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趕青色的海

張佳羽

1

八月七日，我第二次上青海。頭次去，三四歲的乳牙小毛孩，只記得吃，過后什么也不記得。這次去，已在高等學府訓戒一年，懂得珍惜，自然帶著心去。

青海與甘肅是鄰居，兩省省會相距222公里。甘肅東西長1659公里，南北寬530公里；青海東西長1200公里，南北寬800公里。兩個省的邊緣離得那么遠，省會卻靠得這么近，真是少見。

交通十分發(fā)達。坐高鐵去，2小時29分鐘。自駕行，也不過3個多小時。如果心血來潮，想上青海的省會西寧走走，當然可以實現(xiàn)早出晚歸。

2

我早晨九點從蘭州出發(fā)，短衣短褲。一個半小時后，入了青海地界。

有兩個明顯感覺。一個感覺是，忽如一夜想得開，千乘萬載奔青海。路上的自駕車，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各省的都有——盛夏時節(jié)，到青海避暑。青海是“避暑天堂”。一個感覺是，雖然高溫浪頭壓下來，但一路上仍覺得涼意習習。進入青海的地界后，高溫迅速地往下降，比蘭州低了11攝氏度之多。高原背上好納涼。

越抵近西寧，路兩邊的地表越綠，綠得草擠草，樹擠樹，裸土成為稀罕物。你不得不慨嘆上帝偏心，一股腦地給了青海這么大的恩惠，讓它名副其實地成為青色之海。

3

青海因青海湖而得名。青海湖是中國最大的咸水湖、內(nèi)流湖，藏語叫它“錯溫布”，蒙語叫它“庫庫諾爾”，都是青藍色的湖海之意。去青海，首選之地當然是青海湖。

繞過西寧，直奔青海湖。正午時分，天突然甩臉子。我正在心里祈禱千萬不要下雨，老天就忍不住“哇”地哭了，哭得飛流直下三千尺。雨瓢潑似的倒在車窗上，兩個雨刮器根本不夠用，視線被水幕一刀一刀切斷。

突變的天氣讓人猶豫要不要更改出游計劃，要不要做出改變？去不了青海湖，那就上西寧。但我的心里卻是五味雜陳，有兩個聲音在糾結(jié)，在爭吵：一方堅持要去青海湖，一方猶猶豫豫，遲疑不決。

4

終是堅持的聲音戰(zhàn)勝了退縮的猶豫，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我下定決心，繼續(xù)趕往青海湖。

云在空中快速地漂移。淺色的云鉆出深色的云的口袋，深色的云追著淺色的云的尾巴。你不知道哪片云在哭，它們都長著腿，蓋著面紗，氣喘吁吁。云朵與云朵在空中推來搡去，擠破了淚水，就是騰不出一塊晴空。

車在它們下面，像委屈又倔強的一只小蟲，任由風吹雨打，自是踽踽獨行。

雨有雨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雨的想法不能代替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卻能戰(zhàn)勝雨的想法。

5

大約半個小時后，我們穿出暴雨區(qū)。細雨飄飄，心情奇好。

日月山跳進眼簾，被蒙蒙的細霧鎖著，分明是文成公主當年和親時羞澀的樣子。這座雙峰山曾是唐王朝與吐藩部落的分界。吐藩部落的首領松贊干布就是從這里接走了大唐王朝的和親公主。

文成公主隨著迎親的隊伍走下日月山的陰面，就真真切切地告別了大唐，進入主食牛羊肉的游牧民區(qū)。面對人地生疏，語言不通的環(huán)境，出身高貴的唐朝公主不免心生悲凄，眼淚嘩嘩而下，淚水就匯成了倒淌河。

倒淌河流域地勢平緩，水豐地綠，草葉如絲，是天然的游牧場。羊群、牛群成百上千，星羅棋布，蔚為壯觀。

6

天在這里空闊起來，若非身臨其境，是難以想象這景象的奇妙的。愛哭泣的云層像舞臺上的大幕被拉開一樣，退向四邊。

群山犬牙一樣站在遠處，黛青一片，山頭有積雪，山腰有云霧出沒。山腳下，是廣袤的草原，一張大得目光也抱不嚴實的翠生生的地毯，任由遠道而來的人在上面踩來踩去。

白邊、金邊的大朵大朵的云，在遠山頂上排著隊，圍成圓，遠遠地守著這一方寶地。那云堆繡一樣厚實、繁多，紀律嚴明，不輕易散開。我忽地心生仙境之嘆，眺望這一天的詩意，極為浪漫，想起眾多草原歌曲。

空靈的浩宇里，不時有零散的吊腳云，像貪玩走丟的孩子一樣，急著鬧著要進山，尋找自己的媽媽。這種云跑起來什么也不顧，但越跑越有下墜感，讓人擔心它在空中會掛不住，隨時要掉下來。不過，它還是咬著牙，連滾帶爬，融進了遠方的群山里。

7

愈近青海湖，天愈藍，風愈涼，路邊的油菜花愈密集。從蘭州出發(fā)時，只嫌車里的空調(diào)制冷性能不強。入青海地界，迎頭一場雨，空調(diào)早關了。這陣子，誰還想念空調(diào)呢？只怨衣服穿得太少。

從各地趕來的大巴車紛紛趴在道旁，游人三五成群，興致勃勃地在油菜花地里拍照，與牛馬羊駱駝們合影。盡管油菜花已過了鼎盛的季節(jié)，有些敗意，但人們?nèi)匀毁澝浪鼈儭?/p>

佳人奇多，衣著差異驚天驚地，有穿冬衣戴氈帽的，有露玉臂曬美腿的。她們進到草里、油菜里，手執(zhí)長巾，玩彩飄，動感十足，格外養(yǎng)眼。

季節(jié)在這里錯亂，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你說這里是冷秋，它就是冷秋；你說這里是炎夏，它就是炎夏；你說這里是陽春，它就是陽春。

8

在道路直指的前方，天際處，若隱若現(xiàn)出一條藍線。司機說：“看，那就是青海湖?！?/p>

車越靠近，那道藍線越寬，寬得像一架針式打印機，來來回回地打著一種顏色，越打越成規(guī)模。

不久，眼前出現(xiàn)一片天一樣的藍，云氣把它與藍天相隔。那片藍仿佛是天的顏色掉了下來，堆成一掛寬厚闊大的藍色。它靜止地浮在大地上，即便霧氣漂浮在水面上，這深重的藍色也不會變得稀薄。

它不是平凡之水，是神靈的棲息之所。

我多么想快一點兒飛奔到青海湖的懷里，讓它擁我入懷，給我的心靈也染上這一片一塵不染的遼闊的藍。

天晴得發(fā)艷。陽光針灸一樣扎著皮膚，在露天地里站久了，皮膚會有灼熱感。我買了條披肩裹在頭上，搭在肩上，似乎這樣就能與高原的艷陽對峙。

青海湖景區(qū)的大門不是宮廷紅門，也不是官府大門，而是并不起眼的、樸素的柵欄式檢票通道。過這道門時，心有戚戚——青海湖仿佛成了一位頭裹上包牧羊女粗布巾的貴婦人，說不出是什么造型。

天氣著實好，身上到處都是暖的。

9

一道長坡走下來，就走到湖邊。

各種個頭矮矮的花兒開成高原紅、高原黃、高原紫，青草蒼翠欲滴，護擁著花兒們，一派生機盎然。一搭一搭的彩幡掛成彩練，彩練與彩練繃在一起，連得像山一樣，在風中舞動著吉祥。

人們擺在長坡上，迎著燦燦的西日，就會看到湖邊的山勢越遠越翹，夠不上巍峨，但實實地頂住藍天。天與山巔相接的縫隙處，不時溜出一兩朵胖嘟嘟的棉花云，很富貴的樣子，慢悠悠地踱著步，顯得天藍、云白、山黑、水清。

長坡與湖岸之間，沒有開辟公共通道，人們憑雙腳去踩，踩出不規(guī)則的蜿蜒小徑，數(shù)條交織在一起，糾纏著，一直伸到湖水里。

10

我見過大海，卻沒見過水質(zhì)好得像濾過一樣的湖。大海會吐海沫，會渾濁，會發(fā)黃發(fā)灰，青海湖近看已沒有遠望的藍，只有一色，那就是碧，仿佛天際錯漏下來的色彩，水汪汪地連成一潭，碧得絲毫沒有雜念，隨著風，自個兒起舞弄清影，沒有人為巧功造作的外界干擾。誰不喜歡這樣的水？

照了湖水，照湖外的浮云，照了湖外的浮云，又等著照開進鏡頭的游船，照翩翩而飛的海鷗，照旁人明艷的臉龐。

著名的鳥島已沒有候鳥孵化小鳥了，五六月是它們守家的日子。八月，大鳥已帶上喂大的孩子，遨游去了。要看到鳥島的鳥兒成群，得等到下一個鳥季的到來。

11

坐游輪去賞湖。豪華游輪太貴，小型快艇太險，于是坐了艘不大不小的中型船。

水里泛起波紋，微波蕩漾。湖水通身都是明花花的碧綠，找不到渾濁的地方。我以為走到湖心會看不見陸岸，結(jié)果走到對岸半島上的碼頭，也沒有找到處在湖心的感覺。無論船走到哪里，視線都移不出對岸的牽掛。

青海湖并不算大。這更彰顯出它的彌足珍貴。青藏高原上的稀世珍寶，天賜福地，人間圣境。

湖里有在此處生息，而他處絕無的湟魚，食之，有養(yǎng)肝補血，補充蛋白質(zhì)，降低膽固醇，補充營養(yǎng)素的功效，因其生長周期長，成魚數(shù)量永遠趕不上人們的食量，于是政府下令：保護！

看一眼湟魚，飽飽眼福就可以了，不去用牙齒碰它，讓美好的事物永續(xù)下去。

12

游輪在半島上請下游人，眼前一片鹽堿沙地。日在照，風在吹，草木稀無。植進空闊地域的樹，十株有九株變成僵尸，直翹翹地挺在那里，讓人悲哀。

沙地里伏著一團一團白毛草，遠看如花，近看如須。風一吹，抖抖的。

為方便游人，長長的棧道從碼頭一直鋪到大巴車站，有二三里地。走在棧道上，腳步踩得木條咚咚作響。世事就是這樣矛盾，不生樹木的沙地，偏偏有成批的外來木材被剝光了情緒躺在這里，躺成狹長的通道。我在想，通過這種沙木結(jié)合的形式會不會刺激這片不毛之地長出青海遍地青蔥般的綠，填補這片沙地的空白。

當?shù)厝说腻P錚誓言寫在沙地上：保護湖水，綠化全境。

13

棧道走了不到一半，迎面的遠山上，頭上戴起云帽。另一種風沒頭沒腦地吹起來。云黑黑地擴張著，向半島壓來。能看懂高原云的游人喊：“快跑，雨要來了！”

剛剛還被燦陽曬紅的皮膚，灼痛感猶在，可是云沒走幾步路的工夫，就開始野蠻地擴張，連飛帶撲，已壓天半。風冷得生硬，吹得人牙齒打顫。

大巴車開足馬力，繞了大半個湖，把游人送回起點。大巴車指向的“起點”，是個輪廓較大的范圍，包含了青海湖正門售票口和檢票口，還有一條古玩街，一條食宿街，一個大的停車場，一個湖前廣場。

古玩街建在慢上的坡道上。向上走，過一小半，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悠閑的人群立刻亂了方寸。接著，冷雨亂箭射人，射得胳膊起滿雞皮疙瘩。

14

車與車擠道，擠來搶去，好不易爬上正道，天，又放晴了。

正在得意，沿返回西寧的路上賞景，天又甩臉子了。閃電，打雷，嘩啦啦，大雨來襲。

青海的天就是這樣，一天經(jīng)四季，說風風來，說雨雨到，說晴出紅日，說蔭草木碧。

羊群、牛群珍珠一般散落在沿途的草原上。日里夜里，風里雨里，它們就這樣吃著、壯大著。

我感嘆不已。難怪青海到處青碧，雨水多，草木剛要喊渴，解渴的甘露就到了。

15

趕到西寧下榻，已是晚上十點多。

只想說一聲：青海，青海湖，我來了！

我是誰？我是你的鄰居，甘肅人。

夜罩西寧，燈光通明?？傆X得這城市里蕩著青海湖的影子。青海，青青之海，青海湖，海之青青。青海有了青海湖，風調(diào)雨順，青海湖裝扮著青海，美不勝收。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青海湖的碧水嘩啦啦地流進甘肅，那種特有的碧，漫過甘肅全境的黃土，長出無邊的青青之草。那草尖上，掛著夢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