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一生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者

年幼時，毛昭晰常跟著在浙江大學當教授的父親去西湖博物館參觀。千奇百怪的動植物標本、多彩多姿的礦石，深深地吸引著他，博物館一角的動物園更是讓他流連忘返。

成年后，毛昭晰先在浙江大學留校任教，后又執(zhí)教于杭州大學。少年時縈繞在毛昭晰心頭的博物館情結(jié)，讓他產(chǎn)生了在杭州大學開設博物館專業(yè)的想法。有人批評他異想天開、脫離實際，有人擔心學生畢業(yè)后沒地方分配?！爸袊俏迩甑奈拿鞴艊┪镳^是發(fā)展中的事業(yè)，它在中國將是前途無量的?！庇谑牵盐纳媳本?，找教育部和國家文物局的有關領導陳述自己的要求。

3年后，國家教育部終于同意在杭州大學開設博物館專業(yè)。毛昭晰的夢想實現(xiàn)了，興奮之余，他又進一步實踐自己的理想。他認為博物館是姓“博”的，因此這個專業(yè)的學生也應該力求涉獵廣泛。于是，他提出了學生要以四分之一的課時學習自然科學知識的主張，并親自制訂課程計劃。除了歷史、古建筑、古陶瓷、青銅器、中國古文字學、中國錢幣以及博物館陳列課程外，他還要求學生們學習人類學、地質(zhì)學、動植物分類學等，他講課時用德文、英文、意大利文互相?？笔妨系膿]灑自如更是讓學生嘆為觀止。

但一紙任命改變了毛昭晰的人生軌跡。1983年6月，浙江省需要一位既懂文博又了解圖書館業(yè)務的人出任文化廳副廳長。毛昭晰不僅具有淵博的人類學知識，又是博物館專業(yè)的倡首者，并且已多年兼任杭大圖書館館長的工作，自然成為公認的人選。毛昭晰舍不得講臺，拒絕了任命。浙江省委最后同意他把關系留在杭大，邊教書邊兼職。

上任伊始，毛昭晰著手摸清家底，結(jié)果讓他大吃一驚。他遍訪省內(nèi)博物館，發(fā)現(xiàn)登記在冊的二十多家博物館里，多數(shù)徒有虛名，有一些即使有陳列品，也談不上有多大價值。至于自然科學類博物館，除了省博物館的自然之部外更是一個沒有。

在文化廳的辦公會議上，毛昭晰提出要建立一系列專題博物館，如絲綢、茶葉、中藥博物館，每個市、縣級博物館都應建立“自然之部”的計劃?！靶r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當一名救火兵，當了文化廳長之后，我突然覺得這個愿望可以實現(xiàn)了。因為有時候，保護一種文化資源、生態(tài)資源也像救火一樣，稍晚一步，就會釀成千古憾事?！?/p>

奔跑著的救火兵

“毛廳長嗎？有人要拆寧波的月湖庵，您管不管？”打電話的是寧波市一個叫王奎堂的業(yè)余文保員。毛昭晰知道，月湖庵是浙江省重要的文保單位，400年前，日本畫圣雪舟常在此作畫。

毛昭晰問清情況后，立馬拿起電話找到寧波市長要求下令制止，隨后又給分管副市長打電話：“月湖庵拆除有沒有向省文物局報批？如果未批就拆，這是違法的行為，馬上停下來?！彪m然拆除工作最終停了下來，但是月湖庵三進樓宇的第一進已被拆掉了。

1984年，考古所專家王士倫匆匆找到毛昭晰說：“胡慶余堂要拆了?！焙鷳c余堂是一座集制藥、診病、售藥為一體的古藥號，系鼎鼎大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于1874年投資興建的。有著百年歷史的店堂、客廳、柜臺、賬房間、匾額、對聯(lián)、制藥工具等都保存完好，堪稱是一部研究我國中醫(yī)藥文化的活教材。毛昭晰聞聽非常震驚，他放下手頭工作，騎上自行車就趕往現(xiàn)場。他找到正指揮拆除的胡慶余堂制藥廠廠長：“胡慶余堂這么重要的文物，誰給你權力拆除的？”廠長打量了他一下，冷冷地說：“藥廠要擴大生產(chǎn)，這些破房子必須要拆除，重建一座鋼筋混凝土的高層廠房?！?/p>

勸說沒有結(jié)果，毛昭晰一邊讓文物局相關部門準備資料，將胡慶余堂申報國家級重點文保單位，一邊找到杭州市委領導據(jù)理力爭：“胡慶余堂不但不能拆除，還要建博物館?！?/p>

幸運的是，在杭州市委市政府的干預下，胡慶余堂保住了，建中藥博物館的事也納入了工作日程。工程開始后，毛昭晰請來了上海自然博物館的專家，幫助設計中醫(yī)藥發(fā)展史的陳列，并請浙江省內(nèi)外的博物館同行共伸援手，調(diào)集展品。最后不僅征集到了犀牛和老虎的骨架，連長沙馬王堆漢墓中出土的中藥也成了珍貴的展品。

歷經(jīng)1年，胡慶余堂中藥博物館終于建成了。3年后，它又被國務院批準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就是這樣一座蘊涵著中國傳統(tǒng)中醫(yī)藥文化精粹的古老藥鋪，險些被夷為平地，想來真叫人不寒而栗。”毛昭晰看著與一百多年前別無二致的胡慶余堂心有余悸。

有一天，毛昭晰收到了由紹興四位社會賢達聯(lián)合署名的《為保全紹興市秋瑾紀念碑的緊急呼吁》。讀完信，毛昭晰打通了紹興市有關領導的電話，但得到的答復是紹興市長辦公會議已做出決定，搬遷無法避免。

情況緊急，毛昭晰立即驅(qū)車前往紹興。他找到相關領導說：“秋瑾是全國景仰的英雄志士，她遇難后，靈柩和墳墓11次被遷。這樣一位為民族犧牲的烈士，不能讓她的遺骨不得安寧。”相關領導解釋說：“搬遷是為了市民出行方便，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既然您這樣說，那么秋瑾紀念碑還是不遷了吧。”

毛昭晰保護秋瑾紀念碑的事傳開后，在文物界反響強烈。紀念秋瑾逝世10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山東大學教授郭延禮、長春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郭長海當著全體與會者的面，起立向毛昭晰鞠躬致敬，表達他們的崇敬之情。

上世紀90年代初，四川井研縣黃石坎發(fā)現(xiàn)了蜥腳類馬門溪龍科峨眉龍屬的恐龍化石新種，為表彰毛昭晰在文博事業(yè)上的貢獻，這一新種以他的姓氏命名為“毛氏峨眉龍”。

敢于直言的人民代表

浙江省旅游局召開全省旅游局長會議上，在講到文化遺產(chǎn)遭到破壞的種種現(xiàn)象時，毛昭晰激動起來，怒斥那些為了經(jīng)濟利益破壞文化遺產(chǎn)的行徑。他越講越生氣，越講越激動，喉嚨越來越響，額頭青筋暴突，頸上血脈賁張。他不知道，連日疲勞加上過分激動導致眼底黃斑出血，次日便住進了醫(yī)院。

“你不能再激動，不能過度用眼，不然眼睛要瞎的！”醫(yī)生警告毛昭晰。

就在毛昭晰住院期間，杭州市啟動運河整治工程，運河沿岸的碼頭、倉庫、小河直街、拱宸橋西老街區(qū)被列入拆除規(guī)劃，運河碼頭上的糧倉已被拆得只剩下最后一座富義倉了。從晚報上看到消息，病床上的毛昭晰躺不住了。聽說有關部門正在召開運河文化研討會，他偷跑出醫(yī)院，趕赴會場。他登上主席臺指著橫幅問：“我首先要問，什么是運河文化？通過什么載體體現(xiàn)？運河文化的載體是橋梁、碼頭、倉儲、歷史街區(qū)等文化遺存，把這些文化遺存都拆掉，還談什么運河文化？運河是世界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運河的文化遺存一處都不能拆！你們要是把這些拆了，我就上北京去告你們?！?/p>

回到病房，毛昭晰不顧醫(yī)生的警告，一手蒙著左眼連夜給杭州市委領導寫信，呼吁運河文化遺存不能再拆了。杭州市委領導當即在他的信上批示：“在拆的立即停止，已拆的妥善修復?！?/p>

2003年2月27日，作為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的毛昭晰赴北京參加全國人大會議。晚上，毛昭晰在房間翻看報紙，《中國文物報》上一篇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文章說，洛陽為修建“河洛文化廣場”，未經(jīng)國家文物部門批準，就將大型挖掘機開進東周王陵文物保護范圍內(nèi)突擊施工，遺址內(nèi)的“天子駕六”車馬坑危在旦夕，即將被毀。

“簡直是膽大妄為！”毛昭晰立即打電話給《中國文物報》要來幾十份報紙，并分頭轉(zhuǎn)送給各位委員。此時他的左眼眼底出血未愈，視力已基本喪失，醫(yī)生再三叮囑他少用眼。毛昭晰顧不了那么多，當夜鋪開稿紙，一手掩住病目，一手握筆給中央領導寫報告說明情況。

幾天后好消息傳來，洛陽破壞文物事件已得到制止，“天子駕六”車馬坑原址已被保護起來。

毛昭晰搶救下來的文物不計其數(shù)，也收獲了很多榮譽，國家文化部授予他“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yè)杰出人物”榮譽稱號，中國自然科學博物館協(xié)會授予他終身榮譽獎。

2017年7月8日，在第41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中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提名項目“鼓浪嶼：歷史國際社區(qū)”成功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作為申遺工作的參與者之一，90歲高齡的毛昭晰高興得像孩子一樣：“文化是城市的靈魂，一個城市有文化遺產(chǎn)就有了歷史，就有了研究價值，就有了記憶、審美、旅游和觀光價值。中國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國，應該有更多的城市進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p>

編輯 吳忞忞 mwum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