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四章

湖之書

我始終認(rèn)定，這座湖本身就是一部神秘的書。

“天下為公”。黃山尖上，游客不時尖叫。因?yàn)樵谒麄冄矍?，零落的島嶼，竟然組成了這幾個蒼莽的漢字。

我以為這不過是偶然泄露的天機(jī)。抑或說，就像一為寫作者已將某個詞匯使用得太頻繁，以至于在整版頁面中特別容易暴露。

都說這座湖是活的，千島只是個概數(shù)，隨著水位高低的不同，露出湖面的島嶼數(shù)量與大小形狀也各不相同。如果以湖面為紙，以島嶼為筆畫，加之晨昏晴雨的光影推移——理論上說，水與島之間的變化可以無窮無盡——那么，湖水的每寸漲落，都可以視作一回嶄新的書寫；而每次起風(fēng)，推滿湖面的漣漪，就相當(dāng)于一次悄然進(jìn)行的翻頁。

——大壩開閘，能否想象成困于瓶頸的寫作者，撕扯手稿的一種發(fā)泄？

然而，就像少女的日記，這泓湖水又是極其羞澀的。雖然坦露于天地之間，但她絕不愿意任何人讀懂。她有自己的保密方式。比如，某些部首偏旁被她刻意隱藏在魚群的黑色脊梁上；比如，某處重要的斷句，被標(biāo)記為某處湖底暗涌的漩渦；又比如，某行關(guān)鍵的注解，被設(shè)置為只有借助于閃電，才能在湖面的倒影中一閃而見；還比如，某處不可或缺的密碼，被銘刻在種子上埋入某座島嶼最高處，若想抄錄只能等到它抽枝發(fā)芽長成大樹。

雖然無法解讀，但我始終認(rèn)定，這泓湖水，記錄了天地之間最大的奧秘。

雖然無法解讀，但天地之間，最大的奧秘，就這樣靜靜地鋪展在我的面前。

盛世的叛逆

在淳安的幾天，我始終在尋找一種鋒芒。

山是圓的，水是軟的，風(fēng)是滑的，草是彈的。女子是婀娜的，少年是清瘦的，酒是淡爽的，茶是鮮嫩的——口味中的辣，則是從江西學(xué)來，不能作數(shù)的。

無論怎么看，淳安都是憨厚、恬淡，與世無爭的。

然而，唐朝的陳碩真，宋朝的方臘，就是在這里，高高豎起了杏黃色的反旗。

造反年年有?？闪钊擞行┵M(fèi)解的是，他們起事的時機(jī)。緊接著“貞觀”的“永徽”，令遺民魂?duì)繅衾@的故國黃金歲月“宣和”，這兩個年號本該是盛世的象征，但是在此地，太平的繡衣卻被扯出了一個大洞。

誰能在《秦王破陣樂》的激昂中聽出一代明君隱藏在最深處的暴戾？誰能在《清明上河圖》的繁華中察覺到一個帝國盛極而衰的沉淪？

不以成敗論英雄。兩大王朝的隱疾，最先發(fā)現(xiàn)者，竟然在這遠(yuǎn)離中樞數(shù)千里外、在這么一處看似憨厚、恬淡，與世無爭的山水之間。

——單純，所以敏感；善良，所以憤怒；天真，所以無畏。我能如此解讀當(dāng)年那兩場叛逆的意義嗎？

“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fēng)?！睂τ陂L安或是開封，能夠意識到，突兀地展開在這脈山水上的獵獵旗幟，就是那雙可以帶來致命颶風(fēng)的蝴蝶翅膀嗎？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站在波瀾不驚的湖畔，我莫名想起了這片水域泄洪時的雷霆萬鈞。

出新安

淳安人說，這處皖浙贛交界的古邑，文化相當(dāng)糾結(jié)，但偏重的還是徽州文化。

這也是千島湖下游新安江的得名由來。所謂新安，指的便是徽州與淳安古時所屬的嚴(yán)州。

水從徽州來。從地圖上看，千島湖的上游錯綜復(fù)雜，藍(lán)色的河流如同粗細(xì)不等的蛛網(wǎng)，覆蓋了整個皖南。不過，徽州所有的水系：任何一泓山澗、一截溝渠、一脈溪水，最終都會匯聚入眼前這個巨大的湖泊。

我曾以黟縣為起點(diǎn)，沿著水流的方向，出皖南，入浙江。最后一段行程，我走的是水路：在歙縣東南三十一公里處的深渡鎮(zhèn)，我乘上了順流而下的渡輪。

一路上，我嘗試著將自己想象成一名初次離開家鄉(xiāng)謀生的徽州少年：十五六歲，讀過幾年私塾，出門前剛舉辦完婚禮……行囊簡單，幾塊干糧、幾件換洗衣裳、幾兩散碎銀子、一根捆綁雜物的長繩（走投無路時也可以用來自我了斷）、一把雨傘，免不了還有一只算盤。

湖是幾十年前才有的。青山、綠水、油菜花；灰瓦，白墻、石牌坊。一路下來，兩省之間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應(yīng)該會在不知不覺滑過淳安。然而，河道漸漸開闊，糧田漸漸平坦，山頭漸漸低矮，采茶調(diào)漸漸婉轉(zhuǎn)。老牛，群鴨，牧童，釣客……人家的炊煙。不由得想起“七山一水二分田”的逼仄老家，想起枯槁的母親，想起瘦小的新娘……

在船頭的冷風(fēng)里，少年鼻子一酸，不由得紅了眼眶。

這一刻起，他走出了新安。

水底的城池

我總覺得，1959年夏天的那個雨季，是有預(yù)謀的。

近六十年后，親歷者都已垂垂老矣。但提及那場暴雨，還是令他們面色蒼白。簡直就是神跡，幾乎一夜之間，一座上千年的古城，便被雨水捺入了湖底的淤泥。

由于雨勢過大，千島湖蓄水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預(yù)期。二十九萬移民有些猝不及防。他們已經(jīng)無法帶走老房子的磚瓦梁柱，連門板窗欞都來不及卸下，甚至還無比心疼地遺下了一口三千多斤重的古鐘。

三千個西湖的重量、178億立方的水壓。以近乎霸道的方式，千島湖奪取了一座完整的城池。

然而，這座城市已在記憶里分身無數(shù)。城門，牌坊，操場，學(xué)校，鐘樓、佛塔。每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古城人，都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一磚一瓦地還原著這座被淹沒的空城。

千萬只獅子憂傷地潛行于水底——他們稱自己的故鄉(xiāng)為獅城。獅子們在黑暗中努力尋找著城池的入口。即便只是照片上黑白色的想象，他們也必須回到城中，因?yàn)槟抢锓庥≈麄冏畛醯娜松怠?/p>

“湖水在深綠色中泛著些許的藍(lán)，隨著下潛深度加大，周圍漸漸暗下來。水底幾乎全黑，借助潛水燈才只有2米左右的能見度……黑暗中漸漸出現(xiàn)一座磚結(jié)構(gòu)建筑，潛水燈的光線所及之處，滿是精美的雕刻，我?guī)缀踉谒陆谐雎晛怼?/p>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獅吼，那口纏滿水草的生銹古鐘忽然在水底響起。

湖面上，憑空躍起了無數(shù)大魚。

責(zé)編的話

幾年前的一天，散文家江子很興奮地向我推薦一位善寫史的獨(dú)立寫作者——鄭驍鋒，那時我對驍鋒毫無認(rèn)知。

他與其他一些寫史的作者是有不同的。這篇《觀我生》中所寫的顏之推曾說過：“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他認(rèn)為只有盡可能地?cái)U(kuò)大獲取知識的范圍，并把所學(xué)的知識進(jìn)行比較、鑒別，才能更接近客觀的真理。他提倡既要博覽群書，又要接觸世務(wù)，籍以培養(yǎng)自己的獨(dú)立思考能力，所謂“博學(xué)求之，無不利于事也?！币粋€寫史的作家，要能自如地進(jìn)出史料，不被拘謹(jǐn)于別人的文字中。驍鋒做到了！

他的文本干凈、好讀、易記，有強(qiáng)烈的場景感。這難道不是一種成功的寫作狀態(tài)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