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江
[石家莊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石家莊 050035]
《祝福》中魯四老爺?shù)慕巧茉?/p>
⊙李延江
[石家莊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石家莊 050035]
《祝福》中魯迅對魯四老爺形象著墨不多,但卻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顯示了魯迅高超的藝術(shù)功力。小說運用多種手法完成了這一形象的塑造。首先是形神兼?zhèn)涞某鰣鰯⑹?,奠定了讀者心中魯四老爺?shù)膶W(xué)問不深、涵養(yǎng)不夠的第一印象;其次以寓意深刻的書房描寫,象征了魯四老爺?shù)娜松瓌t:只講“事理”,不講“品節(jié)”,只要“心氣和平”,不要“德性堅定”;第三,運用魯四老爺自身言行對比和祥林嫂的反襯,揭示出魯四老爺真庸人、假道學(xué)的面目。
魯四老爺 塑造 敘述 描寫 對比
在《祝?!分?,魯四老爺是一個有意思的人。雖然著墨不多,但卻令人印象深刻。究其原因,除了他作為悲劇主人公祥林嫂的對立面之外,還和作者畫龍點睛的著力塑造有關(guān)。
作者頗具匠心,運用多種手段塑造了這一似是而非、言行不一的衛(wèi)道者形象,有力地表現(xiàn)了批判封建禮教的主題。
小說開章明義,直接點明了魯四老爺?shù)纳矸荩核笆且粋€講理學(xué)的老監(jiān)生”,一個以理學(xué)為立身之本、以禮教為行為準則的讀書人。
按理說,儒雅、明理、方正、通達應(yīng)是其基本素養(yǎng)。然而,魯四老爺居然大大出乎我們的想象,完全是一個偏執(zhí)守舊、頑固迷信而又自命不凡、無所作為的庸人。
魯四老爺?shù)某鰣?,可謂是先聲奪人:寒暄與罵。
在“我”的印象中,“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這一印象敘述看似客觀,但放在特定的時空背景里就大有深意了。細細想來,微言大義盡顯其中:時事早已變換,但魯四老爺卻沒有變,歲月雖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但他的思想?yún)s還停留在過去。
這就無怪乎與“我”“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完全一副“憤激黨”的做派。與他書房里掛著的對聯(lián)“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完全兩樣。
首先,魯四老爺于事理并不通達。且不說天理人欲之辯,但就時過境遷、時變事變的道理,魯四老爺就不明白。他的大罵“新黨”,正是他抱殘守缺、頑固守舊的意識在作祟。況且康梁變法并不觸動既有政體格局,不過意在維護皇權(quán)正統(tǒng)而已。魯四老爺?shù)摹傲R”,實在是事理不明的糊涂之舉。再說,康有為的事情已過去許久,魯四老爺?shù)摹傲R”,多有時空隔絕之嫌,慢了何止半拍呢。
其次,魯四老爺?shù)男臍庖膊黄胶汀@碇卦诿鞅?,氣重在涵養(yǎng)?!按罅R”顯示的恰恰是其涵養(yǎng)欠缺。按照朱熹的說法:“理在先,氣在后”,魯四老爺理既不明,氣又如何能和?
以此看來,魯四老爺雖“是一個講理學(xué)的老監(jiān)生”,但卻是學(xué)問不深,涵養(yǎng)不夠,道理不通,這從他的書房布置也可略見一斑。
“四叔的書房里……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跋碌陌割^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p>
一位紳士、讀書人,應(yīng)該各個方面都比較講究一些,才能顯示其應(yīng)有的修為,可魯四老爺卻不然,對聯(lián)掉了一邊,他沒有重新掛上,而是隨隨便便一卷,放到桌子上。這副對聯(lián)出自朱熹《四書集注》對《論語·季氏》中關(guān)于孔子囑其弟子學(xué)詩、習(xí)禮一節(jié)的注釋:“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品節(jié)詳明,而德性堅定”。一般說來,中堂字畫是門面,顯示著主人的品位。這么重要的東西,魯四老爺卻馬馬虎虎。這不僅顯示出魯四老爺?shù)你紤?,也顯示著他的懈怠。他懈怠的是什么?在這極具象征意味的陳設(shè)中可見一斑:只講“事理”,不講“品節(jié)”;只要“心氣和平”,不要“德性堅定”。
況且,陳摶老祖的“壽”字,暴露了更多的信息。
其一,以乾嘉學(xué)派為代表的清代學(xué)人(如清初黃宗羲著《易學(xué)象數(shù)論》、胡渭作《易圖明辨》等),“大旨辨宋以來所謂河圖洛書者,傳自邵雍,雍受諸李之才,之才受諸道士陳傳,非羲文周孔所有,與易義無關(guān)?!保簡⒊肚宕鷮W(xué)術(shù)概論》)意在考證宋儒之偽,其實是要動搖宋明理學(xué)根本。梁啟超認為,乾嘉學(xué)派是“對宋明理學(xué)之一大反動,而以復(fù)古為其識志者”。小說特意強調(diào)這“壽”字是虛無縹緲的陳摶老祖的手筆,意在諷刺魯四老爺?shù)牟粚W(xué)無術(shù)、保守迷信。學(xué)界已經(jīng)辨明其真?zhèn)?,而他依然渾然不覺,奉為圭臬。
其二,配著對聯(lián)的“壽”字高居中心,意味著魯四老爺?shù)恼鎸嵭叛鑫幢厥撬麡税竦摹疤炖怼?,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即“人欲”。無論儒,無論道,魯四老爺其實都是無所用其心的。他最注重的,也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最原始的欲望,就是一個古舊的“壽”字了——生命長久,富足無憂。宋儒標榜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并不是他的座右銘。因此,那對聯(lián)的另一幅“品節(jié)詳明德性堅定”自然就不以為意,棄之一旁置之不顧了。換言之,儒家的“修齊治平”理想在魯四老爺心中只是一塊裝飾門面的招牌,是自視高明的一具假面。在世俗的物質(zhì)性利益面前,他絲毫沒有品節(jié)、德性的自覺追求,更談不上精神的堅守。
再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一個“堆”字,透露出主人對待這些書籍的態(tài)度:漫不經(jīng)心。漫不經(jīng)心的另一面則是用功不勤。這些書籍的堆放,不過是裝飾門面,以顯示自己學(xué)問高深、讀書明理。但一個“堆”字,卻讓魯四老爺露出了學(xué)業(yè)荒疏的馬腳。
書房的陳設(shè)反映了書房主人的志趣修養(yǎng)、思想觀念,是解讀魯四老爺內(nèi)心世界的一把鑰匙?!蹲8!分械倪@一精彩片斷的描寫不僅別出心裁,而且意味深長,顯示了魯迅刻畫人物的高超藝術(shù)。
言行不一,名實不副,可以說是魯四老爺?shù)幕咎卣鳎斞妇褪且源私页鲷斔睦蠣斦嬗谷?、假道學(xué)的面目。小說在通過敘述、描寫初步介紹之后,進一步用具體言行,不動聲色地揭露了魯四老爺這個封建衛(wèi)道者的假面。作者用了兩個方面的對比,一是魯四老爺自身的言行對比,另一個是以祥林嫂來反襯。
1.魯四老爺自身的名實不副
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xué)的老監(jiān)生”,自然應(yīng)是一個道學(xué)先生。然而,魯四老爺和許多自詡衛(wèi)道者一樣,難逃世俗的庸碌。
迷信、自私是他的基本特征。他把個人的福祉寄托在神靈的身上,尤其重視“祝?!钡膬x式,對祭祀的虔誠超過一切。事實上,儒家的先師強調(diào)的恰恰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主張對鬼神要敬而遠之。在先哲看來,君子當以正道在心,以人道為修行準則。魯四老爺?shù)淖鳛榍∏”畴x了這一原則,他的“重生”不是對現(xiàn)世生命的敬重,對內(nèi)在修為的追求,而是異化為乞靈于鬼神,進而墮落為對他人生命的漠視!宋儒所強調(diào)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在他這里早已無影無蹤,只剩下赤裸裸的一己的物質(zhì)生活。由此,自私自利就成為他的生活準則:只要不損害自己的利益,一切都可以不認真。因此,他的作為看似中庸溫厚,實則偏執(zhí)冷漠。
祥林嫂來到他家做工,魯四老爺明知她是一個新喪丈夫的寡婦,但祥林嫂很能干,“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而每月工錢僅“五百文”。魯四老爺著實撿到了大便宜?!八淖龉s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毕榱稚┮蝗俗鲋綍r需要幾個人的工作,拿的卻只有區(qū)區(qū)“五百文”!這時的魯四老爺無論如何是不會再“討厭她是一個寡婦”的。也正因此,當祥林嫂被婆婆搶走時,魯四老爺才憤憤地罵道:“可惡!”但一句“然而……”吞咽了他既不甘又無奈的復(fù)雜心緒。他氣憤的恐怕不是祥林嫂的被搶,更多的是他的損失以及魯家的體面與尊嚴。面對祥林嫂這一活生生的生命,魯四老爺沒有一絲仁愛,沒有絲毫的同情,即使祥林嫂最終可憐地死去,魯四老爺還是憤憤地罵她:“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因為她死的不是時候,沖撞了魯四老爺?shù)暮眯那椤?/p>
魯四老爺看似“事理通達”“心平氣和”,他通達的究竟是什么事理?不是“天理”,而是“人欲”,是赤裸裸的利益優(yōu)先,自私利己。他的事理,不是對人的尊重,而是對鮮活生命權(quán)利的極端漠視。既如此,魯四老爺便失掉了品節(jié),沒有了德性。
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什么是“諷刺”?》一文中說:“‘諷刺’作品‘所寫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見的,平時是誰都不以為奇的,而且自然是誰都毫不注意的。不過這事情在那時卻已經(jīng)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惡。但這么行下來了,習(xí)慣了,雖在大庭廣眾之間,誰也不覺得奇怪;現(xiàn)在給它特別一提,就動人’?!薄蹲8!芬陨钪兴究找姂T的人與事,用滿含憤憎之情的神來之筆,淋漓盡致地揭露了魯四老爺偽善人、假道學(xué)的本質(zhì)。
2.祥林嫂對魯四老爺?shù)姆匆r
最具諷刺意味的,與魯四老爺相比,倒是祥林嫂這個無知無識的下層女性反而更能信守禮教的種種戒律。
祥林嫂逃到魯鎮(zhèn),看似反抗婆婆的逼嫁,實則是無意識的“守節(jié)”。她在魯四老爺家做工,“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雖然勞累,但畢竟暫時逃離了“嚴厲的婆婆”對她的苛待和逼迫,這時的她似乎活得更像“人”樣了。這是多么低微的滿足?。〉K究沒能躲過婆婆的追捕,終于被明目張膽地“搶”了回去,“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賀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抬去了”。她無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活,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只知道“一女不事二夫”,在被賣到賀家的路上,“一路只是嚎,罵”,拜堂時,“她就一頭撞在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她以死抗爭,竭力維護自己的“清白”,顯示著禮教所推崇的“節(jié)烈”。她的抗爭,絲毫不是“演戲”的夸張,而是真做。以至于信奉真真假假的衛(wèi)老婆子也不得不感嘆:“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厲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祥林嫂不知道,她用生命捍衛(wèi)的不是她的正當權(quán)利,恰恰是置她于不幸的禮教。她既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同時又是封建禮教的維護者。這是祥林嫂的悲哀,也是整個時代的悲哀。
與魯四老爺?shù)牡烂舶度?、虛偽作態(tài)相比,祥林嫂對禮教的維護是虔誠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有了祥林嫂的反襯,魯四老爺?shù)男叛觥⑵饭?jié)、德性便渾然無力,失去了楷模的光環(huán),魯四老爺?shù)臏匮?、雍容,一下子虛化為裝腔作勢。這一反襯,無疑是極具穿透力的絕妙諷刺。
更重要的是,祥林嫂一個無知無識的愚昧的卑微女性,居然對“地獄”的有無產(chǎn)生了懷疑。這種懷疑,是對禮教秩序的挑戰(zhàn)。她以自己的親身感受,樸素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堅信的一切事理的悖謬。嫁給賀老六后,她的生活雖貧苦但幸福,“母親也胖,兒子也胖”,就是明證。一家人和和美美,其樂融融。被魯四老爺視為“不潔”的祥林嫂,只有這時才活得像一個“人”。唯此,賀老六和阿毛的死,才是祥林嫂揮之不去的無盡悲傷。她對“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渴盼,絕不是與祥林的團聚,而是和賀老六、阿毛的重逢。這被禮教污蔑為“人欲”的正常生活無疑給了其所謂“天理”一記響亮的耳光。禮教所謂的“天理”,一再制造著祥林嫂的悲劇,一步步將她逼進不幸的深淵。再嫁后死了丈夫、兒子的祥林嫂,被族人天經(jīng)地義地趕出了賀家,就連“捐門檻”的自我救贖,也沒能洗刷自己的“不潔”,她依然被魯四老爺認定“敗壞風(fēng)俗”“不干不凈”。心中的最后一根支柱倒塌了,她陷入了絕望,最終也對這信仰產(chǎn)生了懷疑。
魯四老爺作為一個“講理學(xué)的監(jiān)生”,他的冷漠不僅表現(xiàn)在對祥林嫂的遭遇的態(tài)度,而且表現(xiàn)在他對所講“理學(xué)”的信仰上。他不是沒有懷疑,而是懶得深思;他不是沒有堅守,而是義理不通。在聽到祥林嫂被擄走的消息后,他脫口罵了一句“可惡”,作為一個正常人,自然會對光天化日之下的惡行表示憤慨。但魯四老爺接著用一聲“然而……”又認可了這一惡行。他從來沒有想過,祥林嫂何以不幸,在他看來,事不關(guān)己,是無需費心的。何況,不是從來如此嗎?那一切,大約都是理所當然、合情合理的。
至此,魯四老爺這一富有諷刺意味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走進了讀者的心中,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誠如作者所說:“一個作者,用了精煉的,或者簡直有些夸張的筆墨——但自然也必須是藝術(shù)地——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實來,這被寫的一群人,就稱這作品為‘諷刺’。”(《且介亭雜文二集·什么是“諷刺”?》)魯四老爺?shù)募俚缹W(xué)、真俗人形象,對封建禮教不啻是莫大的諷刺,禮教以“存天理滅人欲”的虛妄的大網(wǎng),糾集了勢力龐大的“殺人團”,魯四老爺正是其中的一員。他們放任著自己的“人欲”,卻以“天理”護法自居。祥林嫂的悲劇,暴露了禮教吃人的本質(zhì),也從側(cè)面揭露了封建道德的殘忍與虛偽。
① 所謂“理學(xué)”,或稱道學(xué),亦稱義理之學(xué),是宋元明時期儒家思想學(xué)說的通稱。重要的理學(xué)家有北宋的周敦頤、程顥、程頤及南宋的朱熹、陸九淵等。理學(xué)分兩大流派:一稱程朱理學(xué),以“二程”(程顥、程頤兄弟)、朱熹為代表,強調(diào)理高于一切,強調(diào)“天理”和“人欲”的對立,要求人們放棄“私欲”,服從“天理”;一稱陸王心學(xué),以陸九淵、王陽明為代表,強調(diào)心是宇宙萬物的主宰,主張“性即理”,“本心即性”,“心即理”,也可以稱之為“心性之學(xué)”。而對近代世俗社會影響最普遍的則是程朱理學(xué)。主要原因一是清代科舉考試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本,尊奉程朱理學(xué)為其宗旨;二是晚清時期理學(xué)宗奉者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以及“同治中興”過程中所取得的事功建樹有關(guān)。(百度百科)
作 者:李延江,文學(xué)碩士,石家莊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編 輯: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