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嫲嫲對我和對我的餓哥是一樣的,就連問這話的時候都是一樣:“我要是死了,你們會到我的墳上來看我不?”
她把重音落在“死”字上,像一縷陰風(fēng)在我耳邊嘶嘶地響,聽得我的身上發(fā)冷。我不回答,是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古怪而多余。我的身邊卻有一個堅定的聲音像呼喊口號一般喊了起來:“你不會死,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神仙咋會死呢?”
那個時候,在我的老家小城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呼喊口號。伴隨著口號聲的還有同樣雄壯的腳步聲和鑼鼓聲,以及紅旗迎風(fēng)招展的聲音。餓哥和我都曾經(jīng)走在這樣的隊伍里,嫲嫲不許我們?nèi)?,卻總有人號召著我們?nèi)ァ?/p>
嫲嫲的名字中有一個“仙”,取自當(dāng)年的一位算命先生,為此她的東城角娘家被那人背走了三升糙米,也不知這個字有何禪意。二十年后餓哥的名字也非這位先生莫取,但那一年他已無米可背,取完這個餓名那個給人算命的瞎子自己也餓得一命嗚呼了。
“我要是死了你們來看我不?”已在病中的嫲嫲對我的沉默表示失望,不過也不滿意餓哥喊的口號,她堅持要問個水落石出。這一遍她把重音落在了“是”本字上?!耙恰倍衷谖业募亦l(xiāng),和語文課里的“如果”“假如”“倘若”是同義詞。
我的餓哥只好又堅定地喊道:“我們就給你立一個碑,年年去給你燒紙!”
我仍不回答,我甚至對這個古怪而多余的問題產(chǎn)生了反感。嫲嫲用她正在昏暗下去的眼睛,發(fā)現(xiàn)我雙眉間皺起兩根短淺的豎紋,竟至于深嘆了一口氣說:“白養(yǎng)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這聲音立刻被淹沒在門外的口號聲、腳步聲、鑼鼓聲和紅旗迎風(fēng)招展的聲音里了,直到十天以后才在我的耳邊再次響起,我追認(rèn)它是嫲嫲這一生中最后的聲音。
嫲嫲是我的保姆,把我從出生帶到上了小學(xué)。那年我十五歲,初中畢業(yè)。我的餓哥二十二歲,在一條危險的公路上做挑石工。
十天以后嫲嫲真的死了。我沒想到她真的會死,如能想到我就不會進(jìn)南山去學(xué)木匠,如能想到我就會像我的餓哥那樣堅定地回答她。我的聲音比我尖嗓子的餓哥粗壯得多,我如那樣答了,嫲嫲就不會在她臨終之前嘆出那樣一口氣,并且說出那樣一句絕望的話來。
她的東城角娘家的一個兄弟,餓哥叫舅舅的,用一口金匣將她潦潦草草地葬在屋后不遠(yuǎn)的一塊荒地里。所謂金匣,就是未曾上漆的薄棺,由六塊淺黃色的木板釘成,木板上面時而會有一只睜開著的黑色的眼睛。這是我事后聽說的事,從咽氣到下葬,我都不在她的身邊。后來過了很多日子,黑夜里我被餓哥引導(dǎo)著,在一只手電筒的照耀下找到一堆砌成墳樣的亂石。
我違背了餓哥的誓言,餓哥本人也是,我們都成了言而無信的不孝之子。那個時候,我們已窮得沒錢買火紙,也沒人賣那種黃色粗糙不能寫大字報的紙張,國家不允許為死人做這無益于“文化革命”的事。我們只在墳前站了很久,我依然沉默,餓哥用他的尖嗓子小聲說:“媽,莽娃來看你了!”
我仿佛聽到一只秋蟲的叫聲,身子從內(nèi)到外一顫,懷疑這蟲子是嫲嫲的魂魄變的。
又過了一些年,我從京城回到老家,看望了我的父母,第二天又去看嫲嫲的墳。這一次不僅我有了買火紙的錢,小城里也到處都是賣火紙的攤點,東城角的拐角處就有一個,家鄉(xiāng)人以響應(yīng)國家提倡孝道文化的名義,轟轟烈烈地為死去的親人燒起紙來。我的餓哥不在家里,他又去了另一條公路干活兒。夜色下我獨自一人來到東城角的拐角處,買了足夠的火紙?zhí)嵩谑掷?,去尋找埋了嫲嫲的那塊荒地,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那堆砌成墳樣的亂石不翼而飛。我猜想或許餓哥多年不去祭掃,那個名叫墳的土石堆上應(yīng)該長滿了草,就循著有草的地帶一通亂走。然而仍沒找到長草的墳堆,只發(fā)現(xiàn)了一道過去沒有的石坎,坎上零星種著十多棵鋪地白菜,坎下是一塊斜坡,有幾行青皮蘿卜栽在坡上。
我就明白,這片荒地已被人開墾出來,嫲嫲的墳成了這道石坎的一部分。我實在認(rèn)不出究竟哪里是它們的分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只能把手里的一墩火紙解散,幾張一沓,折成銳角,沿著這條石坎碼出一條黃色的長龍。我用火柴點著了它,讓它自始至終地燃將過去,親眼看著那條長龍漸漸地由黃變紅,變黑,變灰。一陣夜風(fēng)吹起,悄然將一片片紙灰吹向石坎,落在坎上的白菜和坎下的蘿卜地里。
我的心也隨之落下,這會兒居然覺得完成了嫲嫲生前的問。
但一走出那片被石坎一分為二的坡地,我便頓時又感到不能安生,嫲嫲的墳?zāi)兀克f的是到她的墳上看她!
2
再一次回到老家,聽說餓哥也回來了,住在西關(guān)外的一處廉租房里。因為離家日久,小城變化也大,我已不認(rèn)識去那里的路徑,托人帶信請他過來見一個面,說說嫲嫲的墳,順便就在我家吃飯。帶信人轉(zhuǎn)告我,他知道我回來了很是激動,還問我長變了沒有?
吃飯時他并沒來,害得我們的飯菜都等涼了,直到飯吃罷了才聽有人敲門,梆梆梆梆發(fā)出驚心動魄的聲音。我料定是他,開門一看果然就是,比分別的時候自然老了很多,穿得還算干凈利索。他那只還沒落下的手邊就是門鈴,想必他是激動得忘乎了所以,要么就不認(rèn)識。他用這只敲門的手和我握著,另一只伸進(jìn)口腔里面剜著牙齒,似乎是證明自己已吃過飯了。他的手像鐵鉗一樣堅硬,而且冰冷,我明知道這是因為常年在外打工,來的路上又被風(fēng)吹的原因,但我依然覺得我們兄弟多年不見,彼此已經(jīng)陌生得厲害,不單是他的手,也不單是他滿臉的皺紋和半頭的白發(fā)。我拉他坐下,沏一杯茶給他,他舉到嘴邊就喝,我擔(dān)心把他燙著,又奪下杯子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餓哥頗有些不自在了,兩手平放在膝蓋上面,過會兒又換了另外一只手伸進(jìn)口腔里面剜著,而且越發(fā)地下功夫,連上半個身子都偏向了一邊。
“你去看過了么?”我接著托人帶給他的話又問他說。
“看什么呀?”他反而惘然地問我。
“嫲嫲的墳!都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
“哦……這些年我一是沒有回來,二是回來事情也多,我都……唉……你去過了……?”他的神情黯淡下來,含糊其詞地回答我說。
“我還是上次回家去看過的,那天晚上又黑,都沒認(rèn)出墳在哪里,這次我想能不能給嫲嫲重新砌一個墳,再立一個碑……”
他先是直著眼睛看我,接著就把頭低下去,在地上四處地打量著,像是尋找砌墳立碑的磚石。
“能不能???”我又追問了一句。
“這事,我得回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還有你侄兒……”他不得不回答了。
原來我有嫂子和侄兒了,我沒想到,但我應(yīng)該想到的,他今年已是四十出頭的人。我記得嫲嫲在世的時候最害怕他將來找不到媳婦,不能把他家的香火延續(xù)下去,因為餓,他身材矮小,發(fā)育不良。嫲嫲的丈夫死得早,他們家是三代單傳。
“啊,我都忘記問你了,你快帶我去看看嫂子和侄兒!”我在心里祝賀著他,眼睛就在屋里搜索親友們送我的禮物。
他的身心暫時獲得了解放,迅即起身,帶我步行去西關(guān)街后面的一條小巷。他人矮腿短,卻在前面走得飛快,路上又轉(zhuǎn)彎抹角,我必須緊跟著他才不會掉隊。走到一扇木頭發(fā)黑的小門前他站住了,人在門外就對著門里尖喊了一聲:“鶯兒,添兒,叔來了!”
一個身子能把他裝進(jìn)去的女人應(yīng)聲而出,身后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男孩兒直著眼睛看我,長相像餓哥小的時候,眼神也像餓哥聽說我要給嫲嫲立碑的時候。女人福態(tài)的臉上笑出一抹紅暈,她一定無數(shù)次聽說過我的名字:“這就是媽帶過的莽娃吧?今兒可算是見著人了……”
“嫂子好,侄兒長這么大了我都不知道,真是罪過!”我的嘴上這么說著,心里想的卻是嫲嫲的墳沒有了餓哥都不知道,這不也是他的罪過嗎?
名叫鶯兒的嫂子給我搬來一把竹椅,轉(zhuǎn)身又要給我沏茶,我用手?jǐn)r住了她:“鶯嫂你也坐下,剛才我和餓哥說想重新給嫲嫲砌一個墳,再立一個碑,嫲嫲本來是有墳的,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餓哥說這事需要回來和你商量一下,還有添兒,添兒上學(xué)了吧?”
“給叔說,讀三年級了,在外面讀的,才轉(zhuǎn)學(xué)回來……”鶯嫂毫無準(zhǔn)備地愣怔了一下,利用和添兒說話的工夫,抓緊考慮著我前面的話。
添兒大概不想鸚鵡學(xué)舌,望著我遲遲不說,還把身子往后退著。我就主動拉了他的手問:“三年級了?好!見沒見過奶奶的墳?”
“快給叔說,連我媽都沒見過,我哪里見過……”鶯嫂害怕添兒仍然不開金口,讓我受了怠慢會不高興,就又替他說了一句,一邊繼續(xù)考慮著。
這句話無意中把她的男人出賣了,我聽出來,餓哥至少有十年沒有去過嫲嫲的墳上。因為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如果他去上墳的話還應(yīng)該帶上自己的妻兒,嫲嫲生前想瘋了的兒媳和孫子。
“哦……”我后面的話是:所以就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
“你剛才和我說的那事,可能嫂子有點兒為難,這些年……鶯子你給他叔說!”餓哥遞給鶯嫂一個眼色,不小心正好被我
看見。
“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沒掙到錢,又成家,又租房,又得添兒,添兒小時候還老得病,這一上學(xué)又要學(xué)費,七七八八,倒過來還欠了人家一屁股賬!給奶奶立碑,好倒也是一個好事,可好事是好事……”鶯嫂已考慮好怎么說了,說到這里卻又停住,似乎懂得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個不用你們來管,刻碑的錢,砌墳的錢,還有……總而言之所有的錢吧,都是我的,你們只負(fù)責(zé)找到那塊地的主人,讓他同意把嫲嫲的墳從石坎里分出來?!?/p>
餓哥和鶯嫂迅速地對看一眼,兩張臉上的肌肉立刻就松動了,連站在兩人之間的添兒都像是吐了一口氣,望著我想要彌補剛才沒答的話。我能理解這一家人,世事艱難,原因都出在“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沒掙到錢”。鶯嫂又想起來為我倒茶,再次被我擋住,餓哥的兩只手干巴巴地互相搓著,神態(tài)畢竟是有些不自在:“真是的,害得你,唉……好,這個好辦,我今晚就去找人!”
“我也今晚就去找人,找個刻碑立墓的師傅。這次我回家還待三天,走前一定要把這事做了,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我的口氣堅決得和他當(dāng)年回答病中的嫲嫲。
“那是!”餓哥和鶯嫂也同樣堅決。
“另外,嫲嫲的碑文誰寫?還有墓柱上的一副對聯(lián)?”我忽然想起一些應(yīng)有的規(guī)矩。
“不就是……我們幾個的名字嗎……?對聯(lián)……?”從他的愕然中我發(fā)現(xiàn)他沒有想到這個細(xì)節(jié)。
“碑文是對人一生的總結(jié),必須有的,對聯(lián)也很重要。那這樣吧,都是我寫,你只告訴我嫂子和侄兒的大名,嫲嫲出生的地方和生卒的年月日,別的都不用你管了?!蔽掖瓜卵燮?,不想再看到他為難的樣子。
“你嫂子大名叫李賢鶯,賢惠的賢,夜鶯的鶯,侄兒大名叫鐘繼開,就是繼往開來的意思,我大名叫鐘承啟你知道的。嫲嫲是民國七年出生,肯定是生在東城角,那里現(xiàn)在叫東風(fēng)村。死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三年,正月間吧,哪一天我得再回憶一下……”說到具體的日子他還是為難了。
“那你回憶起來了再告訴我,按老規(guī)矩碑文上連生卒的時辰都要有的,某月某日再不能少了!而且還要換算成一種歷法,如今是共和國了你還寫民國?掛歷上都沒有陰歷了你還寫陰歷?就是選擇陰歷也得統(tǒng)一都是陰歷才行,不能陰陽混雜,刻在碑上害子孫后代都不好記!……你不會算讓我來算吧,民國七年不就是公元1918年?‘文革第四年不就是1969年?陰歷正月不就是陽歷二月到三月之間?”看著他苦思冥想的樣子,我再一次感到于心不忍,也害怕他耽誤了我返京的時間。
事情就此定了下來,我出錢,餓哥出回憶,當(dāng)然我們還得共同出力。走出他在西關(guān)街租住的房子以后我回頭看了一眼,是想記住門前的標(biāo)志,回京以前好來向他們告別。他們一家三口排成縱隊走出門外,鶯嫂和添兒是一種送客的儀式,只有餓哥懷著當(dāng)年的兄弟之情。他一人把我送出很遠(yuǎn),臨別又用堅硬的手和我握了一次,像是為自己剛才的表態(tài)負(fù)責(zé),同時也希望我一言為定。
其實這事在我心里謀劃已久,他便是出外打工掙到了錢,掙到了很多錢我也會這樣。不是為他,也不是為嫲嫲,而純粹是為我自己的心能夠從此安定,這是我多少年來一個未解的心結(jié)。
3
回家路上我急不可耐地打聽哪里有刻碑立墓的師傅,街邊有一個擺攤兒的修鞋匠,我請他修了一下正好有點炸線的皮鞋,鞋匠收了錢指給我說,前面那家鋪子就是專門干這行的。我順著他指引的方向走進(jìn)那家鋪子,見那一間不大的門面房里,左右兩方順著墻根兒擺滿了或長或扁的石料,墻上懸掛著兩排玻璃鏡框,框中全是墓碑的各式圖樣,與下面的石料形成對應(yīng)之勢。迎門的柜臺后面坐著一個小伙計,年齡比添兒要長幾歲,身邊有條漢子雙腿跪在地上,背對著我,正用一塊抹布給石料抹灰,抹過的石面上光可照人,興許已照見了我向門里東張西望的影子。
“小師傅好,我想定做一副墓碑,連工帶料,再把墳砌起來,總共要多少錢?”我希望這話能進(jìn)入一個隱藏著的老板耳中。
“那得看是要好的,還是要次的,要齊全的,還是要簡單的?!惫蛟诘厣系臐h子回答。
“當(dāng)然是要好的,齊全的……什么是好的和齊全的?”
“最好的是花崗石,最全的有七大件,中間一個碑,兩邊兩個柱子,頂上一個帽子,腳下一個座子,墓前一對石頭獅子,標(biāo)準(zhǔn)尺寸,標(biāo)準(zhǔn)材質(zhì),城內(nèi)免費送貨,總價是三千三,碑文和碑聯(lián)由客戶自己提供。不過說清楚了,這里面不含砌墳的錢。”
“加在一起呢?”
“把青磚,水泥,沙子,還有挑夫的運費,砌匠的工錢加在一起,大概還得兩千多,這只是個大概,我們也是在外面雇人干活兒。”
“知道了,老板有名片嗎?”聽他回答得滾瓜爛熟,我確定他就是管事的老板,想回去找人打聽一下,價格如果靠譜的話就打電話把這事定了。
漢子手上的動作緩慢下來,坐在柜臺后面的小伙計這次搶了個先說:“你沒看見門口的牌子?”
小伙計說這話時下巴對著門口翹了兩翹,證明那里有個類似名片的東西可以回答我的問題。由于我進(jìn)門的時候直奔主題,根本沒向門的兩邊張望,現(xiàn)在我按他的指示退出門口,才發(fā)現(xiàn)鋪門的右邊掛著一塊黑漆招牌,上面用白漆豎寫著“馬神鑿”三字,“馬”是繁體,乍看像“鳥”。這三個字的前一個應(yīng)該是姓,后兩個大概是綽號,類似于梁山好漢在江湖上流行的稱謂,區(qū)別是它在姓氏的后面而不在前面。
“哦,馬師傅……馬大師!鑿功肯定了得!”根據(jù)我已有的知識,墓碑上的字是用鑿刀鑿上去的,無論是大理石還是花崗石,不僅鑿刀要有好鋼火,而且匠人更要有好手藝。于是我力所能及地討好著他,衷心希望這位姓馬的神鑿手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嫲嫲墓碑和墓柱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筆畫都鑿好,讓有緣從此路過的人認(rèn)清她的名字,記住她的功績,這些年我欠嫲嫲的真是太多了。
“不是吹,往年我?guī)煾底鲞@行就靠一把鑿刀,咔!咔!咔!穩(wěn)!準(zhǔn)!狠!鑿出的字筆畫分毫不差!近些年時興電腦刻字,機器作業(yè),他才把手藝扔了,改成搞整體設(shè)計!”男孩稱馬神鑿為師傅,為有這樣的師傅而驕傲著。
“哦,根據(jù)時代的發(fā)展,你師傅已經(jīng)與時俱進(jìn)地變成總設(shè)計師了!”我出口成章地又夸了一句。
他師傅突然扔下抹布站起身來,偏著腦袋對我進(jìn)行觀察,眼睛盯在我的一頭長發(fā)上:“我看你是個藝術(shù)家吧?畫家?導(dǎo)演?演員?演知識分子的?你是不是下來體驗生活來啦?電視劇里有個八路軍被日本鬼子給打死了,你們要給他弄個立碑的鏡頭?”
“都不是,我是給我小時候的保姆?!?/p>
“保姆?她自己沒有兒女?”
“有個兒子,叫餓哥……”
“嗬,你這個餓哥莫非是餓死了,連他娘的墳都不砌一個?”
“原來有墳的,是他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墳被人砌進(jìn)石坎里了……”
“哈哈,我說得不錯吧?鑿碑要有眼力,看人更要有眼力!到底是下來體驗生活,體驗好了去拍戲的!親生兒子看著娘的墳被人砌進(jìn)石坎都不管,倒讓你這個保姆帶過的外人來管,為了突出一號角色?”馬神鑿得意非凡地發(fā)出大笑。
“不是,真的不是,我是……”
“我說的不是,那你就說是的吧,你說的那個平了你保姆墳的人是誰?世上還有那種人嗎?那人還叫人嗎?滅人祖墳是傷天害理的事,不天打雷劈也得斷子絕孫,哪有你們這樣編電視劇的,如今的文藝作品還要不要真實性了?”
我暗自吃了一驚,想不到在自己老家小城偶然遇上一個刻碑立墓的老板,居然還懂創(chuàng)作,還懂文藝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我想讓他從心里相信我的話是真的,以便早些言歸正傳,不要誤了眼前的大事,就把小時候我的保姆如何帶我,死前如何問我,死后多年因為什么我竟不能完成她這卑微的遺愿,還有她的親生之子餓哥又是如何的生活不易等等前因后果,向他這位誤以為我是演員的人訴說了一遍。
“想不到還真有這樣的事噢?阿忠,將來我死了,你會不會也這樣對我?”馬神鑿徹底地相信我了,并由此事產(chǎn)生聯(lián)想,轉(zhuǎn)過去對叫他師傅的小伙計說。
“那是必須的,碑文我就請這位先生寫!”小伙計阿忠對答如流,讓我想起當(dāng)年的餓哥。
“媽的!等老子查出那個鬼東西來,就把他媽的一鑿子給鑿了!”
我為他罵出的這句下流話而歡欣鼓舞著,慶祝自己又結(jié)識了一位性情中人,嫲嫲的墓碑看來有了保證。接下來我鄭重其事地告訴馬神鑿,這次我在老家還有三天時間,臨走之前我想親眼看到保姆的新墳,用相機拍張圖片帶回京城。因此我請他現(xiàn)在就開始準(zhǔn)備材料,等我回家把碑上的文字和墓柱上的對聯(lián)擬好給他送來,他好盡快安排刻字,刻好之后運往墓地,砌墳的時間越早越好。
“還不如就坐在這里寫,免得你跑回去,又跑回來!”馬神鑿對我刮目相看,親自給我搬來一只凳子,又拿來一張紙和一支筆,讓我把他的柜臺當(dāng)作是寫字桌,自己就站在我的身后,偏著頭看我如何下筆。看我許久也寫不出一個字來,揮手讓阿忠去給我倒一杯水,似乎還懂得文思如泉,用水來沖開我的思路。
我端起杯來喝了一口,開頭第一句就被一個數(shù)據(jù)卡住,趕快打電話問餓哥,問他說嫲嫲生卒的準(zhǔn)確時間想起來了沒有?謝天謝地,餓哥說他想起來了,嫲嫲生日是陰歷七月初七,那天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算命瞎子說宋朝有個名叫秦少游的大文人,寫了一首詞叫《鵲橋仙》,所以就在她的名字里取了一個“仙”字。嫲嫲忌日是正月十六,頭天元宵節(jié)她連湯圓也不能嘗了,那天城里學(xué)校開學(xué),舅舅送他老大去報完名,回家時順路來看她一眼,剛一進(jìn)門人就咽了氣。
餓哥說的仍然是陰歷時間,現(xiàn)在的碑文已通用陽歷,我想把它們前后統(tǒng)一起來,試問馬神鑿懂不懂得換算。阿忠一聽立刻接口,說他師傅有一本名叫萬年歷的書,平時給人刻碑就用這個,說著順手從柜臺下面抽出一本冊子遞到我的手里。我如獲至寶,很快做完這幾道算術(shù),然后正式來做語文,把碑上的文字起草好了,再花一會兒工夫作了墓柱上的對聯(lián),一并交給這位對我另眼相待的人。
我決定不再回家找人咨詢價格,一來我的時間太緊,二來我已完全信任了馬神鑿,后者是更主要的因素。依照定做行業(yè)的規(guī)矩,我請阿忠給我列一張價格單,同時我也要預(yù)付一筆訂金給他。阿忠盯著我的手伸進(jìn)衣服內(nèi)兜,張嘴剛要報出一個數(shù)來,我的肩上突然被搭上一只手,接著“啪啪啪”拍了三響,他的師傅大聲笑道:“你講義氣,就不許我講義氣啦?這七大件,我只收石料錢,石料是我花錢買人家的,工錢我一分也不收!”
“那怎么行?工錢你不也要付人家的嗎?而且你還要雇人送到那里……”
“老雇主了,我只需管他們一頓酒席!”
“酒席不也要花錢……”
“這你就別管啦!”
“那預(yù)訂金?預(yù)訂金一定要收的!”
“啰嗦!難不成我刻完了字你不要了?那會是你做的事情?”
“這讓我以后怎么報答你呢?”我不能夠再啰嗦了,只能把感激存在心底。保姆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他和我卻只有一面之緣。
“我徒弟剛才說了,你會寫碑文,將來也給我寫個碑文!”他在我的肩上又拍了一掌。
“師傅說什么哪,我說的是一百年以后!”阿忠的話又讓我想起餓哥當(dāng)年對嫲嫲喊過的口號。
4
離開馬神鑿的鋪子回到家里,我就專等餓哥轉(zhuǎn)告那人的一句話了。餓哥說過去叫東城角的地方,現(xiàn)在已改名叫東風(fēng)村,我認(rèn)為這是天意,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指的就是這件事。做這件事是積德行善,我想沒有人從中進(jìn)行阻攔,至于說破壞了那道石坎的完整性,把墳砌好以后再從后面補起來便是,不會為坎主造成損失。更何況如果較真的話,他把別人的墳砌在了自己的石坎里,那塊荒地原本不屬于他,這件事最初倒是他做錯了。
我在期待中度過了一晚,幾乎徹夜未眠,中途幾次開燈看表。第二天清早剛一起床,就聽得電話鈴一陣亂響,意料之中是餓哥打來的,我去接了,他卻情理之外地長噓短嘆,最后簡直奄奄一息地向我報告:“找了一個晚上我才把人找到,你猜是哪一個?”
“別賣關(guān)子了好不好?難道會是你的舅舅不成?”
“舅舅要是還活著就好了,舅舅要是還活著就能治住大歹娃子!”
“大歹娃子是誰?世上有這樣的名字?”
“昨天我對你說起過的,媽死的那天舅舅送他老大去報名上學(xué),大歹娃子就是舅舅的老大,取這樣的賤名是為了小時候好養(yǎng)。歹娃子就是歹包子,歹包子就是呆子,傻瓜,他還有一個弟弟叫小歹娃子。生大歹娃子時舅媽沒有奶水,媽花錢給他買代乳粉……只怪舅舅舅媽一死我們之間斷了往來,陡然一見面人都變成那個樣子了!”
“變成哪個樣子了?他不是嫲嫲的娘家侄兒,你的舅老表么?就算往來斷了,親戚關(guān)系還在,給姑媽砌墳立碑也是他該做的,這事按說好辦了,你還嘆個哪門子氣呢?”
“唉,他要是這么想就好了,可他偏不這么想,他提出了三個條件!”
“條件?還三條?……錢?”
“大歹娃子倒是沒說要錢,他說第一,只許立碑,不許重新砌墳,砌墳又要占地;第二,只許貼著坎子,不許動坎上一鏟子土,土一鏟白菜就會露根;第三,只許從溝里走,不許從地里走,地里種的都是蘿卜。正說著小歹娃子來了,錢的事是小歹娃子說的,說那是心里美蘿卜,上次有個放牛娃子的牛踩了,一個賠了一百塊錢!”
“呸,還心里美!繞這么大一個彎子,最終不還是錢?”
“唉,是啊……”
我在電話里為難很久,最后只好退一步海闊天空:“看來是惹不起他們,不得不聽他們的了,誰讓你有這樣一個舅舅,誰讓你舅舅有這樣兩個歹娃子呢?他們可不是什么呆子和傻子,明明是兩個起了歹念的歹徒!到時我讓馬老板做事時小心些,別讓他們有話可說!還有,他們還記得嫲嫲的墳砌在石坎哪一截嗎?”
“大歹娃子說不記得了,小歹娃子說還記得,那塊地是他嫂子逼著他哥挖出來的,砌坎時他來幫的忙?!?/p>
“他不會不指給你吧?”
“記得也不指給我,那他的心不是太歹了?”
餓哥的口氣是嫌我想得太多,他這兩個名字叫歹的表弟雖然名副其實地歹,但是再歹也不會歹到那種程度。
我不能再說什么,換了個話題讓他到家來吃早餐。餓哥說他吃了才給我打的電話,我從電話里聽出一種異樣的聲音,想必是他又把一只手伸進(jìn)口腔里面剜著。我讓他吃了早餐也來一下,來了我?guī)ヒ婑R神鑿,當(dāng)面了解這事的進(jìn)度,以便讓他心里有底。
坐在柜臺后面的阿忠知道了他師傅對我的態(tài)度,老遠(yuǎn)看見我就站起身來,熱烈鼓掌表示歡迎,急于報告我一個好消息說:“我?guī)煾嫡f碑文和對聯(lián)都刻好了,帽蓋和底座也打好了,上面是兩朵云彩,下面是一朵蓮花,現(xiàn)在就只差兩個石獅子了。”
“哎呀,到底是馬神鑿,他在哪里?”
“你不是封他總設(shè)計師嗎?在石場上,昨天夜里忙了一個通宵!”
餓哥代表墓碑主人的親生之子,走上前去和阿忠親切地握手:“多謝小師傅,我就是墓碑主人的兒子,往東城角運碑的時候我在前面給你們帶路。”
“東城角?東城角是不是東風(fēng)村?”阿忠有點緊張地問。
“是啊,‘文革中改的名字,那里是我媽的娘家?!?/p>
“你是說我們要把這些東西運到那里?還要在那里……砌?”
“是啊,不算遠(yuǎn)的,拐一個彎兒,再……”
“別別別,我們不是怕遠(yuǎn),再遠(yuǎn)只要在城內(nèi)我們都去,我們是怕東風(fēng)村!”
“嗬,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那是‘文革,何況你又不是西風(fēng)你怕個什么?”我以為阿忠在說笑話,便也逗著他笑。
“那里有鬼!我們是怕那里的鬼!上次我?guī)煾蹬扇サ娜司驮谀抢镉錾狭斯怼?/p>
“別嚇人了,你師傅是神,我嫲嫲是仙,合起來還斗不過一個鬼嗎?昨天你師傅還說要查出那個把我嫲嫲的墳砌進(jìn)石坎的鬼東西來,把他媽的什么一鑿子鑿了!你們的石場在哪里?帶我們?nèi)タ匆豢?,把這里的鋪門給鎖上!”我希望他不要再開玩笑了,時不我待,讓我們馬上進(jìn)入正題。
“不是嚇人,上次兩個抬碑的差點兒被鬼打殘了,害得兩人回來要我?guī)煾蒂r償,這是真的!我?guī)煾祵δ氵@樣好,你也別讓我?guī)煾禐殡y了!這次我做個主,我們只管刻碑,不管立墓,砌墳的事就讓東風(fēng)村的人做,錢多錢少你們兩家自己商量!”
我被他說得暈頭轉(zhuǎn)向,雖然我不信鬼,但我也不相信他會騙我。餓哥的思維另辟蹊徑,直用手指頭捅我的腰,吸引過去我的眼光,又把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搓著,壓低了尖嗓子說:“是不是姓馬的老板嫌這個少了,自己不出面,讓他的徒弟娃子……?”
“根本就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馬神鑿老板是個講義氣的人,他還說只算我的石料錢,連預(yù)訂金都不肯收,必定是那地方真的有鬼!阿忠,我聽你的,你們只管刻碑,不管立墓,砌墳的事我們?nèi)フ覗|風(fēng)村的人做!”阿忠剛才有一句話起了作用,他說他師傅對我這樣好,我也別讓他師傅為難了,這話有力地打動了我,我懷疑其中必有不能說破的隱情。
說完這句話,我拉著餓哥向門口走去,又回過頭來對阿忠說:“謝謝你告訴我們這個,你是個忠實的徒弟,請轉(zhuǎn)告你師傅,讓他悠著點兒,別累壞了身子,明天一早能把東西送到就行!”
阿忠千恩萬謝地把我們送出門外,雙手握拳,又朝我們彎腰作了個揖。
出門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對餓哥說:“那個小徒弟說的鬼,我感覺是人!”
“你說鬼變成人了……?”餓哥仰臉看我,不相信這話是從我的嘴里說出來的。
“東風(fēng)村你還有沒有其他認(rèn)識的人?”
“我除了大歹娃子就是小歹娃子,別的一個都不認(rèn)識?!?/p>
“這就沒辦法了,看來你只能再去找他們一下!”
我聽到身后的腳步停了一會兒,接著又拖拖沓沓地走動起來。
5
餓哥一日之內(nèi)去找了三次,大歹娃子都不在家,他都急出幽默感了,說他的這位表弟成了東風(fēng)村的一個名流,每天的關(guān)注者不在少數(shù),問起這人,有說和幾個酒友在某個小館子里喝酒的,有說和一群牌友在某個橋洞下面打牌的,還有說一大早就去幫某個寡婦打糍粑的,說完對他擠眉弄眼,神秘兮兮地笑。前兩種說法都讓餓哥撲了個空,按后一種說法他卻不敢擅自登門了,只會在電話里問我怎么辦。根據(jù)他提供的情報我大致分析了一下,然后當(dāng)機立斷,白天不再到處找了,等到天黑,那人不管是喝酒是打牌還是打糍粑,天黑以后總得回家睡覺,我讓他在老家人習(xí)慣的睡覺時間點之前,帶我一道出發(fā),去和大歹娃子見一個面,我還一直沒見過他的這位名流老表。
吃罷晚飯餓哥就提前來約我,這次沒有把手伸口腔里面剜牙,或許是記住了這樣做會讓我看著難受,或許已經(jīng)在門外剜痛快了。我留他坐下稍等一會兒,等到天黑動身,這樣把握更大一些,免得站在門外招人嫌疑。餓哥同意了我的策略,兩手平放在膝蓋上耐心等到天色黑定,才一馬當(dāng)先地帶我出發(fā)。
我隨著他往前走,拐一個彎,再往前走,再拐一個彎,進(jìn)了如今已改名叫東風(fēng)村的東城角,眼前出現(xiàn)一戶燈火輝煌的獨家小院。我看見他站了一下,我就也站住,對這院子的外圍進(jìn)行觀察,想象著這個外表豪華的院子里面是否土氣。不料他又走動起來,走到一處黑燈瞎火的破舊房子跟前,壓低了尖嗓子說:“門開著,回來了!我前面走,你跟著我,他家為了省電晚上不開燈,昨夜差點兒摔我個大跟頭!”
“我還以為他是剛才那一家呢。”
“他?那一家是小歹娃子,小歹娃子比大歹娃子混得好?!?/p>
“這里我好像有點印象,不會是在做夢吧?”
“你有記性,這是我舅舅活著時蓋的房子,小時候我經(jīng)常帶你來?!?/p>
“看來你這老表是個大懶蟲,他會自己動手給嫲嫲砌墳么?”
“先不讓他做,先讓他幫忙找個人做?!?/p>
“他做我也付給他錢,馬老板說連工帶料大概要兩千多塊,那還是做一個墳,挖土填坑再加砌磚圓堆,而嫲嫲的墳他只許在前面立一塊碑,其他三方都不能動,就這樣我一分錢都不少他?!?/p>
“那可占大便宜了。”
“讓他占去,只要能把這事做成?!?/p>
這處沒有開燈的破房子也沒關(guān)門,走攏看敞開的門口像一個黑洞,讓我想起一個久違的詞叫夜不閉戶。餓哥一邊摸黑走進(jìn)洞里,一邊叫著他的各種名字:“大歹娃子,大歹,趙大歹,你睡了嗎?”
我聽到從遙遠(yuǎn)的角落發(fā)出“咔啪”一響,屋里應(yīng)聲就亮起一只黃乎乎的電燈泡,像是裝了螢火蟲的豬尿脬懸掛在半空中。后一種照明工具又勾起我的回憶,小時候餓哥指導(dǎo)我這么干過,那是我童年時代迷人的游戲。一個干瘦的人影在昏黃的燈光下由坐著到弓著,再到慢慢地往起站著,扭著一根細(xì)長的頸子看著我們向他走去。
“你咋又跑來了哇?”他認(rèn)出是餓哥了,或者他知道是餓哥了,不用認(rèn)他早就知道,他料定了餓哥今夜還會去找他。
“不來能行?我媽的墓碑都刻好了,可師傅說東風(fēng)村鬧鬼不敢來做墳,只同意把東西運來,讓我們找東風(fēng)村本地的人做,你能不能幫我找個做墳的人?……這位是我的表弟趙大歹,這位是小時候我媽帶過的莽娃,你該叫他表哥……”
趙大歹翻我一眼,黃光下那對眼珠子是白的,不叫我也不給我和餓哥讓座,只顧得自己坐下說話:“到哪里去找這個人?哪個人愿意做這個事?這個人可不好找,你怎么不讓做碑的把這事一起做了……”
餓哥站在地上聽他叫苦叫難,我走累了,也想坐一會兒,就自己動手去找椅子。但滿屋里找遍了都找不著,后來才在墻角找到一只小矮凳,剛一坐下就后悔了,因為褲子被粘在了凳面上。我按住兩條凳腿抬起身來,雙手墊在二者之間,勉強克服坐著,發(fā)現(xiàn)這個家中只他一人,隨口問道:“你家媳婦和孩子哪里去了?”
趙大歹又翻我一眼,眼珠子仍是白的。餓哥趁著燈光昏暗,又用手指頭捅我的腰,搶在他回答之前打岔說:“我去上一個廁所,你去不去?”
我說了聲“去”,起身跟著餓哥往后門走,走到半途,餓哥對我說了句悄悄話:“哪里去了?昨夜我都問過他了,媳婦嫌他好吃懶做還連抽帶賭,跟人跑了!兒子也想跟去那人不要,就天天在街上要著吃!”
原來餓哥是用上廁所的策略,替他老表回答不便公開的話。我倒是真的想上一個廁所,嘴里應(yīng)著,走出后門,看見門邊有一個圍著柵欄的矮棚,像廁所又像豬圈,更像廁所和豬圈的合而為一,里面并沒有豬,卻臟得像地上拉滿了豬屎。餓哥對著合而為一的矮棚解開褲口,我也照他樣子這么干著,在嘩啦嘩啦的放水聲中,我覺得屋外的月光仿佛比屋里那個形似豬尿脬的黃色燈泡更加明亮,照見棚子下面不遠(yuǎn)處有一道石頭砌的坎子,坎上坎下有幾點零星的綠色。
“啊,那不就是砌進(jìn)嫲嫲墳的那道石坎?”我可算是認(rèn)出來了。
“還真是的噢?!别I哥應(yīng)和著,聽口氣此前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
“說他好吃懶做,他怎么還知道開荒種地?”
“都是他媳婦子干的,他媳婦子臨走給地里撒了菜籽?!?/p>
“是他自己對你說的?倒是一個說實話的懶漢!”
我又隨著餓哥回到屋里,順手從后門上撕下半截對聯(lián),墊在那只粘褲子的凳子上,然后坐下聽他們談判。
“你說我媽的墳沒有人做,那你就做了吧?”
“這幾天我在做一筆大的生意,十好幾萬哪,我可沒那個閑工夫。”
“你做了吧,我媽不也是你的姑媽?你小時候還吃過我媽買的代乳粉……”
“嗬,你要是說這個,我小時候還給她背上抓過癢癢呢!好,看在你媽也是我姑媽的份兒上,我?guī)湍阏覀€人做,你打算給多少錢?”
“你說個合適的價!”
“那我就說了,說多了你拿不出,說少了人家不會干,把所有的東西都運到我指定的地方,八千二,八千二咋樣?要不把二百去掉,八千整。”
餓哥被他嚇得身子一彈,扭過臉來看我。我的身子雖然還能沉得住氣,心里卻也吃驚不小,想起馬神鑿說過的數(shù)字,他的工程還不到四分之一,價錢反倒翻了兩番!
“你是不是說錯了,二千八吧?”我笑著對他進(jìn)行糾正。
“二千八?好,你去給我找個只要二千八的,讓他來給我做一個墳,誰個愿來做誰個來做!”
“你不是還沒死嗎?”我仍堅持笑著。
“沒死也讓他給我做一個留著,到時把我往里一倒,人總是要死的……”后面這句話他是模仿一個大人物的。
我還想笑著問他,你的老婆都跟人跑了,你的兒子都沿街乞討了,到時候還有誰把你往里面一倒了?但我想起老家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揭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臉,我怕他被我揭短打臉之后動身去拿菜刀,就只是笑著,不再問他。
他以為他辯論的水平在我之上,于是更加來勁,還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哼!要不是我老表找我,要不是我姑媽的墳,就你?八千八都別想讓我去找人!八萬八都……!呵——哧,我瞌睡來了,我要去睡覺了,今天談了個大生意,人都快累死了!”他的身子又由坐著到弓著,再到慢慢地往起站著,打了一個呵欠,又伸了一個懶腰,做出一個準(zhǔn)備上床去睡覺的樣子。
“那你把我嫲嫲墳的位置告訴我,我真的去找別人來做。”我和他打心理戰(zhàn),量他這樣的歹貨一輩子也不會有大生意來找他。
“說什么?再說一遍?我告訴你?別人做墳憑什么要我告訴你?誰個接活兒誰個自己去找!我一沒拿你的錢,二沒欠你的債,再說了,我怎么知道你嫲嫲墳在哪個位置?”他索性不說“我姑媽”,索性就說“你嫲嫲”了,說完用手拍拍屁股,隨著一股土末的揚起,拍過的褲襠由灰色變成了藍(lán)色。
然后他真的去睡覺了,把餓哥和我剩在這里,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替他守這兩間夜里不用關(guān)門的破屋。
6
我和餓哥鎩羽而歸,餓哥一路低著頭不說話,鞋底把路面磨得沙啦沙啦地響,走不多遠(yuǎn)就落在了我的后面。我聽出他想努力地跟上我,但背后忽然一聲踉蹌,回頭看他,路上的一小塊石頭把他絆得險些摔倒,氣得他重新站穩(wěn)之后狠狠踢它一腳,石頭翻個跟頭又不動了,他腳上的鞋子卻差點兒飛了出去。夜光下我發(fā)現(xiàn)他的那雙人造革的鞋子破了多處,鞋帶也散開來,我讓他系好再走,不然路上還會出事。
他聽我的話把鞋帶系好,我們又并肩往回走著。我問他怎么辦?他反問我什么怎么辦?我生氣了,說嫲嫲的墳怎么辦?他竟然也生氣,說你不是親眼看到了嗎,你讓我怎么辦?他的口氣像是我交給他的任務(wù)他沒有能力完成,求我不要再逼他了。我把這口氣咽進(jìn)肚里,心想親生的兒子都如此麻木,我還這樣生氣我生得著嗎?但再一想,他也的確是不能怎么辦,別說他一個從小餓到大發(fā)育不良的人,換了我又能把那個歹人怎么辦?要么挨宰,要么放棄,剛才我們已經(jīng)較量過了,頭一個回合我就敗下陣來。
因為又氣又急,又無計可施,返回時我們走錯了路,走到一個通往公共墓地的路口,餓哥發(fā)覺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了一塊廣告牌子下面。廣告牌子的四邊嵌著閃亮的燈管,我無意間看到牌子的綠色背景上印著一串白色的數(shù)字,它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我的眼睛,我問餓哥:“呃,能不能把嫲嫲的墳遷走?”
“遷?你想往哪兒遷???”
“公墓,以后大家都去那兒,親人們還可以在一起?!?/p>
“埋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遷?。俊?/p>
“是埋得好好的嗎?你說為什么要遷?八千,都是八千,為什么不讓嫲嫲住在公園里,而要住在別人廁所和豬圈的后面,還被人砌在石坎當(dāng)中,就像遭到綁架一樣?”
“就遷一個地方怎么也要八千塊錢?”
“什么叫做也要?我寧可把這筆錢交給公墓,也不交給乘機敲詐你的那個歹徒!墳落在他的手里,保不準(zhǔn)以后還會有什么事!”
“遷葬,那還得選個日子,重新裝殮……”沒想到他還懂得這個,我倒是不懂得的。
“好,那就再買一副棺木,也不要你出一分錢!你只管跑路,別讓人再訛詐我就是!選日子的事也別再啰嗦了,我走之前必須搞定!”我立刻做出這個決定,心想如今再不會有當(dāng)年葬嫲嫲的那種“金匣”了,這次把事情做徹底些,自己的后半生也會過得更好。至于不許他選日子,并非不尊重中國的神秘文化,而是擔(dān)心夜長夢多,我走之后事情有變。
又沒想到,這有口無心的一段話讓他覺得至少五處受傷:不要他出一分錢,他只管跑路,別讓人再訛詐我,一個“再”字說明有人已經(jīng)訛詐過我了,這一處傷相當(dāng)于兩處,好在訛詐我的并不是他。接下來,讓他選日子的事也別再啰嗦,又一個“再”字說明也有人啰嗦過,上次是原地立碑,這次是買地遷葬。最后還說,在我走前必須搞定,聽口氣簡直是向他下一道軍事命令。他的表情越來越差,出氣越來越急,終于他回答我的話了,口氣竟和我一樣的硬。
“那就兩邊都不做了,就讓我媽住在那里算了,這些年都過了,入土為安……”
他像他那個歹老表一樣把稱呼都變了,不過不是“你嫲嫲”,而是“我媽”。這一下讓我受到的傷害比他更大,他或許是對我的報復(fù),受傷之后故意傷我,也或許是心里一急,一串沒來得及細(xì)想的話脫口而出。但是這句話在這個時候被我聽來,分明在提醒我是個局外人,我?guī)缀鯌嵟饋?,同樣也有一串話脫口而出:“入土為安?說得好!你媽死了,人死如燈滅,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說她安就算她安了吧,可她連個墳都沒有,連個后人燒紙的地方都沒有,她安你能安嗎?每年一到清明,一到她的忌日,一到別人掛青祭祖的時候,你這個做兒子的真能心安理得嗎?”
我也不說“我嫲嫲”,而說“你媽”,吐詞清楚,一字一頓,用兩道前所未有的目光怒視著他。我這一招果然把他給嚇壞了,他的身子像怕冷一樣打了一個哆嗦,從嘴里斷斷續(xù)續(xù)抖出一些零零碎碎的話來:“我什么時候說過我心安了?我是在想遷墳,不是一個小事,得回去和你嫂子,還有你侄兒……”
后面肯定又是“商量”。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話既不擁護(hù)又不敢反對的時候,就找借口說回去和我嫂子侄兒商量一下。我那個侄兒才不過十歲,嫂子倒有三十多了,卻連她公婆的墳都沒有見過。這個老實人倒也有狡猾的時候,他是想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緩沖的時間,和他們統(tǒng)一口徑之后再用他們的話替他表態(tài)。我知道這次他和我嫂子侄兒商量一下的結(jié)果又是什么,雖然他生得矮小瘦弱,但他也是一家之主。
“你要是明天一早才告訴我嫂子和侄兒不同意,還不如今晚就告訴我這個決定!最好現(xiàn)在就告訴我,免得我今夜睡不著覺!我再給你表一個態(tài),買墓位的錢仍然是我出,還有買棺木的錢,遷葬費,我全包了!”我用這話把他逼上了絕路,傷就傷了。
我看見了他可憐巴巴的臉相,再也不像剛才那樣和我硬來,卻提心吊膽地暴露出了另一個顧慮:“我不是怕我出錢,也不是怕你出錢,我是怕遷墳……”
“停!你別說了!我看出你的心事了!你是學(xué)你表弟他們東風(fēng)村的人,怕挖斷了龍脈,破壞了你家的好風(fēng)水,害你今生當(dāng)不了員外,兒孫后代也當(dāng)不了大總統(tǒng)!”我把他的害怕夸張放大,進(jìn)行歪曲,簡直帶著一種誣蔑和污辱。幸虧今夜在通往公共墓地的路口沒有行人,不然他們聽到會覺得荒誕而又滑稽,可笑到了極點。
“你你你,你這樣說還不如把我一棒子打死算了……”
“我敢打你?我還怕你打我呢!我只求你站在這里摸著胸口說一句話,行還是不行!”
我這么一說他就把嘴閉上了,他的兩片嘴唇閉上之后快速地顫動著,證明里面的牙齒還沒有咬上。
“你只說一個字我就不再逼你了!”我說不逼,其實比逼還逼。
“好,我聽你的,說行!這下該行了吧?”
他實在惹我不起,狠著一條心向我投降,被逼出口來的像一句氣話。我明知道這不是他真實意愿的表達(dá),卻也不相信他會迷信遷墳影響當(dāng)官發(fā)財,他只是盲目地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擔(dān)心冥冥之中將要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讓人事后想到和這有關(guān)。畢竟他是出生在母子兩代取名都要請人算命的人家。
還真被我看穿了他的腸子,說完這句話他嘆了口氣,像是有些后悔的樣子,嘴唇試著張了一下。我防止他又變卦,趁他還沒來得及,就一鼓作氣把這事落到實處:“那就這么定了,今天太晚,公墓那里晚上也沒人值班,這樣的地方恐怕早就沒有人了。我們還是分個工吧,明天一早我去聯(lián)系買墓位,你再去找一下你的那個大歹娃子,也得一早!你就說不請他砌墳了,也不讓他請別人砌墳了,我們把嫲嫲的墳遷走,從今往后永永遠(yuǎn)遠(yuǎn)不到他的白菜蘿卜地里去打擾他了!謝謝他這個舅老表!”
餓哥抬起頭來望著我,廣告牌四邊的燈光映著他一張為難極了的臉。他不說話,只是長期地望著我,像央求我看在他這張臉的分兒上,再寬限他一點去見大歹娃子的時間。他看見的是我一錘定音的決心,發(fā)現(xiàn)說也無益,也就不好再說回去和嫂子侄兒商量一下的話了。他點了個頭,只有我看見他在點頭。
我們共同走了一段就分手了,約好明天中午在我家見面,說說各自分工操辦的事情,然后我回我的家,他回他的西關(guān)街廉租房。走了幾步,我轉(zhuǎn)過臉去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地總覺得不放心,我看見他正在轉(zhuǎn)臉看我,因為一邊仍在走路,他的腳下又絆著了什么東西,身子突然一個踉蹌,好在沒有摔倒。我想到他的人造革破鞋和散過的鞋帶,打算喊他一聲,再趕過去扶住他,把他送到家里,但我忍住了。今晚我們終于有了好的開端,我擔(dān)心見了嫂子又節(jié)外生枝,就裝作什么也沒看到,趕快回頭走自己的路。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公墓的規(guī)劃管理院,用八千塊錢順利買到了一個墓位。我對規(guī)劃管理院一位姓劉的院長說好了,如果刻碑的人愿意立墓,就不另外付他們錢,如果刻碑的人只負(fù)責(zé)運送那七大件,立墓的工錢和材料費,包括買磚塊、水泥、沙子等等的錢我一并付了。我試問了一下如果另付該是多少,劉院長說連挖坑帶砌墳,大約是兩千出頭,三千不到,這個報價與馬神鑿說的基本相符。我就更加相信了馬老板的誠實和義氣,同時也更加確定了那個大歹娃子的貪婪和歹毒,因此我不無驕傲地認(rèn)為,在遷墓這件事上我做得太英明了。
姓劉的院長看我說話干脆,掏錢爽快,便也代表公共墓地的組織慷慨決定,一切都按我說的辦。接著他親自動步,帶我登山爬坡,去看了墓位所在的地段,那里無非是一個龐大墓群的邊緣,如同排隊進(jìn)入車站和登機口,后來者按照次序往前方順延。我覺得留給我嫲嫲的這個位置很好,坐西朝東,視野開闊,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歌,早晨迎來朝陽,黃昏送走晚霞。從明天起,我的嫲嫲四面都有鄰居相伴,相比被人在頭上挖土澆糞,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而且,以后每年清明和忌日前來祭掃,不用踩踏人家的白菜和蘿卜,也不會連墳頭都無法找到。
臨走時我們雙方留了電話,劉院長問我什么時間遷葬,同時從兜里掏出兩支煙來,一支叼在自己嘴里,一支遞到我的手邊,又掏出火機打燃了火。我迎著墓群之中的一點火光,伸手謝絕了他,卻在他的肩膀上堅定地按了一下:“明天。”
接著我又補了一句:“要是沒找好遷葬的人,劉院長在這里熟門熟路,還請你幫我介紹一家吧!”
“好的!”劉院長心里一百個愿意。
7
這一次我正吃中飯的時候門鈴響了,我預(yù)感到兆頭不好,餓哥來過兩次之后,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按門鈴,他沒像此前一樣捩到飯后才來,想必是他分工去辦的事情出現(xiàn)了意外。我放下飯碗起身把門打開,門外站著的瘦小人兒正是他,他望著我又不說話,只是翻來覆去地搓著兩手,從手心到手背再到手腕,像是三九寒天從冰水里撈魚出來冷得厲害。
“進(jìn)來,別急,吃了再說,喝不喝一點酒?”我假裝鎮(zhèn)靜,害怕這樣下去他會把手搓爛,拉他進(jìn)屋里坐下,盛一碗飯給他,轉(zhuǎn)身又去拿酒。其實我口是心非,迫切地盼他快說,心里已做好了各種準(zhǔn)備。
“事沒辦好,還好意思喝酒?再說我又不會喝,沾酒就上臉……”他雙手接過飯去,用筷子剜了一坨,要往嘴里喂時又退出來懸在空中,像是覺得事情沒有辦成,無功不能受祿。
“別急,慢點說,他的原話?”我的心里還是吃了一驚,沒法再鎮(zhèn)靜了。
“他說遷墳可以,但是不能動他的石頭坎子……”
“豈有此理!他把嫲嫲的墳砌在他的石頭坎子里,不動他的石頭坎子怎么能遷走嫲嫲的墳?”
“是啊,我就是這么說的……”
“他怎么回答?”
“他不跟我說這個了,死活他就是一句話,誰個敢動他的石頭坎子,他就讓誰個豎著來,橫著走!”
“還想動武?那你和他商量,你不是很會商量嗎?就說拆了再給他砌起來?!?/p>
“是啊,我也是這么說的……”
“他又怎么回答?”
“他說他拿根棒子把我的胳膊腿打斷,再給我接起來,問我干不干?”
“真是太豈有此理了!一聽這話你就打道回府?”
“我不回府怎么辦?說,我說不過他,打,我打不過他,我還能把他身上的肉咬一坨下來不成……”他又質(zhì)問起了我,眼睛都瞪圓了,連手帶胳膊帶上半個身子都直發(fā)顫,筷子剜起的那坨飯仍沒有入口,一抖一抖隨時有可能掉在地上。我趕緊結(jié)束追問,否則他和大歹娃子沒打起來,倒要和我打起來了。
“唉……吃飯,你快吃飯!”我強忍心頭怒火,快速吃完之后催著他吃。
他一旦吃起來比我還快,只見他手里的筷子上下舞動,其間只夾了兩次菜,明知道吃完我們會有一場爭吵,他卻想著宜早不宜遲,不能耗費我更多的時間。我看著他這可憐的樣子,實在不能再逼他了,只是小聲地自語說:“早知是這結(jié)果,我就不會白白花那八千塊錢!”
“你、你真的買了?”他提前結(jié)束了這頓午餐。
“說好的事還能是假的不成?我對劉院長說了明天遷葬,后天一早我就走了!”
“那、那你得去向他要回來呀!”
“為做這筆生意他陪了我半天工夫,還遞我一支煙,到嘴的肉他還會往出吐嗎?”
餓哥心疼得直咂嘴,剛要把手伸進(jìn)口腔,趕忙又退出來,像另一只那樣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望我一眼低下頭去,牙棱骨那里好像咬了一下,不知道是恨向他要錢的大歹娃子還是恨要了我錢的劉院長。
想到昨天和他說好的事,忽然間我記起另一件事來,嘴里叫了一聲,起身就要開門出去。餓哥一邊隨著起身,一邊警覺地問:“你要干什么?你可打不過大歹娃子,你別看他瘦得像個猴娃兒……”
“笑話,我還不至于到那地步吧?君子動口不動手,何況一個連小人都不如,連姑媽都不認(rèn)的畜生!我是擔(dān)心馬神鑿那頭派人把碑運到東風(fēng)村了!昨天走的時候我不是和他徒弟這么約好的嗎?砌墳的事還沒有定下來,他們把碑運去放在哪里?被你那個大歹老表看見了怎么辦?”
“是啊,是啊……”
我沖出門外,想打一輛出租車,半天沒有車來,餓哥見我額上滲出了汗,提出要不我們走路過去?正在這時聽到車響,眼前奔來一輛可載兩人的電動三輪,我一招手讓它停下,推著餓哥鉆進(jìn)車廂。司機一聽馬神鑿,說全城無人不曉這個名字,一路風(fēng)馳電掣,轉(zhuǎn)眼就停在那家鋪子門前。我飛身下車,付了車錢,看見坐在柜臺后面的小伙計,兩眼望外看著街景,我跨進(jìn)門里,叫了他一聲阿忠就問:“你師傅呢?”
“走啦,把你的東西都運走啦!”阿忠認(rèn)出是我,雙手抱拳又作了一個揖。
“唉呀,運到哪里了?”
“不是你說的運到東風(fēng)村嗎?”
“唉呀,怎么這早?”
“不是你說的要早,立完墓你好走嗎?”
“唉呀,你不知道,情況變了,等我回來再給你說!”我一手向他倉皇地?fù)u著,一手抓住餓哥的手轉(zhuǎn)身出門。
我還想坐剛才我們坐過的電動三輪,司機收了錢已及時地開走,后面一時還沒有新的車輛開來。餓哥一如既往地提出走路,我低頭看他腳上那雙人造革的破鞋,裂口的地方雖然沒有補上,鞋帶卻比昨夜系得結(jié)實,我說了聲“那就走吧”,跟著他一起朝他這幾天去了又去的東風(fēng)村走去。
沿途我們緊張地關(guān)注著運送碑石一類物資的車輛和人,我讓餓哥負(fù)責(zé)往左邊看,我負(fù)責(zé)往右邊看,以防在路上錯過了馬神鑿,如果那些東西還沒運到,就叫住他們不要再往前運了。其實我要把嫲嫲的墳遷到公墓的心并沒有死,我還在想,有沒有辦法扼止住那個歹人,他所叫囂的拆坎者豎著來,橫著走,我不大相信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為事實。
再往前走一點就是東風(fēng)村,我看見了村委會的牌子,但是還沒看到有人往那里運送碑石,這意味著他們要么走的另一條路,要么這時已運到了。餓哥的眼睛比我還靈,有可能是他從小經(jīng)常去他舅舅家,對這一帶的地形比我熟悉,他的手朝著村委會的對面指了一下,用尖嗓子叫起來說:“你看,那條路上是不是他們?”
那是一條從村委會通往對面的小路,路口停著一輛小運貨車,有一行人背對著車頭,正順著那條小路往前走動,其中有兩人肩上抬著一樣什么重物,還有幾樣?xùn)|西體積小些,由其他幾人各自馱在背上。小路的側(cè)邊是一小塊斜坡地,坡地中間橫著一道石頭砌的坎子,還有一個人蹲在石坎下面,被我認(rèn)出是馬神鑿,另一個站著的我不認(rèn)識,壯得像一頭水牛,正對這一行肩抬背馱的人打著手勢。
我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聲對餓哥說:“蹲著的那個是馬老板,真是怪了,他們怎么知道是在這里?”
“你沒見小歹娃子在指揮?你沒見過的,那個就是小歹娃子!”餓哥也看明白了。
“他怎么會讓他們來?他不是不讓人來做墳嗎?”
餓哥又糊涂了,伸出手去抓頭,幾根灰白色的頭發(fā)被他抓了下來,隨著飄下的還有雪末一樣的頭皮屑。他這么一抓,儼然抓出了一些陳年的記憶,說這個小歹娃子的鬼心眼子比大歹娃子多,個子也大不少,兄弟兩個打起架來,大的總是打不過小的。今天馬老板帶人來送墓碑,大歹娃子不在,在的倒是小歹娃子,還指揮著人運到石坎下面,指不定又想搞什么鬼。
“從小這就是個鬼東西!”他用人看從小的觀點,教我怎么區(qū)別這兄弟二人。
他連著說了幾個“鬼”字,讓我忽然又想起阿忠說的那個鬼來,更加懷疑那個鬼就是人,是東風(fēng)村類似這兩個名叫歹娃子的人。我對餓哥說:“馬老板今天親自來了,肯定是提防運碑的人又遇到意外,我們得去讓他也提防著!”
馬神鑿并沒發(fā)現(xiàn)我?guī)苏谙蛩邅?。小歹娃子也沒有看見餓哥,他的嘴里嚼著一個什么東西,不像是口香糖,而像一根從石坎上拔下的草,因為他用一只手捏著。另一只肥大的手掌向上,伸到馬老板的面前一上一下地簸動:“我把埋死人的地方指給你,你給我多少錢?”
“你把我們帶來就是想要這個?”馬神鑿問。
“兩千,兩千行不?”他把上下簸動的手掌變化成兩根指頭。
“對不起?!瘪R神鑿搖頭說。
“要不一千?”他把指頭扳倒了一根。
“對不起?!瘪R神鑿又搖頭說。
“五百?再少你就別想了!”他又變回了最初的手掌。
“對不起,你想錯了,我們只管做,管運,不管砌,砌墳的事你想做留給你做!”馬神鑿抓住他那只手握了一下,帶著運送碑石的人離開這里,見小歹娃子迅速擋在了前面,他就又轉(zhuǎn)過身子,像是想換一個方向走下斜坡。
我想追趕上去道一聲感謝,把他堅決不肯先收的錢付給他,那次叫預(yù)訂金,這次就該叫貨到付款,我至少得遵從他的說法,付他在采石場上購買石料的錢。但是正好在我叫他的時候,突然一聲猛虎般的吼叫覆蓋了我:“姓馬的,你給老子站?。〗裉炷悴唤o錢,休想打過老子的手板心!”
8
下面我看到的就是小歹娃子縱身上前,從背后一把抓住了馬神鑿的衣領(lǐng),馬神鑿一個回身掙脫了他,他又迎面一把抓住馬神鑿的皮帶,這一下馬神鑿無論怎么也掙不脫了,被他牢牢地控制在了手中。我對著那人大喊一聲:“放手,你想干什么?”
小歹娃子扭過臉來一看,見我走過的路上沒有停放小車,身后也沒有三五隨從,只有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緊跟在我的身邊,罵了一句“關(guān)你屁事”又扭過臉去。馬神鑿這下認(rèn)出我來,卻顧不得和我招呼,趁他略一分神的時候剛要掙脫,又被他第二次更加有力地抓住。我急得推了一掌餓哥:“他不認(rèn)識我,你趕快得喊一聲哪!”
餓哥就用他的尖嗓子大喊了一聲:“小歹娃子!小歹!趙小歹!你不能這樣!馬老板是給我媽送碑來的人!”
小歹娃子聽出是他表哥的聲音,這次連臉也不扭了,害怕被他抓在手中的馬神鑿又要趁機掙脫,就面朝著馬神鑿對餓哥笑一下道:“怎么?你也跑來幫他啦?你這個小矮子幫得了嗎?我就這樣怎么啦?他給你媽送碑來我不知道?今兒我就要抓住這個給你媽送碑來的人!他送碑就送碑,可他為什么要踩我的蘿卜地?我這可是心里美的好蘿卜,上次被一個放牛娃兒的牛蹄子踩了,一個蘿卜賠了我一百塊錢,這次他是明知故犯,一個蘿卜要賠我一百五十塊!”
我聽這話似曾相識,關(guān)于牛踩地和賠蘿卜的事,那次餓哥從大歹娃子家里回來對我說過,我知道這位講義氣的老板為了對我表達(dá)義氣,今天遇到大麻煩了。我寄希望于他帶來的幾個抬碑扛石的漢子見義勇為,一撲而上,把他們的雇主從那個歹徒手里解救出來,但我看到的只是幾個爭先恐后倉皇離去的背影,馬神鑿也在向他們看,但他看時那些背影更小了,接著就完全消失在了這個是非之地。
餓哥見自己的喊聲不但不能制止小歹娃子,反而讓他火上添油,嚇得發(fā)起抖來,身子也抖聲音也抖:“我看要出人命了……”
“這樣,我保護(hù)馬老板,你趕緊叫人去!”
“去……叫……誰呀?”
“還能有誰?派出所的人,也叫他的那個徒弟!”
餓哥轉(zhuǎn)身就跑,沒跑兩步一個跟頭摔倒在地上,這次既不是破人造革鞋的鞋帶散開,也不是腳底被石頭和土塊絆著,而是慌亂中踢著一個心里美的蘿卜,倒地后打了兩個滾兒。當(dāng)他爬起來正要接著跑的時候,對面擋著了一個身子,大歹娃子雙手緊握鋼槍一般,握著一把砌匠使的大鐵錘,偏著頭站在他的面前。那錘子是開山破石用的,青磚砌墳用不著。
我已顧不得餓哥那一頭了,只是快馬加鞭地奔向馬神鑿,一心要把一個好人從一個歹人的手里解救出來。但我一見到那只抓住對方皮帶的肥大手掌,就知道這是一件難以實現(xiàn)的事。我改用和平的方式,對這個歹人作自我介紹說:“我是小時候被你姑媽帶過的,這位老板是我請來為你姑媽刻碑的,他是個好人,今天帶人來是幫我,他連運費都不要我出,連碑錢都沒有收我的……”
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將我一聲吼斷:“你他媽的是我姑媽帶過的,你們他媽的假裝做好人好事我不管你們,可他他媽的不該踩我地里的心里美蘿卜呀?我的蘿卜招他啦?惹他啦?長到他的眼睛窩子里去啦?”
馬神鑿幾次不能掙脫,索性蓄精養(yǎng)銳地閉上兩眼,反而奉勸我說:“你走吧,你一個讀書人跟他講這個不是對牛彈琴?不是教狗識字?有人連狗都不如,還別說牛,就是條吃人的狼!可惜呀,今天我身上一分錢都沒帶,本來還說請幾個師傅喝酒,一看沒錢他們都走了不是?”
“我?guī)уX了!正好我還沒付你錢呢!我給他吧!趙小歹,我隨我餓哥叫你一聲小表弟,你要他賠多少我都賠你!還有,砌墳的錢我也給,大表弟不是要八千嗎?另外再加上你的五百指墳費,我也一起給你!不過你們可得砌好,怎么說她也是你們的姑媽……”事到如今我決定聽古人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干脆一次性退后三步。我想這樣一來,馬神鑿也解脫了,嫲嫲的墳也不遷了,大歹娃子的石頭坎子也保住了,原地就能立碑造墓了。當(dāng)然最劃算的還是,明天我就可以按計劃離開家鄉(xiāng)了!
小歹娃子剛才吼過我的那張嘴的邊角上,這時出現(xiàn)了兩道弧形的笑容,他友好地看著我,從我的臉上一路直下看到我的手上,看著我的手真的朝著衣服兜里伸去,不由得還向前探了探頭。但這時候馬神鑿睜開了眼睛,冷笑著對我說出一句話來:“原來你很有錢嘛,我還以為你是個窮文人,給了你一個免工費的三折價!既然你錢多,那你就先付足了我的錢吧,總共是七大件,在前天的價上翻上兩番,你一算就知道了!”
我略微愣怔一下就聽懂了他的話,幾乎在求他了:“馬老板你聽我說……”
“別叫馬老板,你叫我馬老歹,剛才我給自己改的,就是人歹我也歹的意思!有人怕鬼,我不怕,我一個給人刻碑的人,還怕有人把我刻的碑給砸了不成?”馬神鑿?fù)〈跬拮有α艘恍Α?/p>
“真的嗎?馬老歹?”小歹娃子也冷笑著追問他說。
小歹娃子問完了不等回答,那只手在他的皮帶上動了一動,像是要松開的樣子,突然又緊緊抓住,沖著下面的大歹娃子喊:“哥,聽到?jīng)]有?他說沒人敢砸他的碑,你去砸著試試看,聽說是花崗石的,硬得很?!?/p>
“好咧!”大歹娃子想也不想,一掌把餓哥推倒在地,手握大錘走到石坎邊上,對準(zhǔn)那碑就是一錘,只聽得一聲悶響,碑沒有了,地上多出一堆形狀各異的碎石。
“哈哈,這不是砸了嗎?”小歹娃子得意地鼓掌歡呼著。
馬神鑿趁機脫開身子,賽跑一般沖到了被砸破的碑前,弓身撿起一根長條形的石渣,大歹娃子以為他要對付自己,掄起大錘又來砸他,馬神鑿對著大歹娃子一揚手,一支飛鏢向他頭上擲投去。大歹娃子隨即尖叫一聲,雙手捂臉蹲在了地上,從手指縫里漫出一股血來。我發(fā)現(xiàn)這人的血與眾不同,幾乎是棕黑色的,流動在土黃色的人皮上像一條扭動的蚯蚓。
隨后的情況更把我嚇傻了,小歹娃子嘴里直喊著“哥”,奔跑下來撿起地上的大錘,雙手握著要去砸碎馬神鑿的頭。連我也沒有想到的是,餓哥一個翻滾從地上爬起,尖嗓子一路哭喊著“還我媽的碑”“還我媽的碑”,撲過去趴倒在了大歹娃子身上,張嘴要啃吃他頭上的肉。這時候空中的那把大錘調(diào)轉(zhuǎn)一個方向,直著向餓哥砸了過來,馬神鑿又弓身撿起第二根飛鏢,一揚手鑿中小歹娃子的眼角,那人的眼前立刻模糊一團(tuán),同時手上也減輕了力量,錘身帶著木把自行脫落,掉下來落在了餓哥的頭上。
我沖過去雙手抱住餓哥,見他已經(jīng)暈倒過去,奇怪的是他的頭上并沒有出血,可能因為大錘是小歹娃子受傷之后自己掉的,掉的時候又有點偏,如果準(zhǔn)確砸中只怕腦袋早已炸開了花。我看見他的身上卻粘著一塊像血一樣濕糊糊的東西,順著濕處看去,源頭是在大歹娃子的臉上。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從那張臉上流下的血也是棕黑色的,父精母血,證明這兄弟二人的確是一母所生。
9
餓哥和小歹娃子兩人被救護(hù)車送往醫(yī)院,他們一個還在昏迷之中,一個右眼已經(jīng)失明。另外我們?nèi)吮痪噹У脚沙鏊?,馬神鑿毫發(fā)未損,大歹娃子臉上被飛鏢劃破一個多邊形的口子,因為皮厚肉粗,棕黑色的血很快就止住了。我是五個當(dāng)事者中唯一沒有動手的人,因此我首先接受了審訊,當(dāng)我?guī)еWo(hù)馬神鑿的強烈感情講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半信半疑的派出所長亦莊亦諧地向我問道:“聽你這么一說這個老板還是一位見義勇為的英雄,不然你那個名叫什么哥的早就死了?”
我無比堅定地回答他說:“事實的確是這樣的。”
但是鑒于大歹娃子完全不同的說法,馬神鑿本人還得留下來接受審訊。只有我被批準(zhǔn)暫時離開,到醫(yī)院看我那個名叫什么哥的,然后隨時聽候他們的傳喚。
出門路上仍沒有救急的車來,我一邊不斷向人打聽醫(yī)院在哪里,一邊放開大步往那里奔跑,行人都停下腳步對我觀望。在我快要跑到那棟畫有紅十字的樓房時,迎面走來了一個看似有點眼熟的人,慌忙中我一時想不起這人曾在哪里見過,他卻首先站住,揚手和我打起了招呼:“這不是上午去過公墓的那位先生嗎?我正要打電話告訴你,你說明天給你的保姆遷葬,我已幫你聯(lián)系好了砌墳立碑的人,預(yù)定金都替你交了!”
“哦,還是劉院長!我也正要打電話告訴你,我嫲嫲的墳遷不成了,我還想把她的那個墓位退掉……”我想起他是誰了,只好也站住,硬著頭皮說出這句有失信用的話來。
“你說什么?退……?那怎么行?怎么還會有這樣的事!別說是買墓的錢退不了你,就連做墓的錢你都得給,做和不做都是一樣,是我替你交的你得還我!”劉院長的臉上勃然變色,語氣有些不客氣了,但他的手還是向兜里伸去,看樣子又要給我掏煙。
“對不起,這事以后再給你說吧,現(xiàn)在出了一件人命關(guān)天的事,我急著要去醫(yī)院,真的對不起啊!”我像闖關(guān)一般將他推開,朝著醫(yī)院快步跑去。
我聽到他在我的背后大聲喊道:“你想退掉墓位那是不可能的!不還我替你交的錢那也是不可能的!這是已經(jīng)通過組織的事!”
鶯嫂老遠(yuǎn)沒看見我,我卻在同樣的距離看見了她,她的懷里摟著添兒,緊張地站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門外,先是哇哇大哭,一個護(hù)士推門出來對她說了一句話,哭聲頓時降低下去。我冷靜一下走到她的身邊,喊了一聲“鶯嫂”,接著又喊了一聲把頭靠在她懷里的添兒。母子兩個聽到聲音同時向我看來,添兒看我的眼神還像那天夜里一樣,鶯嫂的表情卻一下子全變了,看上去像一個陌生的女人。
“怎么辦?你看怎么辦?本來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你偏要讓他去……”她止住哭聲,響亮地吸溜一下鼻子,把兩條閃閃發(fā)亮的鼻涕吸了回去,臉上由剛才的悲傷和害怕,轉(zhuǎn)化成了責(zé)備和怨恨。
“對不起鶯嫂,這件事的確是我引起的,餓哥怎么樣?醫(yī)生怎么說?”我迫切想知道餓哥的情況。
“他要是死了你管我們……”她也迫切想知道我的態(tài)度,先問我而不先回答我。
“你不要老想到他會死好不好?”我不是盲目地寬慰她,而是一直都在計算著錘子落在他頭部的位置和重量。
“他要是死了呢?他要是不死不活,成了一個活著還不如死了的植物人呢?添兒還這么小……”她說“要是”兩字的時候,讓我又想起嫲嫲當(dāng)年在病中問的“我要是死了你們會到我的墳上來看我不”,我心里的難受又多了一分。
“真要是那樣我肯定管,我會和你們一起追究兇手,決不放過他們兄弟兩個!”我理解了她的意思,對她做一個小聲的手勢,又順便指一下重癥室的門。餓哥躺在一門相隔的室內(nèi),昏迷中的人未必都會失去聽覺和記憶,這點知識是我在一本醫(yī)學(xué)雜志上無意中讀到的。
“那我們孤兒寡母以后就指靠你了……添兒,快說謝謝叔叔!”她把懷里的兒子扭了一個方向,讓他的小臉轉(zhuǎn)過來對著我。
這一次添兒愿意重復(fù)她的話了,大概是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謝謝叔叔!”
“還有,我聽人說你在公墓那里給添兒奶奶買了一個墓位,可你要把她的墳從東城角遷走,那不得好死的兄弟兩個又不許動他們砌的石頭坎子,那個墓位你能不能……”她剩下一部分話讓我自己理解。
“不能退,也退不掉的,剛剛來的路上我還遇到那里的劉院長,他不僅不讓我退,還要我付他替我聯(lián)系做墳的錢……”后面我想說不退就不退,等解決好了大歹娃子的石坎問題,再把嫲嫲的墳遷到那里不遲。
“退掉干什么?為什么要退掉?你餓哥這次要是挺不過來,就讓他……”她一口接了過去,但她又和每次一樣不把話說完。
“你不要老想到他死好不好?好不好?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讓你不要老這樣想!我告訴你,他這次一定挺得過來!”為了杜絕她再這么想,我破例地為她打保票了。
“能挺過來那是最好,我說的是萬一挺不過來,凡事都有一個萬一!不過就算他這次挺過來了,以后老了也總要到那一天的,人誰能保證一輩子不死?那就等我們死了以后住到那里去吧,免得到時候我們也和添兒奶奶一樣,連個埋墳的地方都沒有!……添兒,你對叔叔說,叔叔給奶奶買的那個墓位就讓給爸爸媽媽吧,爸爸媽媽以后死了合葬在那個地方!”她終于一次性把話說完了,這是我叫她鶯嫂之后前所未有的事。
我只稍微愣怔一下,在添兒張嘴之前就答應(yīng)了,有些奇怪她怎么會在這樣一個時候產(chǎn)生這樣一個念頭:“我太同意鶯嫂的想法了!老天保佑餓哥這次能挺過來!我說過了他一定挺得過來!”
鶯嫂立刻破涕為笑,鼻孔下面趁機又出現(xiàn)兩個亮點,她猛的一吸,讓它們及時地縮了回去。
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門再次推開,剛才出來過的護(hù)士這次出來告訴鶯嫂,你的男人已經(jīng)醒了過來,看來沒有事了,一睜開眼睛他的兩手就在床上亂摸,嘴里直喊“杯、杯、杯”,是個什么杯子這么重要?鶯嫂又驚又喜,卻回答不上什么杯子,我的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突然明白了說:“不是杯子的杯,而是墓碑的碑,他是去撕咬打碎嫲嫲墓碑的小歹娃子時,被大歹娃子手里的大錘掉下來砸昏的!”
護(hù)士聽不懂什么是大歹娃子和小歹娃子,也不知道我和傷者是什么關(guān)系,集中精力和鶯嫂一人說話,讓她趕快去繳費處,繳付前面的急救費和接下來的住院費,傷者的病房和床位,在接到繳費通知以后再由住院部安排。鶯嫂看了我一眼又問護(hù)士:“你不是說沒事了嗎?沒事了怎么不讓他回家?”
“回家萬一有事就別再來找我們了!”護(hù)士威脅她說。
“那不還是有事嗎?”鶯嫂又看了我一眼。
“聽他們的,我去繳費?!蔽覍λf,僵持下去對剛醒過來的餓哥不好。
我按照空中懸吊的一個個指示標(biāo)牌來到繳費處,等小窗口里的人驗單對號報出一個數(shù)字,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次回家我?guī)уX不多,家鄉(xiāng)又是一座小城,因此我也沒帶信用卡,買完墓位以后錢已所剩無幾,如果再付完馬神鑿就沒有了。我得趕緊回家一趟,去向家里借支,出了院門我又一路快跑,兩天來連著走過幾次,對于小城的街道多少熟悉了一些,為省時間我抄了一條近道,竟然一眼看見掛著“馬神鑿”招牌的那個鋪子。
鋪門開著,坐在迎門生意臺后的小徒弟也看見了我,箭一般地射出門來:“訂碑的那人,你到哪里去?”
“回家去一下,阿忠你去看你師傅了嗎?”我記起了他的名字。
“哪里顧得上去看他,我?guī)煾禐槟愕氖露家瘟耍赡氵B我們的墓碑錢都沒付!你是不是覺得墓碑被人打破了,你就可以不付錢了?”阿忠上前一步把我攔住。
“我怎么會這樣想?”我推開他。
“你怎么不會這樣想?”他抓住我。
“我欠你師傅的情義比應(yīng)該付他的錢要多得多!”我再次推開他。
“那你就先把應(yīng)該付我們的錢付了!他不在,我作主,現(xiàn)在跟我一起去現(xiàn)場清點付錢!”他也再次抓住我,像小歹娃子抓住他師傅一樣,一只手牢牢抓住我的皮帶。
我不能再次推開他了,阿忠一手抓我,一手打車。這個家鄉(xiāng)的小城,在我想打車的時候沒有車來,他一招手車就來了。我只得跟他一起坐上車去,聽他對司機說了一聲東風(fēng)村,只見那司機身子夸張地抖了一下問道:“那個鬧鬼的地方?”
10
付了阿忠的碑錢之后,我身上只剩下兩百多塊錢了,馬神鑿原來只讓我付他買石料的成本,阿忠卻按全價另收了他們的鑿工和運送的費用。不過這都是應(yīng)該給的,原本是馬神鑿出于義氣堅持要為我免單打折,這么一付我的心里反倒得到安慰,現(xiàn)在我欠他的只有他因為我而被帶進(jìn)派出所的人情了。
小歹娃子如果沒被馬神鑿的飛鏢鑿傷,如果不因砸碑斗毆被帶到派出所里,如果仍在這條他幫大歹娃子砌的石坎上下,我會把這筆錢全部給他,再給他打個欠條,保證還他另外的一半,請他把他的姑媽我的保姆本來的墳指給我,究竟是在這條石坎的哪個部位。然后我把馬老板領(lǐng)人送來的七大件,一件一件地搬到嫲嫲的墳前,把它們按照規(guī)矩碼好,像小的時候嫲嫲教我碼的積木,再跪下來告訴她:“嫲嫲,我到您的墳上來看您了!”
我嘗試了一下,在二十步以內(nèi),這幾塊石頭我還能夠搬動,除了那一塊體積最大的碑。但是那一塊碑已被她娘家侄子打破成了幾塊,我可以一塊一塊地搬到她娘家侄子指定的位置,再把它們拼接起來,使之大概成為一塊碑的樣子。那上面有我和餓哥并列的名字,下面才是鶯嫂和添娃。
可惜這個歹人不在這里,便是在這里也未必會成全我節(jié)節(jié)敗退的愿望。現(xiàn)在我力所能及的事只是來到東城角拐彎的那個賣火紙的攤點,把剩下的錢全都買成火紙,還像幾年前的那次一樣,把它們解散,幾張一沓地折成銳角,沿著石坎碼成一條黃色的長龍。我點燃了它,眼看著它自始至終地燃將過去,漸漸由黃變紅,變黑,變成灰色。一陣風(fēng)來,那一片片紙灰被吹向石坎,落在坎子上下的白菜和蘿卜地里。
我的心卻不能落下。我轉(zhuǎn)身向家走去,嫲嫲的兒子我的餓哥在醫(yī)院里等著我,他已經(jīng)醒過來了。
責(zé)任編輯 姚 娟
野莽:中國當(dāng)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寫作,迄今出版有長篇小說《庸國》系列(五卷)《尋找汪革命》《紙廈》《迷失》《黑鳥》《阿洋的別墅》《荒誕斯人》《行色倉皇》《王先生》《云飛雨散》《陳谷新香》《禁宮畫像》《大律師施洋之死》;長篇傳記《劉道玉傳》(上下);中短篇小說集《烏山故事》《烏山人物》《烏山景色》《野人國》《世上只有我背時》《黑夢》《人活一世》《死去活來》《窺視》《獨乳》《黑夜里的老拳擊手》《流淚的百合花》《不能沒有你》《京都人獸》《少年與鼠》;散文隨筆集《墨客》《教育詩》《竹影聽風(fēng)》《難得聰明》《印在手紙上的恨》《詩說新語》;法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另有影視作品《祝你好運》《高爸再見》以及其他著作《詩經(jīng)選譯》等,共計五十余部,一千多萬字,獲國內(nèi)多種文學(xu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