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我
1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
廟里有只老母雞,難產(chǎn)。
霍小鳳整個人都蒙了。她剛當(dāng)上此山山神還不足二十天,山神的位子都還沒坐穩(wěn),沒想到作為未婚少女的她就碰上了這樣棘手的事情。老母雞的呻吟時高時低,如同她那顆脆弱的小心臟一般沒有著落,還是公雞急躁地推了她一把,吼道:“還不快去找個大夫。”
霍小鳳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跑下山,跑到鎮(zhèn)上焦急地四下一望,打牌的、喝酒的、唱戲的無數(shù)——唯有一面紅色藥旗迎風(fēng)招展。
那藥旗下是一副對聯(lián)。左邊寫,懸壺濟世我第一;右邊寫,風(fēng)流倜儻我魁首。
真是好不要臉。
可今時不比往日,霍小鳳顧不得批判這人厚顏無恥,就腳底生風(fēng)地沖了進(jìn)去,一眼就看見偌大的藥鋪中,會喘氣的活物只有一個背對著她的綠衣瘦高個。她剎車不及,像顆炮彈一樣撞在了那垂柳般的人身上。那人猝不及防,腰不吃力往前一彎,她生怕弄折了他,雙手一伸,將那人抱了個滿懷。
那人低哼一聲,是個醇厚的低音。他回頭看她,霍小鳳竟覺得自己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這人長得也像垂柳。修長的眉,狹長上挑的眼,眼角如葉梢,本來顯得有些鋒利,但他似笑非笑,一片不正經(jīng)的秋波就從眼角流淌了出來。
他說:“一言不合就投懷送抱?嗯,霍姑娘,有長進(jìn)了?!?/p>
霍小鳳詫異地看著他。
“你怎么知道我姓霍?”
2
霍小鳳活了三千年,猶記得兩千八百年前大門口榕樹上鳥窩的顏色,卻不記得她何時見過這位人類朋友。
而這位朋友背著藥箱,閑庭信步般隨著她上山,笑道:“哦,是我記錯了?!?/p>
她剛松了一口氣,就聽他又悠悠道:“哪里是霍姑娘,以你的高壽,應(yīng)該是霍祖祖祖祖奶奶才對?!?/p>
敢情這人不但知道她姓什么,還知道她的身份。
“我不喜歡你這樣打量我?!彼还创?,道,“我叫霍憶山,你叫我山山就好。”
“……霍憶山,你怎么認(rèn)識我?”
“你救過我的命,你不記得了?”霍憶山挑了挑眉,“不過一碼歸一碼,今天我是來救人的。俗話說得好,”他隨著她走上山頂,那母雞的身影已隱約可見,他望著母雞道,“救雞不救窮?!?/p>
說罷,他手一伸,在霍小鳳面前做了一個要錢的動作。
霍小鳳沒錢。
她想起鎮(zhèn)上的人類有用雞蛋換錢的,那難產(chǎn)的母雞往日一天生兩個,家里的蛋幾乎堆成了山,便提議用雞蛋作為診金。
霍憶山還沒表態(tài),一旁的大公雞就怒了:“你這山神,沒有良心,竟讓我們賣兒賣女來看?。 ?/p>
公雞的爪子還沒挨到霍小鳳,就被一只修長的手捏住了。
手的主人不笑時眼神竟有幾分冰冷,他說:“你說誰沒有良心?”說完,病也不愿看了,他轉(zhuǎn)身就走。
3
霍小鳳一個愣神,竟沒拉住他。等回過神來,他已快步往山下走了。
她連忙追上去,霍憶山回頭看到是她,眼底的怒意淡了些許,道:“‘知恩圖報這四個字他們沒有見過?”
“你見過不就行了?!被粜▲P脫口而出。
方才她無意一瞥,才從霍憶山冷銳的神情里抓到一點殘存的記憶。大約百八十年前,霍憶山還是個白白嫩嫩的小朋友時,臉上的笑容可比現(xiàn)在要少多了?;粜▲P替小山山斬了襲擊他的妖狐,小山山臉上濺了狐血,卻還端坐得像個老太爺,矜持地朝她點頭,道:“多謝姑娘,無以為報,我以身相許如何?”
霍小鳳嘴角抽了抽,抬手就是一巴掌,蓋在了這不學(xué)好的小豆丁頭上。
小豆丁橫眉冷對的樣子和面前這張眼帶桃花的臉實在重合不起來,霍小鳳腦子一抽,竟然下意識地抬起手,想通過那一巴掌找找回憶??伤巳缃衩媲暗哪腥吮人€高兩個頭,她剛踮起腳來,就被輕松地握住了手腕。為了防止她摔倒,他另一只手輕輕地扶著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心——我是來報恩的,可不是來受虐的?!?/p>
三千年老處女被霍憶山這人精撩得面紅耳赤,眼睜睜地看著他放開她,嘴角含笑飄然下山。她漸漸回神,突然覺得哪里不對。
——當(dāng)日她救小山山時,確定他是普通人類無疑??擅髅饕呀?jīng)過去了近百年,他如今怎么還是一副青春正好的樣子?
4
明知對方有鬼,霍小鳳卻像著了魔一樣,天天往山下跑,躲在那迎風(fēng)招展的藥旗后面,偷看霍憶山的一舉一動。
或許是他醫(yī)術(shù)不錯,或許是他風(fēng)流倜儻,每日來看病的大姑娘、小媳婦絡(luò)繹不絕,一個個臉色蒼白地進(jìn)去,面色紅潤地出來,看得霍小鳳牙根直癢癢。
可霍憶山平日里好似很不愛笑。昔日在她面前風(fēng)流多情的面孔如今像是被棺材板拍了個正著,連給姑娘診脈時都要講究地搭一張帕子——生怕碰到了別的姑娘的皮膚。
霍小鳳想起前幾日他抓她手腕時傳來的溫度和攬著她腰的手段,心里罵了一句“裝模作樣”,但略有起伏的心緒像是莫名被安撫了下來。
偷看著偷看著,霍小鳳就忘了她的正事,直到有一日傍晚上山時,在小路上被人猛地揪住后領(lǐng)子,接著狠狠一巴掌拍在了頭上。
霍小鳳頭暈?zāi)垦?,聽見大公雞嘶啞高亢的嗓門道:“我家母雞難產(chǎn)死了,看來你也不是不知道理虧!躲了這么多天,還不是被我逮住了!我要你償命!”
霍小鳳還在想“母雞難產(chǎn)”和“要她償命”之間有什么邏輯關(guān)系,大公雞卻沒有再給她機會,將她狠狠一推。她往后踉蹌幾步,突然一腳踏空!
她這才想起來,這段小路緊連懸崖,后面就是萬丈深淵!
5
新晉山神霍小鳳道行淺薄,尚不會飛。
她一頭栽下去時,腦中只有兩個字——完了。
但當(dāng)她以自由落體的趨勢在半空中狠狠一頓時,她腦中便只剩了一個字——咦?
她小心翼翼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一只熟悉的手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腕,因為用力而顯得骨節(jié)泛白。這只手,她天天偷看,偷看它輕輕搭在別人腕上的樣子。她心里一緊,不由得把眼睛睜大——就看到頭頂遮天蔽日的一片雪白。
她望著那九條巨大的長尾,像是傘一樣罩在半空中,減緩了她下墜的速度,腦中突然回想起公雞推她下山時最后說的那句話——“明知我們是雞,卻找來一個狐貍大夫,分明是不安好心!”
哪里是普通的狐貍——這是九尾天狐!
愣怔間,霍憶山已經(jīng)拉著她,飄飄悠悠地落在懸崖之下。懸崖下竟是一片百花盛開的景象,霍小鳳呆呆地望著他的臉,道:“妖狐,分明已經(jīng)被我……”
“殺了。”霍憶山說。
他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道:“救命恩人,說實話,你真是不走心。”
原來百年之前,那妖狐看中的就是小山山身上的靈氣,并不是單純?yōu)榱顺匀??;粜▲P救下小山山時,妖狐已將自己的內(nèi)丹埋進(jìn)小山山的體內(nèi)。霍小鳳嘮嘮叨叨,卻不知為時已晚。
縱橫的妖氣幾乎將小山山撕裂,但他為了記住面前這個有點天真的救命恩人,不得不擺出一副沉穩(wěn)的模樣,睜大眼睛拼命將她的樣貌記在心里。
她卻會錯了意,一巴掌把他扇暈了過去。
他天資極好,借著妖狐內(nèi)丹修煉百年,終于成了九尾天狐。百年間他走遍江湖,終于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山窩里尋到了恩人的蹤跡。
只不過,這些話,沒必要告訴她?;魬浬降哪抗饫p綿地在霍小鳳臉上打了個轉(zhuǎn),霍小鳳不自在起來,自動自發(fā)地就換了話題:“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你天天躲在我店外面偷看我,唉,我只好投桃報李,每天傍晚偷偷送你上山?!?/p>
霍小鳳的秘密被人揭穿,鬧了個大紅臉。不料面前這妖精突然伸手一攬她腰肢,將她拉近,靠在他身上。
他低頭,曖昧地問她:“如何,對你看到的,還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