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明濤
每次回故鄉(xiāng)路過徐家鋪子,都照例要進去看看,三十年前,上小學(xué)的我每天都要和同學(xué)路過那里。
鋪子其實是一家客棧,來往于鄂陜的販夫走卒,在天黑以前還沒有走出十里干峽十里水峽的,都會趕到鋪子住下。鋪子正好處在干峽與水峽的交界處,一座獨獨凸起的石崖罩著它。鋪子的主人姓徐,這個客棧便被稱作“徐家鋪子”了。我記事時,那客棧早已不在,但人們還是管那里叫作鋪子。
鋪子房檐后有一處活水,一年四季都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流著,水量不增不減。老師講到“泉眼無聲惜細流”時就說,那泉眼就跟鋪子背后的水一個樣。詩一下子就活了。
小時候每天去鋪子,是為了給老師抬水。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好差事,只有這樣就可以免去站在檐下背誦那些枯燥的課文,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鋪子那一院子的花木。這些花木在老家人的眼里絕對算得上是另類了。餓怕了的人們,但凡房前屋后有一點空地,都會插花一樣種滿莊稼。而在鋪子,卻種滿了各樣的花木。我們抬著木桶,沿著開鑿的青石臺階來往于鋪子和學(xué)校之間。在接水的空當,便假裝立在一株芭蕉下面看花,卻伸長脖子朝屋里邊探望。那屋里似乎有很多吸引我們的物件。堂屋的角落放著一架高大的織布機,女主人常坐在織布機前,推拉間梭子在織布機上飛動。墻上掛著一把三弦,據(jù)說是用一整張蟒蛇的皮蒙制而成,香案下面常坐著一位老頭,從一副石頭花鏡背后射出嚴厲的目光,而通常那目光落在線裝書上。村里人叫他徐老先生,會唱歌,會彈三弦。有時候聽他唱:春打六九頭,春雨貴如油,春山春楊柳,春水池塘臥春?!?/p>
小時候砍柴的地方主要是泡桐樹漕和柳樹漕。鋪子對面便是柳樹漕,不長柳樹,卻長著滿山的花櫟,泡桐樹漕也沒幾棵泡桐:老家的好多地名都像是隨意安上的。順漕有一塊是我們家的自留山,離家近一些,便去得多。放學(xué)早的話,得上坡砍柴,砍著砍著,就會不自覺越過地界,到鋪子的林子里“順”幾根。林子正對著鋪子,一丁點兒響動主家都能聽得到,老頭不太愛說話,老太太厲害,會對著山上大聲叫罵。我們窩在樹下不言語,等她罵累了再接著砍。罵得越厲害我們砍得越有勁。但往往是第二天去泡桐樹漕自留山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山上的柴被別人偷著砍了。老頭不說話,卻用石灰在林子的石頭上寫字: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以成草木之長……我們看不懂,照例隔三差五的去那里砍柴。
村子里的人也大多對鋪子的老兩口敬而遠之??赡芤驗檫@老兩口和村里有人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別人都種莊稼放牛養(yǎng)豬,他們種花草織布養(yǎng)鳥。這些充滿資本主義氣息的作為,只能讓這些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對他們敬而遠之。雖然如此,我還是對鋪子的一切充滿著好奇。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我,平生第一次見過的許多物件,都跟鋪子有關(guān):芭蕉、海棠、線裝書、織布機、紫砂壺、蒙著蟒皮的三弦、掛著玉飾的煙袋、精致的鳥籠子,這些東西在我眼里都是美好物件。而那把發(fā)音純凈深厚、琴柄被常年運指按弦磨得錚亮的三弦,后來被徐老先生送給我的父親,因為在整個村子,只有我的父親喜歡彈它,也學(xué)得最好。
在我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便隨父親遷到了他工作的鎮(zhèn)子。之后每年都回老家住幾天,那里的人和事一直令我不能忘懷。后來結(jié)識了一位朋友,他是位作家,他常年住在武漢,時常想念外婆和外公。從他的文章里,我知道了好多以前不曾聽說的事情:比如,那徐老先生便是他的外公;外公拆了河道舊屋,把新房蓋在半山上,是因為貪那一股好水……
朋友在文章寫道:如果你經(jīng)過那里,如果見到我外婆問候一聲也好,那里的人管她叫“鋪子屋的”。于是,每次回老家,我都替他去看看……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