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珰
《七星彩》內(nèi)容簡介:
她是富商之女紀澄,借沈府老太太六十大壽之際,住進了姑母紀蘭的家里。聰穎如她,不著痕跡地跟沈家的所有姐妹以及沈府的老太君和睦相處。紀澄遇到了沈家大房的兒子沈徹,兩人在相處的過程中斗智斗勇,沈徹漸漸傾心于紀澄,兩人最終能緣定此生嗎?
(一)
出晉地而入京師,過井陘是其中一條道,沿途茶寮繁多,專供過路商旅飲水、喂馬。
這日清晨,葉片上的露珠兒都還沒散,就有一隊車馬“嘚轆轆”地靠近三寶家的茶寮。
三寶趕緊迎了上去,幫客人牽了馬,殷勤地拂拭了長條凳上的灰塵,抱了一摞因經(jīng)年久用而致缺口很多的粗盞出來,倒上熱騰騰黃澄澄的茶湯。
“干什么呢,注意著點兒?!鄙聿目嗟目腿瞬荒偷睾瘸馊龑?,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茶湯都溢出來了,趕緊低頭道歉,一邊又麻利地將桌子上的茶水擦掉。而那讓三寶看癡了,連茶水溢出都沒注意到的女子,柳眉一豎、杏眼一瞪,沖著他道:“把這壺裝滿水,要滾燙的?!?/p>
“好嘞。”三寶咧著大大的嘴巴從榆錢兒手里接過寶相花蓋的黃銅細頸大肚壺,入手掂了掂就知道是雙層的,這樣的壺做起來極為費事兒,一般小戶人家哪里用得起。
常年在這茶寮給過往商旅倒茶裝水,三寶見識過不少精致的壺,這一把絕對是家中頂富的人家才用的。片刻后,三寶就將裝滿了滾燙的水的銅壺遞回給榆錢兒,提醒道:“小姐,您拿好了,可夠沉的。”
“叫誰小姐呢?”榆錢兒橫了三寶一眼,“擱桌子上?!?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20/fmha201704fmha20170417-1-l.jpg" style="">
三寶渾身一酥,險些抱不穩(wěn)銅壺,趕緊地將它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只見榆錢兒拿出手絹來仔仔細細地將銅壺外面擦了一遍,這才抱著重新上了中間的一輛馬車。
真講究!這樣明顯嫌棄的動作,絲毫沒在三寶心里引起什么酸楚和反感,此等嫌棄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依然還在傻傻地笑。長這么大,頭一回見著這樣標致的小娘子,三寶如何能不癡?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居然敢用這樣標致的丫頭,未來的姑爺可就有福氣了,三寶猥瑣地想著。
“回神了,小傻子?!比龑毐蝗梭@醒,剛回頭就接到拋過來的一串銅錢。他數(shù)清楚之后再看那行人,他們上馬的上馬,趕車的趕車,已經(jīng)準備出發(fā)了。
三寶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錢,心想出手可真夠大方的,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大戶。三寶雖然從沒出過門,但經(jīng)營這迎來送往的生意見過的人可不少,這一隊車馬的護院身形魁梧彪悍,行事極有分寸,等閑富戶都養(yǎng)不出這樣的家丁護院,因而三寶認定了這一準是西邊兒來的官宦人家。
榆錢兒將銅壺抱上馬車放下,抬手捶了捶自己的手臂——這幾日的馬車坐下來,她的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再看她家姑娘,依然仿佛還在家中花園里似的,儀態(tài)嫻雅地靠坐在引枕上——發(fā)呆。連發(fā)呆都要維持絕美的姿態(tài),這讓榆錢兒不得不嘆息,勸道:“姑娘,反正也沒人看見,你就躺著歪一會兒吧?!?/p>
紀澄沒理會榆錢兒的話,吩咐道:“熱水打回來了,兌水給我洗臉吧。”
榆錢兒和柳葉兒伺候了紀澄洗臉梳頭,紀澄還用了點兒桃花胭脂遮掩連夜趕路導致的倦色。柳葉兒比榆錢兒大兩歲,更能體察自家姑娘的心事一些,見紀澄眉宇間藏著一縷憂慮,她便安慰道:“姑娘一定能心想事成,姑太太的容貌還不如姑娘呢?!?/p>
紀澄側(cè)頭看了看柳葉兒,到底是見識淺了些,她那姑母的“奇遇記”可不僅僅是因為容貌,還得碰對了人。這女人哪,才貌、運氣缺一不可,千百年來她姑姑那樣的佳話也沒幾樁。
“你當世人誰都有姑母那樣的福氣?。俊?/p>
紀澄姑母的事情的確可以堪稱傳奇了。在她姑母那一輩兒時,紀家還只不過是普通晉商,花朝節(jié)的時候紀澄的姑母扮作花神游街,得齊國公府的三爺一見鐘情,非卿不娶。本來以紀蘭的家世頂多只能入齊國公府為妾,可紀蘭打死不愿,那位沈三爺竟然也愿意在爹娘面前絕食相逼,最后終于迎得紀蘭為妻,成就了一段佳話,叫無數(shù)出身低微的女子艷羨不已。
柳葉兒聽了默不作聲,榆錢兒快嘴地道:“我覺得姑娘的福氣肯定比姑太太大,不管誰娶了姑娘,都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彼夜媚锔揪褪莻€金子做的人,“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人不愛錢的?!?/p>
“榆錢兒!”柳葉兒出聲喝止,這丫頭也太沒心眼兒,這豈不是在說自家姑娘只有錢嗎?
紀澄擺了擺手,她自然不會為榆錢兒的直言快語生氣,道:“你這是沒見識,這世上偏就有許多人既要用錢,又嫌錢有銅臭味兒?!?/p>
車輪轔轔,緩緩駛?cè)肓司┒嫉你~雀街。這條街上兩戶朱門就占了大半條街去,而且兩家的主人還都是同一個姓——沈。
齊國公沈家這一脈共有三房,雖然沈家老夫人還健在,但三房卻已經(jīng)分了家。沈家大老爺沈卓尚的是公主,繼承了齊國公的爵位;二老爺沈秀因為當年救駕有功被封了忠毅伯,先皇還特地在齊國公府的旁邊賜了一座宅子給他,如此一來忠毅伯既可以單獨開府,又可以在沈老夫人跟前承孝。
沈老夫人也是開通之輩,干脆趁著這件事分了家,老大老二都有爵位,也不好束在一個屋檐下,那樣反而易生齟齬。至于最不成器的三老爺——沈英,如今也在兵部謀了個郎中的職位,宅子則是沈老夫人用私房錢給他置辦的,也在銅雀街上,只是宅門是朝著側(cè)面胡同開的,不能同兩個哥哥比肩。
紀家的馬車轉(zhuǎn)入鐵帽胡同,從角門進了沈三爺?shù)恼樱⒓淳陀行P迎了上來牽馬,道:“表少爺,老爺在衙門還沒回府,夫人讓你和表小姐先去內(nèi)院相見?!?/p>
紀淵點了點頭,下了馬。紀澄依舊坐在馬車上,直到馬車到了垂花門這才由丫頭、婆子伺候著下了馬車,進入二門。來迎接紀澄的婆子有些面生,并不是前幾年她來時紀蘭身邊的管事媽媽申萬利家的,眼前這婆子自稱姓崔。
柳葉兒上前親熱地叫了聲崔媽媽,又袖了個荷包給她,問:“媽媽瞧著有些眼生,是這兩年里頭才到姑太太身邊伺候的吧?”
崔媽媽掂量了一下那荷包的分量,笑瞇瞇地道:“老奴哪有那個福氣,就是在前頭替夫人管管茶水房的事兒?!迸赃叺挠苠X兒聽了臉色險些沒繃住,倒是紀澄的臉上依然帶著和煦的微笑。
管茶水房的婆子,也就是家里平時有生客來時負責招待的,略微親近一點兒的女眷過來串門,只要紀蘭是個心里有成算的,就該派自己身邊的婆子去迎。她做了沈三夫人十幾年了,沒可能連這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紀澄心里一清二楚,她姑母這是變著法兒地給她下馬威呢,這不就是個嫌錢有銅臭味兒的嗎?
只是紀澄有求于她姑母,她若想留在京城,進入京城閨秀的圈子,還得全靠紀蘭引薦,所以即使難堪,她也只能生受著。而紀蘭大約也是拿捏準了紀澄這一個弱點,才敢如此。
卻說紀澄跟著大哥紀淵走進沈府正房所在的院子,三年多之前她曾跟著她爹來過一次,小住了兩日,如今看著這院子比以前似乎更樸素了,若非紀澄心里清楚紀家每年要給她姑母多少銀子,她恐怕都要以為沈家三房的日子快過不下去了。
紀蘭坐在正堂見了紀淵和紀澄兩人,他們兄妹跨進門時,連門好似都亮堂了不少,讓人忍不住瞇了瞇眼睛。紀淵領(lǐng)著紀澄朝紀蘭行了禮,喚道:“姑母?!?/p>
紀蘭微笑著道:“你就是淵哥兒吧?這么多年不見,姑姑差點兒都認不出你來了?!?/p>
紀淵性子沉肅,聞言只是笑笑。
“你爹爹的信上已經(jīng)說了你的事兒,書院的事情我也讓三爺打聽去了,應(yīng)該沒有問題,你且安心住下吧。”紀蘭頗為滿意地看著如芝蘭玉樹一般的紀淵。
“多謝姑母。表弟表妹們不在嗎?”紀淵問道。
紀蘭的兩個兒子,如今一個十六,一個八歲,大兒子沈徑已經(jīng)入了東山書院。紀淵和沈徑神交已久,十分想彼此親近親近,切磋一下文藝。
“這幾日客人多,他們都去老太太那邊兒伺候去了。”紀蘭笑道。紀淵點了點頭。
同紀淵說完話,紀蘭這才轉(zhuǎn)眼看向紀澄。雖說紀家沒有難看的人,可眼前這人卻將紀家人的美貌發(fā)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說她鐘天地之靈秀都不差,若是家世好點兒,只怕宮中圣人都做得。
“這是阿澄吧?三年前見著時還是個小娃娃,現(xiàn)在都長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變,你這模樣將宮里的娘娘都比下去了。”紀蘭笑道。三年前紀澄臉上還有點兒嬰兒肥,帶著小姑娘的嬌憨,如今抽了條兒,已經(jīng)跟紀蘭都差不多高了。
“姑姑?!奔o澄又給紀蘭行了一禮。
紀蘭聽見紀澄的聲音微微皺了皺眉,不由想起了她娘家嫂子,紀澄的母親來。一個上不得臺面的豆腐西施,臉蛋倒是極漂亮,就是說話嬌嬌嗲嗲,對著誰都像在撒嬌,賣弄風騷。換作今日的紀家,斷然不會讓那種女人進門的,可當時紀家的生意還不過剛剛起步,她哥哥又喜歡得緊,被迷得五迷三道的,父母大人拗不過他,就只能娶了那么個東西。如今紀澄繼承了她娘的聲音,粘糯得就跟沾了蜂糖似的,也不知道是想招惹誰。
紀澄敏銳地察覺到了紀蘭的不喜。其實三年前她就有感覺了,當時她爹爹本有將她留在京里的打算,想著在沈府里教養(yǎng)一段時間,回到晉地時說親也能被人高看幾眼,但紀蘭沒接那個茬兒,紀澄年少心高氣傲,自然也不愿意勉強留下。只可惜世事弄人,心再高也硬不過命。
紀蘭撇開紀澄,又同紀淵親熱地說了半晌話,然后才叫小丫頭領(lǐng)他去外院收拾好的廂房住下,等他姑父回來再讓他去拜見。留下來的紀澄則默默地跟著紀蘭進了東次間——紀蘭日常起居的地方,這里樸素得像個守寡數(shù)十年的寡婦的屋子一般。
紀澄知道紀蘭的心事,那就是不愿意別人想起她是商家女出身,所以處處務(wù)求儉樸,絕不能讓人將她和暴發(fā)戶聯(lián)系在一塊兒。只是如此一來未免過猶不及,紀澄暗自搖頭。
紀蘭在南窗邊的榻上坐下,紀澄自然不敢坐在她對面,便擇了紀蘭下首那一溜玫瑰椅的第一張坐了。紀蘭斜靠在引枕上,頗為放松,可以說她是拿紀澄當自家人看待,但也可以說她是沒將紀澄放在心上,連基本的禮遇也欠奉。
“唉,這幾日為了籌備老太太的大壽,忙得人仰馬翻的,我這肩頸上的老毛病又犯了?!奔o蘭抬手揉了揉肩膀道。紀澄便站起身走到紀蘭身側(cè),道:“我給姑母揉一揉吧。”
“瞧你手腕跟細柳似的,可有力氣?”紀蘭笑道。
“姑母試了便知?!奔o澄回以微笑道,手上加了力氣,給紀蘭揉捏肩頸。
紀蘭舒服地瞇上眼睛:“不錯,想不到阿澄你還有這一手,倒是個會伺候人的?!?/p>
這話連旁邊伺候紀蘭的丫頭聽了都有些詫異,但紀澄這位表小姐不僅臉色沒變,連手上的動作也與先才一般地行云流水。紀蘭微微睜開眼睛掃了她一眼,心道這姑娘好不得了,小小年紀城府就如此深了。換別的小姑娘,被人當成個小丫頭般侮辱,只怕早就翻臉了。
其實也不是紀澄的修養(yǎng)到位,只是有求于人不得不低聲下氣而已。紀澄安慰自己,轉(zhuǎn)念想想,她就當是孝敬自己姑母,倒也沒什么不能忍的。良久后,紀澄已經(jīng)累得額頭上開始冒出細汗,紀蘭才再次開口:“你爹爹信中說讓我?guī)湍阍诰┏橇粢庖婚T親事。”
紀澄即使城府再深,可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姑娘,被紀蘭當著面兒說起親事,還是紅了臉。
“你們呀,是只看得到我風光的一面,其實哪里知道我們這樣人家出身的媳婦,在府里有多難做?!奔o蘭嘆息一聲,“我這些年做什么都是錯,說什么都不對,日子跟熬油似的,當初沒分家那會兒更難,連著掉了兩個孩子?!?/p>
“姑母一心為了阿澄好,阿澄都知道?!奔o澄松開手,提了裙擺走到紀蘭跟前跪下道,“姑姑,不是阿澄心大,愛慕虛榮,兩年前的事情姑姑也都知道,那祝吉軍仗著有做縣令的女婿,四十多歲的半截子老頭了還想要強納我做妾?!?/p>
說到這兒時,紀澄閉了閉眼睛,過往的羞辱到如今她都記憶猶新,眼里也蓄了淚花:“二哥為了我的名聲跟他們家理論,被打得遍體鱗傷,連腿都瘸了,如今身子都還沒大好,卻還被反誣縱仆行兇,下了大獄。若非姑姑和姑父鼎力相助,二哥只怕早就不在了,連紀家恐怕也不能茍存?!?
紀澄的眼淚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往下落,“阿澄不想再因為這張臉為爹娘帶來不幸,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輕言毀去,徒令親痛仇快,如今阿澄只是想報答爹娘這十幾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奔o澄的眼睛又大又亮,不哭時已經(jīng)是波光瀲滟、蘊水涵清,哭起來更是仿佛牡丹含悲、梨花帶雨,霧蒙蒙的讓人心生憐惜,且她又有一管水泠泠仿佛春日枝頭畏雪的迎春花般嬌弱的嗓音,叫人聽了心腸就軟了一大半。
紀蘭一時拿不準這位侄女兒是真心只為報爹娘養(yǎng)育之恩,還是在騙自己。試問哪個姑娘不想高嫁名門勛貴? 紀蘭臉色柔和了一半,道:“你先起來說話。”話音剛落,她身邊的丫頭就已經(jīng)伶俐地上前攙扶了紀澄起來。
紀澄用手絹搵了搵淚,一舉一動都盡妍極麗,看得旁邊伺候的丫頭都癡了眼、愣了神。
紀蘭等紀澄的情緒平復后才繼續(xù)開口:“兩年前的事情我知道,若是你安分守己,又豈會惹來那些麻煩?”紀澄的眼皮垂了垂,搭在膝上的手握緊了拳頭,睜大眼睛看向紀蘭:“姑姑,當日是花朝節(jié),我頭上還帶著帷帽,那祝吉軍連我的臉都沒見過便要強納,為的是不忿紀家搶走了他的生意?!?/p>
又說了幾句話,紀蘭便將紀澄打發(fā)了去安頓。等紀澄離開后,從那內(nèi)室的屏風里轉(zhuǎn)出一人來,卻是個三十來歲,梳著整齊溜光纂兒的婦人來。
“常姑姑以為如何?”紀蘭抬了抬眼角問道。
“真是天生的尤物,無論是容貌、身段,還是那管黃鶯般的嗓子,都比當年的雪貴妃有過之而無不及?!背9霉玫?。
紀蘭的嘴角一翹,卻又聽常姑姑道:“我看這位表小姐鼻梁高挺、目色清澄,是個十分有主見之人,剛才聽她言語,也不是那一味伏低做小、貪慕虛華之輩。只恐強扭的瓜不甜,若她心有怨懟,即使到了貴人身邊伺候,恐怕也未必就會幫助夫人,說不定反咬一口也未可知?!?/p>
紀蘭并不同意常姑姑的看法,道:“這京都就是個大染缸,她在晉地時所見之物都是尋常,到了這里多住幾日,指不定就被亂花迷了眼那也未可知?!?/p>
“當然她若是自己能管得住自己,不羨慕那榮華,不攀艷那高枝,我也不會逼她,畢竟是我的侄女兒。但若她自己有凌云之志,我這個做姑姑的少不得也要幫她。”紀蘭啟唇一笑。
常姑姑垂下眼皮道:“既然夫人有那等打算,先才又如何那般對表姑娘?正該好生拉攏,優(yōu)為款待才是?!?/p>
常姑姑以前在宮里伺候,滿了二十五歲時被放出宮來,哪知家中早就遭了災,如今一家子人不知所蹤,怕是早就死了。她一個單身女子,又有些銀錢,便被那地痞流氓給看上了,常姑姑自然不從,輾轉(zhuǎn)又逃回京城,被紀蘭所救,便留在她身邊伺候,順便教五姑娘沈萃一些禮儀。如今她是日漸得紀蘭看重,時常替紀蘭出謀劃策。
“唉,畢竟皇上的年紀擺在那兒,紀澄年紀輕輕,現(xiàn)在肯定不愿意進宮。等她受盡了冷遇,撞上南墻自然就會回頭。我冷著她一點兒,也是好讓她早日看清楚形勢。等她起了心思,咱們再細細引導,不愁她不依靠咱們。畢竟娘娘們在宮里頭,有些事也還是需要外頭人幫忙的?!奔o蘭很有信心地道。
常姑姑退下后,紀蘭轉(zhuǎn)了轉(zhuǎn)手指上綠汪汪的翡翠戒指,高聲往簾子外問道:“表姑娘可安頓下了?”玲瓏從外頭打了簾子進來回道:“表姑娘已經(jīng)安頓下來了?!?/p>
紀蘭吩咐道:“你去開了后罩房的庫房,揀幾樣老夫人給三爺還有阿萃的東西,送到表姑娘屋里去?!绷岘囉行┻t疑,沈老夫人出身顯赫,又當了那么多年的齊國公夫人,手里的好東西不知凡幾,隨便揀幾樣出來都是來歷不凡,現(xiàn)在居然要拿去給那位表姑娘用,也未免太可惜了,也不知道她欣賞得來還是欣賞不來。
“愣著做什么,快去啊。”紀蘭有些不耐地道,“別跟打發(fā)叫花子似的,只管揀那最好的拿去?!?/p>
“是?!绷岘囆南?,看來這位表姑娘是入了三夫人的眼,今后少不得要提起精神來應(yīng)付了。
且說紀澄領(lǐng)著榆錢兒、柳葉兒走進正房西跨院里她姑母替她準備的房間時,心中略微一驚——這間屋子可比正房華麗富貴了許多。整堂半新舊的花梨木家具,既氣派又沒有暴發(fā)戶的氣質(zhì),擺設(shè)也十分雅致。尤其是那座花梨木三扇繪歲寒三友的屏風,無論是雕工還是樣式都十分精致。
跟著進來的紀蘭身邊的大丫頭玲珍道:“這座屏風是三夫人生五小姐時,老夫人給的,說是先皇后娘娘賜下的?!痹瓉磉€有這樣不凡的來歷,紀澄點了點頭。
到后面,玲瓏得了紀蘭的話開了庫房,領(lǐng)了一眾丫頭、婆子過來,抱插屏的抱插屏,抬炕案的抬炕案,又有那抱漢玉鳴鳳在竹腰圓花插的,也有那拿官窯雙環(huán)葵花樽的。
這屋子里所見之古雅器具,都是有銀子也買不到的貴重物件,只有那歷經(jīng)百十年的勛貴人家才能積攢下來。歇下后,榆錢兒忍不住道:“剛進門時我還以為姑太太對姑娘不喜呢,可如今瞧著又不像,送了這許多貴重物件來,是為了什么?。俊?/p>
前倨后恭所為何也,的確難猜。倒像是欲以這滿堂金銀買不來的富貴晃花她的眼一般。否則早該布置好的屋子,緣何又突然抬入這許多古器寶具?是想嚇得自己知難而退,還是欲勾起她的上進心?紀澄暫時還摸不透這位姑母的想法兒,但來日方長,若是她真有什么盤算,終有圖窮匕首見的一日。
用晚飯時,紀澄的姑父,也就是沈三老爺下了衙到家,紀澄和紀淵一起去了正房拜見。
沈英是個十分溫和的人,見著紀淵和紀澄,關(guān)切地問了好些話,又說紀淵想去東山書院讀書的事情,基本已經(jīng)辦妥了,但是書院的山長還要親自考一考紀淵,才能決定是否收他入學。紀淵自是感激不盡,沈英又說等休沐日,便親自帶他前去拜訪山長。至于紀澄,沈英畢竟是姑父,需要避嫌,因而只簡單問了問她在家中可曾讀書。紀澄回道家中爹爹曾給她聘過一個女先生,教她讀書習字。
沈英十分高興,沒想到自己大舅子還有這樣的心胸,道:“好,這女兒家正該識文斷字,一可以從書中明白許多道理,于子孫皆有益;二可以與將來夫婿紅袖添香,也是樂事。”
“老爺說什么呢?!”紀蘭嗔道。
沈英頓時察覺自己失言了,怎么能同侄女兒開這種玩笑。
紀澄耳畔飛紅,只垂著頭不說話。
為了掩飾先才的失誤,沈英轉(zhuǎn)而道:“咱們沈家家中有專為女子設(shè)的書堂,你幾個表姐妹都在里頭讀書習字,阿澄若是在京城待的日子長,倒可以去跟她們做個伴兒。反正教一個也是教,教幾個也是教。”
紀澄聽了,便抬頭去看紀蘭——實則她在京城能否留下,還端看這位姑母的意思。
紀蘭本來打算觀察紀澄兩天,再看是否送她去書堂的,但如今沈英既然如此說了,她也不好抹沈英的面子,因而笑道:“阿澄這次恐怕要在京里住一段時日,我也有意送她去學堂給阿萃她們幾個小姐妹作伴,卻被老爺搶先一步說了,這個人情倒是落在老爺身上了?!?/p>
沈英笑了笑,道:“哎呀,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夫人的侄女兒,你自然比我更上心,定然會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shù)摹!?/p>
又說了一會兒話,門房那邊的婆子來說,五姑娘還有兩個哥兒都被留在了老夫人的芮英堂用晚飯,紀蘭便道:“那我們就在這里擺飯,都是一家至親也沒必要回避,一桌子吃飯才熱鬧?!?/p>
沈英點了點頭,但是大家族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因而這一頓飯吃得并不熱鬧。
用過晚飯,紀澄和紀淵就各自回了屋。
晚上,紀澄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消食,榆錢兒在外頭野了一圈回來,基本已經(jīng)將沈家三房的大致情況摸了個底兒,八卦道:“吃過飯,姑老爺就往方姨娘屋里去了?!?/p>
紀澄并不驚訝,她姑母再美,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自然比不得那些姨娘的鮮美。
“叫你打聽府里的事兒,你怎么光打聽姑老爺?shù)乃椒渴聝喊??”柳葉兒伸出食指戳了戳榆錢兒的腦門兒。
“哎呀,我不就是順便聽了一耳朵嘛。”榆錢兒嘟嘴道。
“讓她說吧,咱們聽一聽總沒壞處?!奔o澄道。
榆錢兒聞言便沖著柳葉兒得意地笑了笑,“姑老爺最中意那新進府的梅姨娘,梅姨娘和方姨娘都住在正房后面的小院兒里。方姨娘生了個女兒,就是如今的八姑娘?!?/p>
紀澄在床上反側(cè)難眠,她的睡眠一向不好,換了地方就更難入睡。思緒紛雜,一下就跳回到晉地,想起凌子云來。兩家雖然門當戶對,可是一旦遭遇外辱,恐怕分崩離析就在眼前,倒不如相望天涯,各找各的門路。
紀澄嘆息一聲,又想起她的姑母紀蘭來。那時年少,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另嫁他人,只盼著快快長大,同子云哥哥雙宿雙棲,哪里又能預料到會發(fā)生祝吉軍那件事。即使發(fā)生了,當時的紀澄還以為自己姑母嫁得那樣的人家,解決姓祝的肯定是小菜一碟。
紀澄翻身仰躺,她也不怪紀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立場,最后她姑母不也還是幫了他們嗎?雖然是以獅子大開口的方式。
甚至紀澄也不能保證自己,嫁人之后還會那么盡心地去幫助自己的娘家。
盡管她對紀蘭說的話非常漂亮,可紀澄知道自己是有私心的。她的確不愿意再拖累父母,但她也不愿意再過那種隨隨便便被人兩根手指輕輕一捏就能碾碎的螻蟻般的生活。人活著首先得讓自己強大起來,即使是狐假虎威也行,然后才能說以后的事情。
可是自己能否如愿呢?紀澄不得而知,甚至沒有半分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雖然抱著極功利的心而來,可也期盼遇到的那個人,樣貌難看一點兒無妨,只求性情溫和,公婆易與。
只是,聽說這京城的貴夫人都不是好相與之輩。紀澄嘆息一聲,她倒是不奢求嫁給高門顯貴,那大宅門內(nèi)的日子其實并不好過,最好是嫁個家中人口簡單,夫君自身極有能力和前途的,哪怕是鰥夫也無妨。紀澄反復想著,京城這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官員,總有她看得上,也看得上她的人吧?
一直到了半夜,紀澄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但不一會兒就又該起床去給紀蘭問安了。
“昨晚睡得好嗎?”紀蘭一邊由著玲瓏給她梳頭,一邊問。
“挺好的,姑母?!?/p>
紀蘭輕笑道:“你昨日剛到,本就該沐浴洗塵,倒是我疏忽了?!?/p>
話雖如此,可如果是紀蘭回晉地,只怕紀澄他們家是絕不敢這樣疏忽的。無他,身份顯貴與低賤而已。然后,紀蘭話音一轉(zhuǎn):“我知道你們都羨慕我,可是我嫁到齊國公府的難處,又有誰能理解?”似乎已經(jīng)動了情,“家中妯娌一個是公主,一個是侯府嫡女,眼睛都長在頭頂上,老太太瞧不起我的出身,連帶著家中的奴仆對我都無敬意。我懷頭一個哥兒的時候,才剛懷上,老太太就往我屋里放人,我當時年輕氣盛,好好的一個哥兒就那么流掉了。”紀蘭一邊說一邊搵淚。
這已經(jīng)是紀蘭第二次向紀澄倒苦水了,像是務(wù)必要讓她知道,嫁進高門大戶可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多的是苦處。但其實紀澄從來就沒覺得嫁進高門大戶之后的生活是容易的事情,有所求必然有所失,她早有心理準備。
紀蘭仿佛終于找到聽眾了似的,一股腦兒地把所有的怨氣都講了出來:“沈家三個兒子,大老爺繼承了爵位,二老爺也立了功被封了伯爵,就你姑父高不成低不就。就他現(xiàn)在這差使,也是拿錢捐來的,又走了門路補了個缺,但實際什么也管不著。老太太偏心老大、老二,兩個哥哥又瞧不上不爭氣的弟弟,妯娌的臉色不知道多難看,我每次去求他們,都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你是沒求過人,不知道那其中的艱難和心酸?!奔o蘭揪著胸口的衣襟,瞧著仿佛難受得心都擰巴了。
紀澄擦了擦眼角的淚,道:“我們一家都對姑母和姑父感激不盡,若是沒有姑母,只怕我們連求人的門路都找不著?!?/p>
紀蘭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侄女兒真是個妙人。不過,紀澄再聰明紀蘭也不怕,聰明人有時候反而更好說話,因為她們總是知道什么才是對她們最有利的。
“咱們快別說這些了,說起來就傷心。你們知道我的難處就行。你這次到京城來,姑母一定會盡力幫你的,若真是成了,咱們姑侄倆在京城也算有個照應(yīng)。只是這京城的水深得緊,高門大戶的人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那驟然得寵的新貴的做派又實在讓人瞧不上。其實以你這等才貌,若是能進宮伺候皇帝,今后難道還愁別人敢找國舅爺?shù)穆闊??宮里沒有太后,若是伺候好了皇帝,過得既舒服又自在,京城一溜的貴夫人都要在你跟前跪拜,別提多解氣了。”
紀澄的臉色沒變,但是心卻已經(jīng)擰緊了,她沒想到紀蘭居然打的是這種主意?;实鄱伎煳迨睦项^子了,打年輕時起就沉迷女色,把個身子都掏空了,三十幾歲才登基,登基后更是變本加厲,膝下一直無子,直到近幾年才生了個大皇子。
紀蘭以為晉地天高皇帝遠,紀澄一個閨中女兒肯定不知道朝中之事,卻哪里知道,紀澄既然打定了主意來京城,又怎么會不下心去打聽皇城的事兒。
“姑母,我聽說皇上都將近半百的人了,阿澄沒有那等野心,也不敢同宮中的娘娘比,我嘴笨話拙,恐怕是沒那個福氣的?!奔o澄低頭道。
紀蘭也沒指望紀澄立即就答應(yīng),等她以后在京城碰了壁,自然就知道選擇什么好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沈萃,也就是紀澄的表妹走了進來,撒著嬌喊道:“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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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澄去拜見沈府老太太,見了沈家的各個姐妹,相處時各存小心思。她們在交談中發(fā)現(xiàn),沈府請的連先生,竟是紀澄的師父。沈蕁出題考大家,眾人皆難解,唯獨二哥之前掃一眼便能解出,她們口中的二哥到底有多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