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
摘 要: 關(guān)于歷史學的真實與客觀性問題,古往今來的史學家們一直未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史學的真實與客觀就成了歷代史學家們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標。沃爾什在其著作《歷史哲學導論》一書中對該問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同時也客觀地回答了為什么諸多史學大家都無法寫出一部真實與客觀的歷史著作。
關(guān)鍵詞: 沃爾什 《歷史哲學導論》 符合論 融貫論 配景理論
自十八世紀開始,西方歷史學緊隨自然科學的腳步,追求自身的客觀性,其目的是使歷史學的獨立學科地位奠定在科學觀念的基礎(chǔ)之上。百余年的追求使諸多史學家心中深刻客觀主義的烙印,蘭克的“如實直書”成為他們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標。沃爾什作為西方分析的歷史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站在極其客觀的角度上對歷史學的真實與客觀性提出獨到的見解。
W.H.沃爾什,英國著名的哲學家、歷史哲學家,歷史哲學是他一生學術(shù)活動的重要部分,其主要作品有《形而上學》、《理性與經(jīng)驗》、《歷史哲學導論》等。關(guān)于《歷史哲學導論》一書自1951年面世至今已逾半個世紀,僅在中國就三度再版,可見其暢銷性。何兆武曾認為該書的出版對于開創(chuàng)一門新學科從而推動了西方史學理論界關(guān)于歷史哲學探討的中心問題的轉(zhuǎn)移;《美國歷史評論》評論該書,認為“它應(yīng)該為每一個對歷史或歷史學進行反思的學者所必備的”;美國思想家倫德爾認為《歷史哲學導論》是英文著作中有關(guān)歷史哲學思想最好的一部簡明論著。筆者認為,在本書中沃爾什對歷史的真實性、客觀性的深刻探究及其提出的配景理論,應(yīng)使我們對歷史學重新思考。
在討論歷史學的真實與客觀性之前,沃爾什首先提出何為“歷史”這一問題,在他看來,通常的解釋“它包括過去人類各種活動的全體,以及[2]我們現(xiàn)在用它們所構(gòu)造的敘述和說明”[1]。這樣的答案在我們看來極具模糊性,但正是這種“模糊性”為沃爾什接下來的敘述埋下了伏筆。
首先,是關(guān)于歷史學的真實性問題。許多歷史學家聲稱自己是在重建過去,那么他們口中的“過去”是否為真,我們不敢肯定亦無法否定。而當我們要求某個歷史學家驗證他口中“真實的過去”,對于他來說最好的驗證方法便是“參考的歷史證據(jù)”,比如文獻、建筑物、硬幣、制度禮儀等形式。比如史學家通過龐貝遺址向我們證實了那個高度發(fā)達文明的存在;而我們亦能通過《史記》知曉始皇陵的奢華。雖然這些過去不能受我們直接的檢驗,但任何一個負責的歷史學家在做出每一種論斷時都必須有某種直接或間接的證據(jù)支持。任何依賴想象的陳述都不應(yīng)被信任,他有可能是閑來無事的遐想,也有可能是純屬杜撰。
在《歷史哲學導論》的第四章中,沃爾什探討了歷史學的真實性問題。關(guān)于此問題的第一種理論是“符合論”,沃爾什如此描述該理論:“如果一個陳述符合事實,那么我們就說他是真的;反之亦然如果他是真的,他就符合事實?!盵2]緊接著,為避免大家困惑,他又解釋了“事實”:“任何領(lǐng)域里的事實就是獨立于研究者自身之外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無論任何人想沒想到他們,他們都存在著?!盵3]這頗似馬克思的客觀存在理論。在符合論的支持者看來,若在歷史學中所涉及的都是事實,而這些事實又恰好都是過去的話,那么它就是固定的和確定的,這些事實不以任何目標為轉(zhuǎn)移,所以在記錄過去事實意義上的歷史學就必須符合該種陳述,否則就是一種欺騙。因為歷史學所解決的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而我們的任何想法都不能改變它。
“符合論把一切都放在過去的觀點上,即過去是全部都了結(jié)的,并且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可以重建起來的”[4]。由此可知,符合論認為,過去就是一系列的個別事件,而歷史學家的任務(wù)就是把這些個別事件排序重建,使之成為一個整體,讓人們更好地認識這些過去的事件。那么這個工作又是如何完成的呢——某些事件就按它們所表現(xiàn)的樣子記錄下來的,就像古人樹立政績牌或史家編寫編年史一般,而歷史學家所做的就是閱讀這些記錄,這些記錄就為史學家提供了事實的基礎(chǔ)。他們便可以圍繞它建立起敘述的其他部分。由此得知,“符合論”關(guān)于歷史學的真實性是有賴于我們所接觸的某些第一手權(quán)威。但是,對過去的描述僅依靠這樣一種記錄,與其說是史學家對該原始資料的信賴程度,倒不如說是由于他研究資料的匱乏。因為即使我們對某權(quán)威抱有最大的信賴度,但隨著其他獨立證據(jù)的增加,都有可能影響或改變最初的判斷。因此,沃爾什強調(diào)每一個從事實際工作的歷史學家都必須將他的結(jié)論看做是暫時的,對證據(jù)必須采取同樣的態(tài)度,否則在通往歷史真理的道路上就不可能有進步。
沃爾什的第二種理論是“融貫論”——真理是一種陳述與另一種之間的關(guān)系?!叭绻粋€陳述被表明可以和我們所準備接受的其他一切陳述相融貫或者適合,那么他就是真的”[5]。即歷史學家們所做出的每一個陳述都有賴于某些假設(shè),而且這些前提假設(shè)是他們進行該陳述的重要背景條件。在解釋該理論時,沃爾什舉了這樣一個例子:論斷明天將有陰雨和風暴,融貫論者們首先會指出必須接受一整套的概念和原則,而不只是獨立的一種。所以,明天將有雨這一論斷的提出是因為有這樣一些前提假設(shè),諸如天空中有高卷云,今天的日落呈現(xiàn)某種景象等。
但沃爾什強調(diào)融貫論并不是拋棄事實本身,而采取一種新穎的解說。在這里所說的“事實”就不同于符合論所談及的“事實”,這里指的是用語言、文字所表述出來的事實,這里事實與理論無原則性區(qū)別。因此,對于融貫論的接受并不像對符合論那么容易、直觀,融貫論表面上看來是一種悖論,“任何學科中的事實都只是暫時確定的,并且是隨時隨地要受到修改;但只要我們留心不把它和另一種非常不同的觀點——一切信念都是同等地可疑的——混淆起來,我們就沒有理由可以不同意它”[6]。這一觀點是可以被理解的。從歷史的發(fā)展看,已經(jīng)證明沒有永恒不變的事物,一個時代被賦予真理的東西,另一個時代可能被拋棄。如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史學界認為“閉關(guān)鎖國”有抵御外來侵略維護民族尊嚴與國家主體的作用;但在八十年代后,學者們則認為“閉關(guān)鎖國”雖起過民族自衛(wèi)作用,但它嚴重阻礙近代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對歷史研究而言,我們很可能發(fā)現(xiàn)新的證據(jù),或改變對舊證據(jù)的看法,從而獲得新的認識。鑒于此,我們的認識才是不斷更新的。融貫論者認為過去的歷史是過去的證據(jù)所保存下來的,而過去的證據(jù)本身是無意義的,只有歷史認識主體賦予其表述,它才能成為有意義的。因此,不存在純客觀的“事實”,事實是“賴于我們所由此出發(fā)的前提假設(shè)和概念模式,即有賴于我們在所探討的這個領(lǐng)域里的其他信念”[7]。因此,按照融貫論的理論我們可以說歷史是一種理論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實在。如剛才我們所說的,歷史事實會隨著不同時代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既然融貫論者只要求陳述符合另一陳述或可以認為是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就是真理。但是隨著知識的積累,每一種解釋是不斷修正的,因此歷史認識是相對的。就其這一觀念,沃爾什認為融貫論的正常形式是不能適用于歷史學的。
其次,關(guān)于歷史學的客觀性問題,《歷史哲學導論》第五章進行了詳細的敘述。沃爾什認為,歷史學要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之前必須面對其頑疾,那就是歷史學家究竟能不能夠及在哪種意義上能獲得客觀的知識。沃爾什承認歷史客觀性的問題是“批判的歷史哲學中最為重要而又最令人困惑”的問題。那么關(guān)于該問題通常有兩種答案:一是客觀主義的——認為歷史事實是絕對地客觀存在著的;一種是懷疑主義的——否認歷史事實具有客觀實在性,而認為每種歷史事實都只相對于歷史學家的主觀認識而存在。而沃爾什在兩種答案之外給出了第三種答案,即他的配景理論。具體地說,他對歷史客觀性做出了這樣一種規(guī)定“每一個進行認真調(diào)查研究的人都必定會加以接受的東西”[8]。這樣一種規(guī)定表明了他理論的“唯心”性質(zhì),因為該規(guī)定不符合人們在日常意義上對科學客觀性的概念。如:我們說某一事物是客觀的,例如山的存在是客觀的,它的存在并不依賴與我們的認識,它的存在與否與我們的認識無關(guān)。但沃爾什這里的客觀性卻有賴于每個人的認識,所以我們可以得出,在他的理論里“歷史學是出奇的主觀的”。
那么他為何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歷史學為何會是主觀的?自古以來,諸多有聲望的歷史學家要求史書必須“如實直書”、“一視同仁”、“不偏不倚”,歷史著作中的任何論據(jù)或結(jié)論被歪曲用來投和作者個人偏見或宣傳目的的都必須受到譴責。因此,應(yīng)與宣傳和迎合區(qū)別開來,才能使其具有客觀的有效性。但是,在此之外的另一個問題則是當一個局外人在看歷史學的時候,最吸引他的是對于同一個題目有著各種不同的說法。不僅每一代人覺得有必要重寫前人一些寫過的歷史,即使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也可以將同一事件描述得完全不一樣甚至是互不相容。如關(guān)于李鴻章在《馬關(guān)條約》簽訂中的評價問題,在最初的評論中史學界認為李是一個“賣國賊”,他的行為損害了國家的行為主體和領(lǐng)土安全,但隨著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對于李的評價開始好轉(zhuǎn),認為李的行為并不是出于自身利益,最主要的是受當時形勢所迫,作為戰(zhàn)敗國,且自身受制于清廷,他不得不這么做。由此可知,在對某一歷史事實描述時,證據(jù)不斷,爭論不斷。但其中最主要的是主觀因素,個人主觀因素的作用限制了歷史學家所能希望獲得的客觀性,或是改變它的性質(zhì),而這些主觀因素卻不能被消除。
最后,我們看看沃爾什對歷史學是否客觀的回答——配景理論。對于任何的歷史研究都離不開兩個要素:一是史家的主觀因素;二是所需的證據(jù)。沃爾什承認,盡管有聲望的歷史學家對其歷史著作追求無黨無私和一視同仁,但正如我們前面討論過的,影響主觀判斷的因素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對于歷史學能否客觀,沃爾什提出配景理論,該理論的要點在于“承認不同的事實之間存在著不可公約性”,“也就是說在具有不同的道德和形而上學的觀點的歷史學家們之間可以有不可公約的歷史事實,而在有共同的道德的和形而上學的觀點的歷史學家們之間則可以達成一種共同的或客觀的歷史意識”[9]。所以,歷史不是對任何觀察者,而只是對持有同樣基本觀點的人來說才有客觀性。對于此理論,沃爾什舉了這樣一個例子“馬克思主義對19世紀政治史的解說,將只對馬克思主義者才是有效的;自由主義的解說則只對自由主義者有效的等等,但這并不妨礙馬克思主義者或自由主義者以一種可以稱之為客觀的姿態(tài)來書寫歷史”[10]。如地理大發(fā)現(xiàn)對于歐洲人來說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但在印第安人角度來說則是一場大屠殺與掠奪,給他們帶來了災(zāi)難。立場不一、看問題角度不一,但都是在各自的立場上“客觀地”討論歷史。
同時,沃爾什還舉了另一個經(jīng)典的例子說明他的配景理論——關(guān)于宗教改革的史事,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誰的說法更準確點呢?我們說不出來亦無法判斷,兩種敘述,就其本身來說都是完整的,我們沒有辦法進行比較。那么配景主義含以上的歷史認識客觀性,并非單純主觀與客觀無差別的吻合,而是指“每一個進行認真調(diào)查研究的人都必定會接受的”,這便與前面討論的歷史客觀性問題不謀而合。
我們不能僅靠史學界某一熱門論斷就贊同歷史的真相便是如此,因為新的證據(jù)、新的爭論不斷出現(xiàn);我們不能因為某個史家對某段史實的描述符合自身喜好便斷定該史家是在客觀做史,因為認識具有主觀性,而這些意識不會憑空消失。
參考文獻:
[1][2][3][4][5][6][7][8][10][英]沃爾什,著.何兆武,張文杰,譯.歷史哲學——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4,73,74,86,71,72,81,92,115.
[9]何兆武,陳啟能.當代西方史學理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