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方言請安

□ 王民德

用方言請安

□ 王民德

余華在談到寫作時，曾經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作為一個從小在吳語方言中長大的作家，他學習寫作的經歷，是一個背叛母語的過程，他必須把吳語方言轉化為普通話，才能完成正確的漢語寫作。盡管我生活在一個和普通話相近的方言環(huán)境中，但同樣經歷過和余華相似的寫作困境。當然，方言和書面語的轉化，在我這里不是語法和詞語的陷阱，而是語感和節(jié)奏的困難轉換。如果我開始寫下一首詩，首先要在頭腦中找到一種普通話的聲調，這樣一來，詞語中最鮮活的那部分，常常被適宜朗誦的昂揚聲調帶走。我相信，一首詩自有其與生俱有的結構，隱藏著完美的節(jié)奏步調，一個詩人無法創(chuàng)造什么，只是一首詩的發(fā)現(xiàn)者。至于用什么樣的語言節(jié)奏呈現(xiàn)一首詩，取決于詩人的氣質和心靈深度，當然還與詩人所處的習俗和掌握的語言密切相關?，F(xiàn)在想來，我最初的詩歌寫作，更像一個穿粗布衣服操著方言的鄉(xiāng)下人，在刻意模仿一群穿制服的官人說話。直到寫出《用方言請安》，我才回到正常的軌道上。

王民德 草書手札 紙本釋文：今日書壇之亂象，前所未有，豈唯書壇，其他藝術領域莫不如是。藝術家應遵從心靈召喚，這本為常識，無奈這是一個常識不受到尊重的時代。吳冠中先生一生堅守形式美和真情至上，這在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是難能可貴的。中國藝術家或為政治或為市場服務，誰還關心真情問題。六月三日讀吳先生文集。

我在17歲時寫下第一首詩，那時我剛從一所中專學校畢業(yè)，分配在老家青州的一所醫(yī)院工作。青州是山東半島的一個縣級市，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在北宋時代，青州郡所轄的領地涵蓋大半個山東地界，范仲淹、歐陽修等曾在這里做過官。李清照在24歲時，和丈夫金石學家趙明誠遷居青州，在這里生活了十余年，她一些最為膾炙人口的詞章就是在旅居青州時創(chuàng)作的。然而在我開始詩歌寫作時，青州古老的歷史文明并沒有給予我多少幫助。

王民德 草書手札 紙本釋文：今世學者，多以為前賢手札不計章法，信手為之，若以毛筆作手札日久，始知此論大謬耳。余以毛筆作札記是近八年事，近日讀三年前手札，無一札通章法布白之道，始有此感慨。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識。鈐?。和跻糁ò祝?/p>

當我開始詩歌寫作，朦朧詩思潮開始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思想啟蒙和解放運動，波及社會、文化、藝術等各個領域。但僻居小城，沒有人給予我詩歌藝術的指導，沒有杰出的同行者，我只能讀到《詩刊》等有限的雜志。朦朧詩潮流并沒有對我產生什么影響，對一個在鄉(xiāng)村長大的青年人來說，那些晦澀意象背后的隱喻，沒有讓我感到切膚之痛，自然也就難以走進我的內心。在20歲前，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詩集是《九葉集》，它打開了詩歌史的另一扇門窗，讓我知道，在艾青、臧克家、郭小川、賀敬之等人之外，在白話詩的譜系里，還有穆旦、鄭敏、杜運燮、辛笛、袁可嘉這樣一些名字。

在我學習詩歌寫作十年，也就是1989年左右，我陷入一種焦慮中。這種焦慮，來自我無法打開我們自身的詩歌傳統(tǒng)，《詩經》的傳統(tǒng)，晉、唐、宋詩詞的傳統(tǒng)。羅伯特·布萊在《尋找美國的詩神》一文中曾經談到：“幾乎所有我認識的美國詩人每天都焦慮地感到自己沒有藝術的傳統(tǒng)，因此不知道為了藝術應當犧牲什么，不應當犧牲什么。”當時是否因為看到羅伯特·布萊的這段話，我開始產生有關傳統(tǒng)的思考呢？我說不準，但我的確對正在進行的詩歌寫作產生了懷疑和焦慮。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輕松地寫出結構完美的詩，但除了少數(shù)親身經歷的事件（比如1990年前后年寫的《遇見梅》《一個詩人在1980年代的相親史》等），大多數(shù)詩，和我的生命沒有多少關系。不僅意象、語感、節(jié)奏、結構受到翻譯詩歌的影響，在情感和心靈的向度上也偏離了，那是一種靈魂無所歸依的漂泊。很多當年的得意之作，讀起來就像在讀一首翻譯詩，這讓我無法再繼續(xù)寫下去。

相信每一個陷入這種寫作困境的詩人、作家、藝術家，都會不自覺地將視野轉向自身的藝術傳統(tǒng)。因為除了回歸傳統(tǒng)，從母語尋找心靈的回家之路，沒有更好的選擇。那段時間，我曾經系統(tǒng)地閱讀《詩經》，晉、唐、宋詩詞，但無濟于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難以在具體的寫作中完成舊體詩向白話詩的語境轉換。我開始探尋另一條通往傳統(tǒng)藝術的路徑，近乎瘋狂地迷上了書法。很快就發(fā)現(xiàn)，對我來說，進入書法藝術的傳統(tǒng)，是一件既愉快又輕松的事，甚至在臨蘇軾、黃庭堅、米芾的法帖時，常常有一種曾經生活在北宋的錯覺。還有一件有趣的事，五年前我才搞清家族的遷延，知道自己是北宋“三槐王”的后人，先祖王定國正是蘇東坡、黃庭堅的密友。我最早迷戀上草書，是因為黃庭堅的《花氣詩帖》，有意思的是，這件草書帖是黃氏寫給王定國的。這種不可思議的巧合讓我相信，后來我從黃庭堅的草書打開晉唐的草書藝術之門，也許是命運自有安排吧。

想起來有點陰差陽錯，我期待通過書法打通詩歌的傳統(tǒng)，卻留在書法的大門內，成了位專業(yè)的書法藝術的研究者和創(chuàng)作者。但細細想來，這樣的精神歷程和生活經歷，在中國的古代文人那里，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歷史上那些大書法家，無不精通詩文，很多都是影響詩歌史進程的人物，比如蘇東坡和黃庭堅。

從1990年開始，我在接下來的十多年內，幾乎徹底放棄了詩歌寫作，只是在1995年兒子王敦出生時寫過兩首詩。一個朋友送給我一盤崔健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磁帶，我深深被震撼了。崔健對于苦難、自由和理想的嘶啞吶喊，讓我對自己詩歌中那種無病呻吟和輕巧的抒情產生厭惡。但隨著年齡老去，這十多年我更喜歡許巍歌中的那種溫暖與節(jié)制，一朵花對自由理想的堅守，是更合乎我心靈的音樂方式，也是我現(xiàn)在追求的詩歌寫作方式。

《用方言請安》，這首詩的到來讓我重新開始寫作，讓我多年漂泊的靈魂回到大地，并讓我看到了隱藏在詩歌背后的神秘秩序。這首詩寫于2003年，我已經四十歲了，初夏，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讓我重新回到家鄉(xiāng)和粗糲的方言語境中。因為無所事事，我開始關注網絡詩歌。也就是在那兩年，網絡打破了傳統(tǒng)紙媒的話語霸權，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了。確切地說，對我們這代詩人而言，網絡對于現(xiàn)代漢語詩歌帶來的改變，比1980年代的朦朧詩思潮更充滿活力，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我開始在朋友主持的詩歌網站上寫詩，這就是寫作《用方言請安》的背景。

王民德 草書手札 紙本釋文：有節(jié)制，有理性，才能得（優(yōu)）雅之美。凡古典藝術，無不以優(yōu)雅為旨趣也。十月十八日晨起即興。鈐?。和跻糁ò祝?德音堂（朱）

網絡寫作帶來的一個重大改變是回到口語化。我的大腦中不再出現(xiàn)普通話的聲調，不再受到西裝革履的翻譯詩的干擾。每當我完成一首詩，總要用山東方言的聲調默讀幾遍，剔除那些冷冰冰的字詞。至此，我才開始真正理解余華關于書面語與方言的轉換問題。當然，在回到質樸甚至是野蠻的方言語境中寫作時，如何保持語言節(jié)奏的克制，避免讓粗鄙的口語傷害到詩歌，才是我需要解決的問題。《一個人的馬戲團》《打開的書》等詩作，是2003年至2010年完成的，翻閱這些詩稿時，我像回到了那個時期的寫作狀態(tài)：一面迷戀于用方言直截了當?shù)刈园?，同時又渴望在語言上保持一種優(yōu)雅的節(jié)制。直到2011年寫出《暗夜里聽肖邦的人》，我才找到適合自己的詩歌方式，包括結構、節(jié)奏和語言聲調。

王民德 草書手札 紙本釋文：書法節(jié)奏有顯有隱。有紙上點畫形質構成節(jié)奏，此為顯；亦有用筆節(jié)奏，此為隱。平面構成節(jié)奏可以設計安排，用筆節(jié)奏則由心發(fā)，訴諸筆毫，一次性完成，更難為也。音之。鈐?。和跻糁ò祝?/p>

王民德 草書手札 紙本釋文：晚清民國書家無不工書札。若沈曾植、趙之謙、黃賓虹、謝無量、魯迅、白蕉、沈雁冰諸賢書札，可齊范宋人。縱橫正奇之體（變），須以文字形構為本，方不失法度。六月廿五日以及。鈐?。和趺竦拢ò祝?/p>

王民德 草書手札 紙本釋文：書家不工書札，落筆即以大字創(chuàng)作為能，大字亦難工矣。今日書道之廢，或與書家不工書札有關，深識書者必當引為信言。書札亦以書文同步始能有功。若僅以書札抄錄古賢詩文，則功半也。

從開始寫作受到主流和時尚語調的困擾，到刻意模仿西方現(xiàn)代詩歌技巧，再到回歸自己的母語，找到與心靈統(tǒng)一的詩言秩序（盡管這可能是暫時的），我花了三十五年時間。這期間，很多我同齡的詩人，包括一些才華杰出的詩人，早已遠離了詩歌或者被詩歌拋棄，慶幸的是我還能寫作，還可以在一首詩的寫作過程中有流淚的沖動。如果探究其原因，我認為是這樣的，在回到方言語境的心靈歷程中，我對傳統(tǒng)產生了新的理解，自認為找到了打通漢語詩歌傳統(tǒng)的神秘通道。準確一點說，晉唐詩歌傳統(tǒng)本來就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根本無需尋找。它們通過不同的方言，保持著那部分原始、質樸和最具活力的品質，通過方言和習俗得到鮮活的傳承。禮崩樂壞，求諸于野，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想想晚唐白居易、元稹對詩歌的貢獻，放到今天，就是用方言的音調讓高高在上的詩回到了大地。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學博士）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