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畢業(yè)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睡下了。父親走進(jìn)來,輕輕地把我叫醒。睜開惺忪的睡眼,望著父親,不知有什么事情,已經(jīng)這么晚了。父親只是很平淡地說了句:外面有人找你。就又走出房間。
我讀中學(xué)以后,父親不再像我小時候那樣砸姜磨蒜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他知道我不怎么愛聽,和我講話越來越少,我和父親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其實(shí),原因很簡單,父親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初三那一年,我正在積極地爭取入團(tuán),和他更是注意劃清階級界限。父親顯然感覺得出來,更是明顯地和我拉開距離,不想被我當(dāng)成批判的靶子,當(dāng)然,更不想影響我的進(jìn)步。因此,他和我講話時顯得十分猶豫,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最后,索性少說,或者不說。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門,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同學(xué)。起初,沒有認(rèn)出是誰,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奇。她笑著在和我打招呼。我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她是上四年級的時候,從南京轉(zhuǎn)到北京我們學(xué)校的。我們同年級,不同班。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立刻在她向我揮手打招呼的瞬間閃現(xiàn)。我們學(xué)校有幾個乒乓球臺子,課間十分鐘,是同學(xué)們搶占臺子的時候,每人打兩個球,誰輸誰下臺,讓另一個同學(xué)上來打。那時候,我乒乓球打得不錯,常常能占著臺子打好多個回合。那一天上來的同學(xué),劈頭蓋臉就抽了我一板球,讓我猝不及防,我忍不住叫了聲:夠厲害的呀!抬頭一看,是個女同學(xué),就是小奇。
小學(xué)畢業(yè),我們考入不同的中學(xué)。初中三年,再也沒有見過面。突然間,她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這讓我感到奇怪,也讓我驚喜。看她明顯長高了許多,亭亭玉立的,是少女時最漂亮的樣子。
她來我們大院找她的一個同學(xué),沒有找到,忽然想起了我也住在這個院子里,便來找我,純屬于掛角一將。但那一夜,我們聊得很愉快。坐在我家旁邊的老槐樹下,她談興甚濃,當(dāng)時距離現(xiàn)在五十多年,談的別的什么記不得了,唯獨(dú)記得的是,她說暑假跟她媽媽一起回了一趟南京,看到了流星雨。我當(dāng)時連流星雨這個詞都沒有聽說過,很好奇問她什么是流星雨。她很得意地向我描述流星雨的壯觀。那一夜,月亮很好,星光璀璨,我望著夜空,想象著她描述的壯觀的流星雨,有些發(fā)呆,對她刮目相看。
談不上闊別重逢,但是,少年時期的三年,正是人的心理、生理迅速變化的三年,時間過得很快,回想起來卻顯得很長。意外的重逢,讓我們彼此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們就這樣接上火,令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的友誼,從那一夜蔓延到了整個青春期。高中三年,文化大革命兩年,一直到我們分別到北大荒插隊(duì),整整五年的時間,從16歲延續(xù)到21歲。
從那個夜晚開始,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她都會到我家找我,我們坐在我家外屋那張破舊的方桌前聊天,天馬行空,海闊天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窄小的房間,被一波又一波的話語漲滿。一直到黃昏時分,她才會起身告別。那時,她考上北京航空學(xué)院附中,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她要在晚飯前返回學(xué)校。我送她走出家門,因?yàn)槲壹易≡诖笤鹤罾锩?,一路要逶迤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幾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會趴有人影子,他們好奇地望著我們兩人,那眼光芒刺般落在我們的身上。我和她都會低著頭,把腳步加快,可那甬道卻顯得像是幾何題上加長的延長線。我害怕那樣的時刻,又渴望那樣的時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開。
我送她到前門22路公共汽車站,看著她坐上車遠(yuǎn)去。每個星期天的下午,由于她的到來,變得格外美好,而讓我期待。那個時候,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朧的情感夢幻中,忽略了周圍的世界,尤其忽略了身邊父親和母親的存在。
所有這一切,父親是看在眼睛里的,他當(dāng)然明白自己的兒子身上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情。以他過來人的眼光看,他當(dāng)然知道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提醒我一些什么。因?yàn)樗?,小奇的家就住在我們同一條街上,和我們大院相距不遠(yuǎn),也是一個很深的大院。但是,那個大院和我們居住的清朝年間建起的老院完全不同。不同的原因,從外表就可以看得出來,它是拉花水泥墻,紅漆木大門,門的上方,有一個大大的浮雕五角星。這便和我所居住的那種廣亮式帶門簪和門墩的黑色老門老會館,拉開了不止一個時代的距離。
其實(shí),這一點(diǎn),我是知道的,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都要路過那里。但是,當(dāng)時的我對這一點(diǎn)卻根本忽略不計(jì)。對于父親而言,這一點(diǎn),是表面,卻是直通本質(zhì)的。因?yàn)榫幼≡谀莻€大院里的人,全部都是解放北京城之后進(jìn)城的解放軍軍官或復(fù)員軍人和他們的家屬。那個被稱作鄉(xiāng)村飯店的大院,是解放之初拆除了那里的破舊房屋后,新蓋起來的,從新老年限看,和我們的老會館相距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在父親的眼里,這樣的距離是不可逾越的。不可逾越,從各自居住不同的大院就已經(jīng)命定。我發(fā)現(xiàn),每一次我送小奇到前門回到家,父親都好像要對我說什么,卻又都欲言又止。那時,以我的年齡和閱歷,都無法明白父親曾經(jīng)滄海的憂慮。我和父親也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
有一天,弟弟忽然問我:小奇的爸爸是老紅軍,真的嗎?那時,我還真不知道這個事實(shí)。我覺得老紅軍是在電影《萬水千山》里,在小說《七根火柴》里,從沒有想過老紅軍就在自己的身邊。弟弟的問題讓我有些意外,我問他從哪兒聽說的?他說是父親和母親說話時聽到的。當(dāng)時,我不清楚父親對母親講這個事時的心理。后來,在我長大以后,我清楚了,我和小奇越走越近的時候,父親的憂慮也越來越重。特別是在北大荒插隊(duì)的時候,生產(chǎn)隊(duì)的頭頭在整我的時候,當(dāng)著全隊(duì)人叫道:如果蔣介石反攻大陸,肖復(fù)興是咱們大興島第一個打著白旗迎接蔣介石的人,因?yàn)樗母赣H就是一個國民黨!
兩個父親,兩個黨,一個共產(chǎn)黨,一個國民黨。后來,我問過小奇這個問題。她說是,但是,她并沒有覺得父親老紅軍的身份對自己是多么大的榮耀。她只是說當(dāng)時父親在江西老家,十幾歲,沒有飯吃,餓得不行了,路過的紅軍給了他一塊紅苕吃,他就跟著人家參加了紅軍。她那樣輕描淡寫。在當(dāng)時所謂高干子女中,她極其平易,對我一直十分友好,充滿溫暖的友情。那時候,我喜歡文學(xué),她喜歡物理,我夢想當(dāng)一名作家,她夢想當(dāng)一名科學(xué)家。她對我的欣賞,給我的鼓勵,表露于我的友誼和感情,伴隨我度過青春期。
說心里話,我對她一直充滿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純真而美好的感情。每個星期天她的到來,成為我最歡樂的日子;每個星期見不到她的日子,我會給她寫信,她也會給我寫信。盼著她的來信,盼著她的到來,讓一個星期的日子里充滿期待。整整高中三年,我們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們夾在日記本里,漲得日記本快要撐破了肚子。父親看到了這一切,但是,他從來沒有看過其中的一封信。
寒暑假的時候,小奇來我家找我的次數(shù)會多些。有時候,我們會聊到很晚,送她走出我們大院的大門了,我們站在大門口外的街頭,還接著聊,戀戀不舍,誰也不肯說再見。那時候,不知道我們怎么會總有說不完的話,長長的流水一般汩汩不斷,扯出一個線頭,就能引出無數(shù)條大路小道,逶迤迷離,曲徑通幽,能夠到達(dá)很遠(yuǎn)很遠(yuǎn)未知卻充滿魅力的地方。
路燈昏暗,夜風(fēng)習(xí)習(xí),街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行人,安靜得像是睡著了一樣。只有我們兩人還在聊。一直到不得不分手,望著她向她家住的鄉(xiāng)村飯店的大院里走去,背影消失在夜霧中。我回身邁上臺階要回我們大院的時候,才驀然心驚,忽然想到,大門這時候要關(guān)上了。因?yàn)槊刻焱砩隙紩腥素?fù)責(zé)關(guān)上大門。那樣的話,可就麻煩了,門道很長,院子很深,想叫開大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得在大門外站一宿了。
當(dāng)我走到大門前,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試一試,興許沒有關(guān)上。沒有想到,剛剛輕輕一推,大門就開了。我慶幸自己的好運(yùn)氣。我走進(jìn)大門,更沒有想到的是,父親就站在大門后面的陰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陣感動。但是,我沒有說話,父親也沒有說話,就轉(zhuǎn)身往院里走。我跟在父親背后,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只聽見我和父親咚咚的腳步聲。月光把父親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長。
很多個夜晚,我和小奇在街頭聊到很晚,回來時,生怕大院的大門被關(guān)閉的時候,總能夠輕輕地就把大門推開,看見父親站在門后的陰影里。
那一幕情景,定格在我的青春時代,成為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畫面。在我也當(dāng)上了父親之后,我曾經(jīng)想,并不是每一個父親都能做到這樣的。其實(shí),對于我和小奇的交往,父親從內(nèi)心是擔(dān)憂的,甚至是不贊成的。因?yàn)樵谀侵v究階級講究出身的年代,一個共產(chǎn)黨,一個國民黨,他們的水火不容,注定他們的后代命運(yùn)的結(jié)局。年輕的我吃涼不管酸,父親卻已是老眼看盡南北人。
只是,他不說什么,任我任性地往前走。因?yàn)樗恢涝撊绾握f,他怕說不好,引起我的誤解,傷害我的自尊心,更引起我對他的批判。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說了也不起什么作用。兩代不同生活經(jīng)歷與成長背景的人,又是在那樣特殊的政治年代里,代溝是無法填平彌合的。在那些個深夜為我等門守候在院門后面的父親,當(dāng)時,我不會明白他這樣復(fù)雜曲折的心理。只有我現(xiàn)在到了比父親當(dāng)時年齡還要大的時候,才會在驀然回首中,看清一些父親對孩子疼愛有加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波動的漣漪。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個清晨,父親在前門樓子前的小花園里練太極拳,一個跟頭倒地,再也沒起來,他因腦溢血去世。我從北大荒趕回家來奔喪。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其實(shí),父親沒有什么遺物。只是在他的床鋪褥子底下,壓著幾張報(bào)紙和一本兒童畫報(bào)。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表文章,這幾張報(bào)紙上有我發(fā)表在當(dāng)?shù)氐纳⑽?,那本畫?bào)上有我寫的一首兒童詩,配了十幾幅圖。這或許是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我家有個黃色的小牛皮箱子。家里的糧票等重要的東西,父親的退休工資,都放在箱子里。父親在時,我曾經(jīng)開玩笑對他說,這是咱家的百寶箱呢!打開箱子,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開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沒有帶走的小奇寫給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寫給我所有的信。
望著這一切,我無言以對,眼前淚水如霧,一片模糊。
摘自《肖復(fù)興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