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然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暗示與摹仿:林白小說中的欲望三角
李奕然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在物質豐盈、思想解放的新時期,女性仍然沒有擺脫依附他者的狀態(tài),精神無所依憑,這一問題在林白的私人化寫作中十分突出。文章試圖運用勒內?基拉爾的“介體”理論分析這一現象存在的根源,解讀女性欲望產生、運作的方式,暗示與摹仿是主要手段,并探討他者欲望產生作用的原因。林白在創(chuàng)作中無法指明女性的家園,卻找出了病癥的根源。
女性文學;林白;勒內?基拉爾;《一個人的戰(zhàn)爭》;博爾赫斯;介體;暗示;摹仿
林白極富個性的私人化寫作為我們塑造了很多獨特的女性形象,她曾這樣定義她們:你尚未成熟,但已在途中。[1]她們所執(zhí)著的并非成熟的狀態(tài),而在于內心生長的過程。成長就像一場永不能完成的儀式,而她們身處其中,感知、承受、逃離,莊嚴又神圣。未完成即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不穩(wěn)定,也極具過渡性,像一個中立地帶。林白小說的起點也是女孩子成長歷程的起點—一個短暫的停滯狀態(tài),女孩子們既從中獲得安全與寧靜,又壓抑煩悶、蠢蠢欲動,直到一個闖入者的出現,才會打破這種僵持的局面。女孩子仿佛突然獲得一種全新的力量,一反常態(tài)做出很多驚人之舉,但這種狀態(tài)卻不能持久。女孩子們獲得短暫的愉悅,但又在清醒時感到困惑,因此她們一生都在追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一個精神的家園。她們苦苦求索,卻終無所得,只能再次退回私人的空間。
法國當代著名的哲學家勒內?基拉爾對欲望的闡釋為我們理解這種狀態(tài)提供了一條線索,他憑借對文學經典中著名的騎士形象—堂?吉訶德—的闡釋提出了“介體”的概念。他認為欲望是聯結主體和客體之間的一條直線,但是主體對客體的欲望不一定是本質的,欲望產生的背后可能有更為復雜的緣由。他認為:“在直線的上方,介體既關及主體,又關及客體。表現三方關系的空間圖自然就是一個三角形。故事不同,客體隨之不同,三角形卻始終如一?!盵2]2通過介體對主體不自覺的暗示,使主體對客體產生強烈的欲望。因此這種欲望看似也可以用一條單向度的直線來概括,但這種聯結卻并非來自主體的自我意識,它受介體的控制和影響。
《一個人的戰(zhàn)爭》[3]中的多米便是一個極易受到暗示的對象。多米懷著一個巨大的隱秘來到這群陌生人中間,她將自己沉浸在這樣幽怨的氛圍中,冷眼看著外面的世界。對多米來說,她為自己建構的這個小世界就像一個中間地帶,“那里處在一切的邊緣,處于中轉過境甚或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在那里能享受到一定的豁免權”[4]。但是我們看到,在這個自我圈禁的世界里,多米的心迅速衰老,她以痛苦為借口,將自己包裹起來。
在多米的世界里,有一個重要的意象—鏡子—成為多米來往于外界的通道,穿梭在通道之中,多米建構了一個私人世界,它為多米提供了一種虛假的自足感。多米以及林白筆下的許多女性,都生存于一個四周充滿鏡子的房間,她們的身形從鏡子中折射出來,在無數個寂靜的夜里發(fā)著光,她們被這束光照亮,接受它的愛撫與欣賞,并在這束光中重新發(fā)現自己。除了客觀真實的鏡子之外,小說中很多女性也承擔著一部分鏡子的功能。博爾赫斯把鏡子“看作古舊契約的永恒的根本的執(zhí)行者,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為,無法睡眠,帶來劫數”[5],鏡子和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使人口倍增。林白也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通過鏡子呈現出了一種“無限”,小說由此衍生出無數美麗神秘的女子,她們正如鏡中呈現的影像,就像是實物的對立面。鏡子激發(fā)出多米對女性進行觀察的興趣,她站在鏡子前面,審視這個特殊的群體,將女性包括自己幻化為一個審視對象,這成為她關懷與體察這個群體的特殊方式。這些美麗的女子深深地吸引著多米,是多米主動接近的一類女性,她們身上無一例外地有著一層美麗、神秘的光暈,她們觸發(fā)了多米內心對美的感知。多米遇到的另一類女性,總是奇異地受著多米的吸引,潛伏在多米身旁,仿佛一雙雙能夠穿透黑暗的眼睛,窺見多米的內心,她們“的凝視和語言的昭示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3]48,使多米不斷返回原來的面目。至此,這個被建構的世界更加私人化,更加隱秘與封閉,將多米的異質凸顯出來,與外在的隔閡更加深重。林白小說中的兩種女性類型,一種是深深吸引主人公的神秘美麗的女子,另一類可概括為極富侵略性的“狼性”女子,這兩種類型的女性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介體”的作用:第一類女子作為一種意象類型,“狼性”女子則大多通過口頭暗示,共同對多米進行引導和型塑。
我們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第二種類型的女性同時承擔著“闖入者”的功能?!瓣J入者”是一個極富侵略性的角色,因為她承擔著引導、說服的功能,她們的出現必將使敘事的軌跡發(fā)生一個或大或小的偏離。她們意志堅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又極具耐心與策略,長期蟄伏在主人公身邊,軟磨硬泡。小說中出現這樣幾個關鍵短語:“果斷的腳步聲”“雨點樣的敲門聲”“節(jié)奏堅定持續(xù),富有耐心”……而在闖入之后,她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搶占先機,奪得話語權,將事件的發(fā)展導向自己設定的軌道。可以看到,面對這種闖入,多米的反應是被動的、滯后的、軟弱的,多米的不開門只是基于對外界的恐懼,但當闖入者表現出“友好、誠懇和順從”時,這種恐懼感就會迅速降低,所有的防備都隨之瓦解。而日后每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多米都是這樣的反應,她無從判斷這些闖入者是否具有威脅,卻又因意志軟弱而順從。南丹的話語像預言一樣誘惑著多米,如同《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神諭:“南丹說:你是一個天才。于是她的話立即在我幽暗的房間里辟出了一條奇異的通道……南丹又說:你很漂亮。于是……”[3]47這樣的暗示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多米在這樣神諭般的暗示中重生,一切命數都掌握在虛構的話語之中。大多數女性對自己的設定都來源于生活這面鏡子,來源于外部的映射和觀照,她們在別人的話語和眼光中虛構自己成長的軌跡。多米破例讓南丹住下的那一晚,南丹睡在多米旁邊,多米做了一個關于丑女孩的夢:“這女孩長著一張成人的臉,很模糊……這丑女孩湊近我的臉,她先是在我的臉上各處聞聞,然后她開始親我,親我的臉和嘴唇……”[3]57多米醒后毫無理由地將其歸罪于南丹,但是南丹卻解釋為:夢中的丑女孩實際上是多米或是多米的潛意識。多米被南丹這句話戳中了內心的隱秘,究竟誰才是被虛構出來的?這個問題與博爾赫斯的《環(huán)形廢墟》相似:魔法師在自己的夢境中遇見了一個男孩,他非常地喜愛他,當他試圖阻攔男孩走進祭祀的火場時,卻發(fā)現自己身處火焰之中卻毫發(fā)未傷—所有被夢創(chuàng)造出的影像都不會被火灼傷。這時我們便得知造夢者也在夢中,所謂的實物也淪為虛幻,敘事者正在被敘事虛構。透過歲月的迷霧,我們看見兩個女孩并肩躺在窄小昏暗的床上,她們是多么地相似,就像兩生花,南丹身上有著一部分被多米壓抑的特質。當多米進入夢境,夢中的幻境讓多米感到安全,被她壓抑的一部分自我便沖破防線釋放了出來。那個被多米厭棄的丑女孩和被多米拒之門外的南丹,都是她部分自我的外化。
暗示的作用一般都是在“看與被看”的過程中獲得的,“被看”之人儼然成為一個十足的女性,她愿意接受某種目光和言語的觀照。和通常的男性對女性的啟蒙一樣,南丹對多米的啟蒙也是從女性的身體開始,并且伴隨著對藝術的探索,企圖繼續(xù)深入到內心。然而暗示很多時候并不徹底,多米最終還是逃開了。這是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誘惑,它是藏匿在我們心中的一顆種子,想要伸展,卻又拘囿于現實的束縛。當我們通過成長的窄門,很多欲望被擯棄在窄門之外,因為在成人世界的規(guī)范中,很多欲望需要被隱匿,一旦公之于眾便被視作違規(guī)。多米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踐行這些想法,闖入者在多米心中燃起了一場愛欲之火,但卻缺少維持熱度的溫床。多米深知這樣的逃離是一種對生命欲望的扼殺,而對于她自己,她的生命液汁也在慢慢干涸。林白成功地將虛幻世界的觸角伸向現實,并輕而易舉地解構了它,作者清醒地意識到他者賦予主體的欲望并非是本質的,只是使主體獲得了短暫的追求欲望的動力,卻未必能夠持久。所以多米建構起來的世界就像鏡中透出的微光,迷人卻虛幻,是女性囿于一角的一廂情愿的自我確認,使女性更加自我、封閉、獨斷,更加滿足地沉迷于幻想之中。
林白小說中的很多女性都被納入這個虛假的欲望三角。沙街是林白小說中的一個重要地標,它在小說中反復出現,具有一種高于自然空間的文化意義。在亞熱帶的廣闊土地上,生命在這里瘋狂肆意地生長,小說中無數女子的身影從沙街上一閃而過,面容卻總是憂郁與陰鷙,這里是她們的“囚禁”之所。一個穿月白色綢衣的女人出現在灰撲撲的沙街,她曾是一個風光的電影演員,至今仍然保持著當年在省城的著裝和習慣,這種習慣使她與沙街格格不入。她將自己幽閉在屋內,只有一個啞女和一只狗作伴,這只狗喚作“吉”。吉是一只罕見的聰明的小狗,盡管女主人堅持不懈地拔掉它所有的牙齒,只留下空洞的粉色牙床,它仍忠誠地守護著她。主人和狗互相愛憐、互相討好,日復一日,相濡以沫,直到沙街上出現了一位年輕的男教師,女人的情緒又漸漸復蘇,她試圖接近男教師,但是她大膽放肆的舉動卻令男教師不知所措。于是女人立即重新將關注點轉移到吉身上,希望以此激起男教師的欲望:
女人說:你喝點酒吧,度數很低的。
男教師說:不,我還是先喝點茶。有茶嗎?
女人仍然站在窗前,她臉朝著雨,說:你今天要教阿蘭(啞姑娘)認字嗎?她在樓下,樓下也有茶。
男教師說:我過一會兒再來。
女人忽然亮著嗓子喊道:吉—,上來!她的聲音清亮圓潤,有一種華麗之感,男教師不由得想起一張舊唱片。
吉敏捷地跑上樓飛快地進到房間里,它望著女主人,氣喘吁吁。女人坐到躺椅上,吉熟練地跳到她懷里,并且用兩前爪攀著女人的肩,它白色的絨毛一抖一抖的,女人柔柔地撫著吉,一邊說:吉,咱們喝酒。她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把酒含在嘴里唔唔了一陣,吉聽懂了是在說:吉,把嘴張開,它就把嘴張開,女人嘴里的酒細細地流到吉的口中。
男教師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女人說:你順便把門帶上。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濕滯滯地消失在樓下,門響了一下。[6]262
女人的伎倆得逞了,男教師日后果然更頻繁地光顧沙街。欲望三角出現了,女人、吉、男教師各占一角。在這里,介體是由客體引發(fā)的競爭者,并且客體又希望競爭者失敗。這是林白小說中出現的為數不多的內中介,即介體與一方存在競爭關系,兩個場域距離小,并且彼此滲透。因為介體的介入,使客體在主體眼中不斷增值;因介體也同樣覬覦客體,由此引發(fā)的主體對客體的欲望便成為一種摹仿的欲望。并且,“中介的存在造成了完全等同于介體欲望的第二欲望,就是說,有兩個相互競爭的欲望”[2]6。
男教師把濕淋淋的紙傘放在門口,女人說:吉,你去玩吧。吉狐疑地望望女主人,它走到門口,又溜回來繞著主人的腳邊轉了一小圈兒,嘴里哼哼著,平時這個時候,該是女主人跟它一塊睡午覺了。
女人說:吉,聽話。[6]262
女人向男教師示好,同樣引起了吉的不滿,介體的欲望與仇恨互相轉化,導致吉最終瘋狂地長出了牙齒,將男教師左手的食指狠狠咬下。這是一場由客體挑起的三角欲望,女人為了重拾對異性的吸引力,獲取異性的注意,創(chuàng)造了這個“三角”,顯然這是一個由虛榮挑起的欲望,居于其中的客體便是虛榮人的化身,虛榮之人想要獲得內心的欲望,需向他人借。女人曾是省城劇團的名角,后來“在沙街上隱姓埋名,對她的過去絕口不談,后來她發(fā)現,人們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凈了,沒有人來找過她……沙街上的人除了把她當成一個有錢的、孤僻的、美麗的女人以外,并沒有更多的好奇”[6]264。女人發(fā)現自己的容貌已經慢慢枯萎,終于她在一聲炸雷中驚醒,女人渴望男人的關懷,于是便展開了一場瘋狂的行動。
林白筆下更常出現的,是一類類似于多米和柳海紅(《北去來辭》)的文藝女性,她們深受書本理論的影響,總是無端地將一些使命和特性強加給自己,認為自身也具備自己崇拜之人的那些能力和品質。她們從書本中汲取到這些讓她們艷羨、震顫的概念,并想將它們占為己有,這些觀念化的東西充斥在她們的身體中,使她們失卻了自我意識。小說中多米和海紅將超現實主義理論視作可解決一切問題的法寶,但是超現實主義的意識并非是她們自發(fā)的,而是接受了一些暗示,這些暗示是從書中來的。林白在小說中經常運用這些暗示和摹仿,使主體充斥著某種欲望,這種暗示是作者強加給小說人物的,只是這種強加輕易不能察覺,并且也與小說人物的主體相處得很好。在多米孤身前往的大西南之旅中,林白特意讓其繞道蕭紅故居,回憶起這個天才女作家在抗戰(zhàn)打響之后,懷著蕭軍的孩子輾轉于西南各地……對多米來說這是一個目標,她仿佛受了沉重的使命,向著蕭紅的舊居莊嚴凝視。在這里,歷史不過是文學的一種形式,它向主人公傳達著非自我本能產生的欲望。在林白的小說中,介體通常盤踞在一個讓人仰視的高位,對主人公起到引領的作用。若進一步思考,便會發(fā)現追求客體實質上就是追求介體(或介體特有的性格與品質):《北去來辭》中海紅在成長歷程中做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驚人之舉:利用課余時間孤身游歷大西南、畢業(yè)之后匆匆結婚復又離婚、第一次性經歷等等,然而當她興奮地完成這些壯舉之后,心底一下子跳出來的卻是她心心念念的超現實主義,而非她費心得到的東西。顯然,在這些三角關系中,客體并非終極目標,只是主體抵達介體的階梯或中介。
介體的本質是由他者產生的欲望,與之相對的是眾人鼓吹的由個體自發(fā)產生的欲望。后者與前者有著本質的不同,后者更持久獨立,前者因依附介體,更容易受到諸多因素的干擾。主人公的超現實主義理想是從書中借來的,借得非常徹底、決絕,以至于她漸漸把保有這種欲望和保持自我的意志混淆了。多米和海紅將這套主義運用得得心應手,并一度以為自己便是那獨一無二的超現實主義勇士。但是“一旦介體發(fā)生影響,主體對現實事物的感覺就喪失了,判斷力就麻木了”[2]6。所以我們才經常在小說中看到主人公對某些事物的欲望時起時滅,費心得到之后,卻又覺得索然無味。年過四十的海紅面臨下崗的危機,生活在她面前聳起了一座高山,面臨生活的重壓,“文學的夢想越來越遙遠……一個水塘,經不起老是舀,支離破碎的寫作差不多把水舀光了—啊那個日漸干涸的水塘在海紅眼前晃來晃去,剩下的一點水晃成了泥漿,過不了多久,就會連泥漿都沒有了”[1]129。一旦現實的爪牙伸向浪漫的藝術幻想,而介體的力量又未曾得到加強,主人公的意志就會松動,看似堅固的人造堡壘就會被動搖。而介體一旦發(fā)生影響,她們便會輕易地察覺到缺失,即欲望消失之后的空虛與無措,她們無法抵擋這種焦慮,便本能地想要逃離這種無望的境地。這種焦慮可能會一直延續(xù),直到下一個介體的出現,將主體從無邊的黑暗中解救出來,或者我們更期待主體能夠在這種循環(huán)中清醒過來,找到一點沉重的、堅實的屬于本心的堅持,結束在塵世的漂浮。
林白在《北去來辭》的“后記”中寫道:我竭盡所能,要讓海紅突破她與現實的疏離感,同時希望自己也能找到與世界的真切聯系……真希望一直走在一條遼遠的漫漫長途上,做一個與天地萬物風雨同行的人。[7]這點于林白而言的確是邁了一大步,但是海紅似乎還是停滯不前,雖然她已經試圖融入正常的家庭秩序,但她仍然是那個被新時代、社會拋棄的人,因為她的世界只有自己一個,她選擇性地屏蔽了周圍的人事,看見而不關切。脫離現實的人便如那浮萍,隨風搖曳終不得歸處。小說的最后,海紅與丈夫道良在離婚多年后再次重逢,面對這個唯一能與自己相依為命的人,海紅又重新感受到一種類似親情的東西,這種情感自年幼就被她拋棄,因與道良的重逢而在心中緩緩生長,照亮身體中某些陰暗的角落??梢?,海紅還是漸漸將那套超現實主義放下了。海紅還要走嗎?不知道,也許還要走,但應該不是現在……她在現實中多了許多羈絆,雖然可以“成功地擺脫他了,卻又如此的需要他”[1]270,它們像無限長又扯不斷的韁繩,長期以來,海紅缺少的就是這一根韁繩—她很多年前就剪斷了所有的牽絆,或許這與世間一絲一縷的聯系才是海紅真正的休憩之所。至此,主人公的面目已經漸漸平和,由最初的戰(zhàn)斗姿勢轉變?yōu)閷で笈c世界和解的途徑?!耙粋€人的戰(zhàn)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3]253,這是革命者的口號,要向死而生,而海紅已經放下武器,準備繳械投降了。海紅從書本中獲取的觀念作為介體懸于主體與客體的上方,關涉兩者,并將兩者緊密地結合起來,從而影響著主體的選擇和行為,并被主體漸漸內化。但是介體的力量一旦消失,主體與客體的聯系就會慢慢削弱,主客體的聯系一旦切斷,主體內在的精神世界便會轟然倒塌,主體的感受力也會漸漸喪失。
上文我們用勒內?基拉爾的“介體”理論闡釋了林白小說中主人公欲望產生的方式,主體很多時候并非主動意識到對客體的欲望,而是通過一個類似于催化劑的中介,將某種欲望暗示給主體,由此形成一個“主體—介體—客體”的更加完善的線索。介體是主體與客體發(fā)生關系的最初的橋梁,像一粒種子埋在了主體的心里。可以看出,介體身上必然存在著某種吸引主體的特質,而這種特質主體不具備,主體向介體靠攏,希望他者將自己同化,成為介體或者仍保留部分的自我。林白在《萬物花開》后記中感嘆:“我多想成為一個別人?。∫粋€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多一種人生是對我們的安慰,成為萬物則是我們的妄想。”[8]林白表達了對于存在主義、人生選擇的思索,此處不存在對自我人生的否定,但也體現出了主體的不滿足以及想要成為他者的欲望。主體既然產生了將自身融化于介體中的愿望,必然是對自身的某種特質產生了排斥和厭惡。主體深深地厭惡著這些缺陷,并想將其徹底掩埋。林白筆下的女子大多受困于自我的內心世界,她們身體孱弱、內向陰郁、敏感多疑,通常帶著記憶的創(chuàng)傷與世界相遇??梢哉f林白式的女子是因為自我的缺失才不斷向介體靠攏,介體的欲望能填補她們空虛不安的心靈,在對介體的追逐中,主人公暫時忘卻了日常生活的瑣碎與苦難。這股力量產生于內,最終也作用于內在。相較于周圍的世界,她們的力量都太過弱小,她們沒有足夠的資本對抗困境,不知道如何與自我的命運抗衡??梢姡宋锏牟恍遗c其主觀世界不無關系。很多時候,限制她們的不是她們生活的社會,而是她們自己禁錮了自身,自己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地獄,終日對自己進行懲罰。柳海紅的一生中愛過各種各樣的男人,他們的面孔忽明忽暗,一閃而過,但是只有陳青銅貫穿小說始終,陳青銅也曾是海紅追尋的一個方向。她不能明確陳青銅對她的意義,是愛情,是消逝的理想,抑或是她想要獲得的某種勇氣?陳青銅曾規(guī)勸海紅:生活空虛是因為你游手好閑,你去干點事看看,文人基本上是無病呻吟,活得太虛太輕,自我的格局太小。[1]313陳青銅向海紅介紹自己的工作,希望海紅能關注到那些真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那里才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良心。然而海紅卻如驚弓之鳥般拒絕了,“她說她現在不喜歡病態(tài)的人群,因為自己就夠病態(tài)的了。她擔心這些攝影會對她的精神有負面影響,正如一個人的免疫系統(tǒng)差就容易感染病菌。她嚴重失眠,有抑郁癥苗頭。有段時間害怕出門見人?,F在雖好了些,但誰保證不會復發(fā)?”[1]314-315海紅又一次望而卻步,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恐懼,她害怕那些“病毒”將自己吞噬,其實那鬼祟的病毒住在她的心里,她不去正視,它們便會永遠影藏在幽暗的角落里面見不得光。或許她等待著在不遠的將來時空里的另一條“自由時間流”(海紅的父親在精神混亂之后,體悟的對生命、時間的理解,“自由時間流”帶著他凌空飛升,飄飄然,遠離現世),將她帶到他的面前,她將重返這個世界,那時候她的生活或許會有一種新的可能性。海紅自以為自己是一個堅強的勇士,實則脆弱不堪,她害怕接受生活的重任,一步邁出去,覺得不對勁再縮回來,養(yǎng)尊處優(yōu),過分地將自己防衛(wèi)起來,她的選擇使她又一次錯失了更新的機會。大多數人“懷著怨憤批判社會,批判時代,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輕而易舉地摒棄了責任”,重大的歷史事件發(fā)生后,“幾乎所有的人都選擇了受害者的姿態(tài)”。[9]只要處于受害者的位置,便能輕易地原諒自己的畏縮不前,心安理得地對別人進行著貌似合理的盤剝。
從本質上來說,將自我拋擲的欲望產生于對某種社會承諾的惶惑與失措。社會承諾了一系列的自由,或者說這種自由正是她們苦苦追尋的,但當她們真正面對自由時卻產生焦慮,所謂“做奴隸易,做自由民難”,只有真正地敢于承擔的人才有資格追求自由,而弱者只能靠借助強者的欲望來維持獲得這份自由的意義。君主帝制被推翻,不再有一個偉大的神來統(tǒng)領天下,人利用模仿他者來逃避個體感以及所有面對自由的挫敗感?!耙粋€人如果不夠獨立成熟,她必然承受不了自己的自由。”[1]253海紅不斷地暗示自己,“她必須經歷一次人生的震蕩,這對她的精神提升很有意義”[1]237,并堅持與道良離婚。她終于離開了束縛自己的牢籠,按理她應該振翅高飛,遠走天涯,但是這只鳥被籠子困得太久了,她時時回望,她和娜拉一樣渴望走出家庭的限制,但是和娜拉不同,她經濟獨立,不至于走向墮落,那么她為何還會如此依賴那個家呢?因為她沒有勇氣面對廣闊的世界,支撐她離開家庭的不過是她從書頁間拼湊起來的理論,至于離開之后會怎樣,她無從知曉,她的心再不似磐石那般堅硬,如果不能享受自由,那么自由對她來說便一無用處。為了掩蓋這種挫敗感,人們便需要謊言,而三角關系很好地掩蓋了這種謊言。因為大多數時候人們只能看見表象的單一的直線,而看不到懸于上空的介體。因此海紅更愿意說:這個地方“她可以隨時走開,她不走是她的自由選擇”[1]253,如此安慰自己其實是跌入了另一個麻痹內心的甜蜜圈套。主人公自以為她能來去自由,并能隨心所欲地選擇追求的對象,但實際上她也僅剩這么一點可憐的自由了,三角的框架已經限定,選擇僅限于依附一個超驗的存在或是其他的權威,海紅的行為只是從一個強者跳到了另一個強者身邊,依附介體的事實沒有改變,她卻還自以為這是獨立意志選擇的結果。若是用這一種方式生存,無論如何也無法做一個獨立自足的個體。
林白筆下的主人公始終有著對未知的朦朧渴望、對危險的盲目放縱,一旦觸及挫敗與傷害便立刻倉皇折返。在她們的逃跑主義背后,我們又深切地感受到在成長之路上,女孩的不甘心與不釋懷,內在自我在經受外在碰撞中產生了精神形變,這種挑戰(zhàn)越激烈,個體的重塑性就越高。作者始終讓這些女孩生活在一種詩性之中,“在感知的不確定性”中產生無數“歧義的可能”[7]。林白在女孩子們面前安置無數條道路,希冀她們能在具體的行動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個人經驗,類似于一種實感經驗—“具體、鮮活、生動、豐富,不可以被理論、觀念所充分涵納”[7],這種思維方式自然要求人物通過個體的歷程獲得陌生化的經驗,而不至于淪為觀念的傳聲筒。雖然林白沒有能夠指明女性的家園在何方,但卻找出了病癥的根源,她始終將個人經驗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她仍在反復試驗,因為堅實的存在需要通過個體的行動來獲得。
[1] 林白.北去來辭[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
[2] 基拉爾 勒內.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3] 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
[4] 莫迪亞諾帕 特里克.青春咖啡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95.
[5] 博爾赫斯.鏡子[M]//陳樹.破碎的主觀銅像—外國后現代主義詩.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6:29-30.
[6] 林白.同心愛者不能分手[M]//王安憶.玫瑰之門:第3冊.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
[7] 林白.就這樣寫成了《北去來辭》[J].東吳學術,2014(2):95-96.
[8] 林白.萬物花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84.
[9] 潘婧.抒情時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29.
(責任編輯:時 新)
Suggestion and Imitation: The Desire Triangle in Lin Bai’s Novels
LI Yiran
(School of Humanity,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Living in an age of material abundance and mental liberation, women remain in a state of dependence, and has no spiritual anchor, which constitutes a prominent issue in Lin Bai’s personalized writings. In the paper, the autho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source of the phenomenon by using Rene Girard’s“amboceptor” theory, and to interpret the emergence and workings of women’s desires, of which suggestion and imitation are the major means. The author also discusses the causes for the others to harbor desires. In her works, Lin Bai cannot locate women’s spiritual homeland, but detects the source of the problem.
women’s literature; Lin Bai; Rene Girard; Alone at War; Borges; amboceptor; suggestion;imitation
I206.7
:A
:1008-7931(2017)03-0077-07
10.16217/j.cnki.szxbsk.2017.03.012
2017-01-10
李奕然(1992—),女,江蘇泰州人,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李奕然.暗示與摹仿:林白小說中的欲望三角[J].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7,34(3):7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