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剛
西方稅收正當性思想論證的歷史淵源
◆劉守剛
稅收是現(xiàn)代國家依據(jù)憲法與公共行政權而進行的合法財政征收活動,在西方財政思想中,對于稅收正當性的論證包含了兩個核心的內(nèi)容,即必要與同意。從歷史上看,這兩個內(nèi)容源自西歐中世紀的封建國家時期。對“必要”的論證首先來自于戰(zhàn)爭的需要,即一開始由國王根據(jù)封建原則征召有限附庸自帶武器從事短期戰(zhàn)爭,后發(fā)展為要動員全體自由人與民眾的資源從事期限較長的戰(zhàn)爭,以此為起點來論證征收某種稅收的必要。而同意則來自于司法方面,即國王一開始只主持自己直接封臣間的爭訟,后擴大到將這種司法正義適用于所有民眾,在司法過程中因司法性質(zhì)而發(fā)展出對稅收表達同意的形式與組織(即議會)。
稅收正當性;必要;同意;封建國家
在19世紀德國財政學者斯坦因看來,稅收一詞只能用來指稱在現(xiàn)代國家中依據(jù)憲法與公共行政而進行的合法財政征收活動,而傳統(tǒng)國家憑借強力而進行的財政征收活動事實上不能被稱為稅收。①斯坦因:“論稅收”,載于馬斯格雷夫、皮考克主編:《財政理論史上的經(jīng)典文獻》,劉守剛等譯,上海:上海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依照這一看法,嚴格地說,稅收是現(xiàn)代國家中的一種財政現(xiàn)象。正因如此,對于稅收正當性的證明,依賴于對現(xiàn)代國家正當性的證明,也就是說只有證明現(xiàn)代國家是正當?shù)?,這樣的國家依法征收的稅收才是正當?shù)摹?/p>
在西歐現(xiàn)代國家誕生早期(16世紀—17世紀),對國家正當性進行說明的理論是社會契約論。在當時,正如麥克里蘭評論的,“并不是說所有重要的政治理論都是社會契約理論,而是說,凡是政治理論,如果本身不是社會契約理論,則若非必須將社會契約說納入考慮,就是必須對之加以抨擊”。②麥克里蘭:《西方政治思想史》,彭淮棟譯,??冢汉D铣霭嫔?2003年版,第202頁。因此對于稅收正當性的論證,大多也是通過社會契約的形式或某種變體來進行的。就是說,公民為什么要納稅?從社會契約論來說,首先是因為國家給了你保護或者給予了某種利益,而你必須為此支付一定的代價,這樣一種保護與代價關系就構成了契約上實質(zhì)性的必要;其次,形成保護與代價之間的契約關系,是經(jīng)由你自己同意的,這滿足了契約上形式性的要求。
本文的目的在于,力圖厘清西方用以論證稅收正當性的兩個核心內(nèi)容(即必要與同意),是怎樣在社會契約理論之前的歷史中奠定基礎的。
盡管希臘哲學與羅馬法律作為歷史記憶,對中世紀西歐國家發(fā)展及稅收的出現(xiàn)在思想和制度上有一定的影響,但此一時期西歐國家的發(fā)展主要還是基于西歐中世紀初期形成的封建制度。對于處于雛形中的稅收,其正當性的論證,思想也淵源于此。
大體上,封建制度是一種非?;祀s的制度體系,同時存在著無數(shù)種思想為其提供正當性證明:比如君權神授(又可分為經(jīng)由教會轉授和直接來自上帝授予兩種)、人民主權(經(jīng)由自由人或者貴族選舉來表達)、血統(tǒng)世襲(君位或君權必須由特定的具有一定神圣性血統(tǒng)的家族來繼承)、封建契約(君權來自同等身份貴族的認可)等。當然,最契合當時封建社會性質(zhì)并奠定近代早期社會契約理論的,是當時用來論證政治正當性的封建契約理論。
就當時的封建社會而言,法蘭克帝國崩潰之后才真正于西歐逐步發(fā)展起來的封建制度,今天我們給予的名稱上雖然只有一個,但在制度表現(xiàn)上卻并不統(tǒng)一,而且在不同時空中的發(fā)展也不平衡。當然,在多樣性的背后,仍有一些制度安排和思想原則是共通的,其主要表現(xiàn)就是一種封建契約關系,它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要點。
第一,政治制度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相當程度上是私人性質(zhì)的。在封建關系中,國王和各封建主的權力來源是相同的,都來源于土地財產(chǎn);他們之間的關系(領主給予封臣保護并主持正義,封臣效忠于領主并攜帶武器為其作戰(zhàn))并非現(xiàn)代國家中上下級權力隸屬關系,而是私人與私人的關系。例如,在13世紀時的法國,根據(jù)博馬努瓦爾的說法,國王對王國擁有主權,與男爵對領地擁有主權,完全是一個道理。①麥基文:《憲政古今》,翟小波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頁。這種私人性質(zhì),奠定了用契約關系來理解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基礎。
第二,領主與附庸、自由民之間的關系是“契約”性質(zhì)的。就是說,封君封臣關系的實質(zhì)是以相互負責為前提,整個國家是一個松散的類似于“契約”性的社會有機體。在這個讓雙方獲得某種身份的封建契約中,領主和封臣之間的權利義務并不是任意的;權利義務關系實際上主要由日耳曼人的習慣法確定,一般不能按當事人雙方的意志加以改變。
用今天的眼光看,這樣一種以契約關系連接而成的私人性質(zhì)濃厚的封建制度,既是一種權力分配的政治制度又是一種身份獲得的社會制度,同時還是經(jīng)濟制度、軍事制度與財政制度。在這一私人性質(zhì)的制度基礎上,那種具有公共性的現(xiàn)代國家制度是如何成長起來的呢?答案是源自于軍事與司法的需要。封建契約在本質(zhì)上建立起來的是一個庇護體系,而作為領主為附庸提供的庇護主要有兩種:一是在封臣受到外部侵犯時給予軍事支持,保護其不受侵害;二是對封臣之間的內(nèi)部爭端進行公正的裁判。正如布拉克頓所言:“國王之為國王,端賴和平與正義?!雹邴溁模骸稇椪沤瘛罚孕〔ㄗg,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9頁。就是說,對于軍事及司法這兩種公共職能的需要,事實上推動了封建制度從私人性的制度向公共制度演化,現(xiàn)代國家制度包括財政制度也正是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就稅收正當性的思想論證而言,在一定程度上,從軍事理由出發(fā)論證的是征稅的實質(zhì)性理由,從司法活動出發(fā)論證了征稅的形式要求即集會同意。換言之,在封建契約下,只有符合“必要”且“同意”的標準,才能對貴族和自由民的財產(chǎn)或收入征收封建賦稅;而這又為后來的現(xiàn)代稅收及其正當性理論(即社會契約理論)奠定了基礎。
封建時期的國王,實際上兼具公私二重性的特征:他既象征著國家的公共權威(一國之君)又具有封建的私權(最高封建主)。國王獲得的財政收入也因此是公私二重性的,既有自有領地內(nèi)的收入,又有自有領地外的收入。國王來自于自有領地內(nèi)的收入,在相當程度上是作為大地主的私權收入,此處不予討論。而來自于自有領地之外的收入,則帶有一些公共性特征,有不少收入后來轉化為現(xiàn)代的稅收。
對于國王而言,自領地外獲得的財政收入,至少一開始主要是基于封君封臣關系而獲得的武士精英無償提供的軍役服務。以英國為例,國王的直接封臣應該根據(jù)其所占有的騎士領的數(shù)量,每年為國王提供相應數(shù)量的騎士并為國王免費服役40天。不過,由于客觀上戰(zhàn)爭規(guī)模的擴大和戰(zhàn)爭技術的變化,主觀上無償軍役提供者意愿不足等原因,由國王臨時征召、騎士親身短期服務的軍事制度慢慢衰落,國王越來越多地將軍事義務轉化為騎士階層的納稅義務。比如在英國從12世紀初開始,國王就對不親自服役或服役騎士數(shù)不足的直接封臣(也稱總佃戶)征收免役錢(稱為“盾牌錢”),原先作為提供1名軍役單位的騎士領逐漸變成繳納2馬克盾牌錢的財政單位,國王再用盾牌錢招募其他人服役。按照今天的眼光看,國王依托軍役服務或盾牌錢獲得收入,形式上有點像稅收,但在性質(zhì)上卻仍是私權利性質(zhì)的,是基于土地財產(chǎn)關系獲得的,并非今天依據(jù)公權力獲得的稅收。除了實物性軍役服務或免役錢外,依據(jù)具有私權特征的封君封臣理論,國王還可以獲得封臣土地繼承金、監(jiān)護(未成年封臣繼承人封地)土地收入、出售婚姻權收入等。國王還有可能擴大運用軍役制度來獲取收入,比如說英國國王曾經(jīng)強封騎士,即把土地價值超過20英鎊的地主強行封為騎士,然后要求這些地主按封建義務關系繳納盾牌錢、罰金、繼承金、監(jiān)護土地收入和出售婚姻權收入等。
除了上述根據(jù)軍役制度而獲得的收入外,封建制度還支持在軍事緊急需要或確有必要時,封臣有義務向封君提供財政幫助。這種緊急需要或確有必要等理由,事實上構成了后世稅收發(fā)展的基礎。當然,國王提出的理由要能成立才構成必要,而這在形式上需要封臣的認可,由此形成了后世稅收理論一再強調(diào)的“納稅人的同意”。按照1215年《大憲章》第12條的說法,國王被俘后的贖身費、國王的長子被封為騎士和長女出嫁等三種理由屬于不必討論的、確有必要的事項,除此以外是否確有必要則需要經(jīng)過封臣們的共同協(xié)商。確有必要的主要理由是軍事上的“必需”,即王國面臨軍事上的緊急狀態(tài),如正處于外敵入侵的危險中,此時所有的成員都有責任來幫助國王。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封建國家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受到外敵入侵一開始并不被認為是緊急事件并構成征稅的“必要”。在當時,普遍的看法是,應由國王來承擔軍事所需的費用(當然是在武士提供軍役服務的協(xié)助下),在12世紀末、13世紀初的英國就是如此。在1207年英國約翰王向各地發(fā)布的稅收征收令狀中情況開始有了變化,他把“保衛(wèi)我們的王國”作為征稅的理由,認為這一征稅權力來自國王對于王國安全的責任和其臣民支持其防衛(wèi)的義務,而不是他作為封建領主的權利。到了13世紀20年代,“共同需要”的理論促進了稅收是王國重要事務的這一觀念的發(fā)展。于是,國王可以以國家或其統(tǒng)治者的安全受到威脅為由,強迫所有的臣民為了共同利益貢獻自己的財富(臨時性稅收)。到愛德華一世時期(1272—1307年),“共同利益”和“共同需要”的含義已等同于國家的共同危險(即外敵的威脅),戰(zhàn)爭成為征稅的“必要”理由,發(fā)動戰(zhàn)爭或進行防御等同于維護共同利益。
在這里一個非常關鍵的方面是,國王既代表王國的共同利益又代表國王個人(及其家族)作為地主的私人利益,在性質(zhì)上二者是不同的:在獲取收入時,前者應該面向所有人民(在當時是貴族與自由民)征稅,后者應是從國王領地內(nèi)佃戶身上收取租金。不過,在封建社會的初期,并不存在明確區(qū)分兩種性質(zhì)收入的適當名稱,有些收入也很難從今天公共收入與私人收入的視角來加以區(qū)別。比如說盾牌錢,它并非來自于國王領地,似乎具有公共性,但它又是基于國王與貴族的私人庇護關系形成的收入,又具有私人性。需要說明的是,國王獲取收入具有公私二重性,在當時的財政思想中已有認識。比如說在12世紀末13世紀初,英國思想家們試圖區(qū)分王位與國王,認為王位是永恒的,體現(xiàn)為國王不能隨意轉讓屬于王位的東西,換言之它具有今天的公共性;但國王的壽命是有限的,具有私人性。在此框架下,這些思想家強調(diào)王領屬于永恒的王位,國王不能像處理私產(chǎn)那樣對待王領。亨利二世時期的國庫長理查·菲茨尼爾在《財政署對話集》中,就區(qū)分了“屬于王位的總佃戶”和“屬于國王的總佃戶”。12世紀末期法學家格蘭維爾在《論英格蘭王國的法律和習俗》的開篇,也區(qū)分了王位與國王,認為王位屬于公共領域和共同利益。
以今天的眼光看,將戰(zhàn)爭作為最初的稅收正當性理由大致是成立的,因為戰(zhàn)爭極具公共性。由于外部威脅是對整個共同體利益的侵害,因而需要共同體全部的力量而不是僅僅國王或貴族的力量來應對。比如,英王愛德華三世統(tǒng)治時期(1327—1377年),通過一系列宣傳,無論防御性戰(zhàn)爭還是進攻性戰(zhàn)爭,都被認為屬于“共同利益”和“共同需要”,并且這樣的觀念已深入人心。于是,戰(zhàn)爭作為國王征稅的理由已基本正當化,只是此時的稅收仍是臨時性的和一次性的。英法百年戰(zhàn)爭爆發(fā)后,連續(xù)征稅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也因此傳統(tǒng)上的征稅只能出于臨時性和應急性的理由就不再成立。英法百年戰(zhàn)爭這種共同利益和共同需要的戰(zhàn)爭宣傳以及臣民對財政義務的承擔,在英法兩國得到了發(fā)展。
歐洲大陸的稅收正當性論證同樣經(jīng)歷了類似的理論發(fā)展。托馬斯·阿奎那的以下說明,反映了那個時代學者的認識:“當君主沒有足夠的資源反對敵人的攻擊時……公民為了促進共同利益而作出必要的貢獻是公平的。因此,一個為了王國利益而戰(zhàn)斗的國王能夠通過正常的稅收形式調(diào)集全國的資源,當這樣還不夠時,國王可以對臣民加以特別的負擔”。①施 誠:《中世紀英國財政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33頁。不僅貴族與自由民因戰(zhàn)爭原因并出于必需而繳納稅收外,教會也同意為此繳稅。1197年羅馬教皇召集的第三次拉特蘭宗教會議承認,在世俗國家緊急需要時,教士應交納世俗稅收,因為這種需要不是來源于統(tǒng)治者個人的意志,而是來自對國家安全的共同利益的威脅,所以統(tǒng)治者有權從他的人民那里取得支持,包括財政協(xié)助,即交納稅收。
由于軍事上的“共同利益”標準逐漸成為稅收正當性的共識,于是貴族和自由民就會以“共同需要”為標準來評判國王的稅收需要。比如說,1254年,亨利三世決定為王子購買西西里的王位,要求征稅。貴族認為,這不是王國的共同利益而是國王的個人利益,結果不予同意。也就是說,此一時期,王國共同利益或共同需要的概念已經(jīng)與國王個人利益或個人需要區(qū)分開來。在英國,保衛(wèi)國王在歐洲大陸的領地也成為王國的共同利益和共同需要,如1295年、1296年議會在批準國王的稅收時說:“為了援助國王反對法王以恢復被法王占領的加斯科涅領地?!?/p>
到了14世紀、15世紀,稅收已從臨時性偶然性變得逐漸常規(guī)化。此時征稅的理論依據(jù)就是由戰(zhàn)爭等緊急性共同利益決定的“必需”理論。在15世紀末16世紀初的英格蘭,每一個征稅法案之前都會加上一個導言,說明稅收授權之所以必要的情況即共同利益的需要。隨著共同利益的范圍也從軍事逐漸向其他領域擴展,君主樂于擴大解釋共同利益的含義,以擴張自己的權力。比如到16世紀中期,英國王室要求民眾提供資金的理由已不僅是支持它的軍事需要,而且是為了好政府而支付的一般成本。伊麗莎白一世1601年“金色演講”指出,君主有一種神圣職責,要保護王國免受“危險、不名譽、恥辱、暴征和壓迫”,它們既容易來自王國內(nèi)部,也容易來自王國外部。這樣對稅收必要性的說明已超出了戰(zhàn)爭這一過去幾乎唯一的公共需要。
擴大解釋共同需要,也得到12世紀—13世紀復興的羅馬法的支持。歐陸國家的君主常常以戰(zhàn)爭之外的“共同利益”和“共同需要”為由擴大征稅范圍,并從羅馬法出發(fā)來予以說明。如在14世紀初,以羅馬帝國繼承人自居的神圣羅馬帝國,其皇家法律顧問援引羅馬正統(tǒng)理論,認為主權的作用就是代表并服務公共福利。與此同時,從12世紀亞里士多德政治哲學的復興,西歐學者和思想家們更深刻地思考共同利益的問題,并逐漸認可共同利益不僅僅是戰(zhàn)爭的需要。如索爾茲伯里的約翰(1115—1180年)所表達的,由相互依賴的個人組成的國家的目的就是為了實現(xiàn)共同利益,在相當程度上已在說明國家的起源問題。
大體上,12世紀羅馬法的復興為這一時期國王擴大征稅范圍、增加稅收收入提供了理論依據(jù),那就是國王代表著公共權威(而不僅僅作為私人面貌出現(xiàn)的領主)和公共利益的理念已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國王雖然有個人的利益和來源于私權(土地分封)的權威,但其主要權威應該來源于王國的公共需要,即保衛(wèi)王國、滿足公共利益而取得臣民支持并從臣民哪里獲得財政幫助。當然,反過來說也同樣成立,正因為從12世紀末期開始國王征收的稅收數(shù)量和范圍越來越大,促使人們從更廣泛的角度考慮國王和國家的需要以及自己的財政義務。在此基礎上,必要理論才逐漸得以發(fā)展與成熟,公共需要與公共權威也從國王作為最大及最高領主的私人需要、私人權威發(fā)展起來。
如果說從軍事理由出發(fā)逐漸形成稅收正當性的實質(zhì)性理由,那么對稅收正當性論證在形式上的要求是“同意”。這種對稅收的“同意”起源于何處?是什么樣的思想在支撐著稅收正當性論證中的“同意”?
就同意原則的來源而言,施誠先生曾經(jīng)概括介紹過兩種不同的意見。①施 誠:《中世紀英國財政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38頁。一種意見以研究中世紀英國稅收史的學者(如研究中世紀英國稅收史的米歇爾和研究稅收理論的克拉克)為代表,認為稅收正當性的同意原則起源于封建法。就是說,根據(jù)封建習慣法,領主面臨緊急而巨大的需要時,可以向附庸要求特別協(xié)助金,但必須征得附庸的同意,在封建法中,這種特別協(xié)助金稱為“自愿的協(xié)助金(Gracious Aid)”。另一種意見認為,稅收同意來源于羅馬法,如中世紀法律史家波斯特和英國學者哈里斯都認為,稅收正當性的同意原則起源于羅馬法。在他們看來,羅馬法有一項原則是“涉及眾人之事必須經(jīng)過眾人同意”,而稅收顯然是為了眾人的利益(共同利益)而向眾人(所有人)的財產(chǎn)與收入而征收的,按照羅馬法要求這當然需要眾人的同意(盡管現(xiàn)實中國王并不總是這樣做)。
一個大致的判斷是,在今天以集會形式表達對稅收的同意很大程度上受英國議會的經(jīng)驗影響,而就英國的經(jīng)驗來看,稅收同意應該首先是來自于封建習慣。這是因為,羅馬法對英國的影響非常有限。12世紀開始復興的羅馬法,在13世紀—14世紀對英國雖有影響但并不大;再者說,此時英國議會表達對稅收的同意已具有雛形。即使在大陸其他國家,用來表達同意的集會也更多地來源于封建的習慣。
如果說對稅收表示“同意”主要是基于封建習慣而在議會中進行的,那么議會又是怎么起源的呢?為什么它有權來表達這種同意?
本來在日耳曼國家形成之前,在部落習慣中就有遇到大事召集全體武士集會進行商議,并運用呼聲或敲擊武器的做法來表達同意。在日耳曼部落占領西羅馬帝國領土并逐漸建立各自的王國后,有一些地方或者在一些特定時候,仍保留著這種貴族或自由民集會的傳統(tǒng)。以英國為例,在諾曼底公爵威廉入侵之前,英國就有所謂的“賢人會議”,由國王特別召集一些高級貴族來商議國事,地點并非一定,言論也不必有效果。另外還有所謂的評議會,主要召集中小貴族或地主參加,就有關生民利害的事務進行商量。
不過,應該看到,后世議會盡管有這樣的“賢人會議”或“評議會”的淵源,但議會主要的來源卻是司法性的,即議會更多地被作為司法機構而獲得成長的機會。以議會發(fā)展最為典型的英國為例,直至17世紀內(nèi)戰(zhàn)時期,英國人仍然把議會視作是一個法庭。
在前述封君與封臣(或者說領主與附庸)的關系中,附庸對領主的義務除了上面提到的服軍役、提供緊急幫助等義務外,還有一項重要的義務就是參加領主法庭、擔任陪審。在封建社會的治理中,各級領主法庭構成了日常社會治理的核心。在領主法庭中,領主主持法庭,附庸有義務出席法庭參
在如此的歷史背景下,由領主主持、附庸集體參加的法庭來商議并決定重大事項、實現(xiàn)對社會的治理,在當時是最為合法且最為自然的方式。突破封建制結構而由各等級(或其代表)共同參加的等級會議就起源于此,針對國王軍事行動給予稅收(助稅或協(xié)助金)支持,自然也應該利用這樣組織和方式。在法國,由于長期不召開三級會議,在現(xiàn)實中表達稅收同意由貴族組成的高等法院來進行(未經(jīng)高等法院注冊不得征稅)。當然,在這方面英國的情況與法國稍有不同。由于威廉公爵在1066年征服了英格蘭,英國的國家機器相對來說就更為發(fā)達,國王的權力一開始就比較強大。不過,即使如此,12世紀時期英國的法學家格蘭維爾依然認為,對協(xié)助金給予同意的最佳地點是領主的法庭,因為這樣給予的同意能夠?qū)λ械娜水a(chǎn)生約束力。這樣的觀點對議會(給予國王稅收“共同同意”的機構)的演變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后來,在理論上英國人一直將議會視作法庭而非立法機構(直至17世紀內(nèi)戰(zhàn)以后才有變化)。直到15世紀,福蒂斯鳩仍是從司法這一角度來予以表述,“國王根據(jù)其人民同意的法律來統(tǒng)治人民,因此在沒有他們同意的情況下,不能對他們征稅?!雹刍舴蚵?諾伯格:《財政危機、自由和代議制政府》,儲建國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
不過,英國議會對國王征稅表達同意,有一個“從個別同意向集體同意”發(fā)展的過程。就是說,一開始國王召集貴族會議,是與每一個貴族(國王的直接封臣或稱總佃戶)單獨商議并尋求同意,后來是由貴族會議共同協(xié)商并集體表示同意,貴族會議發(fā)展的結果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議會。其中最為重要的是,不僅貴族可參加會議,而且平民也選派代表參加,這樣才能算得上全體自由人對涉及所有人財產(chǎn)的稅收問題發(fā)表意見。這體現(xiàn)在1295年當時的愛德華一世國王召集完整的議會(史稱“模加陪審,并給予決定性的意見。而且,附庸有權利只接受與他同一等級的貴族的審判。而對于處于封建體系最高級的國王來說,除了前述戰(zhàn)爭的職責外,還有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維護國內(nèi)秩序。在領地各歸領主治理的前提下,國王維護國內(nèi)秩序主要體現(xiàn)為審理附庸之間的爭訟。國王正是通過召集自己的直接附庸(封臣)來共同審理、裁斷是非,彰顯他在國內(nèi)(不僅在自有領地)治理中的地位。因此,至少在封建社會的初期,司法是當時社會“政治權力的核心形態(tài)”。①陳 頤:《立法主權與近代國家的建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
雖然封建等級并不具有傳遞性(國王的附庸的附庸并非國王的附庸),但通過司法上的層層上訴機制(任何等級在權利受到侵犯而又得不到自己領主的法庭保護時,都可以向領主的上級領主直至向王室法庭申訴),國王可以向全國人民行使權力。國王發(fā)現(xiàn),要維持和增強自己的權力,最好的辦法是盡力滿足人民對法律和秩序的要求。因此國王盡力通過法庭去鎮(zhèn)壓暴亂,強迫有權勢的人服從法庭作出的解決爭端的決議,由此取得對封臣和民眾更大程度的控制。在此基礎上,國王發(fā)現(xiàn),要更好地通過司法來行使權力,就必須發(fā)展現(xiàn)有的法律體系,并建立起能正規(guī)地行使職能的法庭、法官與行政人員隊伍。于是在法國這樣的歐陸國家,大致上在11世紀、12世紀,通過司法職能的發(fā)展(法庭組織正規(guī)化、法官及行政官員隊伍建設以及法律制度的完善),發(fā)展起整個國家制度。立法方面也是如此。在今天立法權一般高于司法權(至少居于平等的地位),但在中世紀,立法卻附隨于司法,立法的權力依賴于司法的權利。在法國,甚至到16世紀初,人們?nèi)匀黄毡檎J為國王本質(zhì)上是一個法官,國王立法更大程度上被視為是符合至高的公正的理想司法的一部分。大概在博丹明確表達主權的概念之后,理論上國王才被視為立法者,可以統(tǒng)治王國的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臣民,而不必受制于層層分封的封建結構的限制。直到此時,國王以司法方式向全國行使權力這一基本的治理格局,才被“立法控制的行政治理”所取代。所以說,“中世紀晚期以來的國家建構進程是一個司法史的進程,而非政治史的進程”。②陳 頤:《立法主權與近代國家的建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頁
范國會”)時的詔書所言:“凡利害及全國民者,不可不得全國民之同意也。”
當然,應由等級會議來表示是否同意國王的征稅,不僅存在于英國,也廣泛存在于這一時期的西歐。例如,構成現(xiàn)代西班牙一部分的卡斯蒂爾,在其《王國法典》(1567年)中宣稱:“如果沒有召集國會并取得議員的批準,就不得對整個王國征收任何課稅、貢納或其他稅收”。法國三級會議給國王的大多數(shù)陳情書也聲稱,“只有等級會議審查和批準的稅收才是合法的”。當然,最為明確的表達顯然還是來自于具有強大議會傳統(tǒng)的英國。在英國的財政思想中,17世紀早期,英國法律中就已出現(xiàn)了“絕對財產(chǎn)權”原則,它以某種形式堅持“沒有國會的同意,國王的絕對權威不能也不應該改變?nèi)魏稳藢ξ锲泛蜕蟮漠a(chǎn)權,也不應該對同樣的物品和牲畜進行任何的課費”。①霍夫曼,諾伯格:《財政危機、自由和代議制政府》,儲建國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4頁。這一原則被赫德利在1610年演講中進一步表達為,“一個國王在未經(jīng)本人同意的情況下拿走其臣民的財產(chǎn),損害了這個政治共同體賴以維系的道德生命線,因為這個王國不再依靠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自愿交換服務與善意”。②霍夫曼,諾伯格:《財政危機、自由和代議制政府》,儲建國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頁。
可見,在這個過程中,遵從領主法庭的習慣,由全體附庸共同參加并決定重大事務的習慣,形成了議會對稅收表達同意的淵源。由作為司法機構的議會批準稅收,在英國的發(fā)展最為典型。這一點已充分反映在1340年英王愛德華三世的法令中:“不經(jīng)過全國的教士、伯爵、男爵和其他貴族、下議院在議會給予的一致同意”,國王不能征收任何直接稅。從此這個原則沒有被動搖過,英國議會獲得了對稅收的批準權,議會的其他權力也是在此基礎上逐漸取得的。詹姆士·懷特洛克在1610年宣稱:“不經(jīng)議會批準的稅收違反了王國政體的自然結構和憲法,即王國的公法,因此顛覆了該領域的根本法,引入了新的國家和政府形式。而且違反了王國的自治法即私法,包括財產(chǎn)法和私權立法?!雹埯溁模骸稇椪沤瘛罚孕〔ㄗg,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所以斯塔布斯才感嘆道:“對王權的成功限制通常是以金錢為代價的,許多自由都以納稅為條件,納稅人和接收人都不以之為恥。”④施 誠:《中世紀英國財政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43頁。這一原則如此地根深蒂固,哪怕是在處理殖民地事務時也被加以運用,老皮特在1766年1月14日下院會議上說:“王國沒有權力對殖民地征稅……征稅不是統(tǒng)治或立法權的一部分。稅收是平民的自愿贈予而且只有下院才能授予……(由于下院沒有殖民地的代表)在美洲的稅收中……我們在美洲贈予和授予的……不是我們自己的財產(chǎn)……而是陛下的屬民的財產(chǎn)。這確實非?;闹??!雹莼舴蚵?諾伯格:《財政危機、自由和代議制政府》,儲建國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1—292頁。
綜上所述,在封建國家初期并無確切的公共性概念甚至幾無國家的觀念,各領主沒有想到過有什么非個人的延續(xù)性公共權力。因此,此時的財政收入形式并非現(xiàn)代的稅收。稅收在中世紀封建國家的萌芽與成長,是與封建國家的公共性成長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封建國家的公共性成長,一方面來自戰(zhàn)爭,即一開始國王只是征召有限附庸自帶武器從事短期沖突,到后來要動員全體自由人與民眾的資源從事期限較長的戰(zhàn)爭,另一方面來自于司法方面,即一開始國王只是主持自己直接封臣之間的爭訟,后來擴大到將這種司法正義適用于所有民眾,并因此建立起司法機構與行政組織。在此過程中,稅收因戰(zhàn)爭的必要而興起,又因司法性質(zhì)而發(fā)展出對稅收表達同意的形式與組織。處于雛形中的稅收,其正當性論證也源于這兩個方面。后來用于論證現(xiàn)代國家正當性的社會契約理論,其實質(zhì)內(nèi)容上必要性的要求及形式上的同意要求,也是由此起源的。
F811.9
A
2095-1280(2017)05-0074-07
劉守剛,男,上海財經(jīng)大學公共經(jīng)濟與管理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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