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則林
小時候我常常面對離別。
大人會跟我說,明天我們要去××地方了。而××地方,一般都是我從未聽說過的某個城市。我聽完會默默地點頭,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看大人們收拾東西,心里則提前開始消化恐慌,對未知和陌生的恐慌。
記得還在上海的時候,小區(qū)里住著許多子女不在身邊的孤寡老人,老師要我們在某個暑假去找一個老人,然后陪伴他們,算是作業(yè)。
我就找了隔壁那幢樓的一個老頭。記得我第一次敲他的門,他開了半截門,奇怪地看著我,我呆滯地傻愣半天,然后用手搖了搖胸前的紅領巾說:“你好,我是小學生。老師要我來陪你。”
老頭聽完,微微一笑,把門敞開,示意我進去,問我:“你從哪里來?”
我坐在坐上去腳碰不到地的高凳上,晃動著雙腳指了指左邊說:“我從隔壁來?!?/p>
“嗯,我見過你,每天帶著一幫小朋友到處折小區(qū)里的竹子?!?/p>
我點點頭說:“沒錯!”
他又問我:“為什么?”
“為了趕一只貓和打仗?!?/p>
他笑笑沒理我,打開了大廳和天井之間的門,我抬頭看去,天井里是花花草草和無數(shù)個鳥籠,每個鳥籠里都住著一只鳥。
我站起身準備接受他的邀請一起走進天井里看看。但是他沒有。他就那么旁若無人地擺弄起了花草,讓我覺得他不太懂人情世故,沒有家教。
這搞得我有點不知所措,只能又坐回原處,開始四下張望。
老頭家里有簡單的家具,一堆茶壺,一張大桌子上有一盞式樣老土的彩色琉璃燈,燈旁有很多農(nóng)業(yè)技能書。我想嘗試跟他對話,于是對他“喂”了一聲。
他轉過頭來說我沒禮貌,然后又低頭在天井里擺弄花草。最后我只能呵欠連天地看著墻上的表,等著兩個小時結束。因為那時老師規(guī)定我們,每次陪老人家至少兩個小時,然后拿一個小本子給老人家簽字和寫評語。
臨走的時候,我拿出本子給老頭,老頭戴上老花鏡看了看本子上的大致內(nèi)容,問我寫什么好。這個問題讓我猝不及防,覺得回到了從前——考試考得好,老師放了一排禮物,讓我們各自挑選自己喜歡的,我喜歡最貴的,但常常不好意思直接拿,都是拿退而求其次的獎品。
于是我說:“寫點還不錯的就行?!苯又R上有點不好意思地看向別處。
然后聽見了他“唰唰”寫字的聲音,寫完合上本子遞給了我。我拿起本子,轉身要走。他又叫住了我,從天井里抱來一盆土:“你在土上面摁一摁?!?/p>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說:“摁一摁就行!”我就摁了摁,然后馬上嫌棄地邊搓手邊走了出去。
回到家,吃飯的時候,媽媽問我今天陪老爺爺開心嗎?我說不開心,媽媽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這老頭不開心我陪他。媽媽一個筷子頭打了過來,罵我沒禮貌。我心里憤憤不平,邊吃菜邊開始在腦海里統(tǒng)計周圍的老人家還有哪些,下定決心一定要換一個人陪陪。
在那天臨睡前,我突然想起那個本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老頭寫了什么內(nèi)容,于是翻開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他今天非常乖,非常熱情,很有禮貌,家教很好,很討人喜歡。”
那時我語文好,知道“非?!焙汀昂堋焙竺嬷灰由虾芎玫脑~,就是很好的表揚。看完,我竟然有點不好意思。
后來我每天去陪這個老頭,幾乎不怎么說話,他不是弄花草就是弄鳥,偶爾我會坐在大廳和天井連接的地方,呆呆地看著他。
老頭則依舊每天結束時,在本子上換著花樣夸我。得到他無比絢麗的措辭幾乎成了我去陪他的唯一動力。從活潑,到善良,再到愛護花草和學習能力強,應有盡有。
某個下午老頭坐在桌子旁看書,我在他對面一動不動,老頭抬頭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他那堆書。我就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看那堆書,隨后又繼續(xù)呆滯地看著他,他又用手撥了撥他那堆書。
我才看見里面有一本《楊家將演義》連環(huán)畫。我伸手摸了摸那本書,猶豫間,他對我點點頭。于是我就把那本書抽了出來,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老頭問我最喜歡誰,我說我喜歡楊宗保。
老頭問我為什么。
我說因為電視上他老婆穆桂英好看。
他又問我喜歡花木蘭嗎?我問他花木蘭是誰。他就給我講了一下午花木蘭。
從那天起,他就不擺弄花草了,每次,都和我面對面看書,每天他書堆里都會莫名其妙地有一本連環(huán)畫。
有一天看到又是連環(huán)畫,我突然覺得無聊透了,做作地打起了一個又長又大聲的哈欠,然后趴在了桌子上一言不發(fā)地發(fā)呆。
老頭咳嗽了幾聲,然后問我吃糖嗎?我趴在桌子上搖著頭。
他說你等一會兒,轉身進了房間。我看見他打開衣柜,到處翻,最后面紅耳赤地拿出一把劍。我立馬跳了起來,雙眼放光地看向他,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寶劍這種東西。
老頭第一次臉上露出了調皮的神色,拔出劍來,故作姿態(tài)地舞了兩下。那天下午我們在天井里,老頭教我玩了一套晨練時的老年劍法。
那天之后,我只要去老頭家,他會第一時間給我背上那把大寶劍,然后該干嘛干嘛??磿?,陪他弄花草,他會問我很多關于我的事,有一天當他得知我在學校是大隊長的時候,他把我抱了起來,一個勁地對我說:“原來你這么厲害呀!”
我則得意地笑著。
我跟老頭沒事就看書、弄花草、逗鳥、玩大寶劍,不知不覺過去了15天,還有5天我就可以完成陪伴老人家的作業(yè)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老頭,老頭愣了一會兒,說:“那明天我?guī)闳コ勤驈R買一把屬于自己的大寶劍吧?!?/p>
我驚訝地看向他,問他是真的嗎?
他用力地點點頭。我一激動,抱住了他,第一次說了句:“謝謝爺爺!”
他面色緋紅,有點不好意思,也抱了抱我,但顯得異常開心。那天晚上,他陪我一起回家,然后跟我媽媽說他想第二天帶我去城隍廟玩,希望我媽媽同意。他還從包里掏了很久,掏出自己的身份證,還有一張寫了自己電話號碼的紙片。他們在門口聊了挺久,而我在屋子里緊張地看著這一切。最后看見老頭對我開心地笑了笑,用手憑空作劍,對著我舞了舞,就開心地走了。
媽媽轉頭過來嚴肅地看著我,我馬上立正在原地,媽媽對我說:“不能亂跑,知道嗎?”我一顆心沉了下去。接著媽媽又說,“在明天跟爺爺出去的時候。”
我立馬喜笑顏開,脖子像安了發(fā)條,使勁點頭。
第二天在城隍廟,老頭全程拉著我的手,他帶我走進一座大樓,里面有數(shù)不過來的攤位,每個攤位的墻上都掛滿了大寶劍,我們兩個這家看看,那家看看,人很多,很擁擠,我看見他有點不自然,把我護在他身前,擠到一個攤位前。
看著琳瑯滿目的刀槍棍棒,我一時沒了目標,滿心歡喜地掃來掃去,我們兩個人站在一起,老頭有些緊張地問我:“是不是不喜歡這里?”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都喜歡!”
老頭才爽朗地笑了起來,告訴我別著急,慢慢挑,他等我。
后來我挑了一把黑色的,老頭找老板要了一根紅色的背帶,蹲在門口幫我安在了劍鞘上,掛上了我的后背。那天我覺得自己終于成為我最想成為的人——展昭。
后來老頭帶我去買麥芽糖,我們坐在一個亭子里吃糖的時候,老頭問我:“你有爺爺嗎?”我愣了好一會兒。
他有點尷尬地看著我,顯得不知所措。
我反問他:“爺爺是……我爸爸的爸爸?”
他有點驚訝,接著對我說:“是啊?!?/p>
我邊吃糖邊說:“我不記得自己的爺爺,從來沒有見過他?!?/p>
他就不說話了,摸摸我的頭,問我說:“你還想吃什么?”
我搖搖頭,我們一起陷入了沉默。
其實我從小就不記得自己的爺爺和其他所有親戚,因為我的童年顛沛流離,一時在這,一時在那,卻從未回過老家。
我一直以為每年過年家里只有4個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直到1997年香港回歸,我7歲那年,才第一次聽爸爸媽媽對我說起“爺爺”兩個字。那是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被叫醒,帶著一肚子的氣,覺得自己恨整個世界。
爸爸嚴肅地把我拉到角落里,讓我穿上衣服,說要帶我去見爺爺。我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肯。因為那年我實在不知道爺爺是什么。對于哪里突然冒出一個爺爺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很認真地以為爺爺是爸媽的某個無聊朋友。
后來爸爸接了一個電話,神色更加急迫,大聲地吼我:“你到底要不要穿衣服!”
我一肚子氣瞬間找到了出口,哭聲噴薄而出,大聲地喊著:“我就不穿!”
爸爸對我投來了一個此生難忘的失望眼神,然后和媽媽急匆匆地出門了。沒過多久,一個稱之為“姑姑”的人來到了家里,哄了我半天,我才把衣服穿上,跟著她出了門,去見所謂的爺爺。
走到一半,姑姑接了一個電話,然后讓司機掉轉車頭,我們回了家。
那天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那之后的許多年,我才很清晰地知道了爺爺是誰,是干嘛的。也從別人口中得知,我還沒記事的時候,爺爺常常在過年的時候叫著我的小名,然后我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他會塞給我一個無比豐厚的紅包,別人說他最疼我,小時候。
只是后來我被父母帶著四處跑,既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兒,也不知道有哪些所謂的親人,我以為世界上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只有家人。
也知道了,那個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能見到爺爺?shù)臋C會。此后這件事成了我想起一次就遺憾和自責一次的事情。
直到去年我24歲,臨近清明節(jié)的時候,爸爸讓我開車帶著姐姐回老家去給爺爺掃墓。我聽完二話沒說就推掉了所有事情。
一路上雨點淅淅瀝瀝地打在車上,我和姐姐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開車在鄉(xiāng)間的泥濘小路上。
我被親戚帶著,去了爺爺住過的老房子,看見一個黑不溜秋的奶瓶,他們說那是我的??匆娏嗽S多爺爺當年生活時的東西,甚至都叫不上名字,那到底是什么。
那天在墓碑前,放起了一長串大鞭炮,我看著爺爺?shù)拿郑睦镎f:“爺爺,我回來啦?!比缓笱劬图t了。
我心里又說:“爺爺,在那個年紀,我真的像個不落地的蒲公英,從未有人跟我提過我從哪里來,也沒有人確定地告訴我,我要到哪里去。”
就像被風一直裹著,以為世界上并沒有可以落腳的土地。
“但你原諒我的話,你就刮來一陣風好了?!?/p>
于是那天很神奇地在一秒鐘之后,刮來了一陣風。
后來在那個陪老人的作業(yè)本上,老爺爺給我寫的最后一個評語是:“他像我的孫子一樣,我像他的爺爺一樣?!?/p>
那時我常常面對離別,媽媽在某天跟我說,這個暑假結束之后,我們要去重慶了。
我點點頭,坐在沙發(fā)上。我不知道重慶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那兒會遇見什么人,只是已經(jīng)開始在心里提前默默地消化起了對未知和陌生的恐懼。
走那天,老頭趕來,抱著一盆小花,氣喘吁吁地說:“這是你來那天,我給你種的,名字就叫小則林?!?/p>
我一看是一盆黃黃的小花。
但媽媽說:“坐飛機,帶不了這些。”
我遺憾地看著老頭,老頭也略顯無奈,猶豫了一會兒說:“沒事,等你回來的時候,小則林就跟你長得一樣大了。”說完他摸了摸我的頭。
但我并沒有回來過,甚至沒能帶走那把爺爺送我的大寶劍。
那年,最后走的時候,我也沒明白過來,“爺爺”到底是什么。
但只要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人在時間里,很快就會長大。
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起那盆小黃花,也會想起1997年那個夜晚,并且每次都帶著遺憾,因為他們從來不知道我去了多少地方,也不知道我見過多少人。甚至他們永遠沒有辦法知道,他們一直在我心里,并且沒有辦法告訴他們,這些無從告別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