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裕
一
我走在村莊南面的土坡上,嘴里銜著一根隨手拽來的野草,邊走邊打量著左側幾百年扎在這片土地的村莊。
村莊里有很多坍塌失修的土房子,已經(jīng)說不清到底是誰曾經(jīng)居住過。村莊總喜歡吞沒一些老房子,把人連帶著故事一并淹沒在它的荒蕪中。喜歡在村莊里閑逛的狗,也遠遠繞開這些老房子,狗知道,里面除了荒草,沒有別的了。
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一批批老人死亡。隔壁的王老五,每次經(jīng)過他的土房子,透過那黑乎乎的小窗,總能聽見持續(xù)的咳嗽聲,低沉并伴隨著一陣陣哮喘,他一定趴在床沿憋紅了臉。好幾年后,仍能經(jīng)常聽到老五的咳嗽聲,愈加渾濁,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冬天的雪夜,王老五的咳嗽聲停頓了許久,接著是一陣尖銳的喉鳴,母親說老五快不行了,一炷香的時間吧……不一會兒,王老五屋子里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嘀嘀咕咕商量著我聽不懂的事情,我知道,王老五大概真的“走了”。
母親說:“老人一般都是在冬天去世。你的舅姥爺、三奶奶、村西的五大爺,都是在這樣的雪天里死掉的?!蹦赣H說這句話時,我注意到了母親的神情,母親瞇著眼,平淡地抿了抿嘴,似乎在說一個和死亡毫不相關的事情。
王老五去世后,他的土房子也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第二年,房子就塌了,每天有一群雞在那里抓撓,雞在里面嘀嘀咕咕,像是王老五咳嗽的回音。
村莊繼續(xù)蒸發(fā)著一些老人,無聲無息。村莊里少了些生氣,土地不斷地冒出一個個疙瘩,村子以外的“村莊”在逐漸地建立起來。每隔一個月我回到家中與母親閑聊,總會平淡地問母親一句:這個月村子里又有老人去世嗎?
母親這個時候總是放下手中的活,列舉一二來,有時還比劃著手指,饒有興致地講著這些老人在世時的風流韻事。
我也親眼見過一位老人一直走到生命的結尾,那個老人也是在一個寒冷的雪天走向死亡的。老人在床上躺了一整個寒冬,沒人能想起他。老人迷迷瞪瞪地感覺半個身子已然麻木,但又無力翻動身體。昏迷了兩三天后,突然在一個大雪初停的清晨坐起身來,下床,洗了臉,面色異常紅潤,老人執(zhí)起掃帚,打開屋門清掃著門前厚厚的雪。老人忙活了一個時辰,突然扔掉掃帚,返回床上,哀嘆一聲,走了。
直到最后我才體會出了他們對于生命的渴望,刻意地積攢能量。我不清楚老人最后的嘆息是在牽掛著什么,我只看見村莊里又少了一個人,村莊以外又多出了一個土堆。
二
大沙梁子上興起了一陣冷風。
風卷攜著土腥的氣息,吹進了村子。正在院門前劈柴的我,意識到了冬天的來臨。
我像往常一樣,手提一把斧頭,直直地走出村子,漫無目的,不知道該向哪條路進發(fā),我只知道,路的那頭,肯定是少有人去的地方,那里肯定有我需要的那些木材。村子離我越來越遠,東村二嬸家的炊煙漸漸消失在看不盡的野地中,我繼續(xù)朝前走。
這時發(fā)現(xiàn)了吳四的驢車,驢車就停在路邊,驢望見我,不緊不慢地打起了響鼻。我把路旁的枯草砍倒,向里望見歪榆樹下吳四的身影。吳四坐在一座土墳子前,那是玉娟的墳子,玉娟死于十九歲那年的一場疾病。
村里人都知道,吳四是個光棍,玉娟是秋天去世的,玉娟沒看中吳四,一直不愿意這門親事,玉娟死后,也沒人給他提親。二十多年過去了,年近五十的吳四仍聲稱他不是個光棍,玉娟就是他的女人,每年秋天都會來歪榆樹下坐坐,時不時哀嚎幾聲,驢也伴著吳四哀嚎著。
吳四是個閑人,平時只扛一把锨去地里,他的地夾在別人家地的中間,長長的一溜兒,也沒見吳四在地里播撒過種子。到了秋天,他和別人一樣,拉著驢車朝地里趕,學著別人朝家中拉回一些東西……多少年來,吳四也只能是在地頭抱著袖筒,深吸鼻子,聞著別人地里吹來的谷香。
秋天沒有留給吳四什么,也沒見吳四朝村子里拉進過一次豐收的糧食,更沒見他家的煙囪冒過幾次煙。每次他走進自己的院門,首先進驢棚,喂完驢后,才謀算著自己的事情。
吳四是個光棍,他應該四處流浪才對,但他不是,他認準自己是個成家的人,村東村西但逢紅白大事,他總是第一個湊上份子,只有親眼看到自己的名字被認真地寫在簿子上時,他才放心地離去。吳四不是個較真的人,但更多時候,他總是和自己過意不去。
這個秋天里的一個早晨,吳四的那頭驢獨自走出了村子,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吳四,也沒有再去刻意提起過吳四,但我知道,吳四是在一個黑夜里背著包袱離開村子的。他離開的時候,把驢的繩子割斷了,那天夜晚,我聽到了秋風中村子里幾只狗沉悶的叫聲。
秋天沒有把吳四留住,我堅信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秋天也沒有把那頭牲口留住,撒歡了的牲口不知會走向何方。
大沙梁子上,襲來了一股寒冷的秋風.....
三
父親離家之前,我們舉家從吳村搬到了李村。
到了李村,我們父子倆徒步于這片風中的原野。父親手持一把鐵斧,砍下了幾棵粗壯的白楊。汗珠掛滿了父親的額頭,爬進了父親多年以前就長出的皺紋里。父親痛快地說道:“鐵斧是個好東西!”
我從父親的語氣中聽到了關于這把鐵斧的久遠故事。祖父去世時,沒有留下什么東西,父親只分得了一把鐵斧。再往上追溯,我祖父的祖父,都曾擁有過它。斧痕從久遠的以前劃到了現(xiàn)在,一代一代地劃到了父親這里。
“人不能沒有鐵斧,家更不能缺鐵斧。這筆直的榆楊,足夠蓋房子用的中梁,這些碎松柴,足夠我們燒上整個寒冬。還有這段洋槐木,也足可做成石碾的把手,還有這,再看看這兒……”
我開始驚訝于這把鐵斧的巨大魔力。是啊,家中僅有幾頭好的牲口是遠遠不夠的。最要緊的還應該有把鐵斧。
就這樣,每天清早,父親帶足了一天的干糧,拉著他忠誠的驢車,手中握著那把鐵斧,向著荒野的深處進發(fā)了。每日黃昏,一個更大點的黑影又從遠處延展開來……滿車的木材棵枝,足夠蓋一座好房子,足夠燒整個冬天。
不知不覺五間房子蓋起來了,父親開始謀算著外出打工的事情。臨行前,父親把我喊了過去,塞給我一包沉重的東西:“這是個好東西,我走后家里就交給你了!”
打開紙包,如預料之中,是那把鐵斧。是啊,這把鐵斧該輪到我這里了。
我沿著父親早先走過的路,沿著風還沒來的及撫平的車輪印跡,還有尚未干透的驢的糞蛋,一路向前走去。
第一次這樣出門,身上只有這把鐵斧。柴叢的深處正對著我的,是一只懷孕的母狼。母狼狠狠地看向我,拉下身子,毫毛豎立,似乎要一躍過來咬斷我的喉嚨。我驚恐,卻又感覺無能為力。當我下意識地舉起鐵斧對準它時,母狼的耳朵警覺地豎立起來,覷覷地離開了。它似乎記得這把鐵斧,記得這把鐵斧在父親手中曾經(jīng)發(fā)出的寒光。
鐵斧是個好東西。
院門的門檻斷了,拿著鐵斧從幾里外的荒野砍下一段楊木回來;院圍的柵籬破了,拿著鐵斧去尋找一段木頭將它補牢;綁驢的柱子朽了,拿著鐵斧去更遠更深處的荒野砍下更加粗壯結實的一根……
猛然發(fā)現(xiàn),父親交給我的鐵斧似乎成了組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能失去它,家不能失去它,矗立在人生的荒野中,更不能失去它。
也許在多少年后的某個冬天,寒風吹徹,我也會抱著鐵斧,圍著火爐,燃燒著早些年砍下的那些木柴,看著寒風中安然無恙的院門,還有,溫暖的家園。
四
多年以后,仍記得村莊里下大雪的日子。
清晨打開屋門,紛紛揚揚的雪早已堆滿了院門。我經(jīng)常在這樣一個夜雪初停的早晨走出院門,看荒野天地通白的景致。盡頭的李莊,也抖落掉了往日灰蒙蒙的影子,在視野中習慣性地隱飾了自己。
多少個這樣雪天的清晨,我在地頭見到比我起得更早的吳四。吳四縮著頭,抱著袖筒,提溜著腳在地邊轉悠著,他左右看看滿地的白雪,又看看我。吳四一腳用力地踩了下去,再蹬一蹬,腳慢慢拿起,一股豪邁地大笑:“好!好!這雪下得好!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饃饃睡。”
吳四那眉毛一揚一揚,似乎比真吃到熱乎乎的饃饃還恣兒。
大雪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熟悉通往村莊的路,它飄飄揚飛進任何一處它想到達的地方。就在前夜,一片雪花飄進了吳四的家門,吳四鼾聲如雷,全然不知屋子以外的情形。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深夜也注定只會守著自己。那片雪花從巴掌大的天窗飛了進來,在屋子里飄了一個來回,最后徑直向吳四張開的嘴巴里鉆去。
這是落在村莊里的第一片雪花,它沒有落到別人家中,而是直接來到吳四的屋子里,落到吳四的嘴里,進了他肚子中。吳四必然是村子里第一個知道這場雪是如何到來的。只有大雪才是吳四的女人,除了雪之外,世界與他無關。
雪接二連三地光顧它去年到過的地方,落到驢槽上,落到雞圈里,東村二瘋子看見下雪了,突然從一個墻角跳了出來,光著身子把堂屋門打開,任憑雪花吹舞著飛進來,他再一次跳到那個拐角,縮成一團。二瘋子靠著墻看著飛進來的雪,笑了一夜。
天太冷了,雪太大了,東村所有的狗也安頓下來,蜷在一起看著飛向它們的雪,鼻子里發(fā)出酸酸的哼唧聲,低沉綿長……狗似乎只有在下大雪的深夜,才能找到它作為狼的特性。
這是一個詭異的夜晚,寒風夾雜著大雪在村子里肆意舞動。沒有人能阻擋得了它的到來,大雪似乎在聽吳四、聽二瘋子、聽村子里所有的人以及所有的畜生,講述著他們的事情。有過怨言的人,都在這樣一個雪夜做一個奇怪的夢,聽著奇怪的話。
“孩子不是你的”“我還欠麻五一壺酒錢”“你兄弟還沒死”……
故事就這樣被記錄下來,一陣狂風刮過,又被帶到了村子以外的地方,將故事繼續(xù)講給那里的人聽。當隔壁村子里的某個人向你講述你一生的故事時,你不必驚訝,因為你也知道他曾經(jīng)的故事。
大雪覆蓋了村子,堆滿了所有關于村莊的記憶,它揮揚了無數(shù)個夜晚,沒人能知道它終究會落在哪里,只有等到下一場大雪降臨時,去懷念。
五
吳村人的一生都是和土地一起度過的。
人在土地中,頭朝地,背朝天,農(nóng)作物換了一季又一季,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當吳村人刨出自己早些年刨出過的石塊時,他也差不多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很多時候,并不是人在耕耘土地,而是土地在耕耘人。土地鼓催著人換了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人一代代地老去,而土地還是那片土地。它一如既往地生產(chǎn)著糧食,不緊不慢。
而人卻在與土地無果的較量中逐漸衰老,動彈不得,把自己乖乖地交給這片土地,交給時間和命。
我曾經(jīng)來到過吳四的地頭,吳四站在地里遠遠地就望見我,吃笑著朝我招手。我回應著。吳四摘了個大青瓜,空手砸開后遞給我一半,我們邊吃邊聊。
吳四的土地里,遠遠望見八座墳包子,有新有舊。舊的快要被時間磨平,新的墳頭碩大可見。吳四笑著說:“那是本家三爺爺?shù)淖娓傅?,那個是五叔的,最那邊是六叔的……”也許在吳四的眼中,他們并沒有真正老掉,他們只是呆在土地里,繼續(xù)幫著吳四鋤草擋風,來保住更多糧食。
季節(jié)和時令之外,吳四自有他的春夏秋冬。麥苗拔節(jié)到處彌漫著草銹的腥氣,這是春天;蟬鳴聒噪他坐在地頭“啪啪”抽打著蚊蟲,這是夏天;秋天,溫差愈加變大,清早下地吳四總會攜上一件薄襖;到了冬天,他也不忘午后挺著圓飽的肚子去地頭轉上一趟,散散酒氣,撒一泡熱尿,系上腰帶,哼著小曲兒,游走在風中的田埂上……
能把一塊土地種好,這是吳村人的道德:穿暖衣,吃飽飯,娶一房好媳婦,生個淳樸的娃娃。
在土地和家門之間,該往哪里去尋找村莊里的人,不分晝夜,在生命的長河里拿著鐵锨耕耘。夜色來了,炊煙起了,村莊里再次彌漫著生養(yǎng)的氣息。
六
一條狗在一個寒冷的清晨悻悻地走出了村子,走向一片荒涼的野地。它比村子里所有的人和畜生都起得早。狗一路走一路低頭嗅著,一股子濃重的心事。
你說不清一條狗那么早走出村子到底要干什么,狗在剛剛過去的深夜躲在院子里某個角落,苦心思索著到底該走向村子以外的何處。
狗黑魆魆的目光冷盯著只顧打鳴亂叫的公雞,雞喜歡在人熟睡的時候吵醒自家的主人,甚至殃及整個村子。狗沒見過有哪只公雞能遛著彎兒跑出村子,只是每天重復走著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狗根本沒把它們放在眼里。
狗走出了村子,走向野地的深處。狗雖然不說,但它心里明白著,哪塊地是吳四的,哪塊地是王五的。狗至今還能記得吳四與王五在地頭吵著爭地邊子那天,王五家的母狗也跑到了地頭一同觀望,與它邂逅了一番。
王五也是個光棍兒,狗每天都跑到王五的家門前勾搭母狗,卻惹來王五的咒罵。狗也明白,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對一切的母性都懷有護辟之心。狗先于王五想到了他所要想的事兒,狗比王五的道行深。
稍有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狗與人共走,任何一條狗都會昂頭走在人的前面。狗總是比人先走幾步。狗有經(jīng)驗,趾高氣昂地在前面為人帶路,即使是黑夜。人白天總看不慣走在自己前面的狗,恨不得把狗甩在后面,但到了晚上,就巴不得與狗寸步不離,走夜路的人都喜歡帶著狗辟邪壯膽。若狗走得太快,消失在了前方的黑路,那么人一定會苦苦呼喚著狗,非得等狗跑回來跟著自己,才安心地跟著狗走。狗走過的路太多太多了,直到黑夜,人才會承認自己的路走得太少,與狗的經(jīng)驗相比,人太渺小。只有狗能為人帶路,人是萬萬沒有給狗帶路的能力的。
有些層面,人比不上狗。人從狗那獲得了太多的好處,凡遇壞事卻總喜歡拿狗來做比喻。別人駕著車不小心碰著自己了,非得罵人“瞎了狗眼”;大早上在路上丟了東西,非得說自己撞上了“狗屎運”;自己無能被別人瞧不起,非得心里暗罵著別人“狗眼看人低”。
狗是歲月的精靈,它狠心從狼演化成狗。狗必須比人多出三分世故,比畜生多出七分忠誠。一條久經(jīng)歲月磨煉的老狗,甚至得熟悉一個村所有人的眼色。
狗必須這樣,要不然它不可能活得那么老,說不定早被村子里的流氓逮去,加點茴香撒點花椒,煮一盆肉。在人與畜生之間,狗難以活得自在。
狗最終選擇了探索,選擇在一個寒冷的清晨走出村子,找一點關于狼的記憶。狗走向村子以外更遠的野地,走遍無數(shù)人沒有走過的路。狗想多摸清一些路,以便在黑夜帶著人走,狗爬上無數(shù)個小土丘,站立在那里,學著狼高亢地嗥幾聲。
但轉神望見遠處村莊的炊煙,想想村子里的人,哼著酸唧聲的鼻子上掛出了幾滴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