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人們選擇巴黎,是因為巴黎適合生活,生活而不是權(quán)宜之計——巴黎最深刻的傳統(tǒng)。許多人一生住在巴黎,永不離開。連“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事都沒干過。
有一天我的朋友F帶我去她的同事雅克琳夫人家拜訪,她正在與F一道翻譯我的《尚義街6號》,“你寫了生活,我喜歡?!彼易「ヌm索瓦·米隆大街,這條街比夏東家那條街闊氣多了,林蔭大道,街面上沒有鋪面,安靜,森嚴(yán)。大門上鍍金的扶手閃閃發(fā)光,門面泛黃,多年被小心翼翼、暗懷敬畏地使用,沒有劃痕,包漿深厚,貴重,豪華。
這個街區(qū)住的都是富有的老巴黎。寬闊的樓梯仿佛通向歌劇院,這一家的門與街區(qū)同樣古老,只有訂在門框右側(cè)的小銅牌上刻著的屋主姓名換過,這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房間,曾經(jīng)有人被抬出去,也有人在里面生下來。門很重,徐徐打開的感覺仿佛后面有一處大廳,里面卻不大,不是什么大堂高宅,一些鉆石般的小房間而已。
世界在這些房間里慢下來了,無邊無際的細節(jié),仿佛海水退去,散落著各種物件的海灘。你必須慢慢地走,才能避免碰到什么。各種各樣的玩意兒,壁畫、掛毯、雕塑、油畫,猩紅色的沙發(fā),瓷器、銅器、鑲著鍍金框子的鏡子、路易時代風(fēng)格的家具……到處堆著書,地上,書架上。都是舊書,好像已經(jīng)陪伴了主人很多年,夾著小紙條。
巴黎人普遍住在古董里面,巴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古董。收集古董是巴黎人普遍的生活方式,這種愛好令巴黎充滿了發(fā)霉的歷史感,不只是盧浮宮,歷史在家家戶戶通過無數(shù)的被小心保存著的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在場。這不是國家或社會運動那種大歷史,而是私人生活的小歷史。她父親的,他祖父的,她外祖母的,她外公的,他曾祖母的……那些來自時間深處的小玩意,永不消逝的微光,在一只18世紀(jì)的首飾盒的鍍金蓋子或者一個拿破侖時代制造的相框上安詳?shù)厥嶂^。
巴黎是一個左傾的城市,它繁華,時髦,然而暗地里卻鄙夷珠光寶氣而向往舊物、向往著波西米亞式的浪漫主義。波西米亞是窮人的時髦。巴黎的左傾氣質(zhì)正是通過這些儲存著時間的居室暗示著。這是一個世界上跳蚤市場最發(fā)達的城市,成千上萬的巴黎人一到星期六,就蜂擁向那些遍布在街頭、地鐵車站出口的臭氣沖天的地攤,在那些死者們的舊物里翻啊,刨啊,揀啊,挑啊——那位住在香榭麗舍大道的女士的夢想是一條19世紀(jì)的藍圍巾。這并非一時的心血來潮,相當(dāng)?shù)鼐蚣毸?,她們知道,這樣一條圍巾可以通向那種深刻、持久而如膠似漆的愛情。
照相的發(fā)明使巴黎得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保存著記憶,那么多舊相片,這些發(fā)黃的紙片上,記錄著私人生活最生動的歷史。死者并未死去,他們音容笑貌永存,瞧,多年的前的夏天,他們站在馬德里安的風(fēng)景中。時間沒有過去,如果雅克琳家的某道門走出來一個人,被介紹說是邦斯舅舅,我一點也不會吃驚。雅克琳的丈夫以前在電視臺工作,他皮膚白皙,皺紋優(yōu)雅,天真而傲慢,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巴黎,就是外省都沒有去過。
“為什么要去呢?”他似乎覺得那些問題很奇怪。其實我外祖母也一樣,一生都沒有離開過昆明,她死在故鄉(xiāng)那些黑暗的細節(jié)中。我記得她總是藏著一個紅漆粉盒,里面裝著純金打造的項鏈、玉佩,她一再地交代舅舅、叔叔、姨媽、母親,在她死后,這些東西要放在她的嘴巴里。我都忘了曾經(jīng)有這樣的時代,人們老死于故鄉(xiāng)。
在中國,自五四以來,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被信任,故鄉(xiāng)在作家們的筆下,只是進步的絆腳石、批判對象、拆遷勢在必然,作家們奇怪地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保持著一致?!懊嫦蛭磥怼保肮枢l(xiāng)批判”的寫作成為文學(xué)的主流,張愛玲那樣的作家鳳毛麟角。
雅克琳夫人的午餐做好了,那是一條沙灘般白皙的歐鲌,躺在一張錫紙上,閉著眼。她放了一點胡椒粉,幾乎沒放鹽,非??煽?。
——摘自“鳳凰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