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光明日報社那些事兒

蘇雙碧

楊西光當(dāng)政，報紙辦得有聲有色

1974年我正好40歲，從北京大學(xué)調(diào)到光明日報社。最初兩年也就是“四人幫”垮臺以前，基本上沒做什么事?！豆饷魅請蟆?最輝煌的時候也就是“四人幫”垮臺以后，楊西光當(dāng)政，他是一個政治家，政治家辦報，報紙辦得有聲有色，發(fā)行量最高時達到一百五十多萬份，很了不起。

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下，《光明日報》對理論部是很重視的，理論水平較高的人都調(diào)到理論部來了，全部將近三十個人。那時社會上發(fā)生的幾件大事都與 《光明日報》有關(guān)系，如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 的發(fā)表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討論。記得報紙出來的當(dāng)天，有一位老同志把我叫去說，最好不要發(fā)表意見。我說，你不同意？他說不是不同意，是太厲害了。不僅是真理標(biāo)準(zhǔn)的討論，還有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一些爭論，包括自留地、自由市場……許多重大話題、許多大文章都是從 《光明日報》 出去的。

《評姚文元 〈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

寫作前后

我是搞歷史的，跟吳晗、鄧拓、廖沫沙比較熟?！拔母铩鼻氨本┦袣v史學(xué)會吳晗是會長，只有我一個工作人員，好些事都讓我辦，他拍板?！拔母铩币粊?，吳晗受沖擊，很自然的就把我牽扯在里面了。我雖然是小蘿卜頭、小干部，但是逃脫不了，被扣上“反黨急先鋒”的帽子。批斗了11次以后，就把你撂在一邊不管了，每天愛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樣一來，我倒很自由。但是不服氣，總想有朝一日要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我給毛主席寫了一封信，投訴北京市委書記李雪峰、吳德把我打成反革命，我在信中說明了幾條理由。信是我自己送到中南海西門去的。

這種事情一般說是沒有多大希望的?？蛇^了十多天，市委書記李雪峰派了市委宣傳部長李立功、副部長白濤兩個人來找我。他們對我說，你給毛主席的信，雪峰同志看到了，他讓我們來看看你。把你打成反革命是錯誤的，我們回去匯報一下，由雪峰書記來決定。

第二天一上班，李雪峰辦公室就來了電話，說雪峰同志讓你到他那里去一下，我就去了。到了那兒，看到李雪峰、吳德、池必卿、馬力等市委4個書記都在。李雪峰講了幾句話，說你的情況我們沒有具體掌握，讓你受委屈了。把你打成反革命是錯誤的，很抱歉。

吳德拉著我說，市委給你平反，你是對的，我們是錯的。他做了些檢討，然后讓馬力具體解決我的問題。馬力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說，一個要求是在什么范圍批我，就在什么范圍宣布為我平反。另外一個要求就是這個事情了結(jié)以后，我回市委黨校，因為史學(xué)會就在市委黨校。馬力說這些他個人都同意，但要研究一下。

就這樣，我的問題平反了。

為什么現(xiàn)在講這些事呢？這些事與我后來在光明日報社積極地想寫文章為吳晗的 《海瑞罷官》 平反有關(guān)系。我不相信吳晗、鄧拓會反黨反社會主義。

1978年春夏之交，我到蕪湖參加史學(xué)問題討論會。一天晚上，好幾位大學(xué)教授跑到我房間來，他們問我，吳晗能不能平反？他們認(rèn)為報社記者消息要靈通一點兒，想聽聽有沒有消息。另外一個是我跟吳晗在一塊工作了好幾年，后來批吳晗批鄧拓的寫作班子我又不得不參加，所以，他們認(rèn)為我是了解一些內(nèi)情的。大家問了一通，說如果吳晗 《海瑞罷官》 不平反，知識分子心難平。

在蕪湖開完會回到北京，我想做這個工作，卻無從下手。當(dāng)時，“文革”還不能否定，替吳晗這些人平反自然也不行。

9月份，我到蘭州開史學(xué)問題討論會，又有一些大學(xué)的教授跑來找我，要我呼吁一下，替吳晗他們平反。正好黎澍也參加這個會，住在我斜對面。黎澍是一個比較有正義感的歷史學(xué)家。我去找他說，組織一篇文章替吳晗平反，行不行？他很贊成，說，批姚文元總可以吧。我們約好，回北京后就做這件事。

在蘭州開完會，黎澍回北京了，我又去了新疆、青海等地采訪，回到北京已過了國慶節(jié)。我就趕快跑到黎澍家里，想商量一下這件事怎么搞。黎澍說，此事非常難，找了幾個大手筆都拒絕了，都不寫，其中有一個提出，如果當(dāng)時批吳晗的背景能夠講得比較清楚，我就寫。黎澍說，知道背景的人有誰啊，最了解的是彭真，但現(xiàn)在不知彭真住在哪里。后來通過劉少奇的女兒了解到，彭真住在陜西商洛地區(qū)地委招待所。黎澍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馬上叫社科院近代史所買了兩張飛機票，讓我和近代史所的陳鐵健一塊去找彭真。第二天就要出發(fā)了，當(dāng)天晚上，陜西省委來電話，說彭真的問題還沒解決，不好談。這樣我們只得作罷。找不到作者，我就想，還不如我自己來寫呢，批吳晗、批“三家村”那些過程我都參加了，比較熟悉情況。但是，這個事情畢竟太大了，得和領(lǐng)導(dǎo)通氣，領(lǐng)導(dǎo)同意了才寫，不同意你寫了也不能用。

當(dāng)時楊西光正在中央開工作會議。一天下午在樓道碰到他，我就跟他說，準(zhǔn)備寫這樣一篇文章。他說，可以呀，批姚文元總可以吧，批姚文元總沒有錯，為吳晗平反只是個時間問題。既然他贊成，我就去找當(dāng)時負(fù)責(zé)理論部的馬沛文同志，馬沛文也很贊成，最后他說，你把其他工作都停下來，把這篇文章趕一趕。

我花兩天半時間，寫出《評姚文元 〈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大概有七八干字，交給了馬沛文。第二天早晨他一上班，就對我說，基調(diào)可以，同意這些觀點。他又把文章拿給報社第二把手殷參同志看，殷參也同意這些觀點。馬沛文讓我趕快打出清樣來，并要求絕對保密。當(dāng)時報社外面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在北京，如果消息傳出去，有人捅你一下，這篇文章就出不去了。

文章寫出來的第三天，即1978年11月15日，由殷參簽發(fā)，在 《光明日報》 第三版整版刊出?？呛笥绊懞艽?，世界十幾個大通訊社都轉(zhuǎn)發(fā)了消息和評論。香港的幾個報紙還發(fā)表社論，上海人民出版社當(dāng)天決定出單行本。

為什么這篇文章反響那么大呢？一是這篇文章成為批判“文革”的開始。因為，批姚文元的文章就等于批“文革”，姚文元可以批了，“文革”也就可以批了。再有一個就是要揪 《評新編歷史劇 〈海瑞罷官〉》 這篇文章的后臺。文章登出去以后，上海開了幾次座談會，頭兩次都好說，是揭發(fā)批判姚文元他們搞 《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那篇文章。第三天，大家就不滿足了，說要揪后臺，后臺是誰？于是，誰也不敢再深說，討論也沒有辦法再繼續(xù)。

文章登出后，收到一百多封來信與電話，大部分都是“文革”時受過迫害的老教授和老知識分子打來的。華東師范大學(xué)的老教授吳澤說，這是史學(xué)界的 《于無聲處》。著名導(dǎo)演謝晉看過文章以后哭了。北京大學(xué)的一些教授也打電話來說，要是吳晗能活到這一天那該多好啊。國外的評論很多，說這是華國鋒政權(quán)最驚人的一步。反對的不太多，我記得在湖南那邊反對的聲音比較多一點，還有什么地方的幾封信說，批彭德懷是對的，你這篇文章公開替彭德懷翻案，這還了得。不過，這些反對意見大都是匿名信，用的假名字。這篇文章刊發(fā)以后，為了了解北京的動態(tài)，上?！段膮R報》總編坐飛機趕到北京，可誰也說不出什么道道來。所以，有一段時間，沒有類似的文章再發(fā)表。

那時中央管宣傳的是汪東興同志，他說，這么重大的問題也不跟我們打一下招呼就發(fā)出去了。我的這篇文章出來以后，《北京日報》 等幾家報紙要轉(zhuǎn)載，都排出清樣了，因為上頭有人說了話，也不敢登了。對汪東興說的話，社會上大多不以為然，這方面的座談會還繼續(xù)在搞。

楊西光開會回來后對我說，文章的觀點大家都是同意的，就是“一個政治大陰謀”感覺太厲害了一點兒?？伤聊チ艘幌掠终f，實際上也是一個大陰謀。他在中央開會，有人提出了這個意見，他回來轉(zhuǎn)達一下。

1月份，新華社發(fā)了一個報道，用了我文章里“姚文元他們搞這篇文章是一個政治大陰謀”的提法做標(biāo)題，再次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大年三十趕寫 《評 〈燕山夜話〉

和 〈三家村札記〉》

1979年過了1月份就準(zhǔn)備過春節(jié)了。大年三十的上午，馬沛文到辦公室來說，如果要有一篇為“三家村”平反的文章登在大年初一的報紙上，是對讀者最好的拜年。一看時間，明天就是初一了，哪還來得及啊！理論部幾個同志在一起議論，感覺這個創(chuàng)意很好，但是時間太緊。馬沛文還是堅持希望有篇文章，要我來寫。

那時，大家都有一股勁，都想多干一點兒事，都想在批“四人幫”的問題上多出點兒力。從個人來說，為“三家村”平反我也愿意寫，就是時間太緊。

議論了一下文章的思路，理論部的幾個同事就回家過年了，我從上午十點鐘開始寫，馬沛文坐在一旁等著，我寫幾頁，他就拿走幾頁到印廠去排。到最后寫完、排完已是晚上七點。馬沛文說，我們先回家吃年夜飯吧，九點再回到辦公室來。九點鐘我們又回到辦公室，一邊改一邊核對材料，一遍又一遍。最后報紙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馬沛文拿了兩份報紙，我拿了兩份報紙，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為遇羅克平反

我寫的 《評姚文元 〈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 那篇文章里，有一段話：冤案不平反就不足以平民憤，冤案不昭雪就不足以大快人心。

1978年冬季的一天晚上，遇羅克的母親就拿著有這段話的報紙，跑到我家里來了。她說，吳晗是市長，你寫文章給他平反了，我那孩子是老百姓，也是“文革”當(dāng)中被迫害死的，他的事你管不管？

第二天到報社，我就找了馬沛文，我說有這樣一個案子，我認(rèn)為有問題，可以去看看材料。馬沛文同意了。我在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大體翻了一下遇羅克的卷宗，看了判決書，斷定這是一個錯案。第二天找了理論部的張義德、趙紹平，三個人一塊兒去看了兩天材料。

我記得審問記錄是24卷，堆起來有半人多高。后來，我給市公安局寫了一封信，落款蓋了光明日報社社章，信的大致內(nèi)容是本報派記者調(diào)查了遇羅克案子，認(rèn)為是冤假錯案，建議給予平反。

市公安局很重視，審理后給遇羅克平了反。我認(rèn)為應(yīng)該寫一篇大文章，把遇羅克這件冤案公布一下，就動筆寫了一篇。寫好后，沒有拿出去登也沒有給報社。當(dāng)時，北京出版社辦了一個 《新時期》 雜志，主編認(rèn)得我，向我要稿子，我就把這篇稿子給了他，他很快就登出來了?！侗本┤請蟆?得知，也把稿件要去，于1980年7月5日在 《北京日報》重新發(fā)表出來。光明日報這邊，馬沛文組織王晨、張?zhí)靵硗疽苍趯憺橛隽_克平反的文章，可我根本不知道，要是 《光明日報》 那篇先登出來，我就不一定發(fā)表了，因為我覺得只要有人寫就可以了。馬沛文沒與我通氣，可能是覺得我寫理論文章可以，寫大通訊不一定是專長。

有一次王晨看到我還講了這個事。他說，也沒有人告訴他，誰在研究這個案子。那個案子帶有一點政治性，遇羅克講過幾句對毛主席不尊重的話。所以后來為遇羅克平反時有一種意見，說，遇羅克有錯誤言論，要不要留一個尾巴。人大常委王漢斌說，人都死了，還要留什么尾巴？

那時 《光明日報》 在史學(xué)界很吃香

那一時期，《光明日報》 登了不少重要理論文章，對史學(xué)界的思想解放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在史學(xué)界是很吃香的。我到上海去開會，上海華東師大請我去給教師講一講史學(xué)界的情況。講完，江蘇師范學(xué)院請我到他們那邊去講。那邊還沒講呢，南京大學(xué)、南京師院又來請我去講，說他們已經(jīng)發(fā)通知了，不去不行。就是說，《光明日報》的一個普通記者，介紹一下史學(xué)界的情況都被那么重視，從上海到蘇州，到南京，到徐州，到連云港，到棗莊，到濟南，一路上講了七八次。最初我不大愿意講，后來想還是講，因為對思想解放有一定的推動作用，對報社、對社會都有一定好處。

我于1974年到光明日報社，1988年離開，那14年是 《光明日報》 在全國影響最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