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孟先生和孟太太在去機場的路上就發(fā)生了不愉快。他們坐在由市區(qū)發(fā)往機場的大巴車上,孟太太吊著臉,不時惱火地瞪一眼身旁的孟先生。汽車剛剛駛上三環(huán)路口,孟太太終于把憋在肚里的話嘮叨出來。
“冬天霧霾這么大,一個晚上車就臟了,你就是不肯早出來一步把車罩罩上,這一走一星期,回來就得洗車。”
“你懂什么,”孟先生的聲音高出孟太太八度,孟太太雖然知道他一貫如此,但是當著半車人的面他仍然要擺出一副好斗的架式,還是讓她嚇了一跳。孟先生擰緊眉頭,瞪著孟太太繼續(xù)斥責道:“罩上車罩,就等于告訴別人你不在家,你可以偷我的車,或者進我的家門。你真就蠢得連這點也想不到?”
孟太太簡直想不到還有這種理由,她掃了一眼左前方乘客的后腦勺,反駁道:“難道小區(qū)里罩上車罩的車都被偷了?夠了,你不要為自己的懶找理由了?!?/p>
“你成心找茬不是,”孟先生的斗志被激發(fā)起來,張口說出那句一句抵一萬句的話,“剛出門你就沒事找事,你不想去就下車。既然是出門散心,你就別再瞎操心,就你這種心態(tài),還能玩得開心嗎?再說,車子臟了又不讓你洗,洗車店是干什么的!我看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孟先生的嗓門吵得滿車人都聽得見。孟太太又氣又臊,再吵下去,火爆脾氣的孟先生說不定會讓司機停車一個人揮袖而去。這種事情他是做得出來的,血灌腦門的時候,孟先生是撞破南墻也不會回頭的。孟太太還知道,如果不讓全車人明白,他孟先生是個可以把女人治理得服服貼貼的大男人,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以今天的架式來看,孟先生很有一副不贏絕不罷休的態(tài)勢。所以,孟太太雖然氣得臉都白了,但考慮到臉面,還是轉過頭閉住了嘴巴。
窗外是西北的深冬,天色陰沉,有霾,天氣預報說是中度污染。機場高速路旁的樹木像是給刷子刷過一樣,只剩下一根根筋骨分明的線條,在孟太太眼里,它們仿佛一幅幅簡潔細膩的鋼筆畫。孟太太是位中學美術老師,所以十分輕松地捕捉到了這些一閃而逝的樹枝的線條之美。但路程過半,她心里的郁悶還是揮散不去,每逢孟先生這樣與她戰(zhàn)斗一番,孟太太都想問問孟先生,是不是在她面前暴跳一通得來的滿足,能夠撫平他在工作或者人際交往中的失落與挫敗感?他的斗志為什么總是針對她?但這種話肯定也是問不出口的,因為這會更加激怒孟先生,孟先生會認為這是她拐了彎在嫌他只做到了一個省政府辦公廳下屬的接待辦的一個小科長,一旦這個話題被打開,事態(tài)就會雪上加霜,摔門砸碗之后,他們會一直冷戰(zhàn)到雙方都精疲力竭。按說這種日子早就過得沒什么滋味,離了婚也許真的更有益于身心健康,但是他們像大多數(shù)心懷厭倦與怨恨的夫妻一樣,還是在一個屋檐下過著這種干巴和擰巴的日子,這其中的原因,不過是對利益得失和人之將老的算計,這一點兩人都清楚,也就只好任由心里的扭曲像爬蟲一樣日日夜夜地拱啊拱。
孟先生和孟太太要去三亞過春節(jié),話說回來,海風椰樹沙灘藍天這樣帶著浪漫氣息的地方并不適合他們。他們哪里還有浪漫,他們說話時連對方的臉都懶得多看一眼,迫不得已過一次夫妻生活的時候,連聲哼哼都懶得發(fā)出。但孟先生還是在三處待選地之間選擇了三亞,“你不是愛吃海鮮嗎?”這是孟先生對孟太太說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沒能讓他們上初三的兒子買賬:“我不愛吃海鮮,你們自己去?!泵咸B番勸說沒能管用,孟先生甚至發(fā)了通火也沒能管用,最終,孟先生只好氣吼吼地說:“我就不信沒他我們?nèi)ゲ涣?,去,我倆去?!泵咸牭竭@句話嘆了口氣。在她心里,她其實沒有一個非去不可的理由,海風椰樹對她沒有什么誘惑,三亞旅游熱起來之后,海風里卷的都是鈔票的味道,這一趟的花費要遠遠大于可能有的快樂。但孟先生這么難得地要顯示一下他的大方,也許他需要在春節(jié)之后向同事們炫耀一番,也許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必須完成的一項家庭義務——一次價格不菲的全家旅行。孟太太也就不再反對,畢竟,走出家門、扔開瑣事是每個在日常里滾爬的人向往的一件事。但如果非要問她心里怎么想的,孟太太其實更愿意一個人出游,去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關鍵是能夠安靜地和自己呆著,再看見或者聽到一些平和的人、平和的事。
一路無語抵達機場,孟先生因為訓斥了孟太太,神情十分愉快。走進候機大廳,他拖著皮箱,大步走向行李打包處,然后背起手,像是欣賞一件藝術品似的、心滿意足地看著行李箱被橫豎結結實實捆了三道。孟太太離他三步遠,也同時瞧著行李箱在打包機上的捆扎過程,那機器真是不容分說的厲害和利索,嗡嗡移動三下,就把一只箱子捆得服服貼貼。孟太太是愛聯(lián)想的人,就在行李箱被捆扎的瞬間,她感到那三道冰涼冷硬的包裝帶嗖嗖竄上她的身體,她連手都沒來得及動一下,就給捆成了一只棕子。天哪,孟太太想,自己恰好穿的是這件豆綠色的羽絨服,真是跟一只煮熟的棕子差不多了。就在孟太太的想象力展翅飛翔的時候,孟先生已經(jīng)拖著行李箱走向辦票柜臺,孟太太急走兩步跟上,眼睛卻盯著那只五花大綁的行李,仿佛孟先生拖的不是行李而是自己。
安檢區(qū)人數(shù)明顯激增,越來越多的人喜歡節(jié)日出去度假,尤其春節(jié),老老實實呆在家里,跟人提起來仿佛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在安檢區(qū),孟先生沒有急著排隊,他一排排走過去又走回來,最終挑揀了一隊等候人數(shù)看起來少實際并不少于其他隊伍的行列,然后嚴肅地劃了一下手臂,示意孟太太排在這里。
“老孟,你也出門?。 迸赃呹犃幸粋€帶眼鏡的瘦高個男人跟孟先生打招呼。
“喲,老文,”孟先生興奮得臉都紅了,一步跨出去和對方握了握手,“怎么是你,好多年不見了。是啊,出去,春節(jié)嘛,呆在家里干什么,除了吃,就是睡覺。我們上三亞,你去哪?”
“呵呵,也是三亞?!?/p>
“咱們不會是一個旅行團吧?”孟先生高興得嚷嚷起來,惹得前面好幾個人回頭看他。
“咱們是哪個旅行團?”文先生碰碰身前一個女人。那女人大概是文太太,長得細眉細眼,白白凈凈,雖然斜了下臉,但看都沒看文先生和孟先生,然后懶洋洋回了一句,“海南天輝”。
“哈哈,我們也是海南天輝!”
“就是海南天輝的團,也有好幾種呢!價格都不一樣!”文太太轉過身來,傲慢地看了一眼孟先生。
孟先生臉上的興奮立刻被澆下去一半,“我們是6999的,一個海南,還能貴到哪里去?”
“還有8999的呢!旅行社可不怕你錢多,只要你有錢?!蔽奶创较嘧I。
“高到天上不也還是海南,還能變成美國?”孟先生揶揄道。
“一樣一樣,老孟,我們也是6999,”文先生打斷文太太,又碰碰她的手臂,給她介紹孟先生,“這是老孟,之前我們是同事,我跟你提到過的。老孟,這是我老婆”。文太太這才收去眉眼里的生硬,一張白臉像放進熱鍋里的年糕,稍稍軟下來。
“出門多個伴,心里就多份底,這下可熱鬧多了?!泵舷壬D過身,向孟太太介紹,“老文,你還記得不,愛釣魚,有一年給咱家送了一條這么大個的魚?!泵舷壬呎f邊比劃,說得臉上生花。
孟太太朝文先生、文太太點了點頭,帶著微笑客氣地說了聲“你好”。文先生看著孟太太,眼鏡片后的目光輕微出神了一剎那。
“就你們兩人嗎?我記得你是個女兒,比我家兒子大半歲?!泵舷壬鷨?。
“孩子大了,不愿跟我們在一起?!蔽南壬旖锹冻鲆唤z微弱苦笑,說完目光又落在孟太太臉上,仿佛在尋求她的理解。
“什么不愿跟我們在一起!初三要補課,作業(yè)多,開學又早!”文太太回過頭瞪了文先生一眼。
“我們也一樣,”孟先生說,“補課、作業(yè)什么的,都是借口?,F(xiàn)在這些孩子,除了手機和電腦游戲,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家兒子也是,說什么都不肯去。說白了,不就是巴望著沒人管他。你管他,當是為他好,可人家卻嫌你煩。既然這樣,不管了,隨他去。再說,好不容易放個假,讓他玩玩,就這么幾天,翻不了天?!?/p>
下午五點半,航班落地三亞鳳凰國際機場。走出機艙,空氣又潮又熱,孟太太跟在孟先生后面,邊走邊脫下羽絨服,剎那間心里愉快了許多。新環(huán)境確實有助于更換心情,遠處的椰子樹和耳邊的潮熱空氣如同一滴潤滑劑,滴在了孟太太生銹的神經(jīng)上。但是孟太太很快發(fā)現(xiàn)她又掉進了另一種讓她避之不及的焦灼中,這種焦灼就好像一個手腳不靈的老人,站在了已經(jīng)啟動的跑步機上。
在行李等候區(qū),孟先生囑咐孟太太原地等他,說完便扭頭擠進黑壓壓的人群,很有一種趕赴前線的英勇氣概。亂糟糟的大廳里,到處是大聲嚷嚷的人,孟太太留神去聽,卻一句都聽不清?!俺鰜硗嬖趺锤嗣频模泵咸悴磺宄@些人都在喊什么,“這副樣子,還度什么假,完全是來糟蹋錢的,連糟蹋錢都是這副沒命的樣子”。嘈雜聲讓悶熱的空氣越來越污濁,孟太太不耐煩地朝行李轉盤看過去,期待能夠馬上看見孟先生的臉,不料一個在大人懷里哭鬧的孩子突然從后面踢了孟太太一腳,沒等她情緒平復,一個雙手提著行李的矮胖男人又從側面將她狠狠頂出兩步。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連道歉都那么粗魯和沒有誠意,孟太太惱火地退到一旁,緊挨著拉著一根警戒線的簡易欄桿站住。
在廊橋里走散的文先生、文太太這時從人群里冒出來走到孟太太跟前。
“在等行李?我們也剛拿到。”文先生指了指行李轉盤,眉目間透露出一種無奈,慢慢說道:“里面人擠人,三趟飛機的行李都在一條傳送帶上,拿錯的人很多。”
文先生說話的時候,文太太低頭從包里掏出手機,然后朝孟太太打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我先出去打電話,這里空氣太臭了。”說完留下文先生急步而去。
“跟地接導游聯(lián)系上了嗎?”孟太太覺得文先生平和緩慢的口吻多少緩解了她的心煩,“導游電話在老孟那里,估計他在里面顧不上打。”
“聯(lián)系上了,出口向左一百米,有人接?!蔽南壬f完仍然禮貌地站在孟太太身邊,并沒有急著要跟上文太太的意思。
“好的?!泵咸浦南壬?,四目相接,文先生的眼神沉靜而友善,孟太太趕快將目光移到他穿著短袖的左臂上,那里有一粒黑痣。孟太太能感覺得到,文先生在猶豫是不是要和她一起站在這里等孟先生,心中不免生出一縷暖意,“你先出去吧,這里空氣不好,等老孟出來,我們在導游那里會合?!?/p>
孟先生取到行李站在孟太太面前的時候,脖子里濕淋淋的全是汗水,他拖著行李急匆匆走向出口,一邊走一邊嘮叨:“這他媽哪是旅游,說打劫差不多!一個個全跟瘋了似的,不排隊,全瞎擠?!?/p>
孟先生越走越快,仿佛同樣急著要去搶什么東西:“操他媽的,一個畫得跟個鬼似的女的,看著挺年輕,撅著屁股找自己的行李,拿下來發(fā)現(xiàn)錯了,你猜怎么著,抬起膀子就把別人的行李甩在傳送帶上。他媽的這種狗屁素質(zhì)還出來旅游,回家吃屎去吧?!泵咸珶o動于衷地聽著。孟先生的嘮叨,此時跟把一盆垃圾倒在她身上差不多。
出口向左一百米,兩家人會合在導游身后。
“這個6999的團是全國各地拼起來,還得等會兒,說是正在落地的一班飛機上還有一家人。”文先生對孟先生說。
孟先生掏出一根香煙遞給文先生。
“不吸了?!蔽南壬f。
“還真戒了?多久了,我可聽說戒了以后再抽起來會更兇。”
“兩年了。有一天突然吸得胃里都惡心,然后就停下了,很奇怪的。”
夕陽落到一叢椰子樹的后面,天色暗下來,悶熱的空氣似乎在往人的皮膚里鉆。孟太太聽著孟先生和文先生聊天,他們的話讓她無心插嘴。另一旁,文太太還在打電話,質(zhì)問與訓導的口氣越來越凌厲,電話那頭可能是她的女兒。
“姥姥說你中午出門到現(xiàn)在都沒回家……我當然要管你,我是你媽。說吧,去哪兒了……什么,圖書館做作業(yè)?圖書館這么晚還不關門!我就這么好騙……甜品店,去甜品店干什么?吃一肚子甜東西,晚上還怎么吃飯……說話!聊天!你們有什么話好說的?整天見面,哪有那么多話可說?囡囡啊,咱們可是要考高中了。你不是要上一中嗎?一中的分數(shù)線多少?沒有六百七你別想上,差一分都不行!這還是去年的分數(shù)線,今年肯定還要高!你這副樣子,別說一中,我看連四中都危險。你知道上一中和上四中的區(qū)別嗎?上一中意味著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考上211、985,但如果上了四中,你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考上211、985。囡囡啊,今天少聊一句天,明天就多考一個分數(shù)點。一個分數(shù)點,你知道你能把多少人甩在后面嗎?你腦子不傻吧,你的記性難道被狗吃了,這個明擺著的道理你就是不聽不記,小心考不上大學,到時候哭死都沒人管你!
“趕快回家!少羅嗦!都六點半了,別坐公交車,晃回去都幾點了,你要讓姥姥急死的……打車回,記著啊,別打黑車,你一個姑娘家的,要時刻記著安全,上個月黑車又出事了,你知不知道,我對你講過的……記住啊,不許打黑車,打出租,坐后排,到家給我發(fā)短信……聽見沒,說話啊!你別再想騙我!到?jīng)]到家我一問姥姥就知道了……還有,記得啊!晚上要背英語。我敢保證,今天你又把英語扔一邊了,你英語成績最差,最差的就要花最多的功夫。英語一天都不能扔,要讀要背,每篇課文都給我背會!等我回家,一篇篇背給我聽!還有單詞,一個不能少!”
文太太的電話讓孟太太聽得膽戰(zhàn)心驚,什么211、985,她可是從來沒想過那么遠的事,考大學,那不是三四年以后的事嗎?還有那個精確的百分九十九和百分之一,這不是等于給她的兒子判了刑嗎?她的兒子別說一中,連四中都沒有希望,要照她說的那樣,兒子的未來真是悲慘到家了。這樣一想,她憂心忡忡地瞅了一眼身旁的老孟,發(fā)現(xiàn)老孟也聽得一臉無語,而站在老孟對面的文先生,倒是舉起水杯漠然地喝著水,眼鏡片上輝映著最后一縷暗紅色的霞光。
接到最后四位客人,導游招呼大家上車。天已黑盡,汽車駛過鳳凰鎮(zhèn),晚風和街市的喧囂涌入窗內(nèi)。孟太太坐在靠窗的位置,渾身泛起難以言說的疲倦。行程伊始,她的心里已經(jīng)堵得透不過氣來。空氣悶熱,花花綠綠的霓虹晃得人眼花,汽車堵成長龍,老孟動不動就想發(fā)火,文太太咄咄逼人……都說出門旅行是放松和散心,可是到現(xiàn)在遇上的和碰見的一個比一個糟心。這哪里是度假,受罪倒差不多。
車子走走停停,晃得孟先生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文先生和文太太坐在過道的斜對角,孟太太剛好能夠瞧見文先生的側影。文先生筆直地坐著,頭微微偏向那一側的窗外,抓著水杯的手端放在腿上,仿佛不為一切所動。這個文先生倒是還有幾分修養(yǎng),孟太太想,他說話的口吻平和又舒緩,他看人的目光沉靜又禮貌,關鍵是,他可以容忍文太太的刁鉆和刻薄。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兩個人是怎么生活在一起的?但是話說回來,以自己與老孟為對照就能理解了,他們這個年紀的夫妻,合不合適,算的是經(jīng)濟賬和兒女賬,至于情感賬,已經(jīng)值不了多少斤兩了。
酒店在繁華的大東海,大廳登記處正在接待剛到的另外兩個旅行團,導游讓大家坐在一邊等候。人多沒有座位,兩家人圍站在一個擺放著花籃的大理石柱旁。文太太又撥通了女兒的電話:
“都幾點了,你還沒有到家?”
“車難打,也沒難到這份上!你小心點,我可知道怎么收拾你!”
“我才走了半天,你就瘋成這樣!你想干什么,你想翻天是不是?”
文太太氣得嘴唇發(fā)白,顧不得額角的碎頭發(fā)毛茸茸飄在頭頂,一邊拿著電話在原地打轉,一邊怒氣沖沖瞪著文先生,仿佛造成這一切惡果的是文先生。
第一天游覽熱帶雨林森林公園,孟太太十分向往,她準備多拍些照片回去,好好畫一組熱帶植物的水墨畫。早飯前,孟太太去酒店附近溜達了一圈,回來時帶了一束玫瑰與扶朗花,然后用眉毛剪把房間里喝空的礦泉水瓶剪開做成了一個花瓶。插完花,孟太太去露臺上把晾衣架拉進房間,將掛在衣柜里的夏衫長裙胸罩一一掛在晾衣架上??粗块g的色彩因為自己的衣衫而多了一份日常氣息,孟太太滿意地哼起了歌。接著,她給前臺打了一個電話,再三叮囑對方,除非她打電話要求,她的房間這幾天不需要任何服務,服務員不能隨意挪動她的任何一件物品,哪怕一個牙刷缸的位置,因為她要讓房間里有自己和家的氣息。
孟太太心情很好地做完這一切,隨即下樓吃早點,等電梯時,孟先生免不了要諷刺幾句:“你就是毛病多,咱們一出去一天,服務員就是挨個兒把你衣服穿一遍再掛上去你也不知道。你就自個兒騙自個兒吧?!?/p>
“大太陽曬被子,怎么一曬就曬出了一只大臭蟲?!泵咸珱]看孟先生,扭過頭故意瞅著樓梯間的窗戶自言自語道,她可不想讓剛剛調(diào)整好的情緒讓孟先生給毀了。
七點半,旅行團全體成員聚在酒店大廳,大都以家庭為單位,上有老下有小地各自圍站一團。孟太太一眼掃過去,到底是出門度假,每個人都光鮮快活,仿佛一只只剛從水里澇出來的蘋果,水淋淋地又好看又干凈。其中最惹眼的是兩位結伴的年輕姑娘,一個唇紅齒白地笑著,嘴巴大而性感,拽地吊帶印花長裙的外面配了件薄如蟬翼的白色開衫,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枝搖曳在水邊的木槿花;另一個呢,眼睛黑而灼人,皮膚同樣很白,身穿一條無袖黑白條紋的雪紡長裙,裙子的內(nèi)襯很短,兩條清晰可辨的秀腿因此分外迷人。兩人身高都在一米七左右,都美得令人目炫,都目中無人地說笑著。大家無法不看她們,當目光從她們的臉龐與肩頭滑過,剎那間,旅行團一派祥和的氣氛多了一份不安與騷動。孟太太時不時瞥她們兩眼,心中連連嘆息,自己年輕時都干什么去了,她記得那時她的白襯衣總是系到最上面一個扣子,有一次她站在家門前與鄰家男生開了句玩笑,進門就被父親在頭上扇了幾巴掌??纯船F(xiàn)在這些女孩,又嬌又淫地站在人群當中,一邊逗弄著全天下的男人一邊挑釁著全天下的女人,放肆而驕傲,這般為所欲為真是讓她垂涎三尺。是的,男人們對她們的身體垂涎三尺,她對她們的肆無忌憚垂涎三尺。孟太太這就想起了意大利畫家波提切利的那幅名畫《維納斯的誕生》,她更喜歡維納斯的希臘名字阿芙羅狄忒,那位溫柔美麗又殘酷的女神,此刻似乎演變成了眼前這兩位讓人眼花繚亂的姑娘。孟太太感到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她相形見拙地看了看自己的穿著,上身是一件芥茉黃的A型寬松式純麻套頭長衫,下身是一件淺灰色及膝打底褲,腳上是一雙穿了三年的旅游鞋,這是她一貫自詡的舒適性穿衣習慣,此刻卻覺得根本不配那隨風蕩漾的椰子樹,以及倒映在大海里的藍天。
“得,有那兩個狐貍精,全車男人都不安寧了。”文太太突然用肩膀撞了一下孟太太,細長的眼睛輕蔑地掃過兩個姑娘,快快說道,“看著也不大,頂多二十出頭,父母都是咋教育的?穿成那樣,還不如脫光了呢!換作是我閨女,門都別想出!”
孟太太看著文太太一臉的刻薄相,淡淡回道:“人家愿意怎樣,咱可管不著。”想到在三亞的五個白天文太太都要不停地鄙視這兩個狐貍精,孟太太不禁生出一股幸災樂禍的快意。
上車沒多久,文太太又在電話里教訓起女兒。
“囡囡,你還在睡覺??!我敢肯定是因為昨天瘋累了。別睡太晚了啊!今天是年二十九,姥姥姥爺要出去買菜的,你陪他們一起去。記住,起床后要疊被子,這可是在姥姥家。聽清楚了啊!這兩天哪里也不準去了啊!抽空把昨天拉下的英語課文和單詞背會。
“什么,想剪頭,頭發(fā)好好的剪什么!又是誰給你出的主意?你的心思怎么從來不放在學習上?
“高圓圓的發(fā)型是你能留的;再說,那些演員都是靠臉蛋吃飯的,哪里有自己的一點真本事。臉蛋能扛幾年啊,青春飯幾年就吃沒了。我告訴你啊,你可別不學好,小心我回去收拾你。”
孟太太坐在文太太前面一排,不想聽都沒辦法,只好心煩得瞪了孟先生一眼。孟先生見狀,趴在她耳邊說:“真不知老文怎么忍受她的?!泵咸犕隂]吭氣,心想:當然了,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忍受你的。
晴空麗日,雖說陽光有些刺眼,但是被潮濕的海風輕輕一吹,每根金閃閃的光線就變得彎曲與柔軟了。進入森林公園,到處都是千奇百怪的熱帶植物,桫欏樹渾身長滿黑毛,讓人想到那些光著身子手持棍棒的原始人。望著那些攀爬在巨石上的百年古藤,孟太太感到自己仿佛走進了恐龍時代。
距離孟太太五米之外,兩位姑娘一直在忘情拍照大聲說笑,每到一處,不管是在一棵張牙舞爪的石中樹旁,還是高聳的檳榔樹間,當她們擺好姿式調(diào)整好笑容,川流不息的游人便自覺退開在一邊。但是多數(shù)人人走開了,眼睛卻像欣賞兩條交接在一起的響尾蛇,片刻也不曾離開她們的臉和身軀。后來,在一片葡匐生長的波斯頓蕨旁邊,兩個姑娘依次蹲下來拍照,其中一位,那個身穿無袖黑白條紋的雪紡長裙的姑娘,干脆半趴在草地上,伸起下巴,瞇起雙眼,然后用紅嘟嘟的嘴巴叨住了一根波斯頓蕨嫩綠色的葉片。
男人們不管大小,大多用一種饑腸轆轆的目光掃過她們;那些半老女人呢,當然是警惕與厭惡。有一次文太太從后面趕上孟太太,氣哼哼搗了一下孟太太,然后一邊斜眼看看兩位姑娘,一邊輕聲罵道:“小騷蹄子,讓男人好好收拾一頓就老實了?!笨匆妰晌还媚镄臒o旁騖似地越玩越放蕩,孟太太也有不適,但是聽到文太太罵得這么狠毒,反而又對她們生出一絲同情。他們這個旅行團的組成都是以家庭為單位,成員多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一望而知都是平庸安穩(wěn)的三口或者四口之家,因此這兩個姑娘哪怕一句話不說什么事也不做,都會讓這些家庭里的女主人因為自慚形愧而對她們生出敵意。孟太太想,也許文太太現(xiàn)在掐死她們的心都有了。按理說,孟太太和文太太應該是一條陣線上的,她應該和文太太一起對兩位姑娘同仇敵愾,但是很奇怪,她就是不愿意跟文太太成為一伙,不愿意跟這個旅行團里每個和文太太有相同想法的家庭女主人成為一伙。
中午,按照事先約定,旅行團成員需要集合一起用午餐,孟太太和文太太兩家人到得比較早,便分開坐在集合點的回廊下等候其他人。坐下不到五分鐘,文太太掏出電話打起來:“囡囡,你要是跟媽媽一起來多好。什么奇奇怪怪的熱帶植物都有,你爸爸看得都傻眼了。那些根啊藤啊什么的,粗得嚇人,不知道長了有幾千年,從地下長到地上,再從地上長到半空,爬得到處都是。吶,我們酒店門前有一株旅人蕉,像孔雀開屏一樣長在草地上,好看得要死?!贝蟾抛吡艘簧衔?,人已經(jīng)乏了,文太太的口氣溫和許多:“囡囡啊,下午沒事就做做作業(yè),讀讀英語,你的英語口語一直上不去,上不去就要下功夫啊。記著,初四下午五點有英語課,你要提前把上一次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做完。一堂課兩百塊錢,囡囡啊,爸爸媽媽工作一天的錢加起來才夠你一堂課的學費,你要珍惜啊!只要你學得好,爸爸媽媽花再多錢都愿意,錢不是你操心的事……什么,下午又要出去了,出去干什么?又是同學約,你們天天見面,哪里有那么多話要說??!”
孟太太坐在文太太斜對面的廊柱下,離得有十步遠,還是聽得很心煩,便踱到回廊的另一端,找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坐下來。草地上有幾顆五六米高的加納利海棗樹,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樹旁追來追去。孟太太閑著無事,便拿出速寫本畫起來。孟太太畫得頗為投入,等到聽見身后幾位游人的吵吵聲,一轉頭發(fā)現(xiàn)文先生站在她的身后。
“我在圖書館見過你。”文先生偏著頭,眼睛看著她手里的速寫本,“上個月,在區(qū)圖書館,有一個俄羅斯油畫展,我去看畫的時候見過你,有兩個孩子現(xiàn)場作畫,你在一旁指導。老孟那幾年說過你是教美術的老師?!?/p>
孟太太這就明白了文先生在機場初見她時的那種眼神,她熟悉這種帶著禮貌的曖昧眼神,里面有許多對女人的幻想,“對,那天我在,那是朋友的兩個孩子,托我教點基礎的繪畫。怎么,你也感興趣?”孟太太望著在她對面坐下來的文先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面容中含著一絲苦澀,笑起來的時候會更加明顯。
“我周末一般到圖書館翻翻書,那天碰上了,哪里是有興趣?!?/p>
“你還釣魚嗎?”孟太太問。
“工作忙得要死,湖都被圈起來搞成濕地公園,釣得少多了。”
“你在哪里上班?”
“市公積金中心。你要是貸過款,肯定會有印象,我就是那個坐在柜臺后面教你們怎么填貸款合同表的其中的一位。同樣的一句話,一天說幾百遍,同樣一個蓋章動作,一天做幾百遍。”
“怪不得你話少,”孟太太邊笑邊往文太太那邊瞟了一眼,“你家的話都被你太太說完了?!?/p>
文先生聽完沒說什么,朝文太太那邊平靜地看過去,而后轉過頭,望著對面林蔭道下的游人,擰開礦泉水瓶喝了口水。
“咦,快看快看,這是什么花???”聲音來自那兩位姑娘,她們站在文先生身后的一株桃金娘樹旁邊。
“桃金娘。”孟太太認得這種花,隨口說道,“桃金娘應該是四五月開花的,怎么這里開得這么早?”
“哇,阿姨,你知道這么多,你太厲害了。”那個嘴巴大而性感像朵木槿花般的姑娘感嘆道,說完抖抖頭發(fā)對另一個說,“快來,趕快照趕快照,馬上要吃飯了?!?/p>
兩位姑娘這就當著孟太太與文先生的面,各自擺出又嬌媚又歡快的姿式,扭腰,托腮,親吻,擁抱,甚至伸出舌尖舔逗花蕊……嘴中俏皮話夾雜著陣陣大笑,仿佛他們二人根本不存在。孟太太與文先生坐在一旁,面帶微笑,像是端祥一幅名畫,只是出神地望著她們。但是突然,他們又像是同時從夢中醒來,微微轉頭,彼此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的眼睛。那一刻,孟太太感到后腦勺升起一根水銀線,微燙的水銀剎那間漲滿她大腦的每一根神經(jīng)。多少年了,孟太太問自己,她不曾這樣看過任何一個男人,包括孟先生。這兩個漂亮又放肆的姑娘,這兩個溫柔又殘酷的阿芙羅狄忒,難道同時撞動了她與文先生的哪根神經(jīng)嗎?
欣賞完兩位姑娘的拍照表演,孟太太與文先生跟著導游一起往餐廳走。兩家人坐到一起,孟太太負責看管座位,其他三人去取食物。等待中無事,孟太太四下環(huán)顧。這個專門接待旅行團的景區(qū)餐廳裝修不錯,但是地磚在今天上午幾千人的踩踏下已經(jīng)又濕又滑,最要命的是服務員在喊,游人在叫,到處都是讓人頭皮發(fā)緊的吵鬧,孟太太越看越覺得像掉進了一段兵慌馬亂的電影鏡頭里。說實話,要不是孟先生堅持認為不吃等于便宜了旅行社,她寧愿買個面包找個清靜的地方打發(fā)掉這頓午餐。這時,一位大概六十來歲的瘦臉女人端著一大盤油炸饅頭坐在孟太太正前方的一張桌子上。孟太太看著堆得又高又尖幾乎要倒下來的油炸饅頭,心想這女人一家至少得有六個人,并且食量要足夠大才能吃得完這盤饅頭。但是誰能想到呢!那女人坐穩(wěn)后,突然掏出一只紅色提兜擋在桌下,然后在一個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身旁的高個老男人的掩護下,一邊警惕地來回瞟著服務員,一邊迅速將饅頭扔進提兜。
孟太太看著他倆的舉動,忍住沒說,但是胃里翻騰得直想吐。最先回來的是文先生,孟太太朝他使了一個眼色,文先生張大眼睛看了那對老男女片刻,末了,搖搖頭,坐下來。這時孟先生也回到桌邊,順著孟太太的目光看過去,立刻變了臉色,屁股還沒挨到凳子,便沖著那對偷偷摸摸的老男女叫道:“趕快給我走開!真是丟人現(xiàn)眼,你們是餓死鬼出世,還是幾天沒飯吃?走開,別再在這里惡心人了?!蹦桥吮幻舷壬缓?,手里的饅頭險些嚇掉,站在一旁替她打掩護的老男人給臊得一臉通紅,想說什么又閉住了嘴,只好放下最后幾個饅頭,訕訕溜之大吉。
“這種素質(zhì)也出來旅游,”人都走得沒影了,孟先生仍然余怒未消,“臉都給這些人丟盡了。中國人怎么就這么沒素質(zhì)呢!有這些人當父母,教育出來的孩子還和他們一樣,這個國家啊,真是沒救了……”
“吃飯吧,你有完沒完?!泵咸f。
三個人吃起來,都不說話,文太太端著盤子過來,“我在等炒蝦仁,剛出鍋,好多人哦,幾下就沒了?!蔽奶翊蛄艘粓鰟僬贪愕刈聛恚斑€有炸雞翅呢,咦,你們都沒拿到?。 ?/p>
孟太太抬起頭,望著文太太盤中小山狀的菜量,沒吭氣。孟先生掃了她身前的菜盤一眼,也沒說話,氣鼓鼓低下頭,只是往嘴里扒飯菜。只有文先生瞪直眼睛一直看著文太太,良久,不滿地問道,“你盛那么多干什么,你能吃完???”
晚上八點,回到酒店,孟太太將換下來的衣褲洗干凈晾好。酒店正對著大東海,站在晾臺上,海上夜景盡在眼中。那是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頁:椰樹林后,大海泛著青藍色的微光,一座小島濃黑地浮在一旁,像只蜷縮瞌睡的貓咪,一條船似動未動,黑色桅桿在大海的微光之上劃下一道顫抖的影子。置身在這明信片上的風光中,孟太太想,自己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她的生活也不會發(fā)生什么變化。那么出門旅行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好吧,就算是為了得到一些放松下來的快樂,那么,什么樣的快樂才能讓她真正的快樂起來呢?不知道,活到眼前這個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年紀,要找到一個能讓自己真正快樂起來的事情已經(jīng)很難很難了。
海風溫熱而濕潤,孟太太正想打開靠在晾臺墻頭邊的躺椅,一低頭,瞧見酒店的游泳池亮著燈光。池水藍熒熒的看著十分誘人,有兩個人坐在池沿上說話,只有一個男人懶洋洋地游著。來之前孟先生告訴過她,他們的住宿費是包涵游泳、健身這些服務項目的,如果不是看到游泳池,她幾乎忘掉這件事。
“我去游泳,你要去嗎?”孟太太邊說邊在行李箱里翻找泳衣。
“不去?!泵舷壬诳词謾C里的一段搞笑視頻。
下到泳池,孟太太才看清那個游泳的男人是文先生,心頭不禁飄過一陣意外的喜悅.再看文先生,他站在水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然后直望著她,眼中的笑意流星般飛起,而后像是終于等到她似地說了聲:“你來了?!?/p>
水有些涼啊。孟太太心想,幸虧自己穿的泳衣不是太暴露,不然腰和屁股上的肥肉都給他看見了。
“一陣兒就好了?!蔽南壬粗咸珡乃砬坝纬龊眠h,才像是醒過神來似的跟了上去,賣力打開的雙臂掀起的水浪響亮地拍打著池沿邊的白色瓷磚。
游出不到三十米,孟太太累得靠在池壁一端,文先生從另一邊游過來。
“半年不游,體力完全跟不上。”孟太太微微喘氣,“你看起來一點事沒有?!?/p>
“我們有個業(yè)余游泳隊,在翠柳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落下。早晨五點半游到六點半,然后上班,各干各的?!?/p>
“那好啊,”孟太太贊嘆道,“能有一個可以天天堅持的愛好,真夠幸運的?!?/p>
“你也很好的,畫畫,隨手帶個本子,心煩了,掏出本子畫兩筆,什么操蛋的事情也就沒什么了,”文先生說完自己也笑了,“是這樣的吧?”
“是,也不是?!泵咸珡臎]跟男人聊過這個話題,此刻卻愿意打開閘門,讓眼前這個男人游進自己的領地,“畫畫這件事,說到底,就是自己與自己呆著,但是自己是永遠滿足不了自己的。任何藝術大師也做不到這一點。”
望著對面淡紫色的天空,孟太太與文先生并排半靠在池壁上。這番話說完,文先生沉默良久,但是孟太太能夠感覺得到,文先生已經(jīng)側過臉看了她好幾回,“一個自己太大,大得沒有邊際;一個自己太小,小得根本填不滿那個大的自己。”孟太太一心想著把話講完,說完之后又覺得對一個并不了解自己的男人說這些話多少顯得荒唐可笑,于是莞爾笑道,“聽得亂七八糟,是不是?”
未等文先生回答,孟太太便站直身體立刻游了出去,但是一道水浪擋得她沒能站穩(wěn),文先生反應夠快,伸手已經(jīng)拉住了她的右臂。她回過頭,看著文先生在水光中真切的臉,遞給他一個會意而匆忙的笑,轉身游走。
回到房間,孟太太覺得疲乏,沖完澡吹干頭發(fā)便躺下來。另一張床上的孟先生仍在看手機,見到孟太太一聲不發(fā)關掉床頭燈,問了聲“人多嗎”。孟太太回說“不多”,然后背過身去,心想以后這幾天再也不要下去游泳了。
第二天的游程是苗人古寨,有了前一天的熟悉,兩位姑娘的撩人舉止不再那么招致敵意。在歌舞娛樂環(huán)節(jié),反而因為她們無所顧忌的玩鬧,大家放松許多。這期間,孟太太與文先生幾次四眸相望,眼中竟然生出許多的意味來。晚上,旅行團的年夜飯結束得很早,回到房間不到八點,孟太太拖拖拉拉,把能洗的襯衣內(nèi)褲連同孟先生的都洗了。去露臺晾衣服的時候,故意不看樓下的游泳池。但當一切收拾停當,她又拿起游泳衣,對孟先生說道:“真受不了這春晚,鬧哄哄的,要吵死人,我去游一會兒?!泵舷壬劬Χ⒅娨曊f:“嘿,你還游上癮了。”
泳池里沒有一個人,孟太太在這一年里最熱鬧的夜晚,只身孤單地游著,心中百感交集。炮竹在遠處零星炸響,這南國的夜風雖然溫暖、濕潤,卻不會改變眼前和將來的一切。人是這樣的充滿渴望,又是這樣的虛弱膽怯,虛弱到時時在尋找慰籍,又膽怯到不敢靠近自己和他人。想想人的這副德性,孟太太覺得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也真是活該。微溫的水滑過她的嘴,她的臉,她的手臂,她的雙腿,這一方池水就是整個世界,整個世界此時都從她的身上滑過,但是回頭望去,那些剛剛蕩動在她身體上的水,此時已經(jīng)在幽暗中重新匯合,仿佛她從來不曾來過。
孟太太一個人游得無聊,不到四十分鐘就上了岸,披上浴衣正要回房間,不想在出口處遇上了文先生。孟太太看著欲言又止的文先生,四十分鐘的郁悶頓然化開。
“才來啊?!泵咸恢涝撜f什么。
“再游會兒吧?!蔽南壬抗庖笄?。
孟太太搖搖頭說,露出一點歉意的笑:“累了,改天吧?!?/p>
第三晚,孟太太堅決沒讓自己下去游泳。她知道文先生一定在等她,但是如果這樣下去,接下來能怎樣呢?她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她沒料到自己的心扉這么輕易地就打開了,因為文先生沉靜又溫存的眼神,因為他平和又真切的口吻。結婚快二十年了,她一直壁壘森嚴地捂著自己的內(nèi)心與身體,有時候甚至感到自己快被捂得臭掉了。不是沒有過想法,而是她的情緒總是處于一種下塌狀態(tài),到了今天,她已經(jīng)拿不準自己有沒有跟哪個男人搞段婚外戀的能力了。那么,孟太太想,就讓心旌這樣輕輕地搖動幾下,表明自己并不是行尸走肉,也算不錯。
亞龍灣潛水是第四天的主要項目,孟先生原本說好與孟太太一起潛,但看到要背那么沉的氧氣瓶在身上,就打了退堂鼓。文先生、文太太那邊似乎沒什么爭執(zhí),文太太才不會花六百八十塊錢在水下只呆三十分鐘呢。
他們這只小艇坐了四個要潛水的人,孟太太、文先生,還有那兩位姑娘。蔚藍的大海波光粼粼,從碼頭到潛水點將近十分鐘,潛水服貼在皮膚上,又冰涼又潮濕,孟太太卻感到身體陣陣發(fā)熱。雖然文先生和她一樣裹在盔甲般的黑色潛水服下面,但是她能夠感受得到,文先生從潛水鏡后面向她投來的一束束溫軟的目光。事情就是這么奇怪,孟太太想,只要靠近這兩位誘人的阿芙羅狄忒,孟太太就管不住自己的內(nèi)心與身體了。
下水時,孟太太開始緊張,盡管負責帶她的教練一再叫她放松,她還是無法領會帶著呼吸器用嘴呼吸的方法,后來勉強通過,就被教練員提醒開始計時收費。最初兩次,孟太太都是不到兩分鐘就嚇得浮出水面,第三次,她潛得稍微深些,正覺得又無法呼吸時,文先生出現(xiàn)在她的身旁。他做了一個叫她不要害怕的手勢,接著指指嘴上的呼吸器,意思大概是讓她堅持,然后抓住她的手,靜等她調(diào)整呼吸。孟太太立刻安心許多,她放松下來,大膽地調(diào)整呼吸節(jié)奏,覺得呼吸順暢后,朝文先生點點頭,文先生于是緊緊地拉著她,慢慢潛向深水。越來越多的彩色魚群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還有粉色和白色的珊瑚,孟太太這時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水下呼吸技巧,又被文先生這么溫柔浪漫地牽著,春心蕩漾得比海底的珊瑚還要美。每當文先生朝她望過來,她都會沖動地想到,這時候就是死了也他媽的甘心。
有了下午的潛水經(jīng)歷,孟太太感到有些事情已經(jīng)無可避免。晚上回到酒店,洗完衣服,她魂不守舍坐在馬桶蓋上,孟先生在外面問她茶葉放在哪里,連叫兩聲她都沒有聽見。去露臺晾衣服時,她夠起身子瞧了瞧樓下藍熒熒的游泳池,里面空空寂寂,不見一個人影,但是孟太太覺得,文先生一定在等著她。良久,她怔在原地動彈不得,整個人活像踩中了一顆地雷。猶豫再三,最終,她還是頭重腳輕下了樓。
果然,文先生已經(jīng)到了,他獨自坐在茶座最深處,四周的幽暗幾乎將他吞沒。茶座在游泳池出口左手邊,遮著白色蓬布,沒有燈,走近才能看清楚那里坐著一個人。孟太太沒有問文先生在那里坐了多久,她走到他坐的桌邊,默默將浴衣放在桌上,轉身走向泳池。
下到水里,孟太太長舒一口氣,像是無論好壞她都已經(jīng)卸下負擔一樣。誰能想到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呢?他們生活在一個城市那么多年,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她曾經(jīng)把他釣的魚吃進肚子里,可是他們要繞過那么長的時空,在另一個陌生的地點和短促的時間里相遇,這到底是有緣還是沒緣呢;或者,這根本與緣份無關,只是偶遇,像被大風卷起的沙礫,互相碰了那么一下。
文先生一直坐在茶座的陰影中,仿佛被圍困的殘兵敗將,已經(jīng)沒有沖殺的力氣。燈光由下而上照亮了池水,孟太太仰面飄在水中,她望著南國濕重的夜空,感受著南國溫軟的夜風,還有南國已經(jīng)聞不出鹽味的空氣。想到后天一早,他們就要離開三亞,而此時此刻的場景,將像一粒琥珀,留在她的心里。
文先生依舊坐在黑暗中,孟太太獨自在水里游了半小時,等到內(nèi)心的波瀾漸漸平息,便上了岸。她走到文先生坐的桌旁,拿起浴衣穿上,再慢慢扣緊衣帶。孟太太無法坐下,也不想離開,無措之際,文先生緩緩站起身來,但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孟太太,良久一言不發(fā)。他們就這樣在黑暗里互相僵持著,都不知道如何開始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一縷暖風吹來,植物的颯颯聲推動著孟太太的心潮,她看著幽暗中文先生的的臉,心想自己和他一樣,滿心渴望又顧慮重重,而今半生已經(jīng)過去,他們?nèi)匀换畹媚敲礋o趣沉悶,又那么可憐巴巴。剎那間,孟太太心頭涌起一片又悲涼又滾燙的同情,便依上去抱住文先生的臉,輕柔地開始吻他。
沒有男人能抗拒這樣的吻。片刻間,文先生由被動而主動,他抱著孟太太的手越來越緊,雙唇深深地吸吮、尋找,然后是急切的吞沒。像啜飲甘露,孟太太品嘗著這個吻,她感到自己的體溫已經(jīng)沖上了42度,她感到舌尖上都是甜,她聞到空氣里都是潔凈的干草味。孟太太不知道這個吻什么時候能夠結束,她覺得自己比文先生更貪婪,她不想讓這個吻停下來,她認為這個吻是她遺失的一個記憶、一件珍藏、一個觸魂動魄的舊識,此刻突然穿越時光,重回到她的身邊,因此她要無比珍惜要盡一切可能留住它。但是當文先生的手在她的胸前摸索時,她立刻讓自己離開了他的吻。
“跟我走,”文先生一只手托著她的頸頰,說完又在她額頭上啄了一下,“我訂了房間?!?/p>
孟太太把文先生的手從自己身上拿下來,盯著他眼中的火苗和面頰上無法抹盡的苦澀,心里升上些許愧疚。“我只是,只是想嘗嘗吻的味道?!泵咸X得還是要把心里的話告訴文先生,“快十年了,我沒有吻過男人,我都不記得吻的滋味了,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嘗一嘗,這樣就夠了?!泵咸f完緊緊望著文先生,她看見文先生眼中的流星一排排地掉下去,而后迅速熄滅成一團漆黑。
第六日。早上七點,孟先生與孟太太下樓在大廳集合,導游已經(jīng)備好送他們?nèi)C場的車,正在等待人員到齊。兩位姑娘拿著迷你ipad,仍舊不知疲倦地拍照,又黑又瘦的男導游被她倆夾在中間,心花怒放地拍了無數(shù)張咧著大嘴的合影留念。七點十分,看到大家到齊,導游半真半假地說了些煽情的告別詞,然后把前一天在天涯海角免費贈送的家庭合影分發(fā)給各家。
拿到合影照,孟先生很滿意地湊到文先生、文太太跟前,先是看了看文太太手里的照片,然后指著手中照片上的孟太太和自己說:“老文,你看看,我們都老了。你呢,嘴邊長了幾圈皺紋,我呢,是這兒?!泵舷壬们米约喊l(fā)亮的前額,“她們倆呢,更別說了,都沒法跟當年比嘍。”
文先生聽完苦笑一下,目光從孟太太臉上滑過,慢吞吞說道:“是噢,就快老得只剩一個空架子了?!?/p>
上了車,文先生文太太仍然坐在孟太太一眼能夠看到的過道的斜對角,文先生依舊像來到三亞的第一天下午那樣,筆直地坐著,頭微微偏向那一側的窗外,抓著水杯的手端放在腿上,仿佛不為一切所動。孟太太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燦爛陽光下一叢叢正在盛開的三角梅,無法猜透文先生的心。她覺得文先生不會相信她的話,不會相信一個女人會為了一個吻而不是上床去靠近和挑逗一個男人。但是相不相信又如何呢,相不相信都到此為止了。這件事發(fā)展到這種局面,之前連她都沒有想到。人都是這樣,非要走到那一步,才能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怎樣,她對文先生講的都是心里話,一個吻就夠了,她不想要得太多,因為那些多出來的部分,未必能夠給她真正的快樂。
文太太又打起讓人發(fā)瘋的電話,并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什么,給你的五百塊錢全花光了?這才幾天時間,你吃錢呢是吧!你都干了什么?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干了什么?該給你買的東西都買了,你說,你說都干了什么……什么,一套《天龍八部》,那種武俠小說看它做什么?你哪有時間看?你為什么不想到去買買試題,或者能夠教你寫作文的書呢?你到底想怎樣呢!你都初三了,還有三個月就要中考,考不上一中怎么辦?你想過沒有?你……”
但是文太太突然沒了聲音,孟太太看見文先生將文太太的手機奪在手里,然后斜著身子氣憤地對她說了一聲:“你夠了吧?!比缓笳酒饋硪话淹崎_車窗,一摔手,將手機扔了出去。
文太太尖叫一聲,站起來沖著司機驚慌失措地喊:“停車!司機,停車!”
文先生立在她一側,聽她叫完,不緊不慢地喝出兩個字:“坐下!”
車里安靜下來,坐在前面的兩位姑娘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回過頭滿臉奇怪地望了一眼,只見一切平常,便坐下來捧著迷你ipad繼續(xù)邊說邊笑。
綠燈亮起,司機狠踩了一把油門,然后粗魯?shù)卮蛄艘粋€右轉彎。趁著車內(nèi)響起細小的嘈雜聲,孟先生趴在孟太太耳邊說:“老文這是怎么了?吃了豹子膽??!得了,回家等著挨收拾吧,他老婆還不揭掉他一層皮?!?/p>
孟太太朝文先生看過去,見他握著水杯的手緊緊摳住杯壁,掌骨間的韌帶拉得青中泛白,剎時回想起這只手昨晚撫在她頸頰的溫暖與體貼,心中不禁一陣難過。孟太太倒不是為文先生難過,她是為這只手,這只手原本是能夠為他人帶去溫暖與撫慰的,此刻卻被它自己的生活猛烈地撕扯著。
“馬上到機場了?!彼緳C提醒大家。下車前,孟太太的情緒低落至極,她瞥了一眼文先生線條僵硬的臉頰,感到他臉上的苦澀仿佛在對她說,他不會這么一直下去的,只要離開三亞,離開這燦爛天空下的海灘、椰樹和誘人的姑娘,他就會恢復如常,變回成那個坐在公積金柜臺后繃著臉審核貸款表格的那個公務員。當再次見到她時,再也不會用來時的目光溫存地看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