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灘

簡媜

生命是一條險灘，臨岸徐行雖可以見影，倒不如風里來浪里去，感覺活魚的拍動。

一

據(jù)說，康德的墓志銘是這么寫的：

“有兩種東西，我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所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越來越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就是繁星密布的蒼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p>

據(jù)說，1804年2月12日，他的臨終之言一點也不帶“純粹理性批判”的色彩：“味道真美。”

二

序，好比是作者對此一作品的挽歌，至少對我而言如此，所以一向堅持自己作序。寫序的心情像臨崖對長空慨嘆：“去吧！我的文字，到所有可能被閱讀的灘頭，或到所有的閱讀不再可能的長河！”

三

追隨政治標桿的作者，極少不屈膝彎腰的。他們擁有天賦，卻誤用天賦。他們只能算具備文采的政治人，他們不敢在懸崖臨風書寫，與作品相殉。作品自有藝術殿堂去評選，可是一世僅有一回的作者精神呢？除了以身相殉，別無他法可談。

四

如果說為文學史而寫，又不免貪得身后虛名。李白、杜甫，只是個符號而已。他們倒悟得這一點，李白不說了嗎，“古來英雄皆寂寞”，杜甫狀李白“寂寞身后事”，享千秋萬世名的是作品，不是作者。

五

那女人說來可憫，自個兒的青春漂褪了，也見不得別人花團錦簇。好像別人家的丈夫該穿什么衣服、女人該買什么菜也要插手。智慧與知識不成正比，與年齡也無涉。

六

每個人終將被時間的灰塵掩埋，為什么不趁著青春氣力，給后代的人留些寶藏？不多愛鄰門的人，多走一遭開墾中的我的鄉(xiāng)土？

七

聽到有人寫小說像開水龍頭，著實驚訝！這不叫寫小說，是寫故事、編材料。后者僅需要三分才情即可洋洋灑灑，前者，雖高才亦得日夜斟酌。兩者之差別，在于作者，是否具備哲學的鷹眼、史學的胸襟，穿透氤氳浮生，進而提挈一套美學、一種秩序，借以解釋生命滾動的轍痕，并對隱藏在社會底層的曖昧性進行批評。謹就這一論點而言，我倒同意Georg Lukács（格奧爾格·盧卡奇）。

八

散文，還是一支游牧民族。讀散文的人，也習慣只去辨識牛肥或羊肥。好像，寫散文的人不必有什么創(chuàng)作觀，讀的人也不必正襟危坐。

九

人死了，文章活著，還情有可憫；人活著，作品死了，不免令我哀哀欲絕。

十

如果有創(chuàng)作者自覺才盡而自行審判的，不管是封筆或自殺，都值得為我之師。

十一

今天給鳥兒換糧，其中一只趁機飛入屋內(nèi)，停在門頭上，真想不捉它，我寫字的時候，叫它在案前陪著。

可是外頭籠里的鳥兒啼它，它也啼，我有點慌。提著大臉盆要扣住它，竟發(fā)覺自己學起鳥叫，還真像。

十二

鳥兒從臥室飛到書房，又飛入浴室，這就好捉了?？伤５锰卟幌聛?，我把籠子提進浴室，叫籠內(nèi)的鳥兒誘它，它終于下來了，把門掩上，抓緊臉盆，伺機一扣，就成了，可下一步真難，我的手伸進去摸瞎，它又逃竄成功。

這回我聰明了，讓它四處碰壁，等它累得縮在地上喘息，又扣，成了?？刹获R上抓，用拳頭碰碰碰敲盆底，它拘在里頭嚇得拍翅，我呢，坐在澡盆沿抽煙，還呼煙熏它，等煙抽完了，它也無動靜了，半掀盆，這家伙早縮成一球，大手一抓，也不見掙扎，輕輕松松丟進籠內(nèi)?？捎謸乃鼑樆枇耍脟娀ǖ乃繃娝?，它倒清醒了。

整人的伎倆用在鳥兒身上好像行得通，鳥有人性，或人有獸性。

十三

昨天忽地興起怪念，竟與他談死的事，不甚記得詳細。好像曾與他討論一鍋剩菜剩飯似的，可今天還有今天的剩菜剩飯。

十四

彎腰搓衣，頸前的玉印與鐲子相激，那聲音在耳內(nèi)如煙漫散，總要停下來聽。這些神秘的呼喚，比任何人的挽留更讓我確信，我活著，真真地活著。

十五

幫友人取別墅的名字、甫出生的兒子名字、撰寫喜帖的文字……這些服務做多了，竟像早結(jié)過婚、生過子……還守過寡。有時，渾噩忘了歲數(shù)，開始會想死事。

她們問我將來自己的帖子怎么寫？我的心里浮現(xiàn)深山中，藍色的靜靜湖泊，印著游移的白云。

如果天地愿意娶我為妻，這就是我的帖。

十六

只是靜靜地坐。靜靜地聽。靜靜地什么也不想。仿佛虛空已經(jīng)把一切都說明白了。此時，樹林內(nèi)是否有一聲栗爆？

十七

風來了，斗笠輕輕晃起來，燈光卻是不動的。

十八

如果有一天，我寄出的信函都回到我眼前，會是什么心情？像半夜夢中驚醒，還是風雨夜里點燭，忽然找到遺失許久的一根發(fā)夾？

十九

想寫一本小品式的小說，一個老婆婆與小男童，一個老公公跟小女童，一對在山野流浪，一對在川河蜿蜒，最后，相逢。哲理式的筆法，不刻意著重時間定位或背景什么的，我想，這是一本內(nèi)心的小書，人面對宇宙的嘆息，人毗鄰自然的歡喜，人探問生活如何發(fā)跡，人問“人”，人回答“人”。老婆婆是慈悲的化身，老公公是智慧的詮解者，男童象征理性，女童則是無所不容的情感母體。我想，以慈悲點化理性，以智慧升華情感。我想，有些對話以公案的手法提挈，有些情節(jié)似散文優(yōu)美，而他們各自問答的旅路，則是一本小說。

二十

一粒稻谷嵌在黃泥上，猶能導出整個夏天的酷熱；一粒橘子掂在掌中，還稱得出全年雨水的重量。一個人平平凡凡地活過了，一萬個人平平凡凡地活過了，人類的史冊才能逐字逐句寫下去。

最單純的存在里，常能照見宇宙運行的足印。

二十一

一日一書的餓讀，似乎把眼睛弄壞了，近在咫尺的人也會認錯。有時，干脆不用眼睛了，半夜起來尋杯倒水，也不必借助燈。如果日子是漆黑的，我依然可以追尋心中的秩序，安安穩(wěn)穩(wěn)地梳頭，并拾起地上偶爾的落絲。

二十二

人要老，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更恐懼的是，完全無法想象他昨日的年輕，好像生來就這么老。

二十三

早晨臨案而坐，思緒正要漫散，忽然驚瞥落地玻璃一角有兩株草的浮影，原以為是室外植物反光，可也不像。探腳出去，才明白是兩株陌生的草牽著水根站著，不知怎么來的？看那糾繞的根真凈，是水養(yǎng)的，也不像隔鄰扔下來的，這幢大樓閑雜人等少有趣人。會是麻雀銜來的嗎？常在陽臺上散些小粟小米，每天總?cè)齼芍蝗给B來訪，落下的新毫舊羽隨風而蕩。來就來，這兩株俊俏的小草就當作是我的了。養(yǎng)在陶碗里，用兩粒小白石鎮(zhèn)住根，從此，我早晨起來洗漱，就可以見到舊愛新歡了。

二十四

這些人真可憫，事業(yè)、家室都齊了，可是不懂什么是愛，什么是相濡以沫。

照說五六十歲的人，怎還虎視眈眈持著秤錘斤兩人，那一張張肉欲的臉，裱起來送去當鋪大概不值幾文錢。

二十五

有一種人愛故弄玄虛，只差沒說滾出娘胎那日，天下紅雨，魚龍群舞之類的異象。

遇到這種人，就虛與委蛇，瞠目結(jié)舌以示尊重。成不成氣候由此可見，這種人，要捧他或毀他都極其容易。

二十六

另一種人，喜功而又不欲人知，若適時嘆服幾句，他簡直要跪下來叫你爺爺奶奶，好像沉冤大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