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虎
癔癥
□蜀虎
蜀虎,本名周春生,土家族,1962年8月生于重慶市秀山縣,現(xiàn)供職于重慶市公安局。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公安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全國第八屆作代會代表,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
1980年代初開始業(yè)余創(chuàng)作,曾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山花》《作家》《中華文學(xué)選刊》《解放軍報》等報刊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長篇小說《武陵的紅》獲2008年中國作家出版社“優(yōu)秀作品獎”。短篇小說《邊鎮(zhèn)逸事》入選《中國小說家代表作集》,并獲中國小說學(xué)會2013年“當(dāng)代小說獎”。
派出所的民警已經(jīng)來過三次,都查找同一個人。礦部保衛(wèi)處的干部開始是敷衍幾次,后來就讓礦辦的紫竹來應(yīng)付。紫竹沒有礦領(lǐng)導(dǎo)的實話,只好以“今天天氣哈哈……”來面對民警。好在民警正在開展和諧警民關(guān)系活動,也并不計較紫竹的態(tài)度。民警只是要找一個礦上“失聯(lián)”的一個領(lǐng)導(dǎo)。這個“領(lǐng)導(dǎo)”紫竹是不知道的。
“喂,找誰?”紫竹對著電話問,聽了一下,又答:“我們這里沒有烏總?!?/p>
難道他要長期失聯(lián)下去嗎?差不多就行了吧?!睂Ψ洁揭宦晵炝?。
啪!紫竹對自己沒壓住火,望著無辜的電話機有些懊惱。
電話又響起,紫竹拿起電話,對方說:“小姐,我找你?!弊现衤牫鰜硎莿偛糯螂娫挼哪莻€人,便說:“你認(rèn)識我?有事?”那邊的聲音是金屬質(zhì)的聲音,“你的聲音勾起了我許多舊事,我想見見你……”
辦公室里只有她,一陣惶恐向她襲來,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雖然現(xiàn)在是深秋了,但看不見枯葉,映入眼中的青山,讓她感到腦中一片迷茫。
……
坐在紫竹對面的男人就是昨天打電話的那人,他約她今天出來,她鬼使神差地應(yīng)約并選擇在“夢幻”酒吧見面。望著眼前這個因打電話緣起而坐在夢幻酒吧的人,紫竹頭腦中出現(xiàn)了許伍的形象:許伍老在監(jiān)視著她,隔一會兒就溜進她辦公室一次,有時翻看她的文案。
許伍是紫竹去市區(qū)為礦上出差認(rèn)識的,當(dāng)時他在另外一家磷肥廠上班。當(dāng)她在市區(qū)辦了一個星期的事情回來后,許伍就到她所在的礦上來上班了。而且辦公室和她對面。近一個月來,許伍總在手機短信里面說一些曖昧的話給她……
她和這個陌生男人就這么坐著。他看上去模樣有點怪,好像很渴,不點酒,只是一個勁一杯接一杯喝著咖啡。
兩個小時就這么過去了。他的手機響了。他向她道謝,說感謝見面。紫竹說:“他們逼你嗎?”他低聲嘟噥道:“他們逼我?!弊现穸似鹨槐?,干完后才覺得味道像咖啡。
……
涼風(fēng)陣陣,紫竹的身子顫了一下,她感覺許伍伸出臂摟著她的肩。他說:“我真想吃你呀!”紫竹說:“吃了我吧!”
突然,一陣涼風(fēng)襲在她臉上來,她才意識到,到現(xiàn)在,自己滿腦子是那個請自己喝茶的陌生男人。但她相信許伍不知道他今天為什么能夠擁著自己,自己愿意依在他胸前,完全是來自和那個模樣有點怪的陌生男子兩個小時一言不發(fā)的渴望。
許伍對著她的耳朵說:“其實你是一個容易被人接受的人?!甭犕赀@句話,她感覺到整個小屋都晃起來了。
他抓著她柔軟的手說:“我們明天一起吧?!?/p>
紫竹說:“好的。”
許伍說:“那我早上來接你?!?/p>
紫竹點頭后閃進了樓洞里。大樓空蕩蕩的。她發(fā)現(xiàn)一塊地毯模樣的東西,她用腳尖把它踢到沙發(fā)上,同時她把大衣裹得更緊一些,坐了上去。為了消磨時間,她打開自己的相冊,心不在焉地翻閱起來。但是沒過多久她就不得不作罷,因為樓里漸漸變黑了。連離燈光很近的東西也很難辯認(rèn)了。
紫竹掏出手電筒想看昏光照射下,大樓里的物件會產(chǎn)生什么影像。手電筒的光亮在樓墻上來回移動,好像是一個搖晃不停的不速之客。
她突然聽到樓下的許伍在喊:紫竹!
大樓上的她吃了一驚。紫竹呆視著眼前的地板,她想自己是自由的,可以繼續(xù)睡不著。即使許伍真在喊他,她也可以從屋里那些暗黑色的小木門中跑掉。就是說,她沒有聽懂(聽見)這喊聲,或者雖然聽見了,卻并不當(dāng)一碼事。
樓里樓外,好像他們兩人對視了好久。在黑暗中,紫竹卻能借著電筒的亮光把許伍看得清楚。他為什么不走?紫竹思忖著。
“你不想下來嗎?”她又聽見許伍在對自己說,“下來吧,到我這兒來?!彼龔募茏由先∠滦‰娡?,照著自己,對自己輕聲說道:“我首先得從遠處對他說話。否則,我太容易受影響,會忘記我在大樓里面的身份?!?/p>
……
第二天早上,許伍在大樓洞外面等她。紫竹后腳還沒有從樓洞里走出來,他就朝她伸出手。
許伍說:“你早。你應(yīng)該想到,我會盡到自己的職責(zé)?!?/p>
“是什么使你認(rèn)為,你已經(jīng)盡到了自己的職責(zé)?”紫竹問?!拔业穆氊?zé)是把所有外人轟走,但應(yīng)該放我自己進去,因為門就是為我開的。”許伍執(zhí)拗地說。紫竹想道,誰還能想象出一個比他對她更忠于職守的守門人呢?
走過大樓前的廣場,許伍請她一起吃過早點,他和她就各自擁擠到人群中去了。
……
坐在紫竹對面的陌生男人是前天在電話上認(rèn)識的,今天又約她來“夢幻”酒吧。
無奈、沉寂、促局的場面讓陌生男人感覺尷尬。他移開杯子,單薄的小手伸向紫竹。她本能地縮回手,端起自己的咖啡杯。他笑著說:“我會看手相?!?/p>
她才發(fā)現(xiàn)他在和她說話,好像從昨天起他一直在跟她說什么,但她卻沒有聽見。她知道看手相只是男人討女人歡心的手段之一,但她還是伸出她的右手,因為她需要聽別人猜一猜自己的未來,更確切地說她要知道許伍會不會也帶著手電筒去她的大樓晃整整一個夜晚……
她叫了一杯咖啡,還特別提示:“是加糖的那種?!?/p>
“……從手相上看,你的愛情線不太好,有許多挫折和傷害,對你好的男人不多,騙你的男人卻不少,你要多注意……”她心不在焉地聽著,諸多此類的話她聽得太多了。
男人接著說:“你會成為一個大賭徒……”
“你再說一遍!”她終于開始正眼看他。
他鎮(zhèn)定了一下,捏著她的手,不停地在上面撫摩著,他說:“你會成為一個賭徒?!?/p>
她疑惑道:“你有沒有搞錯?我連麻將多少塊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玩撲克牌、下棋等……”
他把她手捏得更緊,說:“手紋上是這么顯示的,也許你現(xiàn)在不是,但將來……”
鐺……這次是她的電話響了。她邊接電話,邊匆匆向他說再見。他突然說道:“逼你真緊?!彼吐曕絿伒溃骸氨频梦艺婢o?!边@話一半是對自己講的,一半是對誰講呢?她困惑著。
電話里許伍說:“我在超市看見一種電筒,很適合在你的大樓里面用,我在吃早點那個地方等你?!?/p>
吃早點那個地方?紫竹回問后,回頭去看剛才喝咖啡的那個位置,那個男人已不見一點蹤影。
而“夢幻”酒吧里的霓紅燈在夜空中一晃一晃地閃著。
……
開初還以為是許伍為他所在的磷肥廠來礦部辦公室洽談生意的,沒想到許伍主動對她說:“紫竹,我到你們礦了,今后多關(guān)照哦?!彼@訝道:“以后互相關(guān)照?!?/p>
許伍個子中等,年齡約30歲。當(dāng)她的目光撞到他的目光時,紫竹忽然感到自己被燙著,原來許伍的兩道目光像火一樣盯著自己。轉(zhuǎn)瞬之間,紫竹側(cè)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匆匆忙忙整理帶回來的資料,差點撞翻桌上的水杯。
下班后,紫竹回到家,躺在床上,她眼前總浮現(xiàn)許伍今天讓自己渾身發(fā)燙的目光,還隱約覺得自己的臉現(xiàn)在都還在發(fā)熱。
晨曦對夜間未睡好的人來說似乎格外刺眼。紫竹從家出來后一只手遮擋著眼睛,另一只手在皮包里找太陽鏡。
她走進礦部,一眼看見院里有輛中巴,單位的同事都在往車上擠。在一旁站著的許伍告訴她,今天礦部為他搞一個歡迎活動,組織行政和后勤員工去三星堆觀光。說完后,許伍拉紫竹上了車。她在他的前排座位上坐下。
一個鐘頭后,他們的車開到了三星堆博物館。由于大家多次來過這里,所以神秘的三星堆博物館仿佛對他們沒有什么吸引力。許伍向她靠過來說:“這兒有的地方的確很神秘。”聽他這么說,紫竹才開始注意找“神秘”的地方。他們走到一條水溝的邊緣,發(fā)現(xiàn)水是如此淺而渾黑,水灘岸邊幾乎沒有水草,那些瓦礫碎片和石料垃圾,讓她突然有想嘔的感覺。許伍對她說:“你也知道最近幾年,我們相鄰的兩個省都在發(fā)展礦磷肥加工業(yè),這河的上游屬于黔州,那里有幾個磷加工企業(yè),環(huán)保問題沒人重視是造成污染的原因。所以讓河污染得沒有魚沒有人洗衣和洗澡了。沒有污染的河水清澈見底,就像你的靈魂一樣?!?/p>
“像我靈魂一樣?你不是夸獎河水,是在忽悠我吧?”紫竹回答,她突然想到礦部讓她保管好的那個失蹤員工簿。
這時,有一條小船劃過來了,他們上船過到河的對岸。許伍從包里拿出一聽啤酒。一仰脖把一聽啤酒喝個精光。他倆躺在許伍鋪在河灘上的毯子上。
“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在車上相遇的情景嗎?”許伍說時雙手枕在腦后。
“好像記得?”她說。
“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就想能與你一起工作、生活多愜意??!”隨即,他盤腿坐起,又說:“對你的感覺就像夢中一樣?!?/p>
“你沒喝第二聽啤酒吧?”她把頭調(diào)轉(zhuǎn)過來,望著河水泛黑浪,深情憂郁,那個失蹤員工簿放在保險柜里,決不能給安全監(jiān)管局的人,更不能給民警。
許伍接著說:“見你后,我在原來的廠一天也呆不下去啦,我打聽到了你個人和家庭情況?,F(xiàn)在,我也單身了?!痹S伍見紫竹的神情仍然憂郁,仿佛沒聽見他說話。
他繼續(xù)說:“為此,我找到在市環(huán)保局管事的表姐,我表姐給你們老總打了一個電話……今天,你們老總就給我舉辦這個歡迎儀式?!?/p>
紫竹依然沒把頭調(diào)過來。許伍還在說:“沒見你……我對你們老總說,不急,我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見你回來了,我就對老總說,把活動安排在今天吧?!?/p>
“我在礦部只是一個普通員工?!?/p>
“你美!你在我心中……”許伍有些語無倫次,“你肩負重大責(zé)任?!?/p>
“你是在說夢話?!弊现駪n郁地說。她在想重大責(zé)任與失蹤員工簿有關(guān)嗎?
沒有風(fēng),太陽越來越曬人。透過樹枝間,陽光把人照進夢里。
“要糖嗎?是巧克力呢?”許伍說著,挨近了她的身子。
紫竹有些生氣,沒理他?!拔覐男《枷嘈抛约旱念A(yù)感?!痹S伍說。
“你生我的氣了吧?就因為我倆都在說夢話?許伍,我向你道歉。”紫竹說著,瞅了許伍一下,她不喜歡老在夢中飄的感覺,又說:“好吧。你除了巧克力,還有別的吃的?”
他告訴她:“我還有方便面?!?/p>
他吃巧克力。她吃方便面。完了,她注視著河面那一層層的微波,呼吸樹林中帶巧克力和三星堆那神秘的氣味。三星堆那個凸眼人走了過來,站在河面上,望著紫竹與許伍?!澳銈z好嗎?為什么來這兒觀光?”凸眼人神秘的目光,讓紫竹格外親切,她覺得夢中的感覺比醒來時要確切些。凸眼人說你們不是這兒的主人,是從另一個夢境中走來的,那兒不用手電筒,有一雙凸出的眼睛就夠了,能看見另一個空間的紫竹,那兒沒有磷礦廠,河水清澈,水中有魚蝦游動,更沒有失蹤的人!紫竹聽到這兒,淚水潸然而下。許伍見紫竹流淚,就說:“不就是方便面嗎?何至于……”
她閉上眼睛,想起了自己曾在三星堆附近擺攤賣方便面的丈夫。她丈夫說話輕柔,脾氣溫和。在他病倒之前,他們常在周末到三星堆附近的河岸邊野游。平時里,丈夫總是忙里忙外,有種與時間賽跑的生活節(jié)奏。在他被診斷出絕癥前,他拼命業(yè)余自學(xué)裝飾設(shè)計,請他做裝修設(shè)計的人,說他的設(shè)計有迷人的三星堆味道。紫竹有一次說她丈夫,病人看醫(yī)生正常,你不是病人,你是正常人!她丈夫說,紫竹你早點從夢中走出來,我就不去三星堆的老家了。
她還在想,有幾只鳥飛撲過來,驚醒夢中的她。她坐了起來,見許伍在河灘上呼呼鼾睡著。
她在他身邊蹲下,說:“睡了?不跟我再聊聊?”
“鼾聲是故意的,我在思考。有時候思考比談話要好,我習(xí)慣了女人迷惑的態(tài)度?!?/p>
紫竹搖了搖頭說:“你知道嗎?現(xiàn)在下午了,同事們都準(zhǔn)備走了。我得去看一下那失蹤員工簿還在那兒。”
天,的確是黑了?!皦艋谩本瓢傻臒袅疗?。四處都是朦朧的面孔,男女都沉浸在曼妙的音樂中。粉紅色的光,咖啡色的墻上,讓人產(chǎn)生幻覺。紫竹一看時間,已經(jīng)傍晚時分。哎,哪個該死的電話,讓她從現(xiàn)實走進夢中。她莫名其妙地喜歡上這酒吧的氛圍。紫竹知道,自己又回到這里來是想那個陌生人??墒牵瑤讉€小時過去了,她還獨自坐在老位置。幾個小時之前,許伍還在三星堆的河邊那兒鼾睡,她見桌上還有一個三星堆的模型。
這么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地盯著這個三星堆模型看,因為直覺告訴她,這些模型與她的家庭關(guān)系不大。
“該回大樓洞去了。”她提醒自己
紫竹在回家的路上,滿腦子都是那個打來電話的陌生人影子。她也不想問自己為什么會惦記這個陌生人,簡直莫名其妙!
我今天怎么啦?自從丈夫離世后,她今天才覺得時間過得真快。
“紫竹,你才回?”經(jīng)過廣場后的拐角處時,許伍就在她居住的大樓洞口前招呼她。
“你來廣場閑逛?”紫竹裝著忘了他今天電話告訴的手電筒的事?!澳难?,我在這里等你來拿手電筒?!弊现褚呀?jīng)注意到他手里晃來晃去的手電筒,說:“我忙,回來拿時,在路上遇見幾個朋友,但沒忘?!?/p>
許伍說:“我們?nèi)コ燥埌伞N疫€沒吃晚飯。”
“哦,我吃了。你去吧?!弊现裾J(rèn)為自己該這樣說,“你把手電筒給我,我先回去了?!?/p>
進大樓后,她匆匆打開門,把大衣裹緊,豎起領(lǐng)子,坐在沙發(fā)上。屋里,離燈光很近的東西也難辨清楚。我是餓了吧?可是她不想吃東西。她仿佛還坐在“夢幻”酒吧里,那個陌生人去哪兒了?哎,還是該想想他了——三星堆那兒那個賣方便面的丈夫!
她工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一家腐乳廠里遇到丈夫的。丈夫是個鄉(xiāng)級中學(xué)教師,他一心想通過考研到大都市區(qū),遇見她時還不想結(jié)婚。而她當(dāng)時正在腐乳廠做打字員。丈夫不但賣過方便面,還有很多企業(yè)找他策劃營銷方案和辦公大樓的裝修設(shè)計。所以她只是努力把自己和丈夫拴在一起,熟悉她的人都說她有福氣,夢想成真了。可丈夫一死,她的生活就變了,她常常陷入夢境中。
“鐺鐺?!鼻瞄T聲傳進屋里。
“哪個?”紫竹坐起身,扶著沙發(fā)扶手問。
“我,許伍。給你的手電筒,好用吧?不行再換?!?/p>
“現(xiàn)在我休息了,明天到單位再說。”
“你還不放心我嗎?那天在河岸邊我可守規(guī)矩喲,現(xiàn)在打開看看。”
“你等下,”紫竹說著話,把包里的手電筒打開,把房間里的地?zé)絷P(guān)了。屋子里黑漆漆的,窗外有一束燈光掃進來,墻上丈夫和她的合影剛好處于燈光中。而且,手電筒擰了半天,也沒有光射出來。門外,空蕩蕩的大樓里響起許伍在門外雷鳴般的呼吸聲。她立起來把門斜出一條縫來——伸出手去說:“不亮!”
一個黑影敏捷地擠身進屋了。
“你……”
“我只是想抱你一下。就像在夢幻酒吧里,我們只是坐著?!?/p>
“你究竟是誰?你不是……我要叫許伍了!”
“原諒我,我只對你的耳朵說一句,醒過來吧!”
……
紫竹發(fā)出陣陣呻吟,頭在沙發(fā)扶手兩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丈夫的臉就在什么地方漂浮著,只是手電筒照不到的地方。紫竹的頭發(fā)垂到沙發(fā)下面,因為有頭發(fā)摩擦她的臉,她感覺渾身癢癢的身子骨燥熱,沒有力氣推開身上壓著的東西。
這是個夢嗎?她希望只是一個夢。
她皮膚燃燒起來了。她大口吸聞夢幻酒吧里的氣味。“我愛你?!彼牫鍪悄吧说穆曇?,同電話里一樣。但她沒有摸到陌生人的臉,相反,她的手指摸到那根手電筒。她猛然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像許伍的人在她身上,她憤怒了,問:“你是——許伍嗎?”
“別出聲?!蹦侨擞檬稚w住她的嘴。他的呼吸發(fā)出濃烈的酒味。她嗥叫道:“滾開!”
她的內(nèi)衫被撩到了頸部,胸罩也被撩了上去。她擋開他的手,說:“你要是不讓我起來,我挖掉你眼睛?!?/p>
“別,我是真愛你?!蹦侨苏f。
“你是誰?”她吼叫起來。
“你該記得我表姐吧。你睡個好覺吧……有我在,你們礦就在環(huán)保安全責(zé)任驗收上過關(guān)了。”
那人溜了出去,門咣一下關(guān)上了。
她靠在沙發(fā)上。該死的我,為什么不開手電筒?現(xiàn)在,手電筒擰開后亮了,可屋子里還是黑漆漆的。她感覺到大樓里整個兒都空蕩蕩的。
一束光亮在樓墻上來回晃動,又是那個陌生的不速之客?
這時,她想起壓在自己上面的那個人,要是他沒有酒味,我就不該那樣討厭他。他是許伍?他不像許伍。
她沒有探出窗去看這束光。
此時此刻,她多希望馬上回到夢幻酒吧,仿佛那個人正在等著她呢。說真的,要是現(xiàn)在真和他在那里見面,她就會主動讓他看手相。她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沒吃晚飯:我好餓。要是現(xiàn)在遇見那個人,我可能會鬼使神差把他引進家里來,由著他想干啥……我真的好餓!
手機響了。她拿來看,號碼不熟悉。
關(guān)掉后,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打來的。是誰?應(yīng)該是他!是那個陌生人,紫竹屏住呼吸,接聽了。
“喂,你還沒休息?”
“是你?你不也沒休息?”
“我想請你,一起去夜宵?!?/p>
“我有點累……那好吧!”紫竹對自己的爽快嚇了一跳。
“我在你樓下等你,車燈亮閃著?!?/p>
紫竹走過廣場就看見閃著燈的車。
紫竹一眼就看出是那個打電話的陌生人。她低頭就坐進車?yán)?,說了一句:“不去人多的地方,有幽靜一些的去處?”
“請相信我吧!”陌生人的車開得很穩(wěn),像船在水上滑行,“那兒有我的一所院子?!?/p>
陌生人的院子在一片環(huán)境幽靜的林蔭中。星光下的庭院修剪得整整齊齊,像是一座宮殿里。
“你喜歡這個地方?”陌生人神情怪異地問道。
“現(xiàn)在還不好說。”她說著跟他走,他帶著她走進一間長長的廊房,滿地上全是紙張,窗戶全用黑紙糊著。廊房里不見盡頭,紫竹不禁產(chǎn)生了一種憋屈感。
他領(lǐng)她來到廊房拐彎處的一間臥室,室內(nèi)空蕩蕩的,只有一對燃燒的蠟燭。蠟燭臺上,是一冊厚厚的紫竹熟悉的磷礦廠歷年來失蹤員工的名冊簿。
他對她說:“你可以看得出,我不在乎室內(nèi)裝飾。”他說著,把蠟燭和火柴交給紫竹,說,“涼亭里雖然有電燈,不過燭光更適合這里,你說呢?”
風(fēng)吹了起來,紫竹感到自己的衣襯飄起來了。廊房忽然變成了竹木結(jié)構(gòu)的,右邊有洼池塘,塘堤上鋪滿了鵝卵石,左邊是一條鋪著紙錢的小徑,兩旁栽著百合花和常青樹。廊房盡頭的亭內(nèi)有一張擺著彩色枕頭的沙發(fā),沙發(fā)前面擺小圓桌。圓桌上是雙座燭臺,紫竹就把蠟燭點亮了。她不由自主瞅了一眼那本失蹤員工簿,同她放在保險柜里的一模一樣。突然,整個院落里風(fēng)清云淡,寂靜無聲。
紫竹看見這個院落好大,一點都不像她住的大樓那樣顯得空蕩蕩的。
見他端著食品出來了,紫竹說:“我丈夫是搞業(yè)余家裝設(shè)計的,你的家園很吸引我?!闭f這話時,紫竹突然感覺陌生人在自己前面晃了幾下。
“這個院子是我自己設(shè)計的。我來這里為那些磷礦老板搞礦勘和做地質(zhì)資料?!彼f,身子停止了搖晃。
紫竹見他脫下外衣,解下領(lǐng)帶,還把襯衣的袖子卷起,兩條臂膀上的皮膚是發(fā)亮的紫銅。她看了一下他的面孔,似曾相識,但就是記不起在哪兒見過,她肯定在他打她電話前,他倆一定見過。
“那你叫?”紫竹問,“你家住哪兒?”
“算上今晚,我們見面四次了。我知道,你叫紫竹,27歲,老公業(yè)余家裝設(shè)計和廣告企劃,他兩年前死于癌癥?!蹦吧艘槐菊?jīng)地對紫竹說。
還沒等紫竹回話,他又說:“我比你大幾歲,是鄰縣的,不認(rèn)識你之前居無定所,現(xiàn)在有了。今晚,來為這個爽人的良宵,我們邊吃邊說吧。”
紫竹迷茫中,感覺這人愈來愈面熟了,她問:“一年前,我們是在‘大樂園’舞廳接觸過的。那次我倆跳了幾曲舞,我當(dāng)時在家閑著,所以,常到舞廳來消磨時間。你問我想出來找點事做不?我就對你說當(dāng)然想,你就把我名字和手機號要去了。第二天我去舞廳,你卻再不露面了。不到一個月,我就接到通知,成了正式職工,就到礦部上班了。是你辦的?”
紫竹說完,盯著那個陌生人。她覺得自己的臉一陣發(fā)熱,說:“原來和你跳舞的事我有印象,我一直以為是你打錯電話才讓我們認(rèn)識的哦!”
那個陌生人端起一對蠟燭,臉龐在燭光搖曳中飄忽不定。
紫竹下意識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機,已是凌晨3點了?!斑@頓飯吃得很慢,很舒適?!彼路鹱匝宰哉Z。
“如果你愿意,吃完后我們可以回廊屋去?!蹦吧诉呎f邊大口地往嘴巴塞紙錢,“我在天亮前,一般就在這廊房里?!?/p>
“我是個知道報恩的人?!弊现襁攘艘恍】诓恢獜哪膬旱绞稚系目Х?,“我負責(zé)資料工作的,太奇怪了,好多年在礦下失蹤的人,花名冊都還在保險柜里。”他倆在沉默中坐了很久,就像紫竹面對一堆失蹤人員的名單賬簿一樣?!澳悴幌裎宜胂蟮哪莻€樣子?!彼鋈粏査澳阃切┦й櫟娜耸鞘裁搓P(guān)系?砱礦廠部為什么不向市里安全部門交出這個失蹤人員賬簿,總讓我保管著?”
突然,陌生人湊上來握住紫竹的手,“紫竹,我們都是以各種方式設(shè)法存在下去。也許你不相信,不過這是真的。就像買汽車,買房子等,財產(chǎn)只不過是幻影,是夢幻酒吧?!?/p>
他倆又陷入了沉寂,仿佛二人同時在充滿蠟燭味的庭院中飄浮。
“那你在這里活得很自在吧?”她問飄在她頭上的陌生人。
“喲,你把失蹤的人員名冊、賬簿管住了,我就自在了。”陌生人在她頭頂上搖晃著蠟燭說。
紫竹說:“你下來吧,蠟燭油會燙著你。在夢幻酒吧那晚,我就打算把磷礦廠失蹤人員賬簿送到安全監(jiān)管部門去。你約我,去不成了?!?/p>
“是我接你到這里來了。好好管住那個賬簿。”陌生人不自覺的伸手放到紫竹手背上去了。
“……你把我接到這里來了?”紫竹的眼神繃緊了。她呆視著眼前的他。盡管不是呆視自己墻上晃動的燈光,她想自己也還是自由的,“我最好要走了?!彼蝗徽f。
陌生人說:“天還早呢。太陽還有三刻才出來,我再去點兩支蠟燭來?!?/p>
紫竹說著站了起來。“今晚很愉快,不過我應(yīng)該回家了?!蹦吧苏酒饋?,握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懷里。他只是摟著她。紫竹在他的懷里戰(zhàn)栗不已。他身上的氣味,其實就是她在夢幻酒吧熟悉的氣味。
“你真的會看手相嗎?”紫竹閉著眼睛,聲音好像是從遙遠地方飄來的聲音。陌生人像沒聽見一樣,只是緊緊地擁著她。“逼得我真緊!”紫竹喃喃道,她感覺自己越來越小了。
天亮了!當(dāng)紫竹發(fā)現(xiàn)太陽透過潔白的窗簾,正烤在自己病號服上,她抬頭一看,派出所那幾張英俊的臉龐出現(xiàn)在她前面。一個民警對紫竹說:“我們在一處廢棄的廠房后面一座墓地里找到你的。你家人報案,你從磷礦廠外出報賬,失蹤一星期。找到你時,你正在自言自語的睡夢中……好了,你現(xiàn)在醒來了,我們責(zé)任盡到了。去接電話吧,你們磷礦廠來的,打了好多次了。我們解釋,你正在治療中?,F(xiàn)在,你可以去接了,座機就在走廊那頭。也可能是安全監(jiān)督局打過來的?!?/p>
民警說完,向紫竹敬了一個禮,離開了病房。一個護士進來,喊道:“紫竹嗎?記住你是001號,神經(jīng)科。吃藥吧!”
紫竹望著護士,問道:“這是哪兒?什么神經(jīng)科!”
護士答道:“唉,吃了藥就好了??禳c!”
……
責(zé)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