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一個大學同學范宜坤,外號“飯袋”,組織了一次同學聚會。范宜坤在一所中學里混得不錯,已當上了副校長。那次聚會,“飯袋”帶了他一個朋友來,是他中學里一位退休老師,姓廖,一個老頭,七十多歲,干瘦,面色蒼黃,微笑少語。后來不知怎么,那位廖老師聽說我是個作家,并且看過我寫的一本小說,他便主動來跟我聊天。談論起那本小說,用了些讓我受寵若驚的贊美之詞。他還問我要了住處的地址,說有空要來拜訪我。
幾天后,我收到一個快件包裹,是個紙箱,里面碼著八九本厚厚的老舊筆記本,最上面放著一封沒封口的信,是以前寄航空信的那種白信封。
我抽出信紙,念后吃了一驚,那封信是這么寫的:
尊敬的陳女士:
您好!很冒昧打擾您,我是那天和范宜坤校長一道參加你們聚會的廖老師,我叫廖仁。這封信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寫的,至于為什么寫給你,容我慢慢說明原因。其實那天剛認識,我就冒昧提出拜訪您,您一定覺得這個老頭有點奇怪。事實上,當聽見《邊界上的空屋》是出自您筆下時,我心里當時就感到:也許是命運的安排讓我們相識。
首先我要告訴您一個秘密,我的真名叫廖一,廖仁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們是孿生兄弟。我生于1941年,出生時,父親中年得子非常高興,當時就在產房外給我起了廖一的名字,過了二十分鐘,弟弟也來到了這個世界上,父親愈加高興,說既是雙胞胎,哥哥叫了廖一,弟弟該叫廖二,只是“二”字不大文雅,就加了個人字邊,叫了廖仁。我和弟弟從小非常相像,幾乎一模一樣,連身上都沒什么印記可以區(qū)分,母親說我們小時候她也頗為頭疼,因為連她也時常弄混了我們哥倆。稍長大點,我和弟弟在性格上漸漸有了區(qū)別,我性格比較外向,弟弟性格比較內向。越長越大后,我們外形上依然非常相像,如果我們淘氣想捉弄人,就把對方說成自己,騙過不少人。當然除了個性不同,隨著我們的成長,也各自展露了不同的興趣愛好,我比較像父親,對行伍有興趣,高中曾一心想報考海軍學院,但由于無法通過政審而作罷;弟弟對理工科不感興趣,他喜歡文科,考上了暨南大學的歷史系。至于我為什么現在用我弟弟的名字生活,說來真連我自己都想不到,我們這一代人經歷了特殊的歷史時期,我想只有等你慢慢地看過附去的日記才會明白,希望不過于占用您寶貴的時間。
其次,我要同您講明是,之所以這么著急給您寫信,還因為我活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我是個晚期腸癌患者,我夫人已于一年前病逝,我有二男一女三個子女,他們均已成家生子,我也當了爺爺和外公,要說,我的生活已沒什么遺憾,除了我不是我弟弟的這個秘密。在我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我就總想著要把這個秘密向子女們坦白。好幾次,事前已下了很大的決心,但一到和他們面對面,我又難以開口。在此我先告訴您,他們的親生父親,也就是我弟弟廖仁,已于三十年前去世。去年孩子們安葬他們母親時,在她的墓穴旁給我預留了位置??晌抑滥鞘菍儆诹稳实模瑹o論如何我不能再霸占他的位置。看到這里,我想您一定起了疑心,以為我做了什么壞事,在此我向您保證不是那樣的,當然情況有點復雜,所有事情的起因和答案你都能從日記中知曉。
我并不害怕死,我只是不想把這個秘密帶入墳墓,那樣我無法面對弟弟,愧對自己的良心,所以那天非常巧地認識您——那本讓我印象深刻的《邊界上的空屋》的作者。我立刻覺得您也許能幫我這個忙,請您再次原諒我的冒昧和唐突。雖然您還年輕,但從您的書中,看得出您對我們這代人所經歷過的年代還是有興趣的。此外,對一個陌生人吐露秘密比對親人容易多了。當然您是個作家,也一定比一般人具有更細微的洞察力。所以,除了請您到時候幫我把一切坦誠相告于兒女外,我愿意把我的經歷作為素材送給您。如果您感興趣,盡可以添加更多的想象力,把那一切寫成小說吧。我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盡頭了,回顧一生,我并不感到遺憾,后半生我的興趣都轉到了讀史上。歷史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命運讓我相信,我只不過以親身經歷再次印證了哲人的一句話:世界是瘋狂的。
最后,我目前住在醫(yī)院里,自知時間已不多了,說不準這個月或下個月就不在了,如果您能答應我的請求,請盡快和我聯系,我的手機號碼是136××××××××,期待您的來電。向您致敬!
祝一切順利!
廖一
2013年12月15日
我坐在書桌前,開始從紙箱中一本一本地拿出日記本來看,日記本的紅塑膠封皮大多有些開裂,上面粘著編了年份的小膠布,此外,紙箱里還有一只透明膠袋,里邊有張寫著地址的小紙片,和一小串鑰匙。鑰匙扣是一枚嵌著藍白航船圖形的金屬片,真叫人毫無頭緒。
我翻開最早的那本日記,第一篇日記開始于1956年,日記是斷斷續(xù)續(xù)記的,內容詳細瑣碎。
好吧,讀者,往下我就來告訴您這位廖老先生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有著怎樣的奇異身世,為了敘述的扼要,我只能免去拖沓的細節(jié),僅挑選相關的內容呈現,在公告他的秘密之前,希望您先有些耐心。
第一篇的日期是1956年6月12日:
“今天禮拜二,廣州天氣晴好,是我和弟弟重新回到故鄉(xiāng)的第二天。半個月來,我們從棉蘭出發(fā),坐車到雅加達,再乘船到新加坡,而后坐船來廣州,連日車船顛簸,讓我感覺身體還是有點疲累,但我們終于回來了,并且很快可以見到父親,令我們非常激動。闊別七年,我和弟弟都長大了,不知道父親還能不能認出我們。上一次見他還是在潮陽鄉(xiāng)下,我倆8歲,一別七年了。姑母說,監(jiān)獄規(guī)定,每次只能進一個親屬去見面,到時候我和弟弟商量看這次誰先進去,可惜每月只有一天接見日,我們只能輪流和父親見一面。
昨晚姑母已寫信告知留在印尼的母親,我們安全抵穗,入學事宜很快就會辦好,讓她放心?!?/p>
“1956年7月15日,禮拜天,多云陣雨。
今天我們搭車到清遠去。姑母、我和弟弟三人同行。到達清遠時剛八點,轉到清新去的班車,下車找了很久,又向人打聽,走了一大段路才找到去公安礦場的專線車,還好趕到監(jiān)獄時才十點,我和弟弟昨天已商量好,這次我先進去。填表的時候我在親屬欄里寫的是侄兒,輪到叫我進去時,我很緊張,一直提醒自己見面時要喊他大伯,不要錯喊了阿爸。阿爸老了,瘦了,問了我一些家里人是否好的話,我告訴他母親得了肺病的消息,我們每說一句旁邊都有人記錄,我們不能說家鄉(xiāng)話,我怕說錯話,不敢和他多說,也不敢多看他,見面時間很快就到了?!?
“1956年7月16日,禮拜一。
昨天弟弟一直問我和父親見面的事,我心里很難過,不知怎樣和他講,我很后悔昨天沒有和父親多說幾句話,我太緊張了。在接見廳里,我還看見了鄭伯伯,他好像也看見了我,父親和他關在一起,他們都是剛剛從徐州轉過來的國民黨軍官戰(zhàn)犯。鄭伯伯的老母一直在哭,我也想哭,拼命忍住了。母親說很多事我們小孩子搞不懂的,也不用去懂,反正只要記住,父親不是壞人,他永遠是我們的父親?!?/p>
“1956年8月15日,星期三,天氣悶熱。
今天又到了接見日,本來今天輪到弟弟去和父親見面,但姑母說上次我已經見了,這次弟弟又去怕引起別人注意,所以她一人去看望了父親。弟弟很不高興,我安慰他說下次一定有機會。上次父親見我,就如同也見到了弟弟,但我和弟弟畢竟是兩個人,我非常理解弟弟的心情。今天我們仍到華僑補校補課,姑母說我們的程度比這里的學生差不少,要盡量在開學前把功課補上?!?/p>
“1957年1月29日,星期二。
離過年還有一天,今天姑母終于帶著弟弟一同去了探監(jiān),過年前監(jiān)獄特別加開了一天接見日,也允許可以多一位親屬見面,弟弟終于見到了父親,但他和我上次一樣也很緊張,和父親也沒說什么話?!?/p>
“1957年1月30日,今天是除夕,中國人的大年夜。我們華僑中學旁邊就有迎春花市,姑母上午帶我們去逛花市,買了好多花:劍蘭、芍藥、雞冠花和紅銀柳,她說今年過年是她最開心的一年,因為以后有我們陪她過,往年她都是一個人,鄉(xiāng)下已沒什么至親,姑母年紀輕輕就成了烈士遺孀,想想真不容易。不過她說,因為有學生和同事朋友,還有熱愛的教師工作,所以只身一人在國內也不覺得寂寞。下午我和弟弟幫著姑母準備晚上的飯菜,姑母特意煎了油果。吃飯時我和弟弟祝姑母新春萬事如意,身體健康!姑母祝愿我們學習進步,中學畢業(yè)后順利考上大學。”
“1959年2月6日,陰冷。
高三的寒假結束了,今天上午回學校報到,徐老師告訴我,海軍學院的人來學校外調,我沒有通過政審,海外關系當然是主要原因,但我的成績也不夠理想。我聽后感到很失望,回家的路上下決心把成績提高上去。雖然作為印尼僑生,考大學會有相應的加分照顧,但我希望憑自己的努力考上好大學,所以我決定放棄今年的高考,復讀一年。晚上把復讀的決定告訴姑母,她很支持我?!?/p>
“1960年8月4日,周四。
前幾天我的好多同學都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只有我的去向尚未明朗,弄得這幾天忐忑不安。今天終于揚眉吐氣,收到武漢大學物理系的錄取通知書,立刻興沖沖地跑到巷口給姑母打電話報喜,中午用零花錢請弟弟到腸粉店吃了一頓……”
“1964年10月16日,周五,武漢。
今天收到姑母來信,告知老廖已于上周六正式出獄,目前已接回家中,兄妹終得聚首,時年六十一歲,戎馬二十年,在牢獄中又苦度十五個春秋,風華早逝,僅存殘軀,幸或不幸,命也。傍晚街上人們忽在瘋搶晚報加印的紅色號外: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壯哉,新中國!今日將被七億中華兒女深深地銘記。即將大學畢業(yè),我很快也將投身到為祖國奉獻、服務的大潮中去。”
讀者,此處容我稍插一句,以上日記中出現的“父親、阿爸”,以及一些泄露身份的語句,都曾被墨水刪涂過,大概很多年后才用涂改液覆蓋了重寫。
接著往下看日記。
“1964年12月6日,周日,于武漢至廣州列車上。
明早到廣州,等待畢業(yè)分配。想趁此游山玩水,惜廖仁老師尚未放假,另其正熱戀,恐難抽時間陪我。老廖不知是否在家,聞其雖已自由,因習慣了勞改農場生活,兼老部下鄭伯伯釋放后就場安置,故時常往鄭處小住。姑母一切照舊,當副校長后比前更忙。前一段印尼堂哥來信稱母親沉疴依舊,甚擔憂。但苦于印尼排華局勢,一別已近九年,印中關系一直吃緊,本想參加工作后即申請?zhí)接H,恐終難成行。兒已成人自立,不能在母病榻前盡孝,心揪?!?/p>
“1965年1月18日,周一,天雨。
分配下來了,湖南株洲某化工機械廠。鄰省,離粵并不太遠,聊以自慰。月底啟程,此生似與辣地有緣,廖仁稱周末帶女友李小燕來家吃飯,小燕祖籍湖南,莫非兄弟倆又都與湘女有緣?”
“1967年9月10日,周日,株洲,陰。
工廠迄今已停工鬧革命一年半,易家灣武斗逐日激烈,各派已出動軍工廠重型武器裝備,聽聞傷亡慘重。工廠在地清水塘雖非“前線”,也不時聞炮火聲,度日可謂膽戰(zhàn)心驚,尤夜晚不得安眠。前日獲仁來信,印尼傳來噩耗:母病逝。中印關系惡化至瀕臨斷交,奔喪根本不用想,唯暗自哀哭。春節(jié)前擬借口祭母返穗,火車站仍擠滿大串聯學生,不知能否擠上火車。仁信中告知,其與姑母春節(jié)前擬各自從下放的肇慶、新會農場返穗。聞老廖幾乎常住勞改農場,平常廣州市內僅剩小燕帶幼子住學校,故姑母來信嘆說,如今家已淪為空穴,蛛網與鼠蟲占據,頗破敗之味。唉,即使春節(jié)家人能順利團聚,臨喪母、喪妻之痛,年關亦不免難過,哀哉?!?/p>
“1968年6月11日,周二,株洲,晴。
上午照舊政治學習,下午開批斗會。廠里開展清理階級隊伍的工作,王會上作指示,要求每人自覺撰寫家庭及個人履歷自傳,一式六份,月底前分送革委會各部門審查……”
“1968年12月19日,周四,株洲,晴。
廠里開會貫徹落實“抓革命促生產”,車間恢復生產,現覺機器輪轉聲妙如音樂,附近各廠皆回歸正常運作。半年未接家里來信,昨日接仁弟來信,稱與姑母亦同時回城,學校已復課,好!隨信附照片,仁與小燕抱孩子,小健已滿周歲,牙牙學語,甚是可愛,如明年回穗過年,當已可開口叫大伯……”
“1970年5月28日,周四,株洲,小雨。
收仁來信,告家里一些雜事,清明在家燒香祭母,代為磕頭。
擬周日回信,不知是否透露蔡玉一事。老大不小,姑母與老廖皆關心我個人大事,姑母每來信都有薦及年輕同事,盼有出差過年相見,然調回粵地談何容易,自我安慰,覺株洲還算好,離長沙省會近,又為全國鐵路樞紐,城雖小,也有一條湘江貫穿,清水塘雖地處郊區(qū),臨近鄉(xiāng)間民風淳樸,山青水綠。蔡玉長相端秀,為人也謙順,不過與其接觸時間尚短,還有一大顧慮,或先隱瞞,看看再說?!?
“1971年1月29日,周三,大年初三,株洲,晴。
今早蔡玉從湘潭回來,近午到宿舍找我,帶來些花生糖果。冬日里,人顯得更漂亮。我問她何不在家多玩兩天,她含笑不語,除去手套將手湊在嘴邊呵氣,我去關了門,然后將她雙手合于掌中保暖。此是我倆第一次牽手,我臉通紅。后一同出街覓食,路邊積雪皚皚,玉淘氣,抓雪擲我,遂與她相逐,礙于路人注目方停。飯后到鄉(xiāng)間游逛,無人處又偷偷相牽,欣如孩童。借拜倫語:“呵,那額際,那鮮艷的面頰,如此溫和,平靜,而又脈脈含情……”
“1971年4月11日,周日,株洲,陰。
早上和玉去爬了仙庾嶺,回程在公路邊遇老鄉(xiāng)挑擔中有剛采摘的黃花菜,玉喜吃,遂討買些許,齊回我宿舍。玉祖籍江蘇,出生于湘潭,口味已盡辣,中午吩咐我去食堂打了幾兩白飯,她在宿舍升爐炒菜,將黃花菜去蕊,與紅辣椒臘肉炒,香氣四溢,頗下飯……”
以上最后一篇日記便是第三本日記的終結,雖然那日記本后面還留著大半本空白頁,卻沒再記錄一個字。
讀完這三本日記,已是好幾天后。我忙了些別的事,再翻開第四本日記時,開篇卻已到了1979年末,我不由得翻看后兩本日記,都是很后面的日期,那么從1971年4月直到1979年末,這八年是空白的。我接著看下去,開始有些糊涂,寫日記的人似乎原本還是廖一,突然地就變成了廖仁。又過了兩星期,當我把所有的日記都看完,才弄懂了那空白的幾年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親愛的讀者,這并不僅僅是一段雙胞胎之間的故事,因為真相將超出你所能做的預測。所謂戲劇性,往往是事物發(fā)展忽起周折而偏離原有的軌道,那周折時常是巧合或偶然,如此,過程就顯得有些瘋狂。也許生活常富有戲劇性,是因為我們身上生來帶些瘋狂的因子。
往下,廖老先生的人生便開始了戲劇性的轉折,為了敘述的簡便,請允許我以他的口吻,告訴你一個離奇的故事:
接著從1971年4月11日說起,這是我初戀結束的日子。這天我和蔡玉相約去踏青,一大早我們去爬了仙庚嶺,中午同回我宿舍吃午飯,晚上就聽說蔡玉被人打了。
認識蔡玉,是我人生道路注定要碰到的拐角,從此我的命運便只能順著那個方向一直走下去。蔡玉是職工醫(yī)院的護士,長相秀麗,她是經人介紹和我相識的,我們起先比較稀疏地交往了一段。我年已而立,談婚論嫁早已不早,但對蔡玉,一開始卻存有顧慮,因為她表哥就是王××。王原是我們廠保衛(wèi)科科長,因“文革”開始后表現積極突出,不久榮升廠“文革”領導小組組長,此人為政治斗爭高才,揪辮子與搞批斗很有一套。我與此人一向保持距離,感覺其為人自私功利,報復心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蔡玉偏偏是他的表妹。
蔡玉比我小五歲,那時才二十五歲,當初有人暗地里提醒我,說離蔡玉遠點,她很復雜,雖和王頭頭是姨表親關系,但兩人的關系有些叫外人揣測。另外,王與手下干將溫某走得很近,以前還曾把溫介紹給蔡玉,溫利用工宣隊進駐醫(yī)院的機會,大肆追求過蔡玉,被拒絕后,據說仍一直糾纏她。
我聽后很是詫異,暗自告誡自己不可惹禍上身,此后蔡玉再來找我,我就顯得十分勉強。但蔡玉對我的排斥似乎并不計較,仍常來找我。慢慢接觸下來,倒感覺她并非如傳言所說,個性偏坦直,脾性溫厚,對我似抱有真心。但我思量再三,有天還是很小心地表達了婉拒的意思。誰想她有些不甘心,追問我原因,想來是一時把我問急了,無意中不慎吐露了些顧慮。認識她以來,感覺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脾氣溫和,這下頭一回見她有些嗔怒,倒也不是沖我發(fā),而是對那些好事之人,她先說和王雖自小認識,但幼時僅見過幾面,又不在同一住地,親戚間走動也稀少,何來寶黛之情,且兩人年齡相差十多歲。她護專畢業(yè)后分配到此時,王已結婚生子,后雖以兄長之名常喊她去家里吃飯,她總是能不去就不去,因感覺王妻之人氣量窄,與王常常不避人地相互哂罵,去了只覺討嫌。至于溫,她僅僅厭惡地說了句“他就是王的一條狗”。
她義憤填膺地辯白了一通,說完臉仍氣得發(fā)紅。這讓我看到了她性格中的另一面,溫婉秀麗的外表下,竟也藏著剛烈。
我只得勸慰了幾句,聽她提到《紅樓夢》中人,也為使她漸漸消解,便問她看過《紅樓夢》沒有,她點頭,于是和她聊到了看書,她雖是中專生,倒像蠻喜歡看書,且看過的,也能說出自己的一番見解,讓我頗有些刮目相看。
人一念的轉變,其實就像是早已埋下的種子,總在等待冒頭的時機,這其實就是自作自受。那天走時,她忽然雙眼定定地瞧著我,嘴里借用《牛虻》中的一個比喻緩緩地向我保證:不管別人怎樣非議她,她的心靈是一個圣壇。
那一剎那間,她明澈見底的雙眼有種動人的光芒,我感到了自己對她誤解的一絲歉意。
就這樣,漸漸地,我仍舊接受了她。
說回到蔡玉被打那日,午后礙于宿舍有小張在,我送蔡玉回醫(yī)院宿舍,送到醫(yī)院門口,忽碰見王,說有事要和蔡玉講,我便轉身折返,走出好遠,回身看,他們還站在那里,我心里突然就覺得很別扭。
晚上去食堂打飯時,有人一看見我便低頭喁喁地議論什么,眼神躲閃,回宿舍后,一進門小張便朝我說:“老廖,你快去醫(yī)院看看吧,聽說蔡玉被人打了,頭上都是血。”我忙問怎么回事,小張說不清楚,我放下飯盒就往醫(yī)院跑。
到了醫(yī)院里,也不知道蔡玉在哪兒,恰好碰見她同宿舍的小尤護士,她帶我到二樓的一間診室門前,她敲門進去了一下,里邊似有女人的嘶泣聲,小尤出來后說現在不方便見,正在處理傷口。
我焦急地詢問到底怎么回事,她“噓”了我一下,悄悄說:“是王主任送蔡玉回來的,說是在他家絆倒磕著了,她不說話一直哭,頭上一條傷口好深?!闭f到此,她神色突然一怒,小聲哼了句,“到他家能有什么好事,欺人太甚……”說完匆匆地走了。
她最后這句話,就如同一把鍬,把我當初的顧慮又掀了出來。我心臟突突地慌跳起來,說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像是越怕什么,越偏偏什么找了來的感覺。我在門外等了好久,可蔡玉不想見我,讓人傳話出來叫我先回去。我只得走了,心里很難受。
此后幾天,蔡玉受傷的事被人傳得很難聽,有人說王與蔡玉私情敗露,王妻忍無可忍,故而打破了蔡玉的頭;也有人說她挨了王的打,因為跟別人的戀愛漸有眉目,不肯再屈從王的脅迫。
那個別人自然指的是我。我平時對王避讓三分,與蔡玉好后便覺出他比往常留意我,眼神難以琢磨,上次路遇與他打招呼,他竟站住盯著我不語,不知在動什么心思。這些年里,好些人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而開批斗會,拉出去游街,甚而動輒打死人的都有,大都是公報私仇,這兩年雖已不聞死人之事,形勢依然充滿了緊張。我雖有印尼歸僑一頂象征性的統(tǒng)戰(zhàn)帽子,在自傳中也僅寫了姑母是烈士遺孀,隱瞞了所謂的“伯父”是國民黨軍官一事,但謹言慎行務必緊要。
如今曝出這么些烏七八糟的事,雖真相尚未得知,總牽連到我,我必須自保。我壓力重重,沒再去看蔡玉,心里也漸想:終身大事終非兒戲,和蔡玉到目前為止,親密僅限牽手,雖無覺察其水性楊花之跡,但無風不起浪,她確實復雜了些,唉!也罷也罷,及時剎車吧。
此后蔡玉有近一個月沒來找我,我也沒去看她。那天晚飯后,她又來了,人像是消瘦了點,情緒倒沒什么變化,她一來,小張就回避了出去。蔡玉見了我,眼睛不怎么敢看我,我問了句“身體還好吧”的話,她馬上面露難過之色。我既已決定不再和她繼續(xù)交往,便有意不問她那天的事,她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悲戚之色愈重,兼嘆氣,我沒勸慰,硬著心腸一直陪她僵坐。臨走,她抹了一下眼睛,像不抱希望地說:“你還有幾本書在我那里,明天拿來還你。”我說不急,但她仿佛負了點氣,站起身說:“那你自己到醫(yī)院來拿吧?!?/p>
本想無非幾本書,還是不去找她了,但第二天吃過晚飯,仍不自覺地走到了醫(yī)院。恰好又碰見值夜班的小尤護士,立刻說幫我去叫蔡玉。我站在醫(yī)院外等,沒多久,蔡玉提著一袋東西找到我,提議到外面去散散步。那晚天上有滿月,我們散著步走到附近有農田的公路上。蔡玉站住,把手里的布袋交給我,我接過來看,里面有我借她的幾本書,還有一件毛衣,是她織給我的。
我雖仍對她有意,無奈各方面的考量讓我不得不服從理性,見我拒不肯接受毛衣,她頹然地哭起來,說這么長時間,我也不去看她。我回答說一聽見她受傷,當即就去了醫(yī)院,是她不肯見我。她愣了下,之后小聲辯白說,當時頭上開了個口子,流了很多血,樣子很駭人,不想讓我看見。停頓了一下,她又說,后來我沒再去看她,是不是又聽信了一些不好的傳聞?我沒有出聲。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情緒稍稍激動起來,說知道我為人正派,但為何就不肯相信她的話呢,要怎樣我才肯相信她?我依然不知如何應答,只是沉默著,她接著主動說到那天的事,說我也看見了,在醫(yī)院碰見她表哥,讓她晚上去家里吃飯,她起先不想去,她表哥說兒子生日,她只好去了,結果不知道表嫂和他預先賭了什么氣,一見她就沒有好臉色,飯沒吃完兩人便吵得不可開交,她本想走,誰知那女人嘴里不干不凈地連她一起罵,王當即扇了她耳光,她一怒就將飯碗直接朝他臉上扔,然后兩人就打起架來,小孩大哭大叫,她只得在一旁勸,反被扯倒在地,導致頭在凳子上磕破流血。
說到此,她扒開額角的頭發(fā),給我看一條剛拆線的傷疤。我感到了心疼,也不免愧疚。她淚水漣漣地站著望我,忽然頭一低,伏到我胸口上,弄得我手足無措。那晚我收下了毛衣,可回到宿舍,睜眼想了一夜,第二天,還是托人把毛衣送還了她。
隨后事情的發(fā)展出乎人的意料,沒過多久,忽聽人傳說蔡玉精神失常了,據說那天一大早,她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地出現在醫(yī)院里,神志不清地又哭又笑。
起先有人說是因為我和她的分手導致的精神失常,后來有人悄悄說,頭天晚上在某處看見她與溫某大吵。
蔡玉被送回了湘潭老家休養(yǎng),過了一段,據說漸漸康復了。三個月后,她又回來上班了,有人在醫(yī)院遇見她,說完全和以前一樣正常。
年末有一天,我回宿舍午休,小張遞給我一封信,說是回來在門縫下發(fā)現的,信封上寫著“廖一收”,沒有封口。我從信封里抽出了兩張紙,一張是肝功能化驗單,另一張信紙上草草地寫了幾行字,竟然是蔡玉寫來的。一般性的問候之后,她說早幫我拿了化驗結果,但由于身體原因回老家休息了一段,所以拖到現在才將化驗結果拿給我,她咨詢了醫(yī)生,說我的轉氨酶有些偏高,仍在正常范圍內,應該沒什么問題。
我這才想起幾個月前,有段時間胃口不太好,還時而有些惡心,是蔡玉拉我到醫(yī)院去做的肝功能檢查。她在信末說,我不妨到醫(yī)院再全面檢查一下。
看完信我松了口氣。
這年春節(jié)我回了廣州,返程時把日記本落在了姑母家。我有近一年沒寫日記了,本想在假期里梳理一下過去一年里的心情,但每次翻開看見蔡玉的名字和與她相處的那短暫時光,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與痛心,也許我是有意把日記本落下的。
年后回到單位,廠里更新設備,我接到了部分圖紙的設計任務,春天在忙碌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有人又熱心地為我當起紅娘來,經過與蔡玉的這段戀愛挫折,我變得現實了許多。經人介紹我又認識了一個大學畢業(yè)生小馮,去年才分配到軸承廠,現在資料室里做文職,各方面都很普通,尤其是長相,但好在是一個簡單的人,我們在一起很正常。
一天傍晚,我和小馮散步去了鄉(xiāng)間,我?guī)叩揭惶幊靥吝?,附近工廠談戀愛的人常來此,塘邊長滿了蘆葦與灌木,挨著一座矮山似的丘陵。我們才在岸邊草地上坐下,我一抬頭,猛然卻看見蔡玉臨水坐在對岸的蘆葦叢中,像剛洗了頭發(fā),披散著,嘴里咬著一稈蘆葦,眼睛怔怔地望著水面。
我也正發(fā)呆,忽然不知是誰從遠處朝池塘中扔了顆石子,蔡玉受驚抬頭,我急忙低下了頭。再偷偷望她時,她已站起身背轉過去,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頭發(fā)匆匆走了。
此后不知怎么,我心里總有幾分期待再碰見蔡玉,大概還忘不了她,也總覺得對她有些抱歉。
有天傍晚,我獨自又散步到了池塘那兒,剛剛站定,忽見一處蘆葦叢在劇烈晃動,伴有男女的爭執(zhí)聲,一個男人壓著喉嚨窮兇極惡地說著:“老子問你,以后還敢不敢不來,你說,不說老子淹死你,說,還敢不敢不來?”
我聽見了濺水聲,有人像把另一個人的頭摁進水中,接著是溺斃般的嗆咳、喘氣,掙扎與反抗聲。
環(huán)顧四周,只有我一人,本想立刻離開,但一個女人凄慘地喊了兩聲救命。我已走遠了兩步,還是朝著那方向回頭咳嗽了一聲。
蘆葦叢霎時不動了,人聲也停止了。我警覺地站著,不一會兒,有人隱在蘆葦中,一路沿著池塘邊迅速地逃離了。這時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女人從蘆葦中爬了上來,雙手抱臂,哆哆嗦嗦地伏倒在地。
我走去俯身一看,竟是蔡玉。再抬頭,一個男人的背影在不遠處上了岸,頭也不回地疾跑而去,天稍稍有些暗了,我望不太清。
我扶著蔡玉慢慢走到了大路上,天已黑了,我松開了她。我問她那男人是誰,她卻什么也不肯說,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揪著衣服,一路不停地發(fā)抖。
我們正要朝醫(yī)院的方向走,身后忽然有人喊了我一聲“老廖”,我回頭,卻是王與溫兩人。王若無其事地走上來說:“你們從哪兒來啊,吃了嗎,我們剛開完會出來?!?/p>
我回答說:“吃過了,王主任。”我看了一眼溫,他臉上毫無表情,陰沉地抽著煙,我這時突然覺得,剛才那個背影很像是他。
蔡玉這時猛地從我身旁跑了。
“哎,蔡玉,跑這么快干嗎——”王在她身后喊了一嗓子。
我搪塞了一句:“我們剛才散步碰見的?!?/p>
王朝我假意笑了笑,我趕快走了。
過了幾天,有晚我在辦公室里加班,到九點多才熄燈回宿舍,半路上卻遇見蔡玉,說正要去找我,隨即便遞給我洗過的外套,我說何必這么晚還送過來,她說是順便和小尤一同來看電影的,工人廣場那兒今晚放露天電影。見此我問小尤呢?她說先回去了,我便說送送她。
我把蔡玉送到醫(yī)院門口,一路上她似乎幾次有話要對我講,但最終什么也沒說,直到我轉身,她才突然朝我說了句:“謝謝你,你是個好人?!?/p>
那晚是1972年5月18日,星期四,一個改變我命運的夜晚,我把蔡玉送到醫(yī)院門口,但她居然沒有回宿舍,并且此后再沒有人見過她。六天后,她腫胖的尸體被人發(fā)現,浮起于那個鄉(xiāng)間的池塘。
那天圍觀撈尸的人外三層里三層,醫(yī)院的領導聞訊趕到了現場,確認死者就是已失蹤一星期的蔡玉。
蔡玉自殺的消息傳開了,幾個農民說此前幾天,路過池塘邊,曾看見地上有用石頭壓住的一張紙,后有小學生撿起來念,上面寫著因感情上想不開,不想繼續(xù)活在世界上,留言人確實叫蔡玉。但那紙遺書沒有被人認真對待,后來大概被風吹走了,也可能被小孩玩笑地撕掉了。
僅僅一周后,事情卻有了急遽的變化,法醫(yī)對尸體做過尸檢后,認定蔡玉并不是跳水溺亡,而是被人勒死后投入水中的,死亡時間在18日下午至19日凌晨之間。
謀殺案定性后,震驚了附近各個廠,公安局當即立案偵查,醫(yī)院里的人逐一被問話,小尤護士稱蔡玉失蹤前并沒有異常表現,刑警仔細地搜查了蔡玉宿舍,也發(fā)現她的一切物品均在。
很快,蔡玉的家屬從湘潭趕了來,哭天喊地地,蔡玉從小沒有父親,只有母親與一個弟弟,一個姨媽陪著母子倆,那姨媽也就是王某的母親,在眾人面前作勢地大聲叫兒子一定要抓住兇手。
關于被害人被害時間內曾與誰有過接觸的排查,很快有了結果,那晚正好有人瞧見我送蔡玉回醫(yī)院。有天一上班,兩個公安便走進了我的辦公室。
該怎么回答那晚與蔡玉在一起的原因,我一時難住了。因為如果說實話,將牽涉到池塘邊那個傍晚,那個我不能十分確定的背影,牽涉到溫,還有王,甚至我與蔡玉之前的戀愛。
我的猶豫引起了公安的疑問,其中一個警察有些威脅性地警告我:“你必須說實話,不要怕牽扯到自己,不要臨時編假話,那是一定會被識破的?!蹦俏恍煨站鞈B(tài)度比較和藹,對我說:“小廖同志,你不必多慮,你和蔡玉曾經的戀愛關系,我們已經了解過了,那不會影響我們的判斷,現在你只要把你所知道的情況告訴我們,如果這里談話不方便,請跟我們回局里談?!?/p>
我跟著他們到了公安局,雖深知涉及得罪王、溫兩人,日子有可能不好過,但一是天真地相信公安將遵守保密條例,二是覺得蔡玉既死于非命,自己有責任配合調查。
那天我在公安局足足待了一上午,把從和蔡玉戀愛期間聽到的種種傳聞,她的受傷,及至救她的那個傍晚,和我對于那個背影的個人猜測統(tǒng)統(tǒng)都說了出來。當時兩位警察對我的毫無保留非常滿意,表示在刑偵期間,所有談話都將嚴格保密,今后再想起什么情況隨時和他們聯系。這次從公安局回來后,我如常地上了些天班。但危險已在一步步地逼近我,我渾然不知。簡單說,就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包括那個時候公安局的墻。
一個月后,廠里開例行政治學習大會,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王一上臺首先就說有重要事情宣布,接著溫拿著一沓材料上來,把在過去一個月里到廣州對我所做的外調結果詳詳細細地念了出來,我隱瞞伯父的事情被公開了。
周圍響起“嗡嗡”的議論聲時,我已如坐針氈,接下來灌入我耳朵的卻是更大的打擊。
溫跟著用一種即將揪出隱藏在人民群眾中的大特務、大反革命的語氣,威懾性地說道:
“關于‘5·18殺人拋尸案,透露一個信息,我們廠在王主任的領導下,積極配合公安部門的調查,也有了重大發(fā)現,就在5月14日傍晚,有人在清水塘第二大隊梧桐村的池塘邊,親眼目睹了蔡玉被人強奸的事件,蔡玉被殺與此人有密切聯系,現已將此事目擊證人以及旁證證人都上報了公安機關,相信不久案情將會有重大突破,在此我要警告某個一直以來的逍遙派,你逍遙的日子到頭了,不要對自己的欺瞞誣告行為抱有一絲僥幸,更不要以為栽贓陷害是逃避與撇清犯罪事實的手段,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p>
他跟著舉起拳頭喊了一句堅決打倒什么和某某某萬歲的口號,我低頭仍沉浸在驚愕中的時候,已有腳步聲快步走近我,接著我被人左右地架了起來,在周圍一片仍高呼口號的人們注視下,呆若木雞地走出了會場。
溫某所指蔡玉被殺案的重點嫌疑人,竟然是我。他把我那晚搭救蔡玉反說成實施強奸。我先被王的手下看押在工廠倉庫旁的一間小屋里,當晚,王和溫一同過來了,他們先叫看守人出去吃飯,跟著熄滅了房間的燈,一個人用手電筒照著我的眼睛,另一個在我雙腳腳背上壓上了重物,我感到腳背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千斤頂一般,在一種腳趾骨就要爆裂的非人疼痛下,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重物這才被一點點移開,我似乎聽見了趾骨碎裂的聲響,一個惡狠狠的聲音跟著響起:“公安局明天派人來領你走,警告你,小心講話,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你是不可能逃脫的了?!?/p>
第二天,那個徐姓警察果然帶著幾個人來提我走,我的十個腳趾甲已全部瘀黑,趾骨一定有骨折,我忍著劇痛,一瘸一拐地跟他們走。我聽見徐詢問一旁協助的王對我用了什么招,王笑答:“我們能有什么招,昨天小劉他們怕他逃跑,去吃飯的時候在他腳上綁了兩塊鐵錠,這點小傷,你看他裝的?!?/p>
我?guī)缀跏窃谌珡S人的圍觀下被帶上警車的,那時,我自己還不相信這就是案件最后的定論。
那所謂目睹我把蔡玉強奸了的目擊證人,只是一個我毫不認識的農民,而旁證證人,就是王和溫,小尤護士不知內情,只是從旁證實了那天蔡玉披著我的外套回到宿舍的情形。我知道自己被陷害了,現在我愈加肯定,那個逃跑的背影就是溫。
接下來是對我近兩個月的審訊,我至今記得自己翻來覆去重復的一句話:“我絕對沒有強奸蔡玉,更沒有殺害她,我是無辜的?!逼鸪?,我的雙腳鉆心地疼痛,但那種疼痛在強光照射下不休不眠的四五十天里,逐漸麻木了,消失了,連同逐漸消失的,還有我對于清白脫罪的希望。
我忘記了那天是怎么失去知覺的,因為醒來已在醫(yī)院里,我的雙腳腳趾淤脹潰爛,有截肢的可能,并且因為破傷風,我發(fā)起了高燒。搶救過來后,醫(yī)生要求我很長一段時間內不得站立或坐著,只能平放雙腿躺在床上。
一個多月后,我的腳趾保住了七個。我住在專人看押的病房中,腳上綁著夾板,行動不便。再過了一段,我得到即將被送回看守所的通知。
住院期間,徐警察每周都來找我談話,我堅持自己無辜,申訴被人陷害,他似乎也并不著急,只說目前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我如果現在承認,仍算主動坦白,否則的話,到時候一切嚴重后果由我自負。
指認我殺害了蔡玉是個漏洞百出的結論,讓我主動坦白,恐怕是警方的無奈之舉,偵查了幾個月,他們毫無線索,我雖然有作案的時間和證人的旁證,但謀殺動機是根本經不起推敲的。
徐警官是明白這一點的,比如,那晚我如果強奸了蔡玉,她為何當晚不報警,并且事后還主動送還我的衣服?即使像警方誘迫我招供時假設的,送還衣服只是我編造的謊言,我其實一直威逼她和我復合。她不同意,我一時失去理智而掐死了她,并拋尸池塘,那么拋開之前我主動和她分手的自相矛盾不談,單單那些農民和小學生言之鑿鑿的岸邊遺書該如何解釋?我如果故意制造自殺現場,會愚蠢到不知把遺書塞到她宿舍里去?
可一切申辯在那個沒有道理可講的年代是根本沒用的。出院定在十二月中旬,之前有人到我宿舍取來了一些日常用品包括錢和冬衣,住院費都是用我自己的錢交的。想到即將又要回到看守所,穿上囚衣,被剝奪自由與背負屈辱地等待審判,我甚至起了以死抗爭之心。
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那晚凌晨四點左右,我想上廁所,看押的人聽見我的叫聲,睡眼惺忪地從病房外的長凳上爬起來開門,他進來打開床頭銬住我的手銬,然后架著我一步一挪地朝廁所走去。
方便完,我聽見樓下有卡車倒開進來的聲音,悄悄挨近窗戶往下看,是一輛運煤的大卡車,往后面的鍋爐房繞去,司機朝接車的吆喝了一句,意思是動作快點,還要趕到市一醫(yī)院去,卸煤的人答應最多半小時。
市一醫(yī)院離火車站不遠,看見那卡車,我心里驟然一動,逃跑的念頭就是那一刻突然跳入到腦中的。
回到病房,躺回到床上后,我對看押的人說有點鬧肚子,可否先別銬手銬,可能很快又要起身解手。起先他不理會我,依舊銬住了我的手。我心里已決定冒險,靠在床上,借著微弱的光線,先審視周圍可以用來逃跑的一切用具:毛毯、床單、窗簾,把所有東西扎起來,應該夠把我放到三樓下的地面。兩分鐘后,我又喊報告要上廁所。這樣來回又折騰了兩次,第三次回到床上,看押的人終于同意暫時不銬住我。
等他出了門,我立刻脫下病服穿好衣服,從棉胎下摸出早前數次偷偷藏起的幾塊錢,然后拆除了腳上的夾板,穿上鞋,強忍著試走了幾步,腳趾上仍傳來刺心的隱隱作痛,顧不上了,我迅速地抖開床單,跟著躡手躡腳地搬過凳子到窗邊,十分小心地扭開窗栓,然后站到凳子上,拆下了窗簾。我把窗簾和床單綁結在一起。
此時的氣溫最多五六度,然而我的身上額上竟冒著汗,萬一這時候房門被打開,一切就都完了。
扎好了逃跑的墜帶,我這才發(fā)現沒有固定的地方,房間里只有一架鐵床,但綁在上面,勢必會拖動弄出聲響,我焦灼地環(huán)顧房間,心跳得真像要蹦出胸膛,怎么辦?半小時就要過去了,到了這時,我已沒有退路,哪怕那輛卡車開走,哪怕再斷幾根腳趾,我也必須逃出去。最后,我抬頭看到了掛窗簾的鐵桿,它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又站到了凳子上,用力拽了拽那根桿子,感覺釘得還算牢,于是就把墜帶綁在它上面。
我站上了窗臺,心里拼命地祈禱那窗簾桿能在幾十秒內承受我一百多斤的體
重……
當我的雙腳順利踮到地面時,也許只有真正的罪犯才能體驗那種僥幸感。我這時全然有些忘了腳上的疼痛,小跑著到了鍋爐房那兒,看見卸煤的人正散去,司機也合上了貨箱的擋板,他跑進一間屋子去拿簽收單據,我趁此跑到車后面,使出全身力氣爬上了卡車。
大約四十分鐘后,我和半車煤被拉到了市一醫(yī)院,車尚未停下,我已忍著疼痛跳了下去,我一瘸一拐地朝著火車站方向繼續(xù)跑,時間就是一切,我此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哪怕以后腳趾全廢了,也要逃出株洲。
到了火車站,沒有立即到廣州去的班次,我只得上一列到長沙去的火車。天亮后,我在長沙登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我聽不見那時候在株洲大街小巷搜尋我的警車聲了,我已成為一名逃犯。
十個小時后,晚上八點,我逃回了廣州。
當然不能回家,我攥著剩下的幾毛錢上了去清遠的班車,此時,我巴望著老廖也在那兒。下了車,我憑著記憶朝勞改農場走去,雙腳在匆匆的夜路上又開始隱隱作痛。這時,我還沒有進食過任何東西,白天在火車上不敢與任何人交談,一天下來我除了緊張,還是緊張。眼下在夜幕的掩護下,我終于感到了極度的疲倦,然而還不到停下腳步的時候,一個看不見的龐大幽靈像在尾隨著我,無論如何不能被它逮住。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躺在一片甘蔗林邊,不遠處是兩扇鐵門,門上的木牌寫著“清遠勞改農場”。
天亮了,遠離甘蔗林的一側,像有大片的水稻田,我站起來朝著那方向走,不久,便望見了崗哨樓和高高的鐵絲電網。我的心莫名地又緊張起來,遠遠地一看見有人影,便躲避到樹叢后,我不能被人看見,更不能向人打聽鄭伯伯的住處。走了不知多遠,最后像是走到了這勞改農場附屬地帶的另一個出入口,我望見兩幢三層高的小樓,建在矮坡上,樓外有人晾曬著衣物。我隱在附近樹木遮蔽的一處觀望,直到下午,終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著自行車來到一棟樓前。
我無法描述那一刻充滿身心的激動之感,眼淚瞬間充盈了雙眼,在那時我有限的一生中,曾有過幾次想喊“爸爸”的沖動,但沒有一次像這次般,全身顫抖得幾乎跪下、并想用整個生命來呼喊他。
我設法讓老廖看見了我,他十分意外地走近我,我小聲問附近有沒有不被人看見的地方。他說跟他走。他把我?guī)У揭惶幓牟菅谏w的廢棄防空洞里,到了那兒,我才把發(fā)生在身上的一切事都告訴了他。也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半年來我所經歷的事情,遠在廣州的親人一無所知。
聽完我涕淚交加的講述,看到我那殘缺不齊的腳趾。老廖沉默了好一陣,回過神來的第一反應就是堅決、堅定地朝我說了一句:“絕不能被他們抓回去?!?/p>
隨后他囑咐我待在原地,他隨身背著的軍用水壺里的茶水早被我喝完了,書包里的一包蛋糕也讓我充了饑,我就在那兒一直待到太陽下山,直至半夜。
天再亮時,我已在鄭伯伯家里潛藏了下來。
老廖第二天便回了廣州,剛過去的一夜,他和鄭伯伯兩人通宵未眠地商量了很多事情。此后,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常來找鄭伯伯了。一年后,鄭伯伯去了一次廣州。和老廖相約在某個茶樓里碰了個面。這次碰面應該早在那晚就已安排好了的,就像是一次地下工作者的約定接頭。那次碰面老廖把當下的態(tài)勢和家人的情況等等,寫在一封信中交給鄭伯伯,而鄭伯伯也將我寫的一封信交給老廖。
1972年12月11日,這是我畢生難忘的日子,從這一天到1976年,近四年的時間,我都藏匿在鄭伯伯家里。他到鎮(zhèn)上雇人打了一只帶鎖的大衣柜,那是他陳設簡陋的兩間屋子中唯一像樣的家具。不用說,是為我準備的,為了預防猝不及防的局面。在那個年代里,家家戶戶的房門幾乎整天都是敞開著的,并且勞改農場又遠離城鎮(zhèn),幸而往來此地的人員很單一,鄭伯伯的鄰居們并不太多,大多是相識多年的獄友,也有幾個監(jiān)獄的職工,由于鄭伯伯原先身份上的屬性,來他家串門的人也不多。起先好幾個月我足不出戶,我的腳還需要恢復的時間,鄭伯伯略懂醫(yī)術,他挖來草藥煎煮后給我泡腳。白天他出工后,我就一個人待在上了鎖的里間,我不敢走出這間屋子,也不敢弄出些聲響。這間小小的屋子,是那時我感覺最安全的地方,卻也是我囚禁自己的監(jiān)牢。
日子一長,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便成了習慣,晚上即使和鄭伯伯交流些什么,我們也多數用紙筆。到鎮(zhèn)上去的話,鄭伯伯會設法弄來好些天的舊報紙,我一張張地仔細閱讀,并沒有從中發(fā)現有關我的報道或通緝令,但這并不能減輕我的恐懼與焦慮。日復一日,我在自我的囚禁中變得壓抑與絕望,心緒稍微平靜的時候,過去的一幕幕總浮現在眼前。
半年后,我瘦了一大圈。
時常,我在屋子里能聽見鐵絲網那邊吹哨子集合犯人的聲響。我,恐怕還沒有坐牢的福氣,因為我已經用逃跑來證明了有罪,一個強奸殺人犯,一旦被抓住,必定是槍斃的結局。
一年后,我的悲觀絕望日益嚴重,但有天我突然生發(fā)出了一種反抗的情緒,畢竟還處在血氣方剛的年紀,那種“不能活,毋寧死”的抗爭感似乎給了我一種希望。沖動之下,我想到了“偷渡”,雖然我不諳泳術。天氣漸漸地晴暖起來,窗外的白云藍天和植物茂盛的氣息,誘惑著我對自由的渴望。這一年里,老廖杳無音訊,鄭伯伯雖勸我不要著急,但我越來越坐臥不寧,急于探知外界的動向和消息。
就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鄭伯伯那天終于告訴我他要到廣州去與老廖按計劃碰面,我趕忙寫好了一封信,信中透露出需要一點錢和計劃偷渡。
鄭伯伯回來后把家人的信交給了我,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看,信是老廖一人寫的,較為詳細地報告了這一年以來廣州的態(tài)勢。不出我所料,在我逃回來的第三天,株洲方面就派人找到了家里,是前一段來搞外調的溫某帶公安下來的。老廖、阿仁及姑母都被叫去了公安局,在街道、派出所的協同下,公安對他們逐一作了警告、威懾、動員等思想工作。近一個月后,株洲的人才回去。
這一年來老廖不再來找鄭伯伯,自然是怕被人懷疑跟蹤。之后,派出所一位陳姓警察不時仍來家里詢問有沒有我的消息,他留下了電話,告知有任何情況必須和他聯絡。但奇怪的是,并沒有下發(fā)通緝令。
老廖信中并同時告訴我,廖仁又生一子,也提到姑母、印尼來信之類一些家中雜事,此外,就是千囑咐萬叮嚀尚不可拋頭露面,務必忍耐再忍耐之類。
大約我的那封信讓老廖有些震驚,不出兩個星期,他竟又騎著車來勞改農場找鄭伯伯。這次他住了兩晚,夜里通宵與我筆談,不外乎是百般規(guī)勸我不要輕舉妄動,偷渡是萬無幸一的事情,不可鋌而走險,并安慰我說,姑母在公安局,曾以老黨員的黨性擔保我過往的品行,并表述了對案件疑點的看法,公安也表示會繼續(xù)調查。
他還帶來了一封廖仁寫給我的信。我和廖仁的兄弟之情,從我們哥倆結伴離開母親、離開印尼起,便一直是我們相互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蛟S雙胞胎之間的感應,也加重了這種感情的分量,在我們成年分開前,幾乎無話不說,不設心防,就連對方的日記也可以互看。廖仁在給我的信中,就談到了他在姑母那兒看了我有意遺落的那本日記,反復閱讀了我和蔡玉交往中的點滴,憑他對我這個哥哥的了解,絕對相信我逃跑是被逼無奈的,他在信中也表達了如同親歷誣陷與迫害的悲憤感受,然后又以弟弟的口吻,敦勸我暫且保全性命,等事態(tài)稍息再作打算,隨信他讓老廖捎給我一只黃魚鰾,以燉湯滋補。我知道那東西眼下不容易弄得到,可能原是為給小燕月子里進補的。
讀完廖仁的信,我暫且按捺下了躁動與魯莽,可自我囚禁的茍活畢竟是一種煎熬。不久,我開始不時地趁夜半無人而悄悄溜出屋子,整宿整宿地在農場附近游蕩,黑暗中孤單的自由,使白天的囚禁好過了些,并且有益我的健康,雙腳因此也得到了鍛煉,那些殘缺變形的腳趾已重新適應了走路。
一年過去了,老廖在那次離開后,也并沒發(fā)現有什么人跟蹤他,漸漸地,隔上兩三個月就又會來農場住幾天。有次來,廖仁托他帶了兩本書給我,其中一本是我早已看過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明白他的用意。后來,我的注意力漸漸就被書籍所吸引,開始要廖仁系統(tǒng)地把古、近代史一本本地送來。廖仁在大學時買了不少書,兩年多后,他所有的藏書都被我看了一遍。
1976年10月,“文革”結束了。接下來的日子,幾乎每天都能從收音機里聽見為某某平反的消息。勞改農場也開始一批批地釋放犯人,可就在這當口,我遇見了近四年藏匿中最危險的一幕,有天中午,兩個公安隨同老廖一同來找鄭伯伯。
兩人中一人就是派出所那個陳姓警察,他們穿著便衣,同老廖、鄭伯伯在外間談了約莫半個小時。那半小時,是我三年多里神經極端緊張的三十分鐘。在聽見有人走近家門時,我習慣性地藏進衣柜,但當聽見老廖有意抬高聲音向鄭伯伯介紹來人的身份時,我仍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躲在衣柜里,我聽見心跳得咚咚響,一只手死死地扣住柜門,另一只手死命地抱緊自己,以免身體的顫抖而令衣柜發(fā)出聲響。那段時間里,我所藏身的里屋的房門始終只是虛掩著,外面的談話我并不聽得十分清楚,但后來那兩個警察的聲音,顯然表明他們就站在衣柜面前。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寫字桌和我所躲藏的衣柜。
我的頭埋在雙膝中,咬牙保持身體的安靜,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聽見鄭伯伯輕敲三下衣柜示意我可以出來的信號,那時我已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老廖現在在農場住的時間過長,大概就是引起警察注意的原因。兩個警察離開農場前,還向樓里的鄰居作了簡短的訪問,萬幸我一直只做個夜間的幽靈,沒有人見過我。雖然報紙上最近一直在報道各地集中精力解決冤假錯案的問題,但從老廖向陳警察試探的詢問中得知,我那被誣告的罪名仍未被解除,自然我仍是他們搜捕的目標。
我再次下決心離開。這次驚險讓老廖嚇得不輕,可能也覺得我確實不能繼續(xù)留在勞改農場,因而沒再阻止我。離開的那天晚上,他把身上的錢全給了我,再三要我記住,安定下來后便想辦法和他聯絡,寄信的話,可以先寄到鄭伯伯處。我只是點頭,心里明白安定一詞,不過是種悲哀的祈愿。
趁著夜色我終于離開了勞改農場,最先往北部山區(qū)去,隨后到了韶關,接著在客家地區(qū)流連了一陣,又折返到珠三角地帶。從1976年末到1979年中兩年多的時間里,我漫無目的地到處游走著,邊走邊找零工打。干過各種各樣的活,修路、蓋房子、養(yǎng)魚、放牛,甚至還當過兩個月的倉庫保管員……除了廣州,城鎮(zhèn)、鄉(xiāng)村,哪里都可以成為我暫時歇身之處,哪里都不是我最后停留的地方。
一年里,我大約會給老廖寫一到兩封信,報告我的行蹤和安全,對今后沒有打算,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站會到哪里,也從不期待收到家人的回信,因為很可能在他們看我信的時候,我已離開了原地。
我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三個月,在這樣的流浪中,只有廖仁贈我的《拜倫詩集》始終伴隨著我,四海為家的無奈心情里,跟革命的浪漫主義是沾不上邊的。好在天地廣闊,勞動與疲憊能夠消除恐懼,一年、兩年,時間也讓希望與理想漸漸離我遠去。當然苦悶是免不了的,但漸漸地,想到今后也許就這樣消耗掉余生,我似乎也認命了。
可我的命運注定一開始就不攥在我自己手里。我在臺山一個魚塘主那兒干過一段時間的活,認識一個叫阿奀的伙計,不知怎么,有天我到了高要縣,正在柑橘林里幫人采摘果實,竟又撞見了他。阿奀一見我便大喊“阿倫”,這是我給自己起的化名,隨后他從身上的帆布包里摸出一只揉皺了的信封,遞我說:“阿倫啊,問下你這封信可是找你的?那天你剛走信就到了,老板說他那里沒有這個人,我記得好像見過你寫信,就代你收了,后來追你沒追到。我就打開信看,好像說你家里有人生重病,我想著哪天要是撞見你趕快告訴你呢。這下真巧,撞見你。你快看看是不是寫給你的?!?/p>
我接過信封一瞧見寄信人處寫著“鄭緘”,便點頭說是寫給我的,阿奀很高興,我謝過他,趕忙拿出信看,信上只有短短幾行大字:“前信悉后,急往東莞厚街尋你,不遇,值青病危,見此信已亡故,家中另突發(fā)急事,人亦病倒,盼能速歸商量?!?/p>
姑母小名“阿青”。她剛六十歲,竟病逝了,我心中掠過一陣憂傷,與姑母一別也快十年,竟再也不能相見,但那句“人亦病倒”,讓我猶疑起來,老廖不會冒險急召我回家的。除非出了大事,那個“人”字,莫非是指廖仁?我一邊干著活,一邊琢磨著這句話,越想越心慌。一待收工,立刻結了工錢,漏夜趕往廣州。
這些年來,廣州對我已變成了禁區(qū)的代名詞。當晚九點,回到這個禁區(qū)內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下班車。不知道這時候我看起來是否平常,下意識地我仍把草帽戴到了頭上,我的臉孔一定不太干凈,與破損的襯衫一樣,上面留著汗?jié)n與污漬。我腳上穿著襪子和解放鞋,這是我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我從不穿拖鞋,那會暴露我最顯要的特征。
熟悉的城市,因為我的忐忑和警覺而飄浮著一股陌生的氣息,我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慢慢地,因為夜還沒深。
半夜時分,我才最終敲開了家門,好端端地站到老廖面前時,我特別地記得他衰老和渾濁的眼中,突然閃現出一種喜淚和希望混雜的光芒。
客廳的墻上掛著姑母的遺照,一堂老舊的家具,陳設一如二十三年前,我和弟弟剛剛回到廣州時的模樣,我朝著姑母的遺像鞠了三躬。
老廖讓我先去沖洗,然后趁著夜半人靜,父子倆就坐在房間里低聲地交談。我的狀況家人大抵通過我稀少的信件而有所了解,令我吃驚的是廖仁,他果然得了病。我離開勞改農場后的第二年,即1977年,小燕被學校委派到海南島支教,從那時起,廖仁的病就開始了征兆,起初也沒什么特別的癥狀,只常常莫名地覺得累,渾身無力,家人都以為是小燕不在,他要上課,兼顧帶兩個孩子比較勞累,但過了一段,他發(fā)現視力開始顯著下降,然后有一天在講臺上正寫著黑板,突然雙手異常疲軟,連粉筆也抓不住,一下就摔倒在地上。他由兩個老師護送回家,休息了幾天,似乎沒大礙,才又恢復了上班,兩個月后,同樣的摔倒又再次發(fā)生。他只得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先也檢查不出什么,但之后一學期里,他摔倒的次數開始增多。
說來也怪,假期小燕回來后,他便像好了很多,可她一走,那種情況又開始發(fā)生。老廖和姑母都建議他讓小燕回廣州來,他不肯,一是還不知道病的嚴重性,二來說不想拖小燕的后腿。
一年后,他到大醫(yī)院再做了一次全面的檢查,這次醫(yī)生診斷說,他像是得了一種罕見的肌肉硬化癥,預計病情將會進行性發(fā)展,嚴重的話,全身肌肉都將逐漸萎縮,目前沒有任何特效藥和治療手段。
去年,聽別人介紹,老廖陪他去一趟上??床 ;貋砗?,他情緒變得更加低落,醫(yī)生說他的生命有可能只剩下一兩年了。
我問老廖小燕知道他的病情嗎,他突然盯望著我,過了一小會兒才搖搖頭說,廖仁還沒有告訴她,怕她擔心,她仍舊在海南島支教,到年底才結束三年的支教任務。
我霎時心情沉重,難以置信那個情同手足的弟弟竟然也命不久矣,我說:“不會沒有治療的辦法吧,中國這么大,再說誤診也是可能的?!蔽彝狭?,期待他作出某種同意,可他表情嚴肅地再三搖頭。
大概為了平復我的心情,這時他站起身來給我鋪床,說:“這幾年就是家里接連出事,派出所的人好久沒來了,那個陳警察,上次我碰見他,問有沒有你的消息,他竟有些顧左右而言他。奇怪,不知是否湖南那邊情況有變,我看你就在家里住下來,問題不大,我明天去接阿仁過來,你們兄弟倆也該見見面了?!?/p>
“阿仁現在怎么樣了?”我問。
“不好,前些天我一直在他那里,明天等他來了你就知道了?!彼麌@了口氣回答。
見到廖仁,是第二天中午,老廖用自行車馱他到家門口,攙扶著他走進家里。正在暑假里,小燕因故回不來,兩個孩子暫時住到外婆家去了,廖仁上學期就停了課,一直在尋醫(yī)問藥,現在正吃中藥。一看到他,著實讓我震驚,也許看見我有些激動,他面色蒼白,大喘著氣,才剛站定,雙臂卻一陣抽搐,面部隨之歪斜,全身繼而僵硬要倒,我趕忙上前扶住了他。
老廖關門前沒忘伸頭張望了一下。
“哥,去年……還沒這么厲害,今年病情發(fā)展得特別快?!蔽曳隽稳首潞笏M力地說道。
“醫(yī)生說怎么辦?”我問。
他坐下喘氣,好一陣子,才搖搖頭:“沒辦法,吃中藥也是權宜。”
我抓著他一只手,等著他喘定之后接著說,但他忽然哭了起來,我也跟著哭了,老廖也在一旁流眼淚。
那天起廖仁陪我在家里住下,每天,只有老廖一個人忙進忙出。
廖仁告訴我,他的病一路發(fā)展下去,就是癱瘓,失明,再是語言和吞咽功能喪失,之后便是呼吸衰竭。
“哥,越來越快了,我自己清楚?!泵看握勗捴?,他總會絕望地說一句,然后便是壓抑不住地痛哭。我和老廖都心如
刀絞。
有一天,老廖出外采買,廖仁靠坐在床上,對我說我能否幫他給小燕寫封信,他的手已抓不住筆。我拿著紙筆坐到床邊,他開始口述。先說到兩個兒子小健和小陽,接著忽然說:“小燕,報告你一個好消息,吃了一段中藥,我身體大有好轉,下學期的課肯定沒問題了,你不要擔心我,譚主任本來要我接高三,明年也可以考慮……”
我停下了筆,詫異地望著他。他卻沒有看我,而是轉頭望著床對面大衣櫥上的鏡子。
“哥,你看我們兩個還像嗎?”他望著鏡子問。
我轉頭也望著鏡子,那里面像印著我和弟弟的合照。我們哥倆曾經非常相像,現在生活的境遇使我們各自都有了些變化,我撥了撥長而凌亂的頭發(fā)說:“不像了,都變了?!?/p>
“我覺得你更像以前的我?!绷稳收f。
我抬起頭,又望了一眼鏡中的我們,這時廖仁的臉忽然抖動著抽搐起來,我回過頭,看見他的眼珠也在眼眶中怪異地震顫,我猛地站了起來,知道他又發(fā)病了,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地僵直了身體,然后失去知覺,一陣昏迷之后,才慢慢地蘇醒。
也就在那晚,廖仁向我說出了讓我變?yōu)樗南敕?。一開始我只能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而后我壓著嗓音,怒氣沖沖地責備他:“替你去上課或許沒問題,可要我怎么面對你的親人呢?小燕和孩子們?你怎么能這么悲觀,哪天你或許突然好了呢,我們再換過來嗎?”
“不換過來了?!彼劾镆幌掠钟砍鰷I水,“也換不過來了,哥,我清楚自己?!?/p>
我低下了頭。
“對不住,哥,要你擔負起照顧小燕和孩子們的責任,還有爸爸,他今年已七十七了。”他轉頭看了一眼一旁坐著的滿頭白發(fā)的老廖?!霸谥牢业牟]救之后,我冒出了這個想法,爸爸是知道的,這是沒辦法之下的辦法,阿哥,我知道你已經夠難的,冒險逃走,四處躲藏,現在我們又要求你來替我活著,唉,你別怪我們,我們兄弟兩個……總不能一個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吧……”
我當時沒有也不知道怎么回應廖仁,這段日子以來我一個大男人,大概偷偷地把一生該流的眼淚都流光了。此后好些天,我和廖仁沒再談話,他和我一樣,其實也都需要時間和勇氣。每天我給廖仁煎中藥,那彌漫在家里的中藥味,是籠罩著我們父子三人的沉默之霧。
記不得過了多少天,有天早上,我終于和老廖說:“你幫我理個發(fā)吧。”他愣了一下望著我,然后眼里流露出了一絲明白后的驚喜。廖仁也終于松了口氣,那封我?guī)退麑懡o小燕的信還沒發(fā)出,他拿著信把我叫去說:“哥,你再謄寫一遍,你的字偏長,我的字要扁些。”
就這樣,經過好多個思想斗爭的日夜,我鼓起勇氣,服從了命運讓我再一次冒險的安排。
廖仁發(fā)病的頻率逐月增加,惡化的速度確實快得驚人,連說話的功能也慢慢在減退。他努力要在癱瘓前把要說的話都告訴我:他的日記鎖在家里什么地方,小燕的一些生活習慣,學校和同事……
暑假結束前,他掙扎著,在老廖的幫助下最后回了一趟家,再回來時,他只在懷里藏著一張他和小燕、孩子們的全家合照。他是去和他的家作告別的,也是去和他的人生作告別的。
到了開學的那天,迎著清晨的陽光,壯著膽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向學校的我,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你已不再是廖一,你從此是廖仁,你將替他和你自己一塊活著。
幾個月后,我已習慣了學生和同事們對我嶄新而親切的稱呼:“廖老師”。兩個孩子,十二歲的小健和五歲的小陽一關,也不太難地蒙混過了。到了年底,我去車站接小燕,這才是另一個接受考驗的緊張時刻。
小燕在車上看到了我,下車后,她臉上含著笑意站在原地等我走上前,我這時候感覺真是頭皮發(fā)硬,眼睛絲毫不敢看她,表情怎么也做不到自然,我默默地在心里做著吐露實情的準備,同時也默默地對弟弟說著對不起,只有這最后一關,是我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
好不容易走到她跟前,我仍舊沒看她,也窘迫得說不出話來,小燕像是在等我先開口,但最終只得有些埋怨地將手里的行李朝我一推:“拿著,才大半年沒見,又不是十年八年的,別繃著個臉,都結束了,回家你再把擔子全卸給我吧。”她轉而笑著說:“看來吃中藥吃對了,氣色好轉了,整個人比我走前精神多了?!彼龑⒁恢皇滞熳×宋遥_始詢問兩個孩子的狀況,我這才不得不一問一答著,她注意到了我聲線中一絲細微的與常不同,但最后似乎把那歸結到這三年來我獨自管家和生病后的某些變化中去。
在接下來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那些變化不單只有聲音,還包括我的一些新習慣,譬如走路些微搖擺的姿態(tài),譬如腳老是怕冷。不單睡覺時,任何時候都不脫襪子。遮掩與謊言是難免的,任何強裝也都抵抗不了疑慮的目光。幾個月后,小燕仍對我起了疑心。那天夜里我已睡著,忽被她搡醒,在黑暗中冷冷地問我一句:“你到底是誰?”
睡意在這一句質問下頓時全消,我睜開眼,心想終究還是到了真正面對她的這一刻。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明天,我把日記拿給你看,到時候你就知道答案了?!?/p>
她的反應起先是一陣沉默,我坐起身,緩緩地說了一句“對不起”。話音未落,嘴卻猛地被她的手捂上了,然后她便失聲地痛哭起來。
第二天,當著她的面,我打開了鎖日記的抽屜,但出乎意料地,她阻止了我:“不用了,我們之間是沒有秘密的?!蔽覐膶懽峙_前站起來,轉身與她相對無言地默視了一下,隨后把那抽屜的鑰匙留在了
桌上。
從此,那個抽屜再沒有對她鎖上過。
接下來,對我們兩人都是外人難以體驗的一段日子,既有煎熬、淚水也有敞開心扉……寥寥數語是難以描述我變成為廖仁的過程的,只能說,我經歷了無數表面與心理的雙重冒險,驅使我的是對生的渴望,恐懼一直伴隨著我,既有對死,也有對生的。
那晚之后,我緊跟著發(fā)了一次高燒,那令小燕一度也擔心我的健康,但病好之后的我似乎比從前強壯。兩年后的1981年,家里第三個孩子出生了,這次是個女孩,我給她起名“安”。
每天下了班,我穿過半個城市先回老廖那里去。廖仁如他自己預測的那樣,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先是癱瘓,跟著失明,然后喪失了全部說話的功能,現在喂他一碗中藥,往往要一個小時,一點一滴地滴進到嘴里邊,預示著他的吞咽功能也在逐漸地退化。他一動不能動地蜷縮在床上,面貌全非,骨瘦如柴。除了鼻孔中微弱的呼吸,沒有聲音,毫無生氣。
每天,我堅持輕輕地揉捏他如冰凍住的軀干,邊揉捏邊和他說話,我相信他的聽力還在,腦子也清楚,只是被囚禁在僵硬的軀殼中不得動彈。人們說雙胞胎的一切有著奇妙的相同之處。是的,我和他都曾失去自由。
終于有一天,我走進房間的時候,看見老廖愀然地坐在廖仁的床邊,手里握著一捧燃香,我從外間桌上端進來一碗中藥,他朝我看看,搖了搖頭。
廖仁走了,他最終掙脫了塵世的束縛。那一天離老廖八十歲生日不遠。
幾天后,家里的客廳里忽然堆滿了磚、水泥、沙子還有石灰,鄰居們以為我們家要砌什么墻,但那天我回來,發(fā)現老廖親手在里屋的墻角砌出了一個半人高的水泥臺子。
我驚愕地望著那長方的水泥臺子,老廖洗了手從外邊走進來,朝我連連說著:“你不要管,這都是我的決定, 我做的事,你不要管?!?/p>
此后老廖把一間屋子分租了出去,說反正一個人也住不了這么多房間,租出去熱鬧點,還可以多點收入。我照舊每隔一兩天便去看望他,他自己住一間不大的屋子,起居吃飯一直都自理,廖仁的房間里現在堆著舊家具和雜物,那水泥臺子上一直供著一尊觀音菩薩,每天老廖都會開了那屋子的鎖,到里頭上炷香。
七年后的1990年,87歲的老廖死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臨終前他有些回光返照,滔滔不絕地和我說了一通話:“……我走了以后,老房子仍舊出租吧,只留著阿仁那間就行了,記得就去燒燒香,不記得也不要緊,要緊的是活著的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別有什么心理負擔,這世上的事說不準的,平常人誰沒有一兩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像我們父子,一輩子不能相認,不也過下來了,我這一輩子,總算是想通了,時局、時運,改造、改造……改到底人還是人,一切都是人為,懂嗎?隨遇而安,隨命而安,命啊,有定數,又沒有定數……”
從成為廖仁起,我就又恢復了記日記的習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回到我的筆下,組成我重疊的人生景象,也只有在日記中,我依然是廖一。老廖,現在我可以稱呼他為先父,說得沒錯,命啊,有定也無定。
我好好地活了下來,退了休,三十年過去了,以為自己已完全活成了廖仁,可沒想到有一天,一個人的出現把廖一重新喚醒了。
我和小燕退休后的頭幾年,也曾跟隨旅行團四處旅游,2006年春,我們在宜昌登上了三峽三日游的游輪,第二天日暮時,游輪進入巫山,江風吹得小燕頭有些疼,吃完晚飯她先回了船艙,我獨自踱到甲板上倚欄遠眺。光線暗了下來,甲板上仍站著許多想與摩天峭壁合影的游客,起先我就感覺到臨近有人似乎在不斷地注視著我,是個用絲巾裹住頭發(fā)的女人,后來我回船艙,她跟著我一同走入通道,我回頭瞄了一眼,她正轉入一間客艙,一個似曾相識的側臉,猛地讓我心里一驚?;氐娇团撐揖团郎隙拥拇蹭?,心想一定是眼花,不可能的事,蔡玉早死了,怎么像是看見了她呢?我大概呆坐了良久,直到小燕奉上泡好的熱茶,才有些心定神回。
第二天下午游輪回到了宜昌,整個白天,我一直在人群中尋找昨晚那個女人,但沒再看見她,我有些后悔昨晚沒走近那船艙仔細地瞧上一眼,雖然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質地疑神疑鬼。當天晚上我們飛回了廣州,隨著回歸平常的生活,不久我便忘卻了此事。
過了大概三個月,一天上午,學校人事處一個人忽然打電話到家里來,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尤鳳琴的人,她正在學校打聽我的住址。
尤鳳琴?我腦子轉了兩圈,突然想起是當年清水塘的那個小尤護士,一瞬間地,腦中也閃回了那晚在游輪上的驚心一瞥。
但我該怎么回答呢,如今我已是廖仁,我一時的沉默,大概被聽筒那邊理解為有些茫然,干脆就讓來人親自和我通話,我握著電話,太陽穴上的神經有些“嗡嗡”地跳。
“喂,是廖仁老師嗎?”話筒里傳來一個女聲。
我只好回答:“是的,你是……”
“你好廖老師,我叫尤鳳琴,我原先在株洲清水塘工作,認識你哥哥廖一,我通過教育局找你找了兩年,好容易才查到你所在的學校,這次是專門從湖北宜昌到廣州來找您的,有一些關于您哥哥的事情想和您談談,不方便電話里講,我們能見個面嗎?”
我想了想,同意了,說那到家里來吧。
電話里應著“好,好……”但電話又被旁人搶了過去,人事處那人很熱情地沖著話筒說:“正好,廖老師,我們有車要到你附近去,我們送尤女士到你家來吧?!?/p>
來吧,有生之年我一直很想了解當年逃走之后的情形,廖一的結局究竟會如何,我自己也抱著好奇。家,現在是我強大的后盾,在這里我能承受一切。
尤鳳琴踏進我家里時,我心里立刻確定那晚見到的并不是她。
她改變不很大,一定沒有我大,因為面對我時她愣了一兩秒,也可能那代表一種又見故人的驚異。無論是哪一種,我忽然覺得自己已很平靜,時間看來已沖淡了一切。
“廖老師,您和您哥哥真的蠻像喲。”這是她的頭一句話。我笑著給她沖了茶,請她坐。
她坐下后,四處看了看,看到了我們擺列照片的矮柜,那上面有廖仁和小燕年輕時的結婚照,也有我們現在和兒女孫輩的全家福。
她有些猶豫地問了句:“您哥哥廖一……現在還好嗎?”
我看著她,平靜地回答:“至今下落不明?!?/p>
她低下頭像無奈地嘆了口氣:“廖老師,您對您哥哥的事情了解嗎?”
“大致了解,72年底湖南那邊派人下來搜捕,把案情都和我們說了,之后我們也一直想找到他,但是,你知道,一直沒有消息?!?/p>
她望著我慢慢地問:“那你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嗎?”
我點頭:“當然相信,憑我對他的了解,他絕不會做那種事?!?/p>
尤鳳琴也點著頭:“這就是我這趟來找您的原因,我希望下邊告訴您的事情真相,不會讓您太激動,畢竟您哥哥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唉,造化弄人啊,促使做這件事的人一直都非常內疚,所以……”
真相?她難道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內心開始有些波動,但只是欠了欠身,表示她不妨往下說。
“您哥哥的案子其實是個冤案,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謀殺案,被害人蔡玉至今還活著,只是改名換姓了。”她看看我的反應,接著說下去,“所謂蔡玉生前曾受到兩個男人的欺辱和脅迫,您聽說過那些事嗎?”
“了解一些,我看過廖一的日記。”
“要說這案子里真有什么罪犯的話,只有王和溫兩人,為了掙脫這兩人雙重的欺壓,蔡玉很早就調動過兩次,但每次都被他們發(fā)現,又弄回清水塘來,你知道那個年代里,王是那種手里有權又有手段的人,人的天性也是各種各樣的,他和溫某兩人恰好都具有某種畸形的嗜好,所以臭味相投狼狽為奸,蔡玉那時候才二十來歲,完全是不堪忍受這兩個惡魔的凌辱才被逼做出后來的事。她之前和您哥哥談戀愛,這您大概知道,那是因為她知道他是印尼華僑,一直想調回廣東去,她真的曾寄希望于他有可能調走,那么她就和他結婚,把她也救出去,當然他們沒有成功。后來她裝過瘋,尋死覓活地鬧過,各種辦法都想盡了?!?/p>
她喝了口茶,又說了一句:“您哥哥是個好人,曾經救過她一次,唉,那個時候,好人沒有好報啊。”
“案發(fā)那晚,蔡玉確實是去還您哥哥衣服的,您哥哥后來把她送到醫(yī)院門口就回去了,其實那時候,蔡玉已經暗地里又辦好了調動,但她還在等,等著找一個不再被王溫他們發(fā)現的機會再走,說來也巧,那晚到了醫(yī)院,她碰見運尸車停在太平間門口,她和火葬場的來人熟,便走過去打招呼,結果在車上看見一具女尸,據說是五中新分來的一個女教師,不知什么原因自殺了,用皮帶把自己勒死的,蔡玉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長得和自己挺像,她說當時腦子一轉,就想到利用這具女尸?!?/p>
尤鳳琴又看了看我,我不由得插問:“可她怎么利用?得有人幫她吧?”
“對,那晚半夜是我們四個人一塊去把尸體丟進池塘里的?!?/p>
“你們四個人?”
“我、我姑父姑媽和蔡玉?!彼f,“我姑媽當時是醫(yī)院人事科的主任,蔡玉后來調到宜昌,就是她暗中幫的忙,我姑父在火葬場工作,那晚是他開的車。”
我愕然,等著她往下說,可她這時卻停頓了下來。
“可是,你們?yōu)槭裁匆獛筒逃??”我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她放下喝了幾口茶的茶杯,像鼓起勇氣似的深呼吸了一口,終于重開口說:“廖老師啊,現在社會也開明了,我相信您能理解的,剛才我說過,人的天性是有各種各樣的,從我和蔡玉相互看見對方的那一刻起,我們就知道我們是屬于對方的。”
我呆住了,依稀回想起蔡玉曾說過,她的心是一個圣壇,原來那指的是她的心不屬于任何男人。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說了句:“你們那時正好住同一宿舍……”
她冷靜地點點頭:“是的,如果不是我們住在一起,相互安慰開導,蔡玉恐怕早就真自殺了,她利用那具女尸,只想造成自殺的假象?!?/p>
“那,為什么她沒有留下遺書?”我有些急切地追問。
“當時蔡玉在池塘邊確實壓了一封遺書,宿舍里也留了一封,但后來法醫(yī)鑒定為謀殺時,我把它處理掉了?!?/p>
一切都清楚了。
我和她短暫地四目相對了一下,感覺到了自己的激動,也似乎對細節(jié)過于了解了,因此忍住了繼續(xù)發(fā)問的欲望,我低下了頭,艱難地平復心緒,聽她沉緩地說下去。
“從小我就是個異類,家里人和學校的同學都很排斥我,只有姑媽能理解我,我讀護專就是為了投靠她,幸運的是我遇到了蔡玉,在那種年代里,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要生存下來有多難嗎,我們倆至今對姑媽和姑父萬分感激,沒有他們當年的相助,我們倆不可能有今天。因此,拖了幾十年我們不敢回清水塘洗脫您哥哥罪名的原因,就是怕牽連到他們。前兩個月,蔡玉陪朋友游三峽,在船上看見了你,但沒敢和你說話,回來后,便急著要我找到你,姑媽和姑父兩位老人前兩年陸續(xù)去世了,蔡玉一直覺得對不住你哥哥,說他是好人,案子拖了三十多年了,不能再拖,所以,就催我來找你,她要我代她向你說聲:對不起,對不起……”
說到此,她聲音顫抖,站起身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不容易,活著都不容易,我無法掩飾內心的波瀾起伏,眼角濕潤。即使現在我并不是廖一,我想她也能理解我的心情,但她話中那語意不清的“你”字,蔡玉以為她看見的是廖一,還是尤鳳琴此時認為我就是廖一?罷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廖一,竟活著等到了真相大白。我不禁喘出口氣,掩面拭淚。
日后我必定痛快地大哭一場,但此刻,我起身安撫尤鳳琴坐下,相互都平復了一會兒心情,我這才問:“這些年,蔡玉過得還好嗎?”
“還好,”她抹了抹眼睛點頭,“她調到宜昌后沒多久我也調了過去,我們一直在一起……本來,她應當和我一同來的,可是她不敢面對您,哦不,我是說您哥哥,你們兄弟是雙胞胎,她沒有勇氣面對您,請您理解?!?/p>
她還告訴我,在我逃走后的幾年間,她和蔡玉都曾寫過好幾封匿名信給清水塘公安分局,一再指稱廖一與蔡玉案無關,那些信中提到的人和事,透露出寫信人對案件的熟悉程度,這可能阻撓了對案件的定性,也是一直沒有下發(fā)我的通緝令的
原因。
這時候小燕從公園回來了,在我們的挽留下,尤鳳琴在家里吃了便飯。下午,我和她便一起到派出所找當年負責廖一案的陳警察,但他也早已退休,派出所的人打電話到他家里沒有人接,多方打聽,才聽說他像是半年前和老伴到澳洲女兒家了。
過了兩天,尤鳳琴要回宜昌了,她一再表明,等我聯系到陳警察,任何時候都行,她和蔡玉一定陪我回清水塘把當年的案件說清楚。
幾十年前的陳年老案,廣州的公安局有可能已丟荒,株洲那邊不知道還存著案底沒有,真正要為我討還清白,只能回清水塘去,可有生之年再回那記憶慘痛之地對我將是個煎熬,并且如今討回清白來干什么呢?我已經老了,廖一是回不來了,廖仁也無法死而復生,我整個家庭的寧靜生活也不必再被打破了。權衡再三,最終,我選擇讓我的秘密繼續(xù)保留下去,人生是回不去的,所有人,不單是我的。廖一也好,廖仁也好,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得知了真相,我倒是終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非常人生。
耐心的讀者,廖一的故事到這兒已差不多講完了,但我知道還欠你們一個結尾,請稍稍忍耐一會兒。
在看完所有日記后,我又看了一遍他寄給我的信,這才醒悟到要抓緊時間給他去電話。
我撥通了他的手機,第一次無人聽,第二次接聽的是個女聲,我試探著問了句:“請問……是廖安嗎?”
對方果然回了句“我是”,我著忙便說我是誰,她一頭霧水,最后還是搬出了范宜坤范校長的名號,她才有些明白,我詢問老人目前的情況,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前天突然陷入了昏迷。”
我問她能否在醫(yī)院里等著我,我馬上趕過去看看廖老師。她勉強答應了。
正好是周末,我急忙打電話給范宜坤,十萬火急地懇求他開車陪我一同去醫(yī)院看望廖仁。在路上,我回答了飯袋對我的舉動的好奇,大致把事情前后以及廖老師的離奇身世說了一遍,他聽后大為驚異。
廖安雖然已經當了媽媽,看上去還是個清瘦的女孩,見范校長和我同來,她對我的戒心消除了,我見到了躺在病床上昏迷著的廖一,廖安告訴我們,醫(yī)生說怕是熬不到過年了。
我站在病床邊默默地望著老人,感謝他的故事與信任。
隨后,我對廖安直言受她父親之托,有事相告。于是她和我到住院部樓下的長石椅上坐下。用了兩個小時,我從頭到尾把她父親的秘密講述了給她聽。當中她就哭泣起來。最后,我拿出了那裝著一小串鑰匙的膠袋,她一下就認出上面的地址是原先伯公、也就是她爺爺所住的老房子。
過了年,我終于聯系上了回國的陳警察,他還記得當年這個案子。我們帶著廖一的日記跑了好幾趟派出所和區(qū)公安分局。陳警察很快便和宜昌的尤鳳琴和蔡玉通過了電話,她們兩人恪守諾言,與他相約一道回株洲澄清當年的案子。之后陳警察也到株洲出了兩個月的差,配合當地的公安局把這樁四十年前的陳案了結。一回廣州,他便打電話給我,先說清水塘那兒現在污染得厲害,工廠太多,然后大致講了這兩個月在當地協助辦案的事情,對這案子背后如此離奇曲折的隱情,這個干了幾十年刑偵的老公安也感慨不已。
廖一老人始終沒再醒過來,他在清明節(jié)前靜靜地去世了。過了清明,他的骨灰仍未下葬。
做完結案報告,陳警察有天領著幾個人到恩寧路廖家的老宅去了一趟,范校長開著車,載著廖安與我也同去。
那老房子如今租住著一家做生意的外地人,我們一群人都站在廖仁曾住過的房間外等著,進去的警察搬出了一些雜物和老家具,然后戴上口罩,用電鉆和錘子叮叮當當地打開了那個水泥臺子——廖仁的墳墓。
我悄悄地問廖安準備怎樣埋葬她父親,她似乎已和哥哥們商量過了,慢慢地回答說:“讓爸爸和叔叔合葬,他們是一同來到這個世界的,就讓他們一同回去?!?/p>
責任編輯 劉 妍
蘇 蘇:1970年生于上海,祖籍廣東。2005年起陸續(xù)在各種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有若干作品被《小說選刊》等選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