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荻
2016年8月,科爾森·懷特黑德構思長達16年的長篇小說《地下鐵道》出版,被奧巴馬列入夏季書單,4月10日又獲得了普利策獎。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借助了許多史料。
科爾森·懷特黑德的歷史小說《地下鐵道》描寫了內戰(zhàn)前美國南方女奴科拉逃離奴隸制的過程。他用鮮明的人物形象和跌宕起伏的故事,講述真實的歷史,講述當今美國人需要讀的故事。通過科拉追求自由的曲折經(jīng)歷,懷特黑德賦予了它歷史課堂上常常討論的元素——歷史媒介(historical agency)——以主動性和生命,讓它們講述殘酷的奴隸制下人性的復雜,展現(xiàn)內戰(zhàn)前的美國社會圖景,還有自由對于不同種族、不同個體的意義。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把“地下鐵道”具象為真正存在于美國奴隸制南方地下的通往北方和西部的通道,有鐵軌,有駕駛員和調度員。歷史上的“地下鐵道”則是無數(shù)條隨時變化的秘密線路,由黑人和白人廢奴主義者秘密指揮,他們用鐵路交通的行話作為暗語調度,引領逃亡的黑人通往自由,雖然很多奴隸也會在途中乘船,但通向自由之路大多靠雙腿走出。
女奴科拉來自美國佐治亞州,那里氣候潮濕、溫暖宜人,港口城市薩凡納是該州奴隸貿易的中心,許多南卡羅來納州的奴隸就是在這里被交易。該州在18世紀30年代始建時期曾禁止奴隸貿易,但因利益頗豐的大米和棉花貿易的驅使,以及軋棉機的發(fā)明對勞動力的巨大需求,佐治亞的英國殖民者們開始蓄奴,1750年蓄奴正式合法化。到獨立戰(zhàn)爭前夕,該州的奴隸數(shù)量已近人口數(shù)量的一半。女奴科拉出生在棉花農場,她的媽媽梅布爾也是生于這個農場的奴隸,她的外婆阿賈里則是被奴隸販子從非洲賣到農場的女奴,離開家鄉(xiāng)之后就到了農場,一輩子再沒有離開過半步。一家三代母女都為奴,父親的角色鮮少提及,因為英屬北美奴隸制的法律慣例是:奴隸身份由母系繼承,意即,母親為奴,子女就為奴。這也就解釋了一些州在獨立戰(zhàn)爭后雖然禁止了奴隸買賣,但農場上的奴隸數(shù)量并不減少。據(jù)統(tǒng)計,直至1860年,美國南方各州三分之一的白人家庭都擁有奴隸。白人農場主可以隨意侵犯自己的女奴,女奴的子女也是奴隸,在主人眼里,奴隸是自己的財產,受制于奴隸制法規(guī),男性主人往往和自己的奴隸建立起一種家長似的關系,帶著威懾力,獲得奴隸的服從甚至效忠。
在懷特黑德的小說中,關于佐治亞和科拉逃跑前生活的記敘都僅限于她們生活和勞作的農場,如果不逃跑,這就是她們從生到死世界的大小。在她逃跑前章節(jié),懷特黑德描寫刻畫了奴隸制的殘酷:主奴關系,以及奴隸主如何摧殘奴隸——奴隸是可以隨意殘酷對待的財產,最可怕的就是奴隸識字,識字給了人思想,有了主見就會逃跑。一個農場管家曾說,做體力活的人不需要識字。
科拉的外婆認為逃走是徒勞的,科拉的母親在看盡了女奴們的痛苦之后,拋下了自己年幼的女兒逃跑了,奴隸巡捕者都未能把她捉到。母親的逃跑改變了她的命運,是塑造她世界觀的重要事件,也在她的心中埋下怨恨和苦澀的種子。她在逃跑中尋母未果,她想象的不是母女重逢的感人場面,而是如何侮辱和報復拋下自己獨自逃走的母親??评赣H成功的逃跑也一直使殘酷的追捕者無法釋懷,對他來說,反抗逃亡的基因流淌在這對母女身上,也就促使他一直不放棄追捕科拉,一路帶給她和幫助她的人厄運。
小說的倒數(shù)第二章交代了科拉母親真實的命運,借她說出奴隸制的邪惡不僅是白人對黑人施暴,同時還有這種惡也讓黑奴變得邪惡,使他們互相舉報和殘害,他們有的人甚至愚忠其白人主子,成為加害同胞的幫兇。這也是科拉遭遇的根源,年少時被奴隸群體排擠欺凌,剛進入少女時代便被奴隸們輪奸,她冒死保護救下的黑人在同她一起被懲罰之后,卻不再同她說話。不同逃跑奴隸經(jīng)歷的曲折和差異,也呈現(xiàn)了黑奴逃走需要面對的重重困難和不確定性,他們不僅會死在追捕者手下,也會死在路上碰到的白人手下,死于密林沼澤、猛獸的威脅。
懷特黑德對歷史資料的研究,賦予了科拉主動的聲音。她從佐治亞越過州界線,逃到南卡羅來納,初嘗“自由”的滋味讓她放松了警惕,她喜歡新生活以至于希望留下來不再一路往北。懷特黑德描述了黑人在脫離受限的環(huán)境后,學習和進入社會的認知復雜周遭的過程。這個過程使逃跑奴隸對白人社會充滿了懷疑和戒備,對于復雜的白人社會的恐懼使他們不得不跳出舒適的假象,一直逃跑,直至真正獲得自由。
懷特黑德的小說不僅呈現(xiàn)了黑奴們悲慘命運的多種形式,奴隸制對人的折磨,同時也描繪了多面復雜的白人和其他種族人物的形象,體現(xiàn)奴隸制對整個美國南北社群的影響之深。如果用后世眼光評判,白人中處于道德制高點的,一定是那些冒著生命危險開鑿和維護地下鐵道的白人廢奴主義者,他們冒死保護和傳送黑奴通向自由的作為是世代相傳的秘密和任務??评谀峡_來納的曲折經(jīng)歷表明,那些對她友善、教她識字、給她工作的白人則屬于另一個群體。他們不認為逃向自由的黑奴是和白人一樣平等的人,他們認為黑人仍然是劣等人。黑人需要被管理,需要被教育,他們是劣等種族,他們的數(shù)量需要控制,他們甚至用黑人進行傳染病學實驗。這些看似友好的白人不過是披著進步外衣的白人主義者,把種族歧視和滅絕的觀念包裹在進步的外衣下。
獨具想象力的懷特黑德還描述了科拉在南卡的博物館里扮演黑奴的經(jīng)歷。博物館展示玻璃的兩側是白人至上主義者構建起來的對比空間,用活生生的黑人表演黑奴來到美國的經(jīng)歷,加深玻璃另一側觀者對黑人是劣等性的認識。
小說中最可怕的白人角色乍看是那個身材高大、一直不擇手段追捕科拉的奴隸追捕人。對他來說生命的意義就在于追捕,讓黑人向他們的命運投降,因為他們根本不配美國人的天定命運。他甚至也痛恨那些來自歐洲的窮苦白人移民,覺得他們和黑奴一樣低賤,但因為膚色的不同,他們不會成為奴隸。而書中反復強調,參與追捕奴隸的,往往有許多是白人社會底層的不法之徒。書中還偶爾提到一些印第安人的命運。在科拉的世界里,印第安人幾乎已經(jīng)被趕盡殺絕,剩下的成了白人的幫兇。
懷特黑德小說中描繪的白人社會最可怕的惡并不限于個別人,而是那種根植于白人社群的平庸之惡。那些舉報自己父母保護黑人的小孩,那些每個周末集會慶祝,最后以對黑人行私刑將慶祝推向高潮的居民,他們正是平庸之惡的推手和執(zhí)行者。行刑架就擺在城里公園里,平日是白人兒童爬上爬下玩耍的地方。在歷史上,這樣聚眾慶祝執(zhí)行私刑的活動并沒有因為內戰(zhàn)和廢奴而停止,內戰(zhàn)后吉姆克勞法的存在,一直流行到上個世紀上半葉的私刑和對黑人的欺凌,甚至如今白人警察對于黑人的不公殘酷對待,似乎都是這平庸之惡的延續(xù)。處在平庸之惡對立面的,則是黑人對白人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永遠留在美國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奴隸制和種族問題傷痕。
懷特黑德描寫的科拉一路逃向自由的路程,也展現(xiàn)了美國不同區(qū)域在內戰(zhàn)前的特點。東北部海岸各州是最自由開明的避難所,紐約在內戰(zhàn)前已是自由世界的中心,費城集中了許多廢奴主義者和組織,新英格蘭則是可以開始新生活的地方,雖然如此奴隸追捕者仍然可以在街頭追認可疑的逃亡奴隸。跨過邊境進入加拿大,那就是沒有奴隸制的樂土。西部是未開發(fā)的邊疆,是奴隸制的惡還沒有污染到的地方,一路往西就是探索,便是獨立自主的疆界。把奴隸帶向自由的地下鐵道在小說里真實存在,懷特黑德不止一次提到鐵道之深、范圍之廣,大概就是為了提醒讀者,在那些黑暗和不公的年月,有多少人為了獲得自由或幫助他人逃向自由付出過巨大的努力和犧牲,最后開放式的結尾,也似乎警示讀者,奴隸制創(chuàng)痛是無法愈合的,對于自由的追尋是一個無盡的過程。
因為是虛構的故事,懷特黑德得以繞開歷史學家們在寫作時常遇到的問題——如何讓歷史媒介說話,如何用史料支持自己的論點。基于對歷史史料和歷史著作的研究,懷特黑德在他富于詩意和節(jié)奏感的敘事中穿插進鞭辟入里的歷史分析,不用擔心有人會質疑分析論斷背后的史料是否站得住腳。但只要對美國歷史有一定了解的讀者甚至美國歷史的研究者,讀罷便能體會到懷特黑德的小說的精巧構思中透出的野心——在如今的美國,這樣一部講述奴隸制對于美國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從未消退的創(chuàng)痛和影響的歷史小說是非常必要的,和歷史課本里反復強調的相關歷史名詞、事件、人物一樣重要。在小說致謝部分,懷特黑德感謝了一些對這部小說有很大幫助的人,富蘭克林·羅斯福和他簽發(fā)撥款支持的聯(lián)邦作家計劃,這個計劃完成于內戰(zhàn)結束后近70年,最初只是為了在大蕭條中增加就業(yè)而開設的公共事業(yè)振興署的分支項目,最后卻成就了非凡的歷史意義。這個計劃通過采訪還健在的前黑奴們、搜集整理口述歷史資料,為保存和還原奴隸制的罪惡、記錄黑奴的慘痛經(jīng)歷留下最緊迫也是最鮮活的資料。對于懷特黑德來說,這些史料為創(chuàng)作人物經(jīng)歷和故事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懷特黑德還感謝了黑人廢奴主義者和學者弗里德里克·道格拉斯、廢奴主義作家哈利艾特·雅各布斯,以及著名左派歷史學家埃里克·方納。弗里德里克·道格拉斯本人也是逃跑奴隸,他的演講以及著作節(jié)選是美國本科生大學歷史課上必讀內容。廢奴主義者哈麗雅特·雅各布斯曾將自己逃離奴隸制的經(jīng)歷寫成自傳《一名女奴的人生際遇》,該書的節(jié)選也是美國歷史課的必讀文本。在逃跑的過程中,雅各布斯曾經(jīng)在閣樓上生活多時,這段記敘大概啟發(fā)了懷特黑德筆下科拉藏在閣樓的經(jīng)歷。埃里克·方納前年所著的《自由之路》則詳細記敘了“地下鐵道”從美國南方沿東海岸一線經(jīng)由費城、紐約往北一線的歷史。
科爾森·懷特黑德和他的小說《地下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