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建軍
湯顯祖的情結:政治理想與精神解脫
北京 李建軍
湯顯祖在自己的文章和戲劇作品中,表達了對“清吏”和“濁吏”的理解,贊美了良吏的利民的惠政,描述了自己對河清海晏的治世的想象。湯顯祖也常常體驗著出處兩難的精神焦慮。他試圖為自己尋找一個可以擺脫現(xiàn)實痛苦的出路。然而,他并沒有成為那種擔風袖月、逍遙而游的人。他終其一生都保持著對現(xiàn)實人生的眷戀和熱情。
情結 政治理想 精神解脫
湯顯祖年輕的時候,也曾懷有滿腔經(jīng)天緯地的濟世熱情,就像他在《答余中宇先生》中所說的那樣:“某頗有區(qū)區(qū)之略,可以變化天下。恨不見吾師言之,言之又似迂者然,今之世卒卒不可得行。惟吾師此時宜益以直道繩引天下,萬無以前名自喜?!笔Y士銓也在《玉茗先生傳》中評價湯顯祖說:“顯祖志意高昂,風節(jié)遒勁,平生以天下為己任;因執(zhí)政所抑,遂窮老而歿,天下惜之?!?/p>
然而,他的這些熱情和抱負,都因為那個著名的《論輔臣科臣疏》而破滅了。一朝被貶,嶺海投荒,他雖然努力“不負初心”,替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但是,最終卻在給中央政府“上計”時,被徹底淘汰出了體制。對于這樣的結局,他似乎早有預感,于是,索性提前致仕還家,過起了讀書寫作的生活。雖然在那樣的時代,這種生活是許多讀書人最后的逃路,但內(nèi)心的挫敗感和孤獨感,依然時時噬嚙著他的心,使他不得安寧??v然如此,他也拒絕朋友邀他做官的好意,徹底切斷了與官家體制的一切功利性聯(lián)系。
湯顯祖的政治理想,說來也很簡單,就是經(jīng)世致用,造福百姓,使人人凍餒無虞,安居而樂業(yè);使人人樂于向善,民德歸于淳厚。在他看來,士大夫要先正其身,然后才能正人,而政治是否清明,老百姓日子是否好過,最終決定于士大夫和官員的素質(zhì),決定于他們的德性和修養(yǎng)。他曾經(jīng)代擬過一篇《為士大夫喻東粵守令文》,寄望于士大夫能以身作則,領袖群倫,監(jiān)督官吏,而官吏也要潔身自好,免遭詬病,有所作為:“酌石門之泉,士大夫必不爭渡矣;還合浦之珠,士大夫必不懷珠矣。是故清吏之法亦清,濁吏之法亦濁。清吏之法法身,濁吏之法法人也。且見汝食民脂膏,為天子持法,然已貪廢若此,豈必士大夫言汝乎?然則自為清吏而已,無患士大夫不保汝矣。”他所提出的“清吏”與“濁吏”兩個概念,并不新鮮,但是,他接下來的“法身”和“法人”的說法,卻極為深刻,精辟地揭示了中國自古以來封建統(tǒng)治者的一種普遍德性:他們置身于法律之上,拿自己當法外的“特選之民”,高人一等,飛揚跋扈;他們的道德繩墨,只是用來裁制百姓,他們法律的刀斧,也只是用來宰割人民——他們教別人不要“利己”,自己卻很少“利人”,教別人要“利人”,自己卻專門“利己”。
然而,湯顯祖卻實實在在是一個“清吏”。對自己提出的道德主張,他認認真真地身體力行。在任遂昌知縣的五年間,他勤政愛民,抑制豪強,消除虎患,遣囚度歲,就像明人鄒迪光在《臨川湯先生傳》中所評價的那樣:“一意乳哺而卵翼之,用得民和。日進青衿子秀,揚榷議論質(zhì)義,斧藻切劘之為兢兢,一時醇吏聲為兩浙冠。”清人蔣士銓也在《玉茗先生傳》中高度評價他:“滅虎放囚,誠信及物,翕然稱循吏?!边@樣的古之仁人,即便放到今天,也是可以歸入“上上品”的優(yōu)秀干部。當他得知遂昌人為他建祠,非常感動,在給門人時君可的信中說:“平昌祀我,我以何祀平昌也?昔人云,天下太平,必須不要錢不惜死。生或不愧此文官耶!”直到晚年,他還在給陜西涇陽人牛春宇的信中說:“天下忘吾屬易,吾屬忘天下難也?!睖@祖到死都是一個將“天下”放在心里的人。
在湯顯祖看來,吃飯是老百姓的頭等大事,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則是一個官員必須關心的頭等大事。他做官期間,曾多次下到鄉(xiāng)里,勸農(nóng)勵耕。他曾經(jīng)在詩里記錄過自己這方面的活動,在《丙申平昌迎春,曉云如金,有喜》里,他這樣寫道:“仙縣春來仕女前,插花堂上領春鞭。青郊一出同人笑,黃氣三書有大年?!薄栋啻憾住穼懙囊彩沁@件事,其一云:“今日班春也不遲,瑞牛山色雨晴時。迎門競帶春鞭去,更與春花插兩枝。”其二云:“家家官里給春鞭,要爾鞭牛學種田。盛與花枝各留賞,迎頭喜盛在新年?!笨梢?,為了督促和鼓勵農(nóng)民耕地種田,他確實用了一番心思?!吧o附枝,麥穗兩歧,張君為政,樂不可岐。”湯顯祖的政績,不僅當時就贏得了人民的敬意,為他建了“生祠”,直到清代順治年間,遂昌知縣繆之弼還為他建了“遺愛祠”。
【長相思】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陰道上行。春云處處生。〔生、末〕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無事到公庭。農(nóng)歌三兩聲?!餐狻掣咐希掖河沃夂??
如果說,外在的政治理想,是湯顯祖的一個情結,那么,擺脫內(nèi)心的困擾,尋找心靈的解脫和安寧,就是他的另外一個情結。
如果說,湯顯祖早期的兩部劇作的主題,在探討“至情”,那么,他晚年的寫作,則在強化了反諷力度的同時,致力于尋求精神出路——解決自己的精神困境,回答那些與“生活哲學”有關的重大問題。也就是說,湯顯祖后期的“二夢”,是一種緣于精神焦慮的寫作。
曾經(jīng),湯顯祖試圖在“情感”的世界里尋找出路,尋找心靈的慰藉,然而,后來他感覺到,僅僅在情感里,似乎很難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心靈無所歸依的漂泊狀態(tài),折磨著他敏感的靈魂,讓他特別焦慮。佛家的“慈悲”接近自己的“至情”,但它的“五蘊皆空”,可信不可信呢?道家的“天地不仁”,接近自己民胞物與的同情心,但是,它的近乎冷漠的“超然”,可取不可取呢?現(xiàn)在,他要在“信念”的領域,來思考和探求解決這些沉重而復雜的根本性問題。
①⑥⑦湯顯祖:《湯顯祖集全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758頁,第1937頁,第1947頁。
②④⑤毛效同編:《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3頁,第82頁,第93頁。
⑩范曄:《后漢書》卷三十一,《張堪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739頁。
作 者:
李建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