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片段

“你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

他們離開了老婦人伊萊扎的小屋。迪倫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能跟著喬納斯回到街道上?，F(xiàn)在她才知道眼前再現(xiàn)的是斯圖加特的一條街道，在喬納斯短暫的軍旅生涯開始之前，他就是在這座城市度過孩提時代的。他們坐在他那輛車的引擎蓋上，收音機里響著迪倫分辨不出時代背景的老歌。

她噓出一口氣，盡量讓腦子理出個頭緒來?！拔掖蛩慊厝??！彼鸬?。

喬納斯注視著她，表情嚴(yán)肅?！澳愦_定這樣做沒問題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不確定?！钡蟼惪嘈σ宦?。“但不管怎么樣，我都要這么做。”

“你會死的?！眴碳{斯提醒她。

迪倫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拔颐靼?，”她淡淡地說，“我明白。我應(yīng)該待在這兒的某個地方，等著我的父母和朋友，尋找我的親人。我應(yīng)該接受現(xiàn)實。我知道我應(yīng)該這樣做的?！?/p>

“可是你偏不這樣做?！眴碳{斯替她把話說了。

迪倫很痛苦，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她還能說些什么呢？喬納斯是理解不了的。她不能怪他，連她自己都沒弄明白為什么這件事會有可能是錯的。

“我媽總說我很固執(zhí)?！彼f完咧嘴一笑，“崔斯坦也說過同樣的話?！?/p>

“是嗎？”喬納斯也樂了。

她點點頭，說：“我覺得自己一開始真的讓他有點不耐煩，我不停地告訴他走錯路了?！?/p>

現(xiàn)在回想最初見到他那十幾天的情景，未免覺得滑稽，她不知有多少次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開導(dǎo)她。

“他告訴你圣誕老人的故事了嗎？”喬納斯一邊問，一邊暗自覺得好笑。

“嗯！”迪倫也笑了。好奇怪??！本來在她的想象中，這個故事應(yīng)該發(fā)生在現(xiàn)代。難道這個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jì)30年代，甚至更早？“你知道，他對你評價很高。”她告訴喬納斯，“他和我講述你的故事時，說你很正直，令人欽佩?！?/p>

“他真這樣說嗎？”看到迪倫點頭，喬納斯開心地笑了。

“我覺得他也值得讓人欽佩。”他沉思著說，“他承擔(dān)了這份艱巨的工作，周而復(fù)始地在荒原上奔波。命運對他如此安排，這不公平?！?/p>

“我知道?！钡蟼愢哉Z。

這一切本就不公平。對喬納斯和她不公平，對崔斯坦同樣不公平。他理應(yīng)擺脫他的……好吧，“工作”這個詞并不準(zhǔn)確。工作是有報酬的，而且完全可以辭職不干，馬上走人。不，崔斯坦只是在盡義務(wù)，他早就不該再忍耐了。

“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行動？”喬納斯的話讓沉思中的迪倫回過神來。

她做了個鬼臉，自己也不確定。

如果時間在這里是靜止的，那么她只需要考慮自己何時能做好準(zhǔn)備就可以了。要么永遠(yuǎn)不踏出那一步，要么就是現(xiàn)在。

她想到了自己可能面臨的各種情況——一扇永遠(yuǎn)無法打開的門，一片荒原，一大群魔鬼，一番大海撈針式的絕望的搜尋。這一件件令人恐懼的事讓她不寒而栗。她又能做什么準(zhǔn)備來應(yīng)對這一切呢？顯然她什么也做不了。

迪倫一時感到非?？謶?。她真的能這樣冒險嗎？她的決心動搖了——自己很有可能在靈魂名冊上被一筆勾銷，徹底刪除。迪倫的理智與恐懼感做著激烈的斗爭。在門的另一邊，等待她的將會是血色的天空和飛旋的惡魔。她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崔斯坦。

時不我待。伊萊扎說過，任何門都可以。只要她確定。任何一扇門都可以將她帶回想去的地方。不一會兒，她就已經(jīng)站在門前了。她呼吸著一盆盆橘色與黃色的花朵散發(fā)出的醉人氣息，瞇著眼睛看著掛在大門正中的金屬牌上耀眼的太陽。不管怎么說，剛才就是這扇門把迪倫帶進(jìn)這里的，現(xiàn)在從這扇門離開這里似乎正合適。

她研究了一下那個小巧的門把手。喬納斯已經(jīng)向她解釋過了它的奧秘，她只需要凝神靜氣想著自己的目的地。這樣，當(dāng)她打開門的時候，就能到那兒了。

她全神貫注、咬緊牙關(guān)，再次伸出了手。

“迪倫。”喬納斯一只手?jǐn)r住了她的腰。讓她停了下來。

迪倫如釋重負(fù)般吐出一口氣，心中竟然因為那片刻的打擾涌出一陣竊喜。她轉(zhuǎn)過身看著喬納斯。

“你是怎么死的？”

“什么？”迪倫完全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你是怎么死的？”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怎么了？”她滿心疑惑地問。

“呃，我是想說，如果你能成功的話——我也真心希望你能成功，”他臉上閃過一絲微笑，接著說，“你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就能跟以前一模一樣。只不過以前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仍會存在。所以，我想問問，你是怎么死的？”

“火車事故。”迪倫從一動不動的嘴唇里小聲擠出了這幾個字。

喬納斯使勁地點了點頭，又問：“你傷在哪里？”

“我不知道?！?/p>

當(dāng)時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無聲。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如果那時車廂里有燈光的話，她會瞧見什么呢？是否會看到自己的身體癱在對面的座位上？還是被碾碎了，抑或是掉了腦袋呢？如果她當(dāng)時的傷有那么嚴(yán)重，還魂后身體還能用嗎？迪倫輕輕搖了搖頭，想要在這些可怕的思緒占據(jù)她的意志力之前把它們趕走。她提醒自己，決心已下，就要義無反顧。

“我不知道，”她說，“但是不要緊?！彼?，崔斯坦才是重中之重，于是說了句：“再見了，喬納斯?！?/p>

“祝你好運?！彼行┖傻貙χ⑿?。迪倫心里知道，他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成功的。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理會他的疑惑。

“嗨，還有一件事?！?/p>

這次迪倫的嘆息聲顯得她真的很沮喪。“什么？”她問，但不再轉(zhuǎn)頭看他，手依然朝門把手伸去。

“替我向他帶個好吧?！彼D了一頓又說，“我希望你能活下來，迪倫，或許我會再見到你的?！彼蛩绖e，沿著小路慢慢向后退。迪倫回身看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心中蕩起一絲恐慌。

“你不再待會兒了？”她問。其實她是想請求他跟自己一起走。但她不能這么做，也不會這么做。

他搖了搖頭，慢慢向后退?！拔也辉敢庠倏聪氯チ恕！彼蠈嵆姓J(rèn)。

他朝迪倫揮了揮手，露出微笑，然后沿著街道快步離去。迪倫看著他穿過馬路，直到他走進(jìn)一幢房子里?，F(xiàn)在，她孤身一人了。

大街上冷冷清清，靜得詭異。她用輕快的步子轉(zhuǎn)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對這扇門。心臟在胸膛里怦怦直跳，由于緊張，她的臉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她在心里已經(jīng)想象出了一幅夢魘般的景象——整個世界都沐浴在一片血紅色中。她用手指抓住了那塊冰冷的金屬，嘴唇在顫抖。她不斷喃喃自語著：“荒原，荒原?！崩^而她握緊了圓形的門把手，最后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動了它。

迪倫以為什么也不會發(fā)生。她覺得自己很可能會遇到一股無法移動的強大阻力，大門會緊緊鎖住，自己怎么也打不開。她原以為自己會一直站在那里，不斷尋覓勇氣和信念，直到自己確定，完完全全地確定，真的想這樣做。然而門在她的手上輕輕松松就開了。她吃了一驚，把門完全打開，然后從開口處向外窺探。

荒原。灼熱的紫紅色荒原。天空布滿了焦橙色和紫羅蘭色，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左右了，太可怕了……

迪倫屏住了呼吸，抬起腳輕輕落下，路面倒還結(jié)實。猶豫了片刻之后，她又邁了一步。她終于松開了那扇門。無須轉(zhuǎn)身回望，在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她就已經(jīng)知道了，因為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節(jié)選部分有改動。全國各地新華書店及網(wǎng)上書店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