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玥
神站在海上,神就是海上的橋。
神在自己的橋上往海里投石頭,投完石頭,神就走了,神走了,橋就不見了。
在海上,我們看不見有橋??墒?,橋下邊有神投過的石頭,石頭是神來過站在的證明。
海濤翻滾,石頭從來不跟著海濤翻滾,因為石頭是神的留在。神在什么時間投下石頭,石頭就停在什么時候。石頭若是在嬰兒時被投下,石頭就永遠(yuǎn)是嬰兒,石頭長不大。
嬰兒純潔。長不大的嬰兒更純潔。
誰在嬰兒里,誰都純潔。
有時候,神就把自己藏在嬰兒里,嬰兒和嬰兒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不會有人認(rèn)出神藏在哪一個嬰兒里。
就像神投下石頭轉(zhuǎn)身就走了。而其實,神可能就藏在它投下的某一塊石頭里,那眾多的石頭不過是一種掩護(hù),神擅長掩護(hù)自己。
海水囂張??墒?,再囂張的海水也不敢把一塊石頭怎么樣。海水會退身將一塊地方讓給石頭。
海水退離一塊石頭已經(jīng)很多個世紀(jì)了。海水在世紀(jì)里,而石頭不在。它身上的雪花是天上的雪花,一直新鮮地飄在,像石頭一樣不化。
我背這樣的一塊石頭回家,它住在客廳里,我住在臥室里,我跟一塊石頭僅隔著一面墻。
天還亮著的時候,我的黑夜已經(jīng)來了。有人吹薩克斯,在幾層之外。我看不見那個吹薩克斯的人,但我能看見他吹的音樂。那音樂只有一個韻律,就像是在海邊喊叫一塊石頭。
石頭在我的客廳里不哼聲。
這時海水就來了。黑色的海水無邊無際。
我在自己的黑夜里,看見神站在音韻的橋上正將早已消亡的海水,沿音韻的管道注進(jìn)不消亡的石頭里……
海水都被注進(jìn)石頭里了,音樂就停了。音韻的橋就不見了。
黑夜一片寂靜。我聽見海水在石頭里發(fā)出嬰兒一樣的夢囈。
神將不消亡的事物投到消亡里,使不消亡懂得什么是消亡。神將消亡的事物注入不消亡里,使消亡懂得什么是不消亡。
消亡和不消亡,都是神的一個轉(zhuǎn)身。
一 生
一座燈盞。古蓮花開。
一把老椅,光亮黧黑。
一把紙傘,花兒一樣,一開就散了。
夜色,漆黑一團(tuán)。只有古蓮花通體明亮。溝溝、渠渠、畔上的田野莊稼,在古蓮花的明亮里,香芬蕩漾。
一把傘有人握過。
一把老椅有人坐過。
一盞蓮燈有人舉過。
有人,走過溝溝、渠渠、畔畔,收種莊稼。
有人,說沒就沒了。
沒了,在漆黑一團(tuán)里,是一個道具。誰還能看得見?誰還能碰得著?誰還能把沒了搬走?沒了,就是永遠(yuǎn)不見了。
重新,會有一個小女孩頭頂著明亮,發(fā)如穗花,一轡一轡的。重新,她穿著碎花的紅布小襖,將花兒貼在鐵梨杖木的光亮黧黑上,重新,她會將一雙小鞋子踢到腳下的溝渠里,水一翻轉(zhuǎn),再一翻轉(zhuǎn),一雙鞋子回到傘下,傘上頂著荷葉,荷花,一只綠蛙,兩下,三下,屋前屋后,傘開,雨下。一夢又一夢,濕了這頭,又濕了那頭……一柱香的功夫,香燃到盡頭,煙即散了。
我背身。獨自面向的世界,一扇門開,一扇門關(guān)。一扇門的外面,陽光淋在一面墻的上一半。一面墻的下一半,是陽光無法照見的陰影。一面墻就像一個虛幻,陽光走了,一面墻就走,陽光回來了,一面墻也回來了。一只青花的古瓷花瓶始終一動未動,它的瓶體里長著一直都不枯干的植物,超凡,忘憂,不自絕,不自棄。我知道城廓是一個假,花瓶才是一個真。城廓是用來抵擋摧毀的,花瓶是被保護(hù)的,殘缺,破敗,蒼荒,以及保守和完整,像我們的自身和內(nèi)心一樣,身在黑暗中,在濁世,一顆心最最渴望被古蓮燈照耀??墒?,一生,我們的最后一點力氣用在熄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