不動聲色地說:“劉某愛才不識才,愛拳不會拳。諸位有何武功絕技,施展開來,讓我一飽眼福?!?/p>

    四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覷。

    齊警長也糊涂了,不明白這位比自己還年輕幾歲的局長大人搞什么名堂,但他執(zhí)行上司的命令果斷堅決,從不拖泥帶水,于是呵斥道:“局長問你們呢,耳朵難道裝進了口袋?”

    “聽是聽見了,但不知是動嘴還是玩真的?”胡仇哭喪著臉問。

    劉云貴往窗外一指,四個人被帶到屋外的院子里。

    王三第一個上場,他脫去外衣,跳至院子正中,按照江湖規(guī)矩,抱拳行禮,說了句“王三獻丑了”,打了一段猴拳,他一會兒猴摘桃,一會兒猴搔癢,形態(tài)十分逼真。接著是翠萍登場,她提過靠在墻角的拖把,三下五除二,拆去拖把頭,耍了一回棍。只見木棍在她手中輕巧自如,得心應手,看得人眼花繚亂。狍哥打了一段“黑瞎拳”,形態(tài)呆憨,但憨中藏剛,剛中透猛,出拳風聲霍霍,跺腳時大地有聲,連局長室的窗戶也跟著震動起來。

    立于窗口的劉云貴頻頻點頭,情不自禁地拍了幾下巴掌。

    輪到胡仇出場,縱使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是平淡無味了。

    齊警長帶著四人回到局長室聽候發(fā)落。

    “你、你、還有你,放了?!眲⒃瀑F依次點了王三、翠萍和狍哥。

    “放了?難道……”齊警長脫口而出。他想說,就這么放了,讓兄弟們白忙了一宿?但他看了一眼神態(tài)自若的局長大人,將后半截話咽下了肚,改口對著屬下命令,“放人!”

    狍哥三人都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望劉云貴。

    “局長開恩,還不快走,若是反悔,想走也走不脫了。”齊警長催促道。

    三個人忙不迭地向門外跑去。

    “局長大人,還有我呢?”胡仇慌了神。

    “滋事主犯,押下收監(jiān)。”劉云貴轉身對齊警長吩咐。

    胡仇被銬上手銬,推出了門。他這會兒才緩過氣來,扭頭大聲叫喊道:“冤枉啊,黑皮狗子的眼珠被老鷹叼去了嗎?”

    齊警長出了警察局大門,心里憋得慌,又折了回來,見劉云貴正在點燃便箋。

    “局長。”齊警長畢恭畢敬地站著,心說,這不是昏判嗎?明擺著那個叫狍哥的是主犯,油頭滑腦的王三是主謀,胡仇頂多是名從犯。

    “算到你會回來?!眲⒃瀑F淡淡一笑,“黃峰那個獨眼瞎子,其勢之大,連水上警察局也不放在眼里,且有高德全、余海仁一班人袒護。這不,這事剛出,高德全就打電話過來逼我查案,我想肯定是獨眼瞎在背后煽風點火!自我就任以來,那獨眼瞎既不殺人,也不放火,我能拿他如何?冰炭不同室,我得給他找個仇家,等有了命案,我再以法鎮(zhèn)邪,為民除害?!?/p>

    “那胡仇……”

    “我看那小子風吹墻頭草,成不了氣候。再說,對高德全、余仁海,對一品香的何老板,都得有個交代,以證我水警局未等閑視之。”

    劉云貴的一席話說得齊警長茅塞頓開,不由“撲哧”笑出聲,道:“局長高明!”

    夜幕降臨,夫子廟的游人發(fā)酵似的膨脹起來。狍哥在人群中穿梭,走得很快,走得很急。他向翠萍借了些錢,心急火燎地想見秋妮。

    翠萍遠遠地跟在狍哥身后,矯捷地躲閃著一處處明亮的燈光。她第一次見到狍哥,心里就播下了愛的種子,常常在睡夢中將無瑕的玉體托付給了他,本以為狍哥喜歡她,剛剛借錢時,她才知道狍哥心里竟另有其人,她想看看那個“她”究竟是哪路天仙。

    狍哥進了青月香巢,買了秋妮的鐘,把她領到文德橋畔的青石護欄邊訴說衷腸。

    “狍哥,往后你就別再來了,我已經(jīng)不是秋妮,我是秋香,青月香巢的秋香,供男人銷魂的女鬼!”

    “不,我還會來的,直至幫你跳出火坑?!?/p>

    “我不配,我不能往你臉上抹黑,我不能污了你的身子……”秋妮話沒說完,淚已涌出了眼眶。

    近來,她的下身感到難以忍耐的瘙癢,同巢的姐妹悄悄告訴她,恐怕是染上了巢里最忌諱的楊梅大瘡,發(fā)作起來會糜爛奇臭。如果讓媽媽知道了,會被關入后院的黑屋子,睡吃等死。她不敢聲張,用姐妹介紹的草藥醫(yī)治,但收效甚微。她怎忍心將這見不得人的病傳染給心上人狍哥呢?

    “別說傻話了,這不是你的錯。你心地善良,好心一定會有好結果?!贬蟾绨参康?。他顯然沒有理解秋妮話中的含義。

    秋妮抹去淚花,換了個話題,說:“狍哥,聽你提起翠萍,她一定是位好姑娘吧?!?/p>

    “是的,但我總忘不掉你?!贬蟾缣拐\地說。

    倘若說他與秋妮的第一次相見是天公的安排,那么后來的巧遇已經(jīng)無法從他的情緣中分離。他了解翠萍的心,但又不愿刺傷她,準備找個適當?shù)臅r機,將自己與秋妮的一切,毫不隱諱地告訴她。

    秋妮仰起頭,情意綿長地望著狍哥,望著他那深邃的眼神,望著他那張真摯的臉,身體像遇見了強磁場,吸進了狍哥寬闊的胸膛。

    狍哥捧起她的頭,撫摸著她細嫩的肌膚,兩唇粘連在一塊,緊緊地揉動著。

    “我該走了。回去遲了,媽媽會怪罪的?!鼻锬萃蝗粡尼蟾绲膽驯е袙昝摮鰜?。她轉身走了,走得那樣堅定,像一團霧,一朵云。

    躲在遠處樹后的翠萍,看著二人親昵纏綿的樣子,早已黯然神傷。

    胡仇被人保釋了,在跨出大牢的最后一道鐵門時,他不由舒展地吐了口氣。他的心情特別好,才蹲了幾天大牢,沒想到這么快就被保釋出來了。聽獄警說,保釋金花了大價錢。他不明白“大價錢”有多大,也不明白這筆錢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但他心滿意足,這說明一干朋友沒有忘記他。

    立在門前,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尋找著熟悉的身影。他思忖,狍哥一定會來,后面肯定跟著王三、翠萍,說不準還有二哥徐宇……

    “小無錫,解鎖了(出獄了)?!庇腥嗽诒澈笈牧艘幌滤募珙^。他認識這個人,叫小陸子,以前在一起喝過酒。

    “有人為你接風,喝兩盅!”小陸子說。

    胡仇跟在小陸子身后,走進一家小飯館。這是一家夫妻店,一人掌勺,一人招呼客人。因為價格公道,棚戶區(qū)常有人在此小聚。菜已上桌,四碟二炒一砂鍋,桌口還擺放著一只酒壺兩副碗筷。

    “你先吃著,請客的人等會兒就來?!毙£懽诱f完,告辭離開了。

    胡仇早就饑腸轆轆,他也顧不了那么多,自斟自飲地吃喝起來。酒足飯飽后,他望著殘湯剩羹尋思,他媽的何方神圣請客,若是再不現(xiàn)身,我就鞋底抹油了。

    “結賬?!鄙砗蠛鋈挥腥撕暗馈?/p>

    胡仇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坐著個人,那人一直在注視自己吃喝。再一細看,竟是一品香茶社的何老板。

    何老板扔下幾張鈔票,徑自面對著胡仇坐下。

    “不打不相逢,打了更熟識。沒想到吧,為你接風的是我?!焙卫习逭f。

    “這么說,保釋金也是你交的?”

    “三十塊大洋啊,我哪有那么多閑錢!那是獨爺?shù)钠兴_心?!?/p>

    何老板說著,給胡仇斟滿了酒,又給面前的空杯子斟滿酒,舉杯道:“交個朋友,同舟共濟?!?/p>

    胡仇沒有動,一貫機靈的他迷惘了,獨爺花了三十塊大洋救自己?這錢他媽的夠我吃大半年?。♂蟾缒??狍哥去了哪兒?

    何老板也不勉強,仰頭將杯中的酒干了,抹了一下嘴邊的殘酒,附在胡仇耳邊補充了一句:“獨爺也是這個意思,交個朋友,同舟共濟。”說完便走了。

    胡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又倒了一杯。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記不起喝了多少杯,酒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店門外的馬路上。

    自從砸了一品香茶社,狍哥在棚戶區(qū)的威望日高。在王三的鼓勵下,他因陋就簡地開了一家武館,耍槍弄棍,成了聚集人氣的場所。

    徐宇也搬來棚戶區(qū)安居。

    狍哥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受人滴水之恩,必定涌泉相報,他總覺得自己欠了劉云貴一筆人情債,所以舉棋謹慎,落子三思,不愿給水上警察局制造麻煩。

    這天,狍哥在江邊路遇見了正在出巡的齊警長。

    “狍哥,聽說你開了爿武館,發(fā)財不小吧?”齊警長主動搭訕。

    “托福,度日糊口而已。”

    “不如我介紹你做樁大買賣,做成了,你的武館就會名揚天下,財譽雙收?!?/p>

    “齊警長見笑,我是習武之人,對經(jīng)商一竅不通呢。”

    “開個玩笑,別介意。近來局里公務繁忙,我哪有空閑當掮客?政府禁賭,而下關賭風盛行,明匾茶樓,實營賭館。局長難哪,不禁吧,警察廳多有怪罪,禁吧,他又不犯什么大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可苦了我們這些小吏,吃公飯受公管,整天江邊路游尸轉魂,哪如狍哥自由身!民間有句話說得好,官府來撐腰,屁股撅得高?!饼R警長說完,邁著方步巡街去了。

    狍哥是個明白人,齊警長的話,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串起來卻是:劉云貴想搞毀春江茶樓這個賭窩,圓溜溜的西瓜沒處下口,若棚戶區(qū)能捅出一個洞來,警察局便可趁勢而入。

    狍哥將消息帶回了棚戶區(qū)。

    暗中有水上警察局撐腰,又可掠些賭場錢財,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胡仇激動得滿臉噴火,里里外外地奔波著,恨不能長出兩張嘴,將這天大的好事告訴每一個人。

    消息風一樣地傳遍了棚戶區(qū),晚飯剛過,簡陋的武館就擠滿了人,大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徐宇鋪開測字攤,從鳥籠中放出黑羽黃嘴,民間俗稱“辣嘴兒”。辣嘴兒從排列整齊的字牌中叼起一張,吃了一粒谷物,又蹦蹦跳跳地回到籠中。

    徐宇打開字牌,算了半天,道:“今日陰歷二十九,忌動刀,明日三十,出門不利,后天方可動作?!?/p>

    王三拉過狍哥,指了指門里門外擁擠不堪的眾人,狍哥會意地點了點頭。他也怕夜長夢多,但徐宇占卦定了時日,棚戶區(qū)迷信的人不在少數(shù)。

    狍哥站上長凳,大聲宣布道:“事關重大,草率不得。兄弟們勞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改日再定奪?!?/p>

    眾人漸漸散去。

    最后一班江輪下完最后一位旅客,江邊路冷落下來,沿街的店鋪也一家接著一家上了門板。春江茶樓,這座下關地區(qū)的“不夜城”卻正是上客的時候。茶樓里燈火通明,自引進揚州富春茶社的名點小吃,食客多了起來,后院的賭場也自然水漲船高。

    距春江茶樓不遠的路燈下,零零散散有不少人。有衣衫襤褸、無處棲身的乞丐;有剛干完活、靠著燈桿打盹的裝卸工……他們的眼光不時地瞟向春江茶樓大門。

    茶廳的角落里坐著一對情侶,男的像闊少,女的像水性楊花的風流姐兒。他倆一邊大嚼富春包子,一邊竊竊私語。細看,原來是經(jīng)過喬裝打扮的徐宇和翠萍。

    王三跨入春江茶樓,環(huán)顧了一圈,向茶廳側門走去。他頭戴禮帽,身穿長衫,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他胡須刮了,亂發(fā)理了,人靠衣裝馬靠鞍,像個精明的商家大亨。

    狍哥緊隨其后,一身短打,寬大的墨鏡罩著半邊臉,像一名訓練有素的鏢師。

    狍哥搶先一步推開虛掩的側門,躬身立在一旁。門內閃出兩個守門的青衣大漢,王三不知掏出個什么證件晃了晃,就氣度不凡地走了進去。

    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個頗大的院落,十多間大小不等的房屋將院子圍成一個“井”字,房屋關門行事,各不相擾。從窗口傳出的喧嘩聲可以判定,有的屋子在打麻將,有的屋子在推牌九,有的屋子在賭紙牌……院子里杵了個竹棚,一張長方形的押寶桌擱在正中央。這兒最熱鬧,寬大的押寶桌圍滿了賭徒,不需要動腦傷神,只要把錢押在點子上,全憑運氣,莊家打開寶盒,骰子的點數(shù)若與所押點數(shù)相同,則由莊家雙倍賠,反之則歸莊家進賬。

    搖寶的莊家年過半百,動作老到。他的左右站立著護衛(wèi),左邊的負責唱點,右邊的只顧用木耙撈錢。

    王三領著狍哥溜達了一圈,斷定賭場毫無戒備,便擠進了押寶的人堆里。他將一沓錢隨意扔在沒有人押的四點上,這個四點須四只骰子全都是一點,千次難逢,賭徒從不押這個點數(shù)的。

    莊家提起寶盒剛抖動了一下,王三就嚷道:“且慢,輸贏在明,吃虧在暗。請莊家抬起寶盒,讓大家心悅誠服。”

    莊家抬起盒底,對著眾賭客亮了一圈,什么機關也沒有。

    “打開手掌?!蓖跞终f。

    莊家曲起的手掌慢慢展開,仍然沒有一丁兒問題。莊家通常會在寶盒的底部或手掌藏一塊微小的磁鐵,骰子里也作相應的手腳,以此控制骰子的點數(shù)。然而,春江茶樓早已棄用了這種老掉牙的老千把戲。

    莊家重新提起寶盒,上三下三,左三右三,搖動一番,然后輕輕放下。他不動聲色地多看了王三一眼,打開盒子,哇,四只骰子竟全是一點。

    “四幺高中!有福的發(fā)財,沒福的二度花開?!弊筮叺某?。右邊的揮動木耙,將桌上其余的錢統(tǒng)統(tǒng)耙了過去。

    眾賭客一陣喧嚷,羨慕地望著王三。王三明白,這是莊家放自己一馬,用錢買個通道,他也不領情,把錢壘在一塊,推向了二十四點。很多賭客也跟著效仿。這同樣是千次難逢的,四只骰子必須全是六點。

    莊家打開寶盒,四只骰子排成一線,依次為一點、二點、三點、四點。莊家睨著王三,冷冷地笑著,這叫還以顏色。

    “莊家統(tǒng)吃?!蹦景也涣羟槊娴貙⒆郎纤械腻X耙走了。

    “慢,出老千!”王三擠上前,抓過寶盒,眼疾手快地將兩只骰子粘在寶盒內頂端。

    “天輪無風不轉,地河無水不淌???,藏了兩只骰子。”王三佯裝義憤填膺地叫嚷。他抬起手腕,轉了半個圈,讓眾賭客目睹這兩只骰子。

    眾賭客頓時哄鬧起來。

    唱點的護衛(wèi)一把奪過寶盒,指著兩只骰子罵道:“給你娘臺階你不下,老東西瞎了眼,難道想讓客人的眼都瞎了?”

    眾賭客仔細望去,這兩只骰子與桌面上的骰子不僅大小不同,而且顏色也有差異,果然有詐。

    莊家笑著拍了拍王三,說:“這位老伯,這么大的年紀站著不累?我送你去喝杯茶?!?/p>

    他突然收斂起笑容,揮拳打去,王三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左右兩名護衛(wèi)吼叫著,餓狼搶食般撲向前。

    狍哥一使勁掀翻了押寶桌,三躥兩躍地到了王三近前,只幾回合,兩名護衛(wèi)就人仰馬翻了。

    賭徒們見賭場起禍端,爭先恐后地向外逃竄。

    坐在茶廳里的翠萍聽見里面動了手,將茶盅向街心扔去,清脆的一聲響。扮成乞丐的胡仇聽見信號,將最后一口雞腿肉塞進嘴里,領著路燈下的一幫人沖進了春江茶樓。

    一場群毆,不多會兒便見了分曉,棚戶區(qū)仗著人多,打得賭場的打手護院東奔西竄。

    胡仇抖開一只面粉袋,將賭資賭具一股腦兒裝進去。他一面收拾散落在地面的錢,一面打趣道:“都是些酒囊飯袋,不經(jīng)打的。翠萍姐,富春包子給我留了沒有?恐怕再也嘗不到鮮了?!?/p>

    “不,還有經(jīng)打的?!辈铇抢习鍏菍毭癫恢獜氖裁吹胤矫傲顺鰜?。他赤裸上身,雙手交叉在胸前,沒人料到他面相文弱,身體卻十分強壯,雙臂肌肉頻頻跳躍,文的兩條龍像是活了一般。

    四周賭屋的門全都打開,擁出一大幫人。他們訓練有素,不約而同地戴起面罩,從腰后取出一根一尺余長的木棍。原來各個賭屋里的賭客全都是假扮的。

    這么多人,這么多木棍,總不能一人抵三!胡仇將裝著賭資賭具的面袋悄悄扔進桌肚里,接著自己也鉆了進去。

    “井犯河,河水倒灌。傷皮不傷骨,見血不索命?!眳菍毭衩嫒舯胤愿馈K螄L不想將狍哥一干人一舉殲滅,但獨爺一再叮囑不可有命案。

    一場好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有一個戴面罩的人突然扔下木棍,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見了棚戶區(qū)的人便狠命扎去。

    俗話說,好漢難敵雙拳,狍哥縱有天大的本領也敵不住雨點般的木棍,漸漸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他打翻了兩個守門人,扯著嗓子喊:“跑,快跑?!?/p>

    狍哥一只腳跨出門檻,放心不下,回過頭張望,只見一名手握匕首的打手向王三扎了一下,正準備扎第二下。他大喝一聲,聲到腿到,踢中打手的手腕,匕首騰空飛起,扎穿了頂棚,飛得不知去向。

    狍哥趁勢背起王三,翠萍和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胡仇也趕到了,護著王三沖出了重圍。

    負責接應、沒有縛雞之力的徐宇領著幾個人從路邊跑過來,一行人慌不擇路地向棚戶區(qū)跑去。

    等狍哥一行人走遠,齊警長從黑暗中露出身影,他的部下也從各自隱藏的角落里現(xiàn)身,他是來收拾殘局的。

    荷槍實彈的警察擁進賭場時,春江茶樓的人早從后門逃之夭夭了。滿院鮮血淋漓,橫七豎八地躺著六具慘不忍睹的尸體。這個結局也太慘了,在刑事案件上見多識廣的齊警長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

    棚屋內,王三躺在板床上,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

    “爺,爺……”翠萍不停地呼喚,悲憤難平,心都碎了。

    翠萍沒有父愛,沒有母愛,自幼被拐賣到皮門大棚,為了練就過硬的武功,挨了班頭師傅數(shù)不清的皮鞭拳腳,吃盡了人間的苦。就是這個王三,處處袒護著自己。王三不是親爺勝似親爺,沒有親緣卻恩重如山。

    “快去請大夫?!贬蟾绶愿篮?。

    王三艱難地搖了搖手,示意自己想坐起來。狍哥托起他的后腰,胡仇趕忙湊過去,頂住了他的背部。

    王三拉過狍哥的手,又將翠萍的手放在上面,讓四只手緊緊地重合在一塊。狍哥明白,王三將翠萍托付給了自己。

    王三臨死前擠出了一句話:“有,有……內奸。”

    “爺!爺!王三爺……”翠萍撲上前號啕大哭。

    整個棚屋沉浸在哀號之中。

    “有內奸!”翠萍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王三的遺言。這是肯定的,因為春江茶樓早有戒備,棚戶區(qū)的人像一群飛蟲撞上了早已織好的蛛網(wǎng)。

    參與策劃、最終決定時日的,連同自己,只有五個人。是狍哥?不可能,狍哥肝膽照人。是徐宇?不可能,徐宇文質彬彬,與獨爺毫無瓜葛。難道會是胡仇?他油頭滑腦,像一條變色龍,像一根墻頭草……

    翠萍慢慢站起身,悲凄的臉上閃動著復仇的烈焰。她抽出掛在墻壁上的短劍,向胡仇走去。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隔墻還有耳?。〈淦冀?,你別亂來??!”胡仇盯著寒光閃閃的劍刃,驚恐地退縮。

    “不是你,你怕什么?出獄那天,有人看見你與何老板推襟送抱,酒酣耳熱?!毙煊顟崙嵅黄降馈?/p>

    “你血口噴人!”胡仇狡辯道。

    “是?還是不是?”徐宇咄咄逼人。

    “是!也不是……縱使我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以天為誓,那一日我一人吃喝,何老板來只說了一句話,說是保釋金是獨爺……”胡仇戛然剎住了話頭,此時此刻說漏了嘴,更加有嘴難辯了。

    胡仇不打自招,原來是獨爺保釋的,難怪問起出獄之事,他總是吞吞吐吐,竟然沒有覺察他與獨爺有勾搭。

    翠萍熱血沸騰,劍如風影,直奔胡仇咽喉而去。

    “媽呀,升天了?!焙痖]起眼睛,忽地聽得“咣當”一聲響,他摸了摸頸脖,好好的,沒一滴血出來,狍哥隔在了他與翠萍之間。

    “多謝師父。”胡仇怔了一下,納頭便拜。

    “抬起頭來?!?/p>

    胡仇抬起了頭,狍哥揮拳打去,胡仇仰面摔倒。他捂著下巴,哭喪著臉嚷道:“周瑜打黃蓋,也只打屁股,師父差點兒打斷了小無錫的下巴?!?/p>

    狍哥飛起一腳,胡仇一連翻了幾個跟頭,直挺挺地躺倒了。他清醒過來,這絕不是“周瑜打黃蓋”,每一下都實實地打在肉體上。他呻吟,求饒,再幾下,他就死狗般不能動彈了。

    “狍哥,讓我一劍結果了他?!贝淦颊f。

    “是呀,留下他,獨爺日后多了一條狗?!币回炁橙醯男煊钜才豢啥?,隨手操起了一條長凳。

    狍哥展開雙臂,攔住了翠萍和徐宇。

    胡仇像一條快凍僵了的小蛇,艱難地往外游去,他的身后留下一道道瘆人的血印。

    劉云貴正立在他的辦公室窗口吞云吐霧。他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低估了獨爺?shù)哪芰?,竟將這起民眾抓賭的糾紛,演變成了水上警察局成立以來最大的命案。是誰壞了自己的好事?狍哥一方明擺著是出了奸細!獨爺一方,手腳干凈麻利,別說賭具,就連一粒骰子也沒留下。老奸巨猾的獨爺是想把這場械斗的緣由歸咎于棚戶區(qū)滋事生非。劉云貴不這么看,抓賭也好,滋事也好,命案發(fā)生在你春江茶樓,七牽八連,也脫不了干系。

    齊警長立在劉云貴身后多時了。他有話要說,有些猶豫,最后還是說:“局長,恕卑職直言,命案確鑿,國法難容,何不趁勢直搗黃龍府,逮捕獨爺、吳寶民,為民除害?”

    劉云貴說:“我擔心的是,如果獨爺列舉出自己不在犯案現(xiàn)場的證據(jù),我們反而會被他倒咬一口?!?/p>

    “那么先抓一人?”

    劉云貴頻頻點頭。

    “是,逮捕吳寶民,嚴加審訊。”

    齊警長尚未跨出門,一名警察匆匆地闖進來道:“報告局長,獨爺求見?!?/p>

    送貨上門?這老瞎驢又耍什么花招?劉云貴揮了一下手,算是允許了。

    獨爺與鬼一刀一前一后,從容地走進局長室。

    獨爺向正襟危坐的劉云貴作了個揖,不慌不忙地說:“劉局長,黃某日前去鎮(zhèn)江會友,誰料禍起蕭墻,生靈涂炭,實在讓人心碎。黃某負荊請罪來了?!鞭D身對門外喊,“來人哪!”

    門外一陣騷動,一群穿著青布衣褂的爪牙將五花大綁的吳寶民押了進來。

    “劉局長,這是春江茶樓的老板,黃某的屬下吳寶民,想必能從他口中查得水落石出?!豹殸斪旖秋h起一縷得意的笑。

    他是這間屋的主人,還是我是這間屋的主人?明明地痞流氓黑一窩,也配口稱“屬下”?劉云貴差一點兒罵出聲。他威嚴地挺了挺胸,也朝門外喊道:“來人!警署乃肅穆之地,還不快將這些閑雜人員統(tǒng)統(tǒng)趕出去?!?/p>

    門外應聲跑進來幾名荷槍實彈的警察,舉起槍托,趕鴨般將獨爺?shù)摹皩傧隆壁s走了。

    獨爺心里“咯噔”了一下,頓時收斂了許多。他初次與劉云貴交鋒,第一回合便嘗到了厲害,明白這人絕非是認錢認勢不認人的前任局長那類人。

    劉云貴點燃了煙,直呼獨爺其名,連先生二字也免了,說:“黃峰,你說他是兇犯?”

    “黃某在商言商,對法一竅不通,懇請劉局長指點兇犯之意?!?/p>

    劉云貴假裝被煙嗆了,掏出手絹干咳了幾聲,說:“兇犯即指致死人命的罪犯。兇犯必是主犯,主犯可以是兇犯,也可以是挑起事端的主謀。”

    “照此說,寶民不是兇犯,也不是主犯,黃某綁錯人了。”

    獨爺言下之意,吳寶民沒有殺人,自然算不上兇犯,事端由棚戶區(qū)挑起,主謀自在其中。說著,他抓住繩頭一扯,給吳寶民松了綁。

    獨眼瞎驢演雙簧演到警察局來了!劉云貴撇開獨爺,轉向了吳寶民,問道:“你叫吳寶民?”

    “小民正是?!?/p>

    “你是春江茶樓的老板?”

    “全憑獨爺抬舉。”

    “命案發(fā)生在春江茶樓,身為老板脫不了干系,你從實說來。”

    “是。前晚夜市來了一老一少尋釁滋事,門外數(shù)十人蜂擁而進,好端端的茶樓被砸得面目全非。事后得知那是棚戶區(qū)的王三和狍哥,他們預謀而來,還望局長大人秉公斷案?!?/p>

    劉云貴反問:“既是棚戶區(qū)尋釁滋事,為何死者全是棚戶區(qū)的人,而春江茶樓不損一兵一卒?”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有了戒備?!?/p>

    “誰人指令?”

    “不曾有人。前一日,我接到一個匿名電話,便有了戒備。”

    “春江茶樓有電話?”

    “沒有,是獨爺寓所的電話。因獨爺去了鎮(zhèn)江會友,我常往獨爺寓所照看。”

    “如此大事,也不稟報?”

    “不知獨爺會友的地址,再說遠水也救不了近火?!?/p>

    吳寶民對答如流,滴水不漏,明擺著在為獨爺作替罪羊,竟一時難以找出破綻。不如先將他收監(jiān),再刨根尋底。劉云貴想畢,做出決斷,說:“人命關天,國法難容,將吳寶民銬起來收監(jiān)?!?/p>

    “且慢?!豹殸斚蚯斑~了一步,拱手問,“劉局長,容黃某敬問,是否查實被害者的死因?”

    “當然查實,皆刀傷所致,刀口寬窄一樣,可斷定系一把刀所為?!饼R警長答道。

    “齊警長析案極是精辟,是否這把匕首,還望齊警長驗明正身?!豹殸斦f完,取出一件藍布包裹著的東西呈給齊警長。

    齊警長打開藍布包,一把沾滿醬紫色血污的匕首呈現(xiàn)在眼前,匕首柄上刻著“鬼使神差”四個字。

    獨爺唯一的一只眼瞪了起來。他猛地掉轉身,指著鬼一刀大聲道:“他!真正的兇手是他!”

    鬼一刀見到匕首,早嚇得變了臉色,渾身上下不住地顫抖。難怪尋遍茶樓也不見匕首蹤跡,原來讓吳寶民這小子交給了獨爺。他雙膝一軟,惶然失措地跪下,對著獨爺磕頭如搗蒜,道:“獨爺饒命,獨爺饒命……”

    “劉局長說了,人命關天,國法難容,縱使我黃某不介此意,警察局的槍子兒也饒不了你!”

    這句話提醒了鬼一刀,他轉向劉云貴連聲討?zhàn)埖溃骸熬珠L開恩,局長饒命,都怪我貪杯過量,醉眼醺醺地做了蠢事……”

    風云突變,斗毆過失殺人變成了蓄意殺人,所有罪責一下子歸咎到了鬼一刀一人身上,打蛇打七寸,現(xiàn)在只能打蛇尾了。自恃精明老到的劉云貴也沒有料到這個變化,一時亂了分寸,嚷道:“該押的押,該放的放?!?/p>

    他的屬下們木然地站立著,不明白到底誰人該押,誰人該放。

    齊警長明白該押的自然是鬼一刀,其余人都該放。他使了個眼色,眾警察一擁而上,給鬼一刀戴上了鐐銬。

    棚戶區(qū)往西,不到兩里地,有座荒蕪的小丘,丘上遍布長滿野草的荒墳。下關地區(qū)的流浪漢死后大都葬于此,當?shù)厝朔Q亂葬崗。

    人們挽著黑紗,聚集在七副薄皮棺材旁,沒有人說話,清脆的覆土聲使悲憤的空氣更加沉悶,坑是昨天開挖的,一直挖到凌晨才收工。

    棚戶區(qū)的人都來了,唯獨缺了狍哥。昨夜挖好土坑后,大家喝了酒,狍哥一言不發(fā),埋頭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至于喝了多少,誰也沒計數(shù),酒后他喝了碗茶水,倒頭就睡了,到了出殯的時辰,叫也叫不醒,一個人昏昏糊糊睡在棚屋里。等到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置身在獨爺寓所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里擺滿了刑具,狍哥赤裸著上身,四根鐵鏈鎖住了他的四肢,身體呈一個“大”字,緊貼在石壁上。

    一聲鐵門響,獨爺手捧著茶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吳寶民和胡仇。

    胡仇傷勢未愈,額頭上纏著繃帶,不住地輕聲咳嗽。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綢衫,恢復了往日的神氣,像一只舔著主子屁股的看家狗,圍著獨爺打轉。

    獨爺接過胡仇遞過來的長凳,面對著狍哥坐下,蹺起二郎腿,滋潤地品著茶。他用一只眼打量了狍哥一番,輕蔑道:“狍哥!你精通三十六般武藝,不如我黃某精通一個智字。自古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你,只是蠢豬一頭?!?/p>

    獨爺哈哈大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夠了,他回頭吩咐吳寶民:“寶民,廢掉他的四肢,讓他永遠不得頂天立地,狍哥變狍皮!”

    吳寶民應聲脫去外衣。春江茶樓一戰(zhàn),他領教過狍哥的拳腳,如今春江茶樓貼上了水上警察局的封條,沒了落腳之處,他整日跟在獨爺身后,蓄著一股難消的怨恨。他拿起這件刑具掂掂,那件刑具看看,總覺得不過癮。

    胡仇走到獨爺近前,獻媚地說:“獨爺,廢了他四肢,豈不太便宜了!他狍哥有三十六般武藝,獨爺有三十六件刑具,讓他慢慢地享用豈不更好?獨爺,我小無錫與狍哥之仇不共戴天,讓我練練手腕,活動活動筋骨,也算作我小無錫歸順獨爺?shù)囊娒娑Y吧?!?/p>

    “好!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此乃大丈夫所為?!豹殸斮澷p地抬起茶壺。

    胡仇脫下外衣,接著連內衣也扒下了,瘦小的骨架上裸露出青一條紫一塊的血瘀。他扯下排列在最前的皮鞭,沾了沾水,狠命地向狍哥抽打,每抽一下,他都指著自己身上的傷痕,嘰里咕嚕地罵上一句。

    狍哥低沉地呻吟著,隨著鞭響,他的身上騰起一道道鞭痕。

    不一會兒,胡仇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他擦了擦汗水,取下第二件刑具,是一根扎滿釘刺的軟棒。他舉起軟棒在狍哥眼前晃了晃,對準他腿部便是一下。狍哥一聲慘叫,昏厥了過去。

    獨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揭開壺蓋,潑向狍哥傷口,頓時,屋里酒氣彌漫,原來獨爺茶壺里這次盛的是酒不是茶。

    “小無錫,今晚我去城南陸四爺家赴宴,你慢慢地玩,等回來時,我要看到四肢反垂的活口,而不是尸體?!豹殸斚騾菍毭衽欤蜷T外走去。

    “獨爺放心,除了四肢,我還讓他腦袋反垂著?!焙鹨贿叴鹪挘贿吿暨x第三件刑具。

    吳寶民跟在獨爺身后離開地下室,回到樓下客廳坐定。他接過女傭奉上的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問道:“獨爺,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

    “寶民沒有問不得的話。”

    “您相信胡仇?”

    “除了你,我誰也不信。狍哥像條扒了皮的蛇,縱使解脫枷鎖,游也游不出大門的,何況我加了門崗?!?/p>

    吳寶民深深地吸了口氣,一股暖流涌向心間,腰板也不由自主地挺直起來。他又問了第二句話:“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獨爺,何不將狍哥青了(殺了)? ”

    “斬去蛇頭,還有蛇身。那個叫翠萍的尖斗(大姑娘)武功也十分了得,她豈肯罷休?兩三日之內,她必來解救狍哥。我是留得青山在,加柴一塊燒?!?/p>

    吳寶民連連點頭,原來獨爺是想以狍哥作誘餌,演一出關門打狗、斬草除根的好戲。

    玫君君倚在樓梯的扶手上聽了一會兒,慢悠悠地下了樓。她穿著紅色睡裙,打麻將熬了夜,剛從睡夢中醒來,人到時,嬌滴滴的聲音也到了。

    “哎呀,我的獨爺大官人,你把狍哥給抓來了?”

    “君君,你見過狍哥?”獨爺反問。

    “見過見過,那一日在江邊路見過,寬寬的肩,閃亮的眼睛,走起路來風颼颼的,標準的七尺之軀,比起您獨爺……各有千秋。”玫君君叨叨不休地比劃著,自己也覺說漏了嘴,偷偷地樂了。

    “那你就去看看七尺之軀吧,當心別嚇著!”獨爺也笑了。抓到了狍哥,他心情特別好。

    獨爺轉過臉對吳寶民道:“陪我去陸四爺家喝兩杯。開場的鑼,收兵的鼓,好戲在后頭?!?/p>

    吳寶民應著,跟著獨爺出門了。

    天漸漸黑下來,胡仇指著一根被鐵鏈穿著的鐵棒,問一個叫小七的嘍啰:“這是何物?”

    “墜具,用它掛在脖子上,不消一個時辰,保準讓他脊骨松散,討命求饒?!毙∑呃L聲繪色地說。

    “脊骨松散太便宜了他,一棒子下去,腦漿迸裂才解我心頭之恨?!焙鹫f著解下鐵鏈,握住鐵棒試了試,舉起來對準狍哥的腦袋。

    “使不得,使不得,獨爺說過要留活口的?!毙∑唧@惶失措地沖下石階阻攔。

    胡仇手中的鐵棒落下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砰”的一聲響,落在了小七的頭蓋骨上。小七一聲不吭地倒下了,鮮血飛濺,肝腦涂地。

    胡仇一面利索地為狍哥打開鎖鏈,一面訴說道:“狍哥,你之前打得我皮開肉綻,未損筋骨,我今天也還你一個皮破肉開,筋骨未損,咱們扯平了。往后,你還是我?guī)煾福€是我大哥,我還是你徒弟,還是你的小弟。恕我不能前后跟隨,翠萍姐會殺了我的?!?/p>

    “小無錫,你……”

    “快走。”胡仇不由分說,背起狍哥沿階而上……

    玫君君早早地吃罷晚飯,對著鏡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下樓去了。她要去看望狍哥,不管獨爺說的是真話還是醋話,反正是他點頭同意的。她不僅僅被狍哥的英武打動,而且從獨爺一反常態(tài)的驚怕中,她體察到狍哥的了不起。

    地下室里漆黑一團,她叫喊了幾聲沒人應,便沿著石階而下,摸索著尋找電燈開關。一件軟綿綿的東西將她絆倒,她感到手上濕漉漉的,聞一聞有股血腥味。她瞪大眼睛,借著鐵柵門外射入的微弱燈光細細辨認。啊,是一具尸體!

    “來人啦……死人了啊!”玫君君一句話沒喊完,已經(jīng)嚇得昏厥了過去。

    獨爺寓所一陣混亂,所有人都擁向地下室。

    胡仇背著狍哥從通往后院的通道直達后院。后院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胡仇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打不開。地下室里傳來叫喊聲、腳步聲,緊接著向后院擁來。胡仇急中生智,脫下鞋在白色的院墻上按了幾個鞋印,將狍哥拖入了樹叢。

    “跑了!跑了!狍哥翻墻跑了?!焙鹪诤诎抵袑ψ汾s的人群高聲叫喊道。

    幾束電筒光聚焦到院墻上的鞋印上,有人慌忙掏出鑰匙打開門鎖,追趕的人群一窩蜂擁了出去。

    胡仇趁機背起狍哥出了后院。他氣喘吁吁地跑了一陣子,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狍哥沉重的身體泰山般壓迫著他受傷的雙腿,汗水濕透了全身,終于力盡筋疲,摔倒在一堵破墻旁。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塞在狍哥手中,喘息著說:“狍哥,能不能脫險,就看你的造化了?!比缓?,他支撐著爬起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狍哥,一瘸一拐地往回跑去。

    狍哥看不見天,看不見地,眼前黑暗一片。他記得,他是爬著前行的,天亮的時候,他很想爬到街對面的樹叢中藏起來,但剛爬過馬路,他的意識就模糊了。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人從他身旁走過,后來他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叫來了一輛馬車,車夫將他抱上馬車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他睜開眼皮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四肢纏滿了白色的繃帶。

    布簾被輕輕撥開,探進來玫君君的頭,接著身子也閃了進來。

    “醒了?”玫君君問。

    她在地下室醒來后,心怦怦直跳,一夜都沉浸在驚恐中。第二天,她早早起床,想去醫(yī)院取些鎮(zhèn)定的藥,不料途中遇見了昏迷倒地的狍哥。

    多么英俊灑脫的男人,轉眼間變成了這模樣!玫君君撫摸著繃帶浸出的血印,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她并不愛獨爺,確切地說還有些討厭這個與自己年齡懸殊的老色鬼,但她離不開他,自投入獨爺?shù)膽驯Ш?,那些死死糾纏她的紈绔子弟都嚇得對她敬而遠之了。

    “你是誰?”狍哥吃力地問。

    “我?你不認識?”玫君君笑得很甜。

    狍哥想起來了,那次在王三攤點幫忙,就是這個女人挽著獨爺?shù)母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好久好久。

    此時此刻,四目相對,一方脈脈含情,一方卻是滿腹狐疑。

    夜深沉,獨爺寓所的燈一盞接著一盞地熄滅了。滿月探出了云朵,銀光灑向大地,后院明亮起來。

    一個矯捷的黑影順著院墻外的樹干翻入,像只左躲右閃的貓,圍著小樓轉了一圈,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

    鐵柵門前坐著一個守門人,正依著鐵柵打盹。銀白色的月光從窗口射入,照耀著他那串拖掛在腰間明晃晃的鑰匙。黑影像一片落葉落在守門人身旁,輕巧地取下了鑰匙,不料鑰匙串連著一根細長的線,另一頭系在守門人的手腕上,他一下子醒了。

    “啊……”守門人剛想張嘴,一把冰涼徹骨的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嚇得他將喊聲縮了回去。黑影將守門人反綁了,封上嘴,從容地打開了鐵柵門,順臺階而下。

    地下室里點燃著一盞油燈,小火苗幽幽地閃跳著,映照著一件件沾滿血腥味的刑具,顯得格外陰森恐怖。正對著鐵柵門有一個刑具架。架上隱隱約約吊掛著一個人,四肢分開,拉扯成一個“大”字。

    “狍哥?!焙谟拜p聲呼喚,向刑具架撲了過去。

    “砰!”鐵柵門重重關上了,地下室的燈亮了起來。刑具架上吊著的不是狍哥,而是胡仇。黑影也現(xiàn)出了原形,原來是翠萍。她手握短劍,迷惘地望著眼前的突變。

    狍哥莫名失蹤,棚戶區(qū)的人找遍下關也不見其蹤跡,后來獨爺?shù)牡紫氯朔懦鲲L來,大家才知道他被關押在獨爺寓所的地下室里。

    獨爺與吳寶民一前一后立在鐵柵門外。獨爺抱著他那不離身的小茶壺,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哈哈一樂,陰陽怪氣地說:“終于來了。我原以為會來一群,誰料只來了一個。小娘們兒挺講情義的,我黃某人燒了一輩子高香,也沒燒到這個艷福?!?/p>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翠萍躍身沖向鐵柵門,揚手擲出短劍。劍柄在鐵柵上擦了一下,偏離了方向,扎在了墻壁上,距獨爺?shù)哪X袋只差半寸。

    獨爺虛汗?jié)M面,驚魂甫定,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他拔下短劍,氣急敗壞地罵道:“你這個婊子養(yǎng)的,我成全你,黃泉路上追狍哥去吧。”

    說完,他狠命一擲,短劍從翠萍身邊劃過,直奔刑具架而去,不偏不倚地扎進了胡仇的胸膛。胡仇神經(jīng)質地抽動了一下,腦袋無力地垂掛下來。

    獨爺心有余悸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剛才差點兒老命玩完了。

    吳寶民快步追上前,不解地問:“獨爺,為什么不斬草除根?”

    “上次是留得青山在,加柴一塊燒。這次是留得青山在,引來砍柴人。寶民啊,你要是個獵人,是愿與傷虎一搏,還是愿等傷虎痊愈后一搏?”獨爺邊走邊答。

    “為何又將胡仇青了(殺了)呢?”

    “這也問?你越發(fā)愚鈍了!因為胡仇還有張會說話的嘴啊!”獨爺說完,徑自快步走了。他一怒之下,原本想將短劍擲往翠萍的,不料功力不足,偏向了胡仇,他只是不愿在手下面前服輸認錯而已。

    地下室內,翠萍漸漸平靜下來,她的目光移向了胡仇。他那瘦小的軀體血糊糊的,肩肘處裸露出碎裂的白骨。她不明白胡仇犯了什么大忌,獨爺要這樣慘無人道地懲治他,置他于死地。但有一點她清楚,胡仇必定是獨爺恨之入骨的人。

    翠萍打開了一條條鎖鏈,將胡仇放下來,慢慢地展平,抹上他的眼皮,并撕扯下衣袖,擦抹他的血污,輕輕柔柔的,一點兒血跡也不放過。

    觀音閣倚山伴江,香客盈門。獨爺本不想外出,經(jīng)不住玫君君再三攛掇,說夢見了血光之災,求保平安,才陪同過來的。他十分后悔,穩(wěn)操勝券的時候,卻撥錯了算盤珠兒,讓狍哥逃走了。

    狍哥是胡仇放走的,這就是說,胡仇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廢掉狍哥的四肢。胡仇為什么會以德報怨,他搞不明白了,因為胡仇死了,狍哥逃了。他關押著翠萍,深信重義的狍哥一定會不顧傷痛前來解救,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狍哥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獨爺,有人求見?!眳菍毭褡哌M客房說。

    “什么人?”獨爺不悅道。

    “是個女人,她說要找狍哥?!?/p>

    找狍哥!這個時候居然有個女人要找狍哥?獨爺一下子來了精神。

    吳寶民出去后,不一會兒就領進來一個女子。她身穿銀色旗袍,頭戴白色發(fā)圈,身材窈窕,皮膚潔白細嫩,微微紅腫的眼皮下有雙銷魂的眼睛。玫君君若與她相比,前者嬌媚,后者才稱得上美麗。

    “敢問小姐芳名?”獨爺問道。

    “小女秋妮。去府上給獨爺請安,聽下人說,獨爺來觀音閣進香了,就追尋而來?!鼻锬菡f。她有段時間沒有見到狍哥了,聽說下關近來打打殺殺,她放心不下,去了棚戶區(qū)。棚戶區(qū)的人說,狍哥被獨爺抓走了,生死不明。獨爺是什么樣的人,有多大勢力,她一無所知,她就是想見狍哥,哪怕龍?zhí)痘⒀?,親眼見到狍哥,她才能放下懸著的心。

    “秋妮,好名字。聽口音,秋妮小姐是狍哥家鄉(xiāng)人吧?”獨爺問。

    “不,狍哥在長白山長大,小女的寒窯在沈陽。”

    “我沒說錯,南京人眼里,東北三省是一家。秋妮小姐與狍哥是親是友?”

    “是親也是友,狍哥對我有救命之恩?!?/p>

    獨爺暗下思忖:棚戶區(qū)的翠萍,面前的這個秋妮都不知道狍哥已經(jīng)“逍遙法外”,想必狍哥早已遠離南京了。

    獨爺故作慍色道:“狍哥與我本井河之水,各不相擾,但他屢屢犯界,砸我茶社,毀我賭場,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獨爺?shù)脑挍]有說完,秋妮早已以淚洗面。她雙膝跪地,苦苦哀求道:“獨爺燒香拜佛,想必也是善人之心,懇請高抬貴手,放過狍哥,秋妮天天高香一炷,求佛祖保佑獨爺洪福齊天,壽比南山?!?/p>

    這個纖弱女子不顧個人安危為狍哥求情,看來她和狍哥絕非關系尋常。狍哥與翠萍是綠林之義,狍哥與秋妮是情,情總是在義之上,若將這女子囚禁起來,狍哥更會像熱鍋上的螞蟻,奮不顧身。

    獨爺思畢,不動聲色地說:“我在我的府上,你在你的千金屋,我如何得知秋妮小姐日日燒香拜佛,又如何得知求佛保佑的是為我黃某人呢?”

    “有……有東關頭青月香巢的媽媽作證?!鼻锬菀粫r心急,將自己的底兒露了。

    獨爺站起身,假惺惺地攙扶起秋妮,說:“秋妮小姐真情可嘉,鐵石心腸也為所動。假如秋妮小姐愿到敝舍為黃某念經(jīng)誦佛三日,我可網(wǎng)開一面?!?/p>

    秋妮原以為憑她一個弱女子,不敢奢望救出狍哥,只圖見上一面,報個平安,不料獨爺卻答應網(wǎng)開一面放人,她頓時激動不已。只要能救出狍哥,別說念經(jīng)誦佛三天,縱使三百天她也心甘情愿。于是,她趕忙接過話茬道:“獨爺此話當真?”

    “秋妮小姐也無悔?”

    “不悔!不悔!只要您放了狍哥,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痛快,果然是青樓有俠女!寶民,引路。”

    吳寶民心領神會,佛門禁地,香客眾多,哪能公然劫持女人,獨爺用了緩兵之計,先將秋妮騙至寓所再作道理。

    一行人直奔獨爺寓所,在地下室鐵柵門前停住了腳步。地下室里沒有亮燈,墻角蜷縮著一個黑影。

    “狍哥!狍哥!”秋妮迫不及待地呼喊。

    翠萍聽見動靜,從墻角站起。她衣衫襤褸,面容憔悴。

    “狍哥呢?”秋妮驚恐地望著獨爺。

    “我方才只說放人,未曾提及狍哥啊,不到一個時辰,秋妮小姐就反悔了?”獨爺狡黠地笑了。

    翠萍盯著秋妮看了一會兒,撐起身體,吃力地走到鐵柵門前,說:“你是秋妮?一定是,秋妮姐……”

    秋妮的思緒豁然開朗了,明白眼前這個被囚禁的女人是誰,明白了獨爺將她誆騙來,是想留下做人質。為什么要留下我做人質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狍哥逃脫了,利用我來做釣餌。

    秋妮又想,既然落入虎口,想逃脫也絕非易事,不如將錯就錯,解救了翠萍姑娘,成全她與狍哥。

    “我絕不食言?!鼻锬輬远ǖ卣f。

    “好!寶民,放人?!豹殸斦f。

    吳寶民打開鐵柵門,翠萍走出來,她一步步警覺地往外走,不相信心狠手辣的獨爺就這么將她放了。

    吳寶民也不信,他盯著獨爺?shù)难凵?,隨時準備領悟獨爺?shù)氖疽狻?/p>

    獨爺轉身走了。這個寶民,又愚鈍了不是,既然狍哥已離開南京,天下之大,何處尋覓?得找個通風報信的人才好。

    吳寶民追了幾步,想問又咽了回去。

    隔幾天,獨爺?shù)脑⑺鋈粡垷艚Y彩,鞭炮齊鳴,門樓上高懸著兩只大紅燈籠,燈籠上貼著斗大的囍字。一個吹打班子分成兩排站立門前,刺耳的嗩吶吹奏著歡騰的迎賓曲。原來今天是獨爺大喜的日子,但新娘不是玫君君,而是軟禁在寓所中的秋妮。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前些天,有人在綠葉新村附近發(fā)現(xiàn)了狍哥的身影。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獨爺草木皆兵,怕狍哥會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扎上致命的一刀。他表面上依然威風不減,骨子里卻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常常推托身體不適而不敢離開寓所半步。

    獨爺不愿無休止地驚恐下去,他大肆張揚婚禮,斷定狍哥不會等閑視之,不會將心愛的女人拱手他人。狍哥一日不除,獨爺一日不寧。

    這場婚禮辦得很熱鬧,吳寶民一直立在大門前,拱手作揖,替獨爺迎賓。

    茂盛商行的王老板到了,光明旅店的李掌柜到了,憲兵團團副高德全偕賈慶銀樓老板余海仁到了,水上警察局局長劉云貴也到了……

    菜已上桌,桌中央對應放著兩盤果雕,一盤昂首蛟龍,一盤垂頸彩鳳,生動活脫,栩栩如生,圍著龍鳳果雕擺滿了山珍江鮮。

    獨爺捧著酒杯,拱手說:“各位嘉客,我黃某人摸爬滾打數(shù)十載,承蒙各位關照,終于有了歸宿。爾后與愛妻拙守家業(yè),正經(jīng)經(jīng)商,安生度日,還望各位扶持包容才是。今日黃某大喜,來,我敬諸位。”

    獨爺?shù)囊幌捦耆钦f給劉云貴聽的,他言下之意,我黃某從此隱退江湖,正經(jīng)八百地做生意,望水上警察局包容。

    精靈的劉云貴何嘗聽不出?他淡淡地一笑,抬手擋住了獨爺?shù)母觳?,說:“且慢,黃先生說大喜,喜從何來?”

    “新婚之喜。”

    “既是新婚,為何新郎官唱獨角戲?”

    有警察局長出頭,眾賓客乘機哄鬧起來。

    獨爺面有難色,但又不敢發(fā)作,敷衍道:“內人近來身體不適,實不便相陪,還望諸位仁兄海涵,黃某多喝幾杯就是了?!?/p>

    劉云貴又一笑,說:“新娘不能作陪,也該讓大家目睹芳容才是?!?/p>

    眾賓客又齊聲附和。

    獨爺咽了口唾沫,無可奈何地說:“劉局長言之有理,我這就去請。”

    獨爺上了樓,不多會兒領出了秋妮。

    秋妮身穿大紅絲襖,配上珠光寶氣,更加嫵媚動人。她只說了一句話:“恕我失禮,謝謝。”然后朝眾賓客一連鞠了三個躬,便衣袂飄飄地上樓去了。

    客廳里留下一片贊美聲,接著筷盤丁當,猜拳行令,歡躍起來。

    大家正吃得高興,吳寶民匆匆走到獨爺身旁,借斟酒之機,耳語道:“他來了?!?/p>

    獨爺眼睛一亮,起身拱手說:“諸位,有點兒家事,去去就來,失陪。”

    獨爺將吳寶民領到樓上小客房,迫不及待地問:“果然來了?”

    “錯不了,他化了裝,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他那與眾不同的走路姿勢,我一眼就能認定?!眳菍毭窕卮?。

    “好!消除我心頭之患在此一舉。立即撤回外面的兄弟,切莫莽撞行事。等客散了,再關門打狗。還是那句老話,廢了他四肢,讓他永遠不得頂天立地?!?/p>

    玫君君立在門外,一只耳朵緊緊地貼著門縫,近來獨爺話到嘴邊留半句,但她還是聽出了“他”指的就是狍哥。她伺奉獨爺多年,無名無分,自稱終身不娶的獨爺突然迎娶了秋妮,更增添了她的嫉恨。

    酒宴很快到了尾聲,因新娘身體不適,也就無人在鬧洞房上做文章,賓客于是一批又一批地起身告辭了。

    秋妮坐在新房的床沿,望著鞋尖上那朵鮮紅色的繡花發(fā)愣。她的心貓抓似的慌亂,害怕狍哥為搭救自己而落入陷阱。她藏起一把鋒利的剪刀,等獨爺上床,給他一剪刀,使得寓所大亂,讓狍哥警覺。

    獨爺推門走了進來,一面扒衣服,一面淫笑著。他滿面紅光,精神煥發(fā),自吳寶民帶來狍哥出現(xiàn)的消息后,他就異常興奮,喝了不少酒。

    他瞅著秋妮,得意地說:“小娘子,就這么干坐著?哦,明白了,還在想念你那個狍哥。我先報個信,再過一個時辰,狍哥就變狍皮了?!?/p>

    秋妮一言不發(fā),使勁地咬著嘴唇,一股細長的血絲從她的嘴角流出,她下意識地攏了一下衣服。

    “害羞?婊子院出來的,老的、少的、高貴的、低賤的……你什么男人沒嘗過?難得我今天有興致?!?/p>

    獨爺走到秋妮面前,揪住她的衣領狠命一扯,秋妮當即裸露出一半酥胸。秋妮撥開獨爺?shù)氖?,慢慢地脫著衣服,一件又一件,表情呆滯,動作機械,直至脫得一絲不掛。

    獨爺哈哈一樂,迫不及待地撲上床,沾滿酒臭的嘴貼了過去。

    秋妮想掙脫一只手,摸索藏在枕下的剪刀,但獨爺像只叼住了肥肉的餓狼,拼命地吞噬,拼命地撕扯,壓迫得她動彈不得……

    獨爺?shù)墨F性發(fā)泄完畢,一把抱起衣服,跨出房門,將秋妮反鎖在里屋。他才不傻,提防著所有人。然后,他疲頓地躺在搖椅上,輕輕地搖晃著,等待著狍哥落網(wǎng)的喜訊。

    院外的路燈熄滅了,確切地說是后街上所有的路燈都跟著一塊兒熄滅了。路面模糊起來,院墻也模糊起來。一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茂密的枝條像一把巨大的傘,一小半越過墻頭,伸進后院。夜風吹拂,梧桐樹葉“沙沙”作響,這是翻入獨爺寓所的最佳通道。

    后院內的枝條下,鋪著一張落地大網(wǎng),八個黑影像壁虎一樣匍匐在暗處,只要有人從枝頭上跳下,他便成了網(wǎng)中之魚。

    從院門通往小樓的路被挖斷,路面有偽裝,踏上去便會落入深坑,成為甕中之鱉。后院樹叢中、花臺后埋伏著手持利器的人,只要進了后院,縱使有天大的本領也難逃脫。

    狍哥閃入一個凹陷的門垛,機警地窺視著后院。他已經(jīng)圍繞著獨爺寓所轉了幾圈了,大門是進不去的,它始終敞開著,不時晃動著來來往往的身影。

    狍哥穿著黑色夜行服,鼻孔下多了一副假的八字胡。他其實根本沒離開南京,而是在醫(yī)院里養(yǎng)傷,那家醫(yī)院的一個醫(yī)生是玫君君的表哥,他把狍哥藏得嚴嚴實實的,獨爺?shù)娜穗m然去醫(yī)院搜了不止一次,卻沒有發(fā)現(xiàn)狍哥。一晃十余天過去,狍哥去過青月香巢,媽媽告訴他,秋香姑娘被贖身了。沒過幾天,又傳出獨爺娶親的消息,新娘是東北姑娘秋妮。新仇舊恨,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獨爺這個惡棍糟蹋秋妮。他沒有去棚戶區(qū),怕連累了翠萍和兄弟們,決定在獨爺新婚之日,與他做個了斷。

    黑暗中,隱約看得出后門的輪廓。狍哥清楚地記得門內有一把胡仇沒能擰動的大鐵鎖。他的目光自然地轉向了那株法國梧桐樹……

    忽然,他身后飄過一陣粉香,肩頭被輕輕地拍了一下,玫君君赫然站在他身后。她用手指封住狍哥的嘴,然后伸長雙臂,做了個重重包圍的動作,拉著狍哥便跑。

    狍哥跟隨在玫君君身后,越過火車站,沿著鐵路路基一直往東,最后在一座孤立的屋子前停下了腳步。

    房屋尖尖的紅頂,墻面覆蓋著灰沙,隱約可見原有的黃色。院門已經(jīng)斑駁腐朽,透出了大大小小的空洞。據(jù)說,這原本是民國初期一位美國駐華使節(jié)的私邸,后因列車改道,他受不了“轟隆轟隆”的噪音,便將其廉價賣出了。

    玫君君按響門鈴,過了一會兒,里面響起了咳嗽聲,再過一會兒,門洞里露出一只蒼老的眼睛。

    “是君君嗎?深更半夜的歹人多,可要小心啦!”老人說。

    “少啰唆,快開門?!泵稻荒蜔┑厝碌?。

    進屋后,狍哥開始打量這間小屋,家什雖然十分陳舊,但一塵不染,整潔有序。墻壁上掛著一張放大了的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變色,但仍然可以辨別出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在拍球。她穿著華麗的連衣裙,頭頂扎了個大彩結,歪著小腦袋甜蜜地笑著。

    “玫小姐的童年很富有嗎?”狍哥指著照片問。

    “那不是我,而是我的生母?!泵稻樕鋈坏馈?/p>

    原來,玫君君的外祖父是個清末舉人,不幸早逝,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和一個如花似玉、剛滿七歲的女兒。不料女兒患上了天花,由于家人沉浸在喪事的悲哀之中,延誤了治療,使她原本秀麗的面容覆蓋了麻點,最后變成了一個讓人看一眼就想作嘔的丑女。沒有人上門提親,一晃她就步入了中年。后來有個叫肖福生的青年,狂熱地追逐,催開了麻姑娘早已閉塞的情竇。愛情在親姐姐干弟弟的呼喚聲中迅猛升溫,他倆閃電般的結為了伉儷。

    婚后,肖福生褪下了畫皮,大把地花著麻姑娘的錢,妓院、酒館、賭場,無處不留下他的足跡。再后來,他在妓院找到了一個藝名叫云霞,情投意合的女人。從此,麻姑娘的錢財通過肖福生這個傳送帶,流水般地淌進了云霞的口袋。

    麻姑娘崩潰了,盛怒之下,做出了失控的報復,也大把地將金錢拋向淫亂之路。當她生下玫君君的時候,她根本就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在幡然痛悟后,她于一個花好月圓的中秋夜,扔下了襁褓中的玫君君,懸梁自盡……

    “我是個野種,是山里的野玫瑰,所以我改姓玫!”玫君君激憤地嚷起來,晶瑩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粒一粒地往下墜。

    狍哥也動了情,他沒想到這個貌似花俏的女人,會有這樣一段凄愴的家史。

    “開門的那位老人就是肖福生?”狍哥低沉地問。

    玫君君點了點頭,說:“我討厭這個家,極少回來。母親去世后,肖福生的良心受到譴責,他發(fā)過毒誓,愿伺候我一輩子,作為還母親的孽債?!?/p>

    狍哥凝視著墻壁上那張發(fā)黃的照片,玫君君也盯著這張發(fā)黃的照片,屋里沒了聲音,空氣沉悶而凝重。過了好一會兒,玫君君才平復,臉上又洋溢起進屋時的笑容。她的目光落在了狍哥國字型的臉龐上,眼眸變得明亮,漸漸地溫柔,漸漸地秋波流慧,那些令人揪心的往事都不重要了。不是嗎?她為狍哥付出了多少心血,她在暗戀中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而今狍哥活生生的近在眼前,屋里只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走進我的屋子,那就是你?!泵稻p輕地走到狍哥身后,豐滿的胸脯也緊跟著貼了上去。

    她摟住狍哥壯實的胳膊,閉起被欲火燒得混沌的眼睛,嘴里嘟囔著:“我喜歡你,真心的喜歡你,我愿為你犧牲一切,我看到你第一眼就對你著了魔……”

    狍哥本能地抬起手臂,輕輕一撥,玫君君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幾步。她委屈地望著狍哥,傷心地捂起臉哭了。

    狍哥也自覺有些唐突,他打心底感激這個幾次冒著生命危險救自己的女人,但對突然發(fā)生的情愫一時不知如何面對。

    “玫小姐,我有傷在身?!?/p>

    “我等?!?/p>

    “我還有許多必須辦的事沒辦?!?/p>

    “我也等?!?/p>

    “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p>

    “我愿相隨。狍哥,出了門,兇多吉少,天明以后,獨爺會滿城搜索你的蹤跡。留下來安心療傷吧,傷愈后才能辦事。我第一次求人,你不為我,也要為你自己?!?/p>

    玫君君的話字字在理,句句情真意切,狍哥沉默下來,不忍心拒絕她的好意。

    玫君君將狍哥領進了客房。從此,狍哥便在客房里住了下來,靜心療他的傷。

    獨爺?shù)漠Y中捉鱉詭計沒有得逞,他實在搞不明白,為什么魚兒在咬餌的時候突然游走了。但他深信,狍哥一定會來復仇的。

    這天,獨爺將高德全、余海仁請到寓所喝酒。正喝到興頭上,秋妮走了進來。新婚之后,獨爺再也沒有為難秋妮,因為他發(fā)現(xiàn)秋妮患上了令人談虎色變的楊梅大瘡,他不做染病的傻事。這一來,秋妮反成了自由人,只要不出院門,什么地方都可以去,還可以用太太的身份發(fā)號施令。

    “先生,我身體不適,想去看醫(yī)生?!鼻锬菡f。

    獨爺明白秋妮身體不適是指什么,也曾讓醫(yī)生開過一些藥。

    “上次那些藥苦倒不說,吃了沒效果。有種特效藥膏,我想去東關頭……”秋妮故意說得很慢,她料到獨爺絕不會在兩位貴客面前告白夫人低賤的身世和難以啟齒的隱私。

    果然,獨爺慌忙打斷了她的話,說:“就此打住,別掃了貴客的酒興。改日我親自帶你去就是了?!?/p>

    “老兄差矣,哪有飲酒誤病之理,吩咐下人陪她去吧?!备叩氯逶挕?/p>

    “那是,那是。”余海仁附和。

    獨爺只好改口道:“等會兒君君來了,我讓她陪你去就是了?!?/p>

    秋妮退了出去,守在門前等候玫君君到來。其實,屁大的小樓,她與玫君君抬頭不見低頭見,只是每次她都避而遠之,她怕見到玫君君那過于強勢的目光。

    玫君君終于跨進大門,秋妮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君君?!?/p>

    “你叫我?真是日出西山了?!泵稻O履_步。

    “獨爺讓你陪我出趟門?!?/p>

    “陪你?沒睡醒吧!”

    “真的,君君?!?/p>

    “君君是男人叫的?!泵稻^也不回地往里走去。自從秋妮進了獨爺?shù)脑⑺?,她便妒火噴燃,不僅僅因為獨爺,更因為狍哥。她更不相信,獨爺會同意放秋妮出門。

    果不其然,獨爺用的是緩兵計,送完客人之后,他馬上就變臉了,只指派玫君君一個人出去買藥。

    玫君君去了東關頭的青月香巢,聽媽媽眉飛色舞地述說了一番藥膏的特效,扔下一沓錢,買到專治楊梅大瘡的藥膏?;貋淼穆飞希睦锸Ш饬?,這藥膏究竟有無特效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玫君君憑什么要幫秋妮治???她病重與我有何關聯(lián)?病死了才好!玫君君路過藥房時,倒掉了瓶里的藥膏,隨意買了一種藥膏填入了藥瓶。

    從此,秋妮天天用藥,病卻不見好轉,反而愈見其重。不久,她的頸部出現(xiàn)了潰爛的皮疹,腿骨也開始變形彎曲。她終日郁郁寡歡,緊閉房門不出。

    這日午后,天突然鍋扣般地黑下來,風越刮越大,刮得飛沙走石,漫天迷塵,暴雨即將來臨。

    獨爺關起門窗,躺在外屋的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近來他挺郁悶的,劉云貴收了他的捐款,還派齊警長送來一張收條,其余只字不提,豈不做了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

    他迷迷糊糊中聽到一聲走道里的窗響。外屋有兩扇窗戶,一扇在樓梯口的走道,一扇臨街。過了會兒又響了聲,他不經(jīng)意地睜開眼睛,窗外探入一只碩大的腦袋,一只棕熊的大腦袋。

    “熊!熊!來人哪……”獨爺驚嚇地從搖椅上彈起身,大聲叫喚起來。

    吳寶民領著一幫人飛奔上樓。

    玫君君從熊皮里鉆出,吐著舌頭,銀鈴般地笑著說:“不哄不鬧不成老少,我和獨爺鬧著玩的呢,何必興師動眾!”

    “你個騷娘們,什么不好玩?把老子嚇得半死!”

    吳寶民一幫人知趣地退下。自獨爺成婚,玫君君幾乎不在獨爺?shù)脑⑺^夜,說不準是獨爺冷落了玫君君,還是玫君君冷落了獨爺。對于獨爺,不用明說,準備等了卻了狍哥這段公案,會加倍償還對玫君君的虧欠。對于玫君君來說,卻是求之不得,她正好陪伴著狍哥。

    玫君君三下五除二脫下熊皮,往獨爺身上一套,撒嬌地說:“玩一把嘛,看獵人捉狗熊,還是狗熊打獵人?”說著,她真的扮起獵人來,逗得獨爺團團轉。

    獨爺追逐著,嬉笑著,從樓上追到樓下,又從樓下跑進院子里,竟將煩惱拋至腦后。玩耍了好一會兒,獨爺自感體力不支,褪下熊皮,余興未盡地問:“哪來的?下次看見,幫我也買一張,一公一母,公母追逐,豈不更有趣?”

    “正月十五,夫子廟燈市買的,三十塊大洋呢?!?/p>

    “怎么沒聽你說起?”

    “買來只是一張皮,還得請裁縫定做成這個模樣。再說,獨爺喜事在身,哪有空暇聽我玫君君的閑話。賣主是個東北大漢,高高的個子,粗壯的胳膊……”

    “夠了!”獨爺一聽見“東北大漢”四字,就神經(jīng)質地抽動了一下,他怏怏不快地扔下熊皮,“我最討厭這種無聊的游戲?!闭f罷甩手離開。

    玫君君望著獨爺?shù)谋秤?,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p>

    從這天起,玫君君三天兩頭套著熊皮在獨爺寓所玩耍,而且經(jīng)常瘋至深更半夜。上上下下看見她瘋瘋癲癲的樣子,都認為她失寵以后,精神上受到刺激,時日一長也就司空見慣了。

    這天,夜幕降臨,月兒像一枚鑲嵌在星空中的玉石在云朵中穿梭,時而銀白透亮,時而含羞退避。

    玫君君戴著熊套,跟在獨爺身后,樓上樓下地轉。獨爺一連打了幾個哈欠,示意要就寢了。玫君君知趣地下了樓。

    她院前院后地溜達了一圈,挎起一只竹籠屜走向大門。守門人見玫君君與往常一樣,出門買夜宵,立即開門放行。玫君君跨出門檻前,故意用熊掌拍了守門人一下。

    玫君君拐了彎,脫下熊皮便跑,一口氣跑到那個凹陷的門垛前。

    “狍哥,一切正常。”銀色的月光下,她一口接著一口地喘著氣,豆大的汗粒直往下淌。

    “君君……”狍哥的喉頭哽咽了,緊緊地摟住了玫君君,他第一次將“玫小姐”改稱為“君君”。他被這個真情的女人打動了,正是面前這個貌似纖弱的女人,一次又一次,不惜代價,冒著生命危險拯救和幫助了自己。眼下,她還將與自己一塊兒出生入死。

    玫君君躺在狍哥灼熱的胸懷里,酥麻麻的,撩起了從未有過的激情,很是享受。

    “狍哥?!泵稻戳丝幢?,戀戀不舍地推開了狍哥。獨爺寓所的守門人還有十分鐘就換崗了,狍哥必須套著熊皮在換崗前進入寓所,這樣玫君君才有可能在換崗后進入寓所。

    “放心,我一定會平安的!”狍哥緊握了一下玫君君的雙手,套起熊皮,挎著竹籠屜,消失在黑暗中。

    玫君君目送著狍哥的背影,忍不住抽泣起來。她心里清楚,此行無論對于她還是狍哥都吉兇難測。

    獨爺在內屋門上掛上了鎖,拉開外屋的臨時床鋪,疲乏地躺下。他把秋妮鎖在內屋,是怕熟睡的時候,秋妮會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使用臨時床鋪,是不讓外人知曉他與夫人分居。

    他今天很不開心,玫君君整日瘋婆似的套著熊皮四處亂竄??匆娦芷?,他就不由得想起東北,想起東北就聯(lián)想到狍哥。他幾次要發(fā)作,都強忍了。

    門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被推開了,一顆搖晃著的熊腦袋探了進來。

    獨爺怒氣終于暴發(fā),沖上前,對準熊腦袋就是一巴掌,罵道:“媽的,騷娘們兒,給你一點兒顏色,你竟開染坊了……”

    獨爺?shù)囊痪湓挍]有吼完,厚實的熊掌回敬了他一巴掌。這一掌甚是有力,若不是他躲閃得快,腦袋就成了肉餅。他剛想逃跑,另一掌又風馳電掣般拍了過來。這一掌拍得巧,不偏不倚拍在了獨爺?shù)难劭羯?,尖尖的利爪將他唯一的一只眼球鉤了出來。

    “來人哪,他媽的見鬼了……”獨爺驚恐地叫嚷。

    聽見呼救,吳寶民提著一把刀,第一個沖進了屋。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毛茸茸的熊臂揮過去,他手腕一陣麻木,掌控不住,刀也被打落了。再挨一下,他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后腦重重地撞上了墻壁,眼前一片漆黑。

    媽呀,這哪是玫君君!吳寶民奮力睜開眼皮,模模糊糊地看見熊皮中伸出一只手,拾起他失落的刀,舉向躺在地下嗷嗷號叫的獨爺……

    紛亂的腳步?jīng)_上樓,眾人拿著各種刀槍器械,叫嚷著沖進屋。

    狍哥不敢戀戰(zhàn),撞開臨街的窗戶,一躍到了街心,飛也似的跑了。

    整個寓所炸了鍋,亂得像沒頭的蒼蠅。玫君君趁機打開內屋的門,拉著秋妮在紛亂的人群中穿行。這是她與狍哥事先策劃好的,她負責帶著秋妮逃脫。

    二人跑到大門,守門人攔住了秋妮,玫君君煩了,走到守門人面前,甩手抽了他兩個耳光,厲聲叫喊道:“獨爺死了,你還守什么鳥門!”

    守門人被打蒙了,捂著臉呆愣愣地望著玫君君,寓所里亂哄哄的,一定是出了大事。

    玫君君不等守門人回過神,迅速打開門,拉著秋妮就跑。

    她倆跑呀跑呀,越過了火車站,一直往東,人聲和房屋都被扔在了身后,她們跑上了郊外的火車軌道。

    秋妮終于沒力氣了,雙腿一軟,癱倒在枕木上,大口喘息著。

    玫君君也在鐵軌上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除了累、緊張,她還有一縷對狍哥的牽掛。她仰頭望天,天空黑得不見五指,低頭看地,身邊半躺著上氣不接下氣的秋妮。她忽然感到自己在做一件最傻不過的事,出生入死,吃盡萬般苦,難道就是為了救出秋妮,然后把她送進狍哥的懷抱?那自己呢?自己算哪根蔥?如果攛掇她離開南京城,走得杳無音訊,斷了狍哥的想頭……

    “妮姐,介意我這樣稱呼你嗎?”玫君君說。

    秋妮點點頭,覺得不妥,又搖了搖頭。

    “妮姐,你真好福氣,狍哥為了你,命都不顧了。你新婚的那天,要不是我竭力阻攔,他早就成了獨爺砧板上的肉。”

    “謝謝你,真心地謝謝你?!鼻锬菹蛎稻磉吪擦伺?,拉過玫君君的手,緊緊地貼在心窩上。

    玫君君感到秋妮的手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她接著說:“這下可好,天公作合,九九歸一,狍哥倒是如愿了,我擔心妮姐的身體……”

    這一句點中了秋妮的死穴!是啊,我已病入膏肓,只剩半條命,即使能與狍哥在一起,也不能盡夫妻之實,豈不拖累了狍哥?這萬萬不可!

    “狍哥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非妮姐不娶呢!”玫君君又補充了一句。

    秋妮承受不住了,放聲慟哭起來,那些屈辱,那些思念,那些無法改寫的過去,都隨著熱淚奔瀉而出。

    “嗚嗚嗚”,隨著鳴笛聲,遠處一個圓圓的亮點,緩緩地向近前移動。

    秋妮平靜下來,氣不喘了,手也停止了顫抖。她從內衣里掏出一封信,鄭重地交給玫君君,說:“君妹,這是我在獨爺書房里發(fā)現(xiàn)的,幫我交給狍哥吧。上次我想出去看病,就是想給狍哥送信?!?/p>

    “好,我一定幫你送到!火車來了?!?/p>

    玫君君攙扶著秋妮走出軌道,走下路基。

    “轟隆隆,轟隆隆”,火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明亮的車燈閃得人睜不開眼,地也跟隨著晃動了。秋妮突然推開玫君君,向明亮的車燈撲去。玫君君慌了,一把揪住秋妮的衣襟,燈光忽閃而過,她一聲失控的慘叫,翻滾下了路基……

    狍哥如約回到玫君君家。他立在門前,焦慮地眺望著遠方,黑幕中傳來火車汽笛刺耳的長鳴,不祥的預兆油然而生,狍哥尋著鳴笛聲跑去。

    一列運煤的火車匍匐在鐵軌上,像一條病困的臥龍,車頭亮著車燈,十來名穿著鐵路制服的人,打著手電筒,忙碌地奔跑著。第三節(jié)車廂下,一個女人身首異處,上半身在車肚里,車輪外落下兩條大腿,一條挺得筆直,一條屈成鉤形,屈成鉤形的腿還在微微顫動。另一個女人躺在路基下,血肉模糊,雙目緊閉,被一群穿鐵路制服的人圍著。

    狍哥撥開人群,仔細一看,原來是玫君君。她整個臉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目,看不出傷口。她的手中緊緊地握著一封信。

    “君君,君君……”狍哥聲嘶力竭地呼喚。

    玫君君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微弱地睜開了眼睛。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狍哥,對不起,我沒有拉住……拉住她……這是她……讓我……轉交給你的……很重要……”玫君君說完,腦袋一歪,死了。

    “君君……”狍哥抱住玫君君,放聲大哭起來。

    狍哥像拎小雞一樣,拎著徐宇的衣領,將他拎到了亂葬崗。徐宇跪著,腦袋深深地低到膝蓋下。

    亂葬崗新添了兩座衣冠冢,與原有的七座墳一樣大小,在山頂排成兩排。兩座新墳的碑石上分別刻著“秋妮”和“胡仇”的姓名。狍哥在每座墳前擺上供品,點上香火,一一磕了三個響頭。

    狍哥走到徐宇身邊,揪住他的長發(fā),將他的臉高高抬起,厲聲斥責道:“抬起頭看看,九條人命算在你賬上。九條人命?。 ?/p>

    徐宇輕輕撥開狍哥,神情淡漠而無辜,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狍哥,自從你杳無音訊,我與翠萍盼星盼月地盼你回來,大哥的位置一直空著。現(xiàn)在你終于回來了,卻不分青紅皂白,如此對待兄弟!”

    “你還配稱兄弟?給王三爺磕三個響頭!”狍哥拎起徐宇,扔在王三墳前。

    徐宇順從地磕了三下,聲音之響,地都震動了,抬起頭來,鮮血與泥塵交融在一塊,紅紅的,黑黑的,花了半個臉。

    “徐宇,你記住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p>

    “我記得住的,但我不明白是何理何因?閻羅殿上也該說個明白吧。”

    狍哥從懷中掏出那封沾滿玫君君鮮血的信,扔在徐宇腳下。狍哥第一次打開信封的時候,一眼就看出是徐宇的筆跡和文采。這是一首打油詩:群飛綠葉棚留狍,天知地知你知道。廣開佛面化玉帛,送你狍皮冤相報。信末注明了時日。不用贅說,春江茶樓慘案的內奸自然也是徐宇。

    “念!”狍哥怒吼道。

    徐宇見事已敗露,反而鎮(zhèn)定下來了。他不緊不慢地抽出信紙,但一個字也未讀,他仰望著遠處的山峰,不卑不亢,不理不睬。狍哥一巴掌拍過去,徐宇栽倒了,吐出三顆帶血的牙。

    徐宇掙扎著坐直了身,攤平信紙,拾起地上的牙,一顆一顆地壘放在信紙上。信上的內容,他太熟悉不過,他不愿意念。

    “獨爺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失滅天良?王三爺?shù)拿?,兄弟們的命,還有胡仇、秋妮……不除掉你,諸多的冤魂向誰討還血債?”狍哥憤然數(shù)落道。

    “向你!向你爹討還!”徐宇突然雙眉倒豎,白凈的臉漲得通紅,適才的懦弱一掃而空。他支撐著,艱難地站起來,努力在狍哥面前挺直身子,“殺吧,殺吧,殺死一個徐宇,韓家不過再增一座墳塋而已!”

    “韓家?你究竟是何人?”

    “東屯韓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韓志清。當年,我從天津趕回東屯,家人尸拋荒野,慘不忍睹,好端端的一大家子,瞬間只剩我一個孤魂。我哭無淚,恨無門,發(fā)誓報仇雪恨。但我身無武功之長,只得借刀殺人,不料招惹來許多冤死鬼!我對不起王三爺,這頭該磕。獨爺與我風馬牛不相及,我不為錢財,不為獨爺,只為你!為了殺你,我費盡了心機。鼓動你去跟獨爺火拼的是我!給春江茶樓打電話通風報信的也是我!那晚,我在你茶水中下了藥,怕你命大,又將信塞入獨爺寓所門縫,想雙重置你于死地。人可違,天意不可違,不該你絕,就該我絕,此乃天意也。”徐宇說罷,狂笑不已,面目猙獰,如狼嚎犬吠。

    徐宇慷慨激昂的一席話說得狍哥目瞪口呆,他萬萬想不到徐宇竟是東屯韓家劫后余生的獨苗。他一個文弱書生歷盡艱辛,委曲求全,將生死置之度外,竟是為了一個“仇”字。想當初,自己殺了韓家兩兄弟,也是為了一個“仇”字,人世間只要沾上仇,怎能說清是非曲直?一貫疾惡如仇的漢子,第一次竟優(yōu)柔寡斷了。

    翠萍從樹后閃出來。她聽說狍哥回來了,而且怒不可遏地押著徐宇來了亂葬崗,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竟然聽到一段悲凄慘烈的故事。

    狍哥與翠萍四目相對,慘淡一笑。多少話語,多少酸甜苦辣皆在這一笑之中。

    翠萍撿起地上的那封信。信中的內容,她并不完全理解,但她明白棚戶中的奸細就是徐宇,王三爺臨死前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

    “是要我動手,還是你自己了斷?”翠萍問。

    “當然要你動手!”徐宇回答。

    “為什么?”

    “我不想死,因為狍哥沒死!”

    翠萍不再多話,抓住徐宇的領口,將他騰空舉起,重重地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撞上王三墳前的碑石,腦袋頓時開了花。再摔摜一下,徐宇就一動也不動了,只有那雙眼睛瞪得幾乎脫出眶外,不肯閉合。

    就在此時,墓地四周的草叢中、碑石后忽然探出一只只黑洞洞的槍口,接著一件件黑色警服也冒了出來。

    齊警長走上前,探了探徐宇的鼻孔,又扒了扒他的眼皮,然后站直身,玩世不恭地說:“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聽了個故事,抓了個現(xiàn)行,不錯,現(xiàn)在事情全部解決了!給我綁了!”

    “且慢,我所犯何法?”狍哥驚訝地問道。

    “你犯的法可多了,壘在一起,該死幾回了。你沖砸茶社,破壞治安;你聚眾群毆,致死七條人命;你還策劃了一個驚天的陰謀,殺死了獨爺,打殘了吳寶民(腦袋被撞后已變得有些癡呆)?,F(xiàn)在又伙同翠萍殺死了徐宇,哦,應該叫韓志清!多虧我們局長大人高瞻遠矚,終于還下關地區(qū)一個安定……”

    “你……你們!”狍哥如夢初醒,水上警察局也是吃水飯的。這口水飯不好吃,咽下去會噎死,吐出來會餓死。最陰險最狡猾最善于吃水飯的不是獨爺,而是水上警察局局長劉云貴,他利用棚戶區(qū)的力量鏟除了獨爺,然后將棚戶區(qū)的勢力扼殺在萌芽之中。自己、王三爺、翠萍,還有獨爺,一開始就循著劉云貴鋪設的路一步步往前走,直至雞飛蛋打,連個殼兒都不曾留下。

    “沒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齊警長得意道,“你犯的這些事,足夠要了你的小命!跟我們走吧!”

    一群警察隨即押著狍哥和翠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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