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聯(lián)芳
摘 要:基于其淵博的知識,溫庭筠在創(chuàng)作詞時,對古代典籍了然于胸,古代典籍為其任意“驅(qū)使”,轉(zhuǎn)化為其詞中的妙句雋語。這種不囿于文體的借用,頗可玩味,反映出詞這一文體在發(fā)展過程中的特色。
關(guān)鍵詞:溫庭筠詞 古代典籍 融通
筆者根據(jù)楊景龍《花間集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①注釋部分,將溫庭筠詞話語體系之來源進行了梳理,并統(tǒng)計如下:
文學(xué)作品價值的實現(xiàn),一取決于作品本身獨特的情感內(nèi)涵、敘事藝術(shù)等,二取決于讀者對作品的接受。而作品是否能被讀者所認可,則取決于作品中所傳達的美感,是否與讀者的心理期待有契合之處。接受美學(xué)認為,好的文學(xué)作品,不是對傳統(tǒng)的完全顛覆,其中須有“文學(xué)引喻”,即文學(xué)作品對已有作品中的現(xiàn)成故事、人物形象或者語言詞匯的挪用或者挪移,從而為讀者和作者提供一個“相遇點”。②而這種契合,不能是完全雷同,即作品所傳達的是不是讀者完全意料之中的。因為如完全雷同,讀者則會產(chǎn)生“不過如此”的失望。當“文學(xué)引喻”將讀者帶入熟悉的語境中時,它們在原作中的有效性就被懸置了。③溫庭筠詞對古代典籍的繼承與變通,則可從這一層面做出解釋。溫庭筠深諳奪胎換骨之法,以中國古代典籍為語料庫,其詞對古代典籍有著廣泛的繼承關(guān)系,這種繼承使得其詞具有淳厚、淵雅的文化底蘊,而且這種繼承并非生硬的挪用,是善于借之為自己的詞增色,達到詞所具的“要眇宜修”之美感,且整首詞渾然圓融。這種美感的達成,是通過如下手法得以實現(xiàn)的(為了表述之便,分述各種藝術(shù)手法,有時各種藝術(shù)手法之間會有交叉)。
一、對古代典籍語法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增強情感的張力
有時,溫詞對古代典籍的語法結(jié)構(gòu)進行調(diào)整。或調(diào)換典籍中各句子成分之間的位置,使之陌生化,將平鋪直敘的描繪轉(zhuǎn)化為強調(diào)描述對象,達到強調(diào)某一要素的效果。或?qū)⒌浼囊痪鋽U展為兩句或兩句以上?;?qū)⒃浼械膸拙湓娙诤显谝痪湓~或一首詞中。
有時將古代典籍中的詩句加以拓展。如溫庭筠《更漏子》其六:“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针A滴到明?!币嘁娪谀铣芜d《臨行與故游夜別》“夜雨滴空階”、白居易《長恨歌》“秋雨梧桐葉落時”。但溫詞提取了何詩、白詩中的重要要素“夜雨”(秋雨)、“空階”“梧桐”并加以熔鑄,擴展為五句,更加細膩、綿邈,溫詞將“梧桐樹”與“雨”兩種意象疊加使用,用了疊字“葉葉”“聲聲”,提升了情感的張力。深秋時節(jié),萬籟俱靜之際,為情所困的女主人公,“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服”,女子遷怒于梧桐雨,滴滴答答,徹夜未停,苦況倍增。其雨是深秋時節(jié)的雨,是打在枯桐上的雨,是葉葉、聲聲的煎熬,雄渾而低沉。與白詩相較,白詩中此景為烘托之作用,而溫詞中梧桐雨被擬人化。如果將該詞排成MTV,女主人公是主演,那么梧桐雨則為其中的主要配角。學(xué)者們對此詞中“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针A滴到明”的情感內(nèi)涵及其對后代文學(xué)的作用,給予很高評價。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八指出:“‘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Z彌淡,情彌苦,非奇麗為佳者矣?!雹軇⑵鹿秾W(xué)詞百法》:“小令結(jié)語,如溫庭筠‘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正是用重筆也。此等句法,極鍛煉,亦極自然。故能令人掩卷后,猶作三日之想。”⑤陳廷焯《云韶集》卷一:“遣詞凄絕,是飛卿本色。結(jié)三語開北宋先聲。”⑥的確如此,李清照《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與此詞的意境極為相似。元人白樸《梧桐雨》等更是對梧桐雨進行了全方位的描摹。譚獻用書法之技巧類比“梧桐雨”數(shù)句:“‘梧桐雨一下,似直下語,正從‘夜長逗出,亦書家無垂不縮之法?!雹呱舷侣?lián)之間回環(huán)往復(fù),脈絡(luò)分明。再如溫庭筠《楊柳枝》其六:“兩兩黃鸝色似金。裊枝啼露動芳音?!比A鐘彥《花間集注》:“以黃鸝襯出柳枝,與杜甫‘兩個黃鸝鳴翠柳意同”⑧。與杜詩不同之處在于,溫詞將杜詩的一句拓展為兩句。杜詩的結(jié)構(gòu)為:主語(兩個黃鸝)+動詞(鳴)+狀語(翠柳),客觀地描摹了黃鸝在翠柳間嚶嚶其鳴。而溫詞將之擴展之后,描摹了黃鸝的顏色、聲音及形態(tài):“色似金”的黃鸝,與柳色相互映襯,在裊娜含露的柳枝間穿梭著,時時婉轉(zhuǎn)鳴唱。成雙成對的黃鸝、嫩黃的柳色與思婦形成強烈的反襯,凸顯出思婦的孤獨無依。溫詞對黃鸝聲音的描摹,則熔鑄了唐王維《積雨輞川莊作》“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張祜《箏》“芳音何更妙,清月共嬋娟”中的語句。
有時將原典籍中的幾句詩融合在一句當中,加以濃縮。同一句詞,有時是借用同一作家的作品。如《遐方怨》其二:“花半拆,雨初晴。未卷珠簾,夢殘惆悵聞曉鶯。宿妝眉淺粉山橫。約鬟鴛鏡里,繡羅輕。”其中,“夢殘惆悵聞曉鶯”凝結(jié)了唐金昌緒《春怨》詞意。金詩云:“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苯鹪娭械呐魅斯鞠朐趬糁信c丈夫相會,但黃鶯在枝頭嘰嘰喳喳,驚斷了美夢。女子遷怒于黃鶯的不知趣,趕走了它。詞中女子潑辣、奔放。“黃鶯兒”與“夢”,在金昌緒整首詩中得以鋪敘。金昌緒在詩中先敘趕走黃鶯,再釋原因。而溫庭筠則用一句詞得以濃縮,用倒敘的筆法:先敘“夢殘”,再敘情感體驗,最后敘夢殘之原因:因“夢殘”,故產(chǎn)生“惆悵”的情感體驗?!皦魵垺钡脑蚣丛谟凇奥剷扎L”。且因“惆悵”“聞曉鶯”之后“惆悵”愈濃烈。短短的七個字里,容納了復(fù)雜的內(nèi)涵,既有敘事,亦有抒情。再如《楊柳枝》:“停梭垂淚憶征人?!被美畎住稙跻固洹贰巴K髳澣粦涍h人,獨宿孤房淚如雨”。其中,“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迸灿美畎自娚下?lián)的結(jié)構(gòu)——連動式結(jié)構(gòu)及主要語詞:“停梭”“憶”,并將其詩下聯(lián)中的語詞——“淚”,挪移至該句中,變白詩中抽象的“悵然”為具體可感的“垂淚”。這句與“織錦機邊鶯語頻”構(gòu)成一定的邏輯關(guān)系:正在織錦的女子,耳邊頻頻傳來黃鶯的鳴叫聲,想起塞外的丈夫,頓時心緒不寧,停下梭子、淚流滿面。此時此刻女子的心神飛入塞門。但展現(xiàn)在女子面前的則是這樣一番景象:三月的塞門絕緣于春天,依然蕭索冷寂。整首詞情感的脈絡(luò)有跡可循。
同一句詞,有時是借用不同作家的作品。如溫庭筠《南歌子》其三:“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用女子的發(fā)式及眉毛的式樣摹寫女子之美。其用語、藝術(shù)表達方式,在《樂府詩集》《史記》《漢書》中見端倪。“倭墮”,《樂府詩集·相和歌辭三·陌上?!贰邦^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斑B娟”,指(眉毛)彎而細,《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長眉連娟,微睇綿邈”,《漢書·外戚傳》“美連娟以修兮”,南朝梁柳惲《七夕穿針詩》“連娟思眉散”。溫詞中將“倭墮”與“低”、“連娟”與“細”組合在一起,表現(xiàn)出女子著意打扮,以待意中人的到來,其溫婉、癡情的形象躍然紙上。但不知何故,未能如愿,女子在終日相思的同時,也假想著對方想念著自己。這種相思愈演愈烈,在百花盛開之際,尤為強烈,花兒在枝頭盡情綻放,而自己卻因相思日漸憔悴,此處以麗景襯哀情:“為君憔悴盡,百花時?!闭驗橛星懊鎸ε有蜗蟮目桃饷枘?,結(jié)句方彰顯“低回欲絕”⑨之效果。
一首詞中不同的句子,分別化用不同的詩,但其句意卻互相補充。如《菩薩蠻》其十:上片結(jié)尾“驛橋春雨時”化用李益《逢歸信偶寄》“鄉(xiāng)關(guān)若有東流信,遣送揚州近驛橋”中驛橋音信句意,并加以細化,春雨霏霏中,主人公站在驛橋上盼望著意中人捎來的些許音信,等來的是什么?下片第一句揭曉答案:“畫樓音信斷”,該句化用李白《大堤曲》“不見眼中人,天長音信斷”,但與白詩不同之處在于設(shè)置了一背景:畫樓。這種跨越上下片之間的組接方法,達到如下藝術(shù)效果:其一,為讀者留下懸念,與此同時讀者根據(jù)自己的知識儲備判定,結(jié)局注定是惘然,懸念與讀者的判定吻合。其二,上下片猶如若干集電視劇一樣,各集之間環(huán)環(huán)緊扣。這兩句詞,猶如電影蒙太奇的手法,通過兩組鏡頭:驛橋春雨中的等待、畫樓中的惘然,描摹主人公的情感旅程。
溫庭筠詞對典籍詞句的挪用,總體來說可以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但有時,對典籍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則效果平平。如《訴衷情》:
鶯語?;ㄎ?,春晝午。雨霏微。金帶枕。宮錦。鳳凰帷。柳弱蝶交飛。依依。遼陽音信稀。夢中歸。
“雨霏微”化用唐李端《巫山高》“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帶風(fēng)”。李詩的結(jié)構(gòu)為:定語(霏微)+中心語(雨)+謂語(帶風(fēng)),“霏微”用來修飾“雨”,因在該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靠前,故能帶來新鮮的感官體驗,且“霏微雨”因“風(fēng)”的吹拂,更具動態(tài)美。相較于李詩,溫詞的結(jié)構(gòu)為:主語(雨)+謂語(霏微),較為平鋪直敘。
二、借用古代典籍中的意象,傳達主客體契合的美感
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說:“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雹膺@里提到的“意象”,指的是藝術(shù)構(gòu)思活動中主體心意與客體物象交融合一的藝術(shù)表象。{11}溫庭筠詞中對意象的運用,嫻熟精巧。有時是單個意象單槍匹馬,有時是各種意象聯(lián)袂演出。有時是對意象的濃墨重彩,有時只點出古代典籍中的某個意象,但未做仔細描繪,讀者可以通過充分調(diào)動自己的知識儲備,完成審美過程。有時將古代典籍中的意象經(jīng)由擬人化、雙關(guān)、諧音的藝術(shù)處理,深情綿邈。通過意象的運用,構(gòu)成暗示和隱喻,讀者可以“抓住暗示給他的新意義”{12}完成再創(chuàng)造。
《菩薩蠻》十:“鸞鏡與花枝。”“鸞鏡”指背面刻有鸞鳥圖案的鏡子。南朝宋范泰《鸞鳥詩》序:“昔賓王結(jié)置峻祈之山,獲一鸞鳥,王甚愛之,欲其鳴而不致也。乃飾以金樊,餉以珍饈。對之逾戚,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嘗聞鳥見其類而后鳴,何不懸鏡以映之?王從其意。鸞睹形悲鳴,哀響沖霄,一奮而絕?!眥13}孤鸞三年而不鳴,看到鏡中的同類,便悲鳴不已,直沖云霄而死。后來“鏡里孤鸞”“鸞鏡”成為典故比擬夫妻生死離別的凄清生活。
溫庭筠《定西番》:“月徘徊?!被锰茝埲籼摗洞航ㄔ乱埂贰翱蓱z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月亮好像是忠實的朋友,時時刻刻陪伴著主人公,不離不棄,幫主人公排憂解難。該句用將月亮作為意象,并挪用張若虛詩中的月亮形象來傳情達意。在張詩中,女主人公的相思之情隨著月輪的生落而跌宕起伏。溫詞以“月徘徊”作結(jié),余音裊裊,讀者在閱讀該句時,可以還原該句在張詩中的表述,月與閨婦的故事再次上演,相思成為亙古不變的主題。
溫庭筠《定西番》:“攀弱柳,折寒梅。上高臺?!睂追N送別場景疊加在一起,增強了表現(xiàn)力。每種送別方式,均可在典籍中覓得蹤跡:《三輔黃圖》:“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眥14}《太平御覽》卷九七○引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陸凱與范曄友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并贈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眥15}溫詞將之挪移在一首詞中,彰顯了送別形式的多樣化。《樂府詩集》卷十六《臨高臺》,《樂府解題》曰:“若齊謝‘千里常思歸,但言臨望傷情而已?!?/p>
三、借用典籍,塑造形象、激發(fā)情思
溫詞通過對古代典籍中語匯的繼承,再現(xiàn)其中所承載的遙遠的歷史印記,使得其詞更加典雅,同時增強詞的情感內(nèi)涵。有時是正用典籍,有時打破思維定式,反用典籍,對古代典籍中的情感內(nèi)核加以改變,表現(xiàn)出新人耳目的美感,讓典籍在新的語境中深化詞意。
用來塑造形象?!秹艚稀菲涠骸笆嵯戳T,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痹撛~寫女子登樓遠眺,寄托相思。女子從早到晚,均在等待、希望、失望中度過。其中“過盡千帆皆不是”是點睛之筆,該句化用謝《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但溫庭筠詞卻是將無數(shù)的畫面疊加在一起:女子滿懷希望地凝望著,凝望著,看到每一艘駛來的船只,都心有所動,但隨即而來的是失望,因為駛來的一只又一只的船上載著的都不是她盼望已久的人兒。“皆不是”中承載了女子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與絕望,厚重而凄絕。此情此感,如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所說:“酷似《楚辭》‘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而聲情綿邈,亦使人徒喚奈何也。柳詞‘想佳人倚樓長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從此化出,卻露勾勒痕跡矣?!眥16}溫詞此句承繼謝余緒,構(gòu)建了一種情感表達的范式。詞中女子的情感無所歸依,只見黃昏的一抹金黃潑灑在悠悠流淌的江水中,肝腸寸斷。其中“斜暉脈脈水悠悠”,“斜暉”有情有義,無限依戀地陪伴著女子,好像在凝視著女子,用眼神的交流來撫慰她。此句化用《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但結(jié)局注定是惘然:“腸斷白洲。”此詞塑造了癡情女子的形象。
用來激發(fā)情思。溫庭筠的詞善于“意用事”?!耙庥檬隆薄墓δ苁窃姼枵Z言學(xué)的。這些典故在詩歌中傳遞的不是某種要告訴讀者的具體意義,而是一種內(nèi)心的感受,這種感受也許是古往今來的人們在人生中都會體驗到的,古人體驗到了,留下了故事,凝聚為典故,今人體驗到了,想到了典故,這是古今人心靈的共鳴,于是典故便被用在詩中。這樣,典故的色彩與整個詩的色彩,典故的情感與整個詩的情感便達到了協(xié)調(diào),典故也因此成為詩歌語言結(jié)構(gòu)的有機部分而“淡化”了本身的“特殊性”。所以,既不能把它從詩歌中分解出來,也不能用其他意象去“置換”。{17}溫詞對古代典籍中的情感內(nèi)核加以改變加工,表現(xiàn)出新人耳目的美感。
溫庭筠《楊柳枝》其八:“織錦機邊鶯語頻。停梭垂淚憶征人。塞門三月猶蕭索,縱有垂楊未覺春。”首二句熔鑄蘇惠織錦典故、李白詩。語若己出,由織錦,自然引出停梭。女主人公以織錦紓解對意中人的思念之情,不料,黃鶯的鳴叫聲平添了絲絲惆悵,女主人公無法按捺心中的思念,暗自停梭垂淚?!稌x書·列女傳·竇滔妻蘇氏傳》:“竇滔妻蘇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zhuǎn)循環(huán)以讀之,詞甚凄婉?!眥18}后遂以“織錦回文”借指妻子的書信詩簡,亦用以贊揚婦女的絕妙才思。李白《烏夜啼》:“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薄叭T三月猶蕭索,縱有垂楊未覺春。”暗用王之渙“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整首詞自然而渾成,未因用了典故而影響閱讀,反因用了典故,增強了情感的厚重感,情感的脈絡(luò)清晰可尋:院子里,柳樹成蔭,黃鶯婉轉(zhuǎn)歌唱,好像在呢喃著,好像在與思婦聊天,以解其孤寂之情,但卻徒增思婦的煩惱。這種情緒愈演愈烈,只好停下手頭的活兒,暗自垂淚。恍恍惚惚中,思婦的思緒飄到了塞門,此時的塞門蕭颯凄涼,縱有幾株垂柳泛出些許綠意,但仍然感覺不到春的和煦。一切景語皆情語,思婦感知到的邊塞春景,無不浸染著對征人的關(guān)懷與思念。
清平樂其一:“新歲清平思同輦”,政治清凈,上陽宮的宮女們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恩寵。此處反用典故:《漢書·外戚傳下·孝成班婕妤》“成帝嘗欲與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cè),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乎?”{19}班婕妤從國家興衰、禮儀規(guī)范的角度出發(fā),拒絕了成帝同輦的要求,其識見不同流俗。此詞中的宮女形象,則反其道而行之,強烈希冀得到天子的眷顧。但長安路遠,已為皇帝所疏遠,故同輦化為惘然。
四、借用古代典籍中的詞匯營造一種情境
溫庭筠善于運用古代典籍中的詞匯營造一種情境,使得其詞更具感染力。
如河傳其二:“湖上。閑望。雨蕭蕭。煙浦花橋路遙。謝娘翠蛾愁不銷。終朝。夢魂迷晚潮。蕩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鶯語空腸斷。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其中,“閑望”,即悠閑地眺望。化自劉禹錫《覽董評事思歸之什因以詩贈》“欹枕醉眠成戲蝶,抱琴閑望送歸鴻”,但溫詞卻將“閑望”作為領(lǐng)字,統(tǒng)領(lǐng)全詞,全詞摹寫了思婦望歸。思婦望中所見:細雨、云霧彌漫的煙浦花橋,迢遞無極?!盁熎帧被岳钯R《釣魚》“為看煙浦上,楚女淚沾裾”,“煙浦”容易觸發(fā)人們的離愁別緒。溫詞將之作為情境展開的背景,為如下情感的發(fā)生埋下了伏筆。“花橋”即繁花映照的橋,化自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給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再如《菩薩蠻》其六開篇“玉樓明月長相憶”,是古典詩詞中望月懷人的模式:《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老心悄兮”、三國魏曹植《七哀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此句作為開篇,全詞奠定了情感基調(diào)。
溫庭筠在作詞時,不以詞這種文體為藩籬,凡是能為其詞增色的古代典籍均納入其詞當中,能夠做到融會貫通、詞若己出。能為他所用的古代典籍,范圍極其廣泛,囊括了詩經(jīng)、楚辭、漢魏晉詩賦、南朝詩賦、唐代詩文、史書、對各類事物進行詮釋之作、地方志、地理類、民俗類、小說。時間之久遠、體裁之多樣,蔚為大觀。以詩為詞、以文為詞、以小說為詞,這種現(xiàn)象不僅表現(xiàn)在詞的初始階段,而且在詞的發(fā)展史上,每當詞走向狹仄的胡同時,文人們總是借用其他文體的內(nèi)容、表達手法、意境來創(chuàng)作詞,從而為詞壇吹來一縷新鮮的風(fēng)。詞雖然是不同于詩文的文體,但詩文為其發(fā)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
① 楊景龍:《花間集校注》第一冊,中華書局2014年版。
②③ 王麗麗:《歷史·交流·反應(yīng):接受美學(xué)的理論遞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52頁,第153頁。
④ 劉榮平:《賭棋山莊詞話校注》,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頁。
⑤ 劉坡公:《學(xué)詞百法》,中國書店2014年版,第45頁。
⑥⑦ 史雙元編著:《唐五代詞紀事會評》,典山書社1995年版,第275頁,第274頁。
⑧ 華鍾彥:《華鍾彥文集(上)》,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33頁。
⑨ 陳廷焯《詞則·閑情集》卷一。
⑩ 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133頁。
{11} 韓林德:《境生象外 華夏審美與藝術(shù)特征考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52頁。
{12} 特論斯·霍克斯:《論隱喻》,昆侖出版社1992年版,第94頁。
{13} 朱祖延:《漢語成語辭海》,武漢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719頁。
{14} 喻學(xué)才、賈鴻雁、張維亞、龔伶俐:《中國歷代名建筑志》(上冊),湖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17頁。
{15} 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古書典故辭典》編寫組:《古書典故辭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頁。
{16} 王兆鵬:《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頁。
{17} 葛兆光:《漢字的魔方》,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頁。
{18} (唐)房玄齡等:《晉書》(卷一至卷一三○),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683頁。
{19} (漢)班固:《漢書》(下冊),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14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