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
偶然遇見故友,卻是陌生和尷尬
從一段奇遇說起吧。
幾年前的一天,我百無聊賴地溜達著去地鐵,在一條小路上,我和一個瘦小的男人擦身而過。突然間,他從身后開始叫我的名字,最驚悚的是,他還叫了一聲我的乳名。除了我的父母,已經(jīng)再也沒有人這樣稱呼我,更何況在這座充滿陌生人的城市。
我站定,扭頭,怔住,就這樣,在生活著兩千萬人的北京,我遇到了自己兒時故鄉(xiāng)的玩伴。他的眼神在一秒之內(nèi)閃爍過無數(shù)種混雜的意味,驚訝、欣喜,還有一絲陌生和尷尬。我想,我的臉上一定也浮現(xiàn)著一模一樣的表情,雖然我們都表現(xiàn)得十分克制,拿捏著適可而止又摻雜著點表演性的激動。
北京的夏天溽熱得令人沮喪,那是正午,樹蔭抵不過陽光,人們仄仄而行,知了大放厥詞,那個瞬間像極了我們小時候的暑假時光。每年暑假,我和他,還有一群其他小伙伴每天都混在一起,踢球,抓蜻蜓,或者拿著水槍互相追來追去,對于孩子來說,夏天的高溫從來不是玩耍的障礙,不像現(xiàn)在,我們兩個都躲在蔭涼下說話。我們互相問及彼此的近況——以一種表現(xiàn)出關(guān)心卻又絕對不是打探的語氣。他在中關(guān)村上班,工作和技術(shù)有關(guān),偶爾來這邊辦事。然后,我們寒暄著找個時間吃飯,因為忙著趕路就匆匆告別,到最后,甚至有一點點逃脫的意味。
那次奇遇之后,我們再未見過,也未曾聯(lián)系。而在那之前,我們至少有15年失去音信。那期間,我們在不同的城市讀大學(xué),后來各自搬家。一群童年玩伴,散落各處,搬家時都彼此打了招呼,留下聯(lián)絡(luò)方式,信誓旦旦地承諾著保持聯(lián)系,但很快,所有人都負心地遺忘了一切。
殘忍一些講,15年后的這次偶遇,我們其實已經(jīng)形同路人,只不過還認得出彼此的樣子,還記得住彼此的曾經(jīng)。如此而已,再無其他。后來,我也不止一次地想過,為什么一直也沒有約著坐坐之類。逐漸也終于明白,我們其實并不需要彼此。即便真的坐下來吃一頓飯,我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客氣的氛圍中追憶一下童年的糗事,互相問及一些兩個人都已經(jīng)再無聯(lián)系的其他玩伴的境況。最后一拍兩散,成為彼此微信上一個永遠也不會亮起紅點的僵尸聯(lián)系人。至于友誼,我們可能都不是接續(xù),而是要平地重建。過去這么多年,我們各自經(jīng)歷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其實,早就不是兒時的那兩個小男孩了,重建友誼可能并不容易。
或許,我們都明白了這一點,說是重逢,可能更像是萍水相見。自那之后,我們再未能在這座數(shù)千萬人口的城市中擦肩而過。我們第二次從彼此的生活中走失。
走入社會之后,我們的社交突然間變得無限寬闊而淺薄起來,我們善于與更多的人稱兄道弟,對所有人介紹,某某是我的朋友,但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充滿社交禮節(jié)氣味但從未有人真正在意的稱呼。倒是曾經(jīng)的那些相互了解的、深入過彼此生活的朋友們,開始從我們的生活中淡出,終至消失。
原本親密的關(guān)系最終消散,沒有緣由
讀大學(xué)的時候,班里有幾個女生關(guān)系很好,每天都黏膩在一起的那種。本來,很多人一直認為這幾個人會一直這樣堅固下去,像電視劇中那些相互嫉妒又互相鼎力的閨蜜那樣。但畢業(yè)之后,事情一點點微妙地變化著。有人當媽,有人出國,算不上四散天涯,但也各自有各自的牽掛。時過境遷,際遇各不相同,圈子也沒有相融,聯(lián)系就越來越少,后來幾乎算是斷了。微信群常年沒有聲音,也沒人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或者有人說一兩句,也沒人接得下去,那冷場更加振聾發(fā)聵。幾年見不到一次,有時有人想攢個局,也都各自有事,后來,有些推辭的原因聽起來巧合得像是借口。大家可能也心知肚明,也就嘻嘻哈哈呵呵呵地算了。
我曾經(jīng)對她們閨蜜團中的成員表達過我的判斷,我說,你們其實基本上算是絕交了。但是人家不承認,對我翻白眼什么的。后來一次次地約會不成,看著推脫的理由越來越奇怪,看著朋友圈中滲透出的價值觀越來越相左,白眼也就翻得不那么孔武有力了。又轉(zhuǎn)入了捫心自問的環(huán)節(jié),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有些人好像就是無法理解,人際關(guān)系永遠處于微妙的變化之中。有些原本親密的關(guān)系,就是會在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矛盾也沒有誤解的情形下,一點點變得冷淡,最終消散。這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人心和生活本身就有很多莫測之地,生活的有趣和無奈之處就在于,很多事就是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生。
后來,我和另外的朋友談及這些“走失的友誼”,那位朋友也很有感觸。她很早就出國,已經(jīng)定居大洋彼岸。她聽完我們講述這些,念起自己的故事。她說,她曾有位朋友,關(guān)系一直不錯,經(jīng)常一起吃飯聊天。對方等待辦理移民手續(xù)的時候,有時經(jīng)常會住到她家。后來,一切辦得妥帖了,關(guān)系卻一點點疏遠了。人的心緒和環(huán)境有關(guān),在國內(nèi)還好,一切都是熟悉的,也就不太在乎一個人、兩個人與自己的親近或者疏遠,但在國外,好像就都有些不同,雖然拿了國籍,語言也通,但畢竟和老外隔著一層透明的墻,文化的隔膜讓人們更加在乎周圍的朋友,老朋友,從國內(nèi)過去的老朋友。這種關(guān)系可能像是一塊位于大洋彼岸的文化飛地,一塊心中更私密化的唐人街,用彼此間能懂的笑話和段子構(gòu)成一種難以言傳的親切與安全感。所以,那位朋友從她的生活中抽離之初,她一直竭盡全力地想挽回。開始,她一次次地打電話,約對方吃飯,但對方都有各種原因推脫。后來,微信發(fā)過去,很久才回,再后來,發(fā)出去的微信就都永遠孤零零地懸掛在對話框里,無人撿拾。
“我就是覺得,那么好的朋友,不想就這么斷了,沒道理啊?!弊诳Х瑞^里,她對我這樣念叨。朋友的老公也開始勸她,何必這么上趕著呢,人家不想聯(lián)系了,就算了。最后也就真的算了。但是直到現(xiàn)在,朋友還未能釋懷?!拔揖褪遣幻靼走@是為什么,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做錯了?”她說。
好像這種想法很普遍,就像我們大學(xué)里的那個閨蜜團一樣,有人一直在想,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在不經(jīng)意間得罪了對方,但人家又不好意思說破,或者是不是自己的某個無心的玩笑觸怒了對方,人家用疏遠表達不滿。
在大多數(shù)人心里,一個人與另一個人親近或者疏離,似乎總該有些直接或者間接的原因,因為某件事、某句話、某個不恰當?shù)男袨?,成為了彼此心中的一根刺或一條河。但其實,這些都是假想出來的東西,它基本上只存在于芒果臺的狗血劇里。那些勾心斗角的職場人士,那些暗藏機鋒的心機婊們,臉上不顯、嘴上不說,看似一切如常,但心中早已溝壑萬千。現(xiàn)實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戲劇性的情節(jié)。更多的是時間碾缽慢慢碾碎我們的心境,然后,在不經(jīng)意間,一切就都不同了。當心境發(fā)生變化,彼此間的關(guān)系注定意興闌珊。有時,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就疏遠了一個人。這就是生活的真相,沒有緣由,沒有起承轉(zhuǎn)合,有些人闖進了我們的生活,而有些人在我們的生活中淡出,像電影意味深長的結(jié)尾,只不過,在那個逐漸變淡的過程中,我們難以察覺,放任不管,或者無能為力罷了。
所以,我對那位朋友認真地講了講,你沒做錯任何事,那個和你疏遠的人也沒做錯任何事,沒有原因,就是這樣了。你要學(xué)會接受。
如果彼此需要,終將回到對方身邊
友情作為一種互動的關(guān)系,需要齒輪的咬合,有時,多年之后,我們以尚能相認的肉身和面目全非的內(nèi)心再次相逢,你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人已經(jīng)找不到彼此可以扣合的凹凸。至少,我自己一旦發(fā)現(xiàn)這種無法咬合的尷尬,我就已經(jīng)決定放棄這種關(guān)系了。過去的一切佐證不了未來,即便我們都努力把自己拽回當時的情境中,即便我們互相叫著兒時的名字,說著方言和土話,開著當年最私密的玩笑,但是總有什么東西橫亙在我們中間,我們越需要表演親昵,就說明我們越是疏遠。
這么說吧,凡是需要悉心維護的都是社交,而不是朋友。有時,我們出于生存的無奈和壓力,必須用盡全力去維系一些關(guān)系,那基本上等同于討好和交易,只是有時,我們錯把那些當作了朋友的一種。
朋友之間最高級的形式是,在一起時誰都不說話,也都不會感到尷尬。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這樣的關(guān)系,就請珍惜這種友誼。兩個人能一起面對各自心中和彼此中間那個巨大的孔洞,而不需要虛情假意和沒話找話的用言辭去填補,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心靈相交。當我們可以像獨處一樣自在地陪伴彼此,又都不覺得對方突兀,那才能真正叫做朋友。而那些需要費盡心思去維系的人,就算了吧。既然,那些之于我們又不是生存的必須,也無法為彼此帶來精神上的暖意,何必付出如此大的心理代價呢?
人和人之間的交際不可能無限延展,某種意義上說,每個人都只能在路上送我們一程。有些人就此揮別,有些人轉(zhuǎn)身不見。有時,我們最珍惜的人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有時,有的人會毫無來由地闖入,焊接在我們之后的生命中。
這就是生活,我們每天處于其中的、真實的生活,沒有鋪墊與高潮,沒有起承和轉(zhuǎn)合,有些人來了,有些人走了。
既然如此,真的就不必糾纏于那些從我們生命中走失的人,如果我們彼此需要,我們終將還會回到對方身邊,如果不是如此,即便你再大張旗鼓地尋找,他也會永遠在你的精神版圖上成為一個盲點。有時,我們自己就是別人心中那個走失的人。
張秋偉摘自《并沒有如愿以償?shù)娜松?/p>
(上海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