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又是飄飄灑灑的細雨。在這樣一個孤獨的日子里,我愈發(fā)想念我的母親。2007年元月十七日。就在那天,我的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全家人的呼喚都不能將母親喚醒。
母親去世已經(jīng)十年了,我一直想寫點關(guān)于母親的文字,卻發(fā)現(xiàn)思緒散亂,不知從何寫起。正如詩人桑恒昌所說,“每當(dāng)我寫到母親,我的筆就跪著行走?!苯袢障肫穑寄畹耐纯嗑拖褚粔K冷卻的烙鐵,雖然壓在心頭,但漸漸失去了灼痛的熱度,淫雨瀟瀟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我哭著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已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親依稀的身影……
一
1921年,母親出生在安徽的一個小山村里,排行老末。
母親十四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去合肥讀書,嘗盡了世間冷暖,看遍了人間百態(tài)。1946年,母親從國立貴州大學(xué)土木工程建筑系畢業(yè)。聽母親說,當(dāng)時建筑系只有她一個女生。那時的母親水靈秀美,雙眼皮,大眼睛,烏黑的長發(fā)飄逸雙肩,走起路來,長發(fā)就驕傲地飄起來,飄綠了山水,飄出了萬種風(fēng)情,飄活了多少年輕小伙子心底蟄伏地愛情。眾多的追求者向她表達愛意,最終母親選擇了憨厚卻有著偉大靈魂的父親。
父親常常在茶飯之余,望著在廚房中忙碌的母親的身影,很“詭秘”地對我說:“多虧了我1944年的一次踏山涉水,從重慶顛簸了三天三夜到貴州,正是那幾天的春雨,才見到了這么俊俏的媳婦。”然后,他深深地吸一口氣,陷入那早已逝去的歲月的回憶中。
那時父親正在重慶國立中央大學(xué)建筑系讀書。大學(xué)四年級的父親英文出色,又被調(diào)去戰(zhàn)區(qū)給美國人當(dāng)翻譯。母親和父親第一次見面是在西南國立貴州大學(xué)。當(dāng)時正是抗戰(zhàn),父親身穿一襲軍裝。清癯消瘦的面龐,兩眼卻炯炯有神,言語斯文,身材高大英俊,一表人才。
初次相遇,父親激動惶惶,母親落落大方。媒妁之言把他們牽到一起。彼此一見鐘情。父親是國立中央大學(xué)的才子,母親是國立貴州大學(xué)端莊秀麗的大學(xué)生。見面寒暄,說不完的話語,道不完的情意。自那以后,他們就開始書信往來。父親的每封信都情感真摯,信的開頭都是“琳妹”,又充滿時代激情,很有氣勢。母親的每封信的最后都是寫上“您的琳妹”。
愛情來得那樣意外與突然。一向清高自負的父親,在不知不覺中就墜入母親向他張開的那張情網(wǎng)。熱戀之后,抗戰(zhàn)勝利,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父親母親結(jié)婚了。
父親母親一直珍藏著他們年輕時的結(jié)婚照,黑白的,浸漬了時間淡黃色的痕跡。照片上,母親穿著潔白的婚紗,烏黑油亮長發(fā)披肩,嘴角得意地向上翹起。父親幸福微笑,穿著正式的中山裝,留著分頭,憨厚而木訥地笑著。
那一段媒妁之言促成的婚姻,卻有著讓人羨慕的愛情。才子佳人,舉案齊眉。母親懂得父親,超過他自己。在每一個面臨抉擇的十字路口,總是母親先站起出來,替父親選擇方向?;楹?,父親無論是教書還是在部隊工作,或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從事技術(shù)工作,從戰(zhàn)火紛紛年代到和平時代,他們一路輾轉(zhuǎn)南下,母親除工作外,把自己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父親和那個家庭上,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撐起一家人的生活。此后,風(fēng)雨兼程幾十年,他們真的再未分開,鶼鰈情深,相濡以沫,伉儷恩愛一生。
二
母親的一生充滿了勞累與辛酸。歷經(jīng)的苦難難以計數(shù),尤其是在文革中父親被打成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歲月。那時父親被關(guān)在牛棚,被拉去批斗,家中時常有些“革命青年”光顧。家也被抄了。但不管環(huán)境怎樣變,母親對父親的愛一如既往,從沒有和父親分開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酸甜苦辣、吵吵鬧鬧,一起生活六十多年,已經(jīng)融為一體,彼此相愛一輩子,患難夫妻六十年。
如今,母親的離去無疑是對父親的沉重打擊。母親彌留之際,父親就像孩子一樣撲在母親的身上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母親。母親一別,就是陰陽永隔。沒能實現(xiàn)自己與父親相伴到老的誓言,帶著對父親無限的牽掛,永遠地離開父親。
母親走了,父親的世界在頃刻間坍塌,人在一夜之間更加蒼老。正如“夕陽啊,你明天落的時候,稍微快一點吧,你的殘光刺得我心痛,你既不肯不去,你就快點去罷,一線的光明刺得我心痛?!边@是父親寫給母親的情詩,也是母親珍愛一生的詩。
正是因為有了母親的愛與信任,父親盡管陷入自身難保的境地,但他始終堅信:黨和組織會對他作正確的歷史評論。父親度過了那段最黑暗的歲月,打倒“四人幫”后,父親平反了,并作為第一批高級知識分子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再次受到黨組織的信任與重用,武漢市規(guī)劃局黨委授予他一支筆。凡重大建設(shè),規(guī)劃項目必須得到他的審批才可立項、建設(shè)。他當(dāng)選了武漢市人大代表、市政協(xié)委員,多次被評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2002年,他被湖北省土木建筑學(xué)會授予從事土木建設(shè)工程工作五十年專家和終身會員榮譽,直到七十歲才從第一線退居二線。
父親不管經(jīng)受了多少苦難,付出了多少心血,蒙受了多少冤屈,承擔(dān)了多少離別,他都毫無怨氣。他只是希望得到別人的理解和尊重。他的毅力與勇氣,都來自母親深深的愛與包容、理解。
三
今年是母親去世十周年。這十年,我年年想、節(jié)節(jié)想、日日想。清晨,一炷香,一盂粥,一碟水果,供奉在母親的遺像前。那天我打開一只皮箱,里面疊著整整一箱父親和母親相識六十多年來的來往信件。微微發(fā)黃的信紙見證著他們真摯不朽的愛情,訴說著他們動人的故事——六十年的婚姻、共同信仰、堅守信念、永不放棄。
人們常說,父愛如山,母愛似水。母親的愛如春天里飄灑的小雨,如青石中流出的甘泉,滋潤萬物,細微周到。
母親一共生了七個兒女,只留下了六個。我大姐兩歲的時候因肺炎病死,這是母親一生的痛。為了我們六個兒女,母親操勞了一輩子,其中的苦與痛,傷與悲難以用語言表達。尤其是在文革那段最灰暗的日子里,我父親被打倒,關(guān)在牛棚,不斷地被批斗,家也被抄了。我們子女也受到影響,不能繼續(xù)升學(xué),先后上山下鄉(xiāng)。我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大西北,姐姐下鄉(xiāng)。我16歲去了蒲圻羊樓洞茶場五七干校。我胸懷壯志奔赴廣闊天地,并沒有太多的惆悵。那天母親送我到火車站,火車開動那一剎那,我一下子豪情散去,淚流滿面……
母親流淚不停揮舞雙手向我告別。我知道那天的火車是從母親的心上隆隆馳過的。生活的路漫長而艱辛,在這條路上,母親一直拉著我們的手,不屈地前行,直至走出一條屬于我們兄妹自己的路。
幾年過去了,她的孩子們逐漸走出了她的視線。我們兄妹六人成家立業(yè),生男育女。她心中裝著兒女這一代,還裝著孫子孫女這一代。她一輩子的生活目標(biāo)就是為兒女排憂解難。母親的腰板彎了,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流年似水,我們何嘗不是依靠母親給予的力量在生活,她的單純、善良、樂觀、憂傷、淳樸時時都在影響著我們。我們兄妹六人依賴于母親而活著,像蒜苗依賴一棵蒜。當(dāng)我們到了被人估價的時候,母親她已被我們吸收空了。
沒有萬貫財富,是一無所有的母親。她奉獻的是滿腔滿懷恒溫不冷的心血供我們吮咂!
母親,我的老媽媽!我無法寬恕我當(dāng)年竟是那么不知道心痛您,體恤您。我以為母親就應(yīng)該那樣任勞任怨,我以為母親天生就是那樣一個忙碌不停而又不覺得累的女人。我以為母親是累不垮的。其實母親累垮過很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們做夢的時候,幾回回母親癱軟在床上,暗暗恐懼于死神找到她的頭上。但第二天她總會連她自己也不可思議地掙扎著起來,又去上班。
母親常對我們說:“媽是不會累的,只要你們兒女平安,再苦再累,我都不會倒下,這是你們的福分?!蔽覀儾挥X得什么是福分,都相信母親是不會垮的,生活對母親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與愛。
四
前不久我從電視中看見母魚產(chǎn)子,小魚孵出。想不到它們竟是靠噬食它們的母親而長大的。母魚痛楚的翻滾著,扭動著,瞪大它的眼睛,張開它的嘴和它的腮,攪得水中一片紅,卻不逃生。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殘骸……
我的心當(dāng)時受到極強的刺激。我瞬間聯(lián)想到長大成人的我和我的母親。聯(lián)想到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貧困之中和仍在貧困之中的堅韌頑強地撫養(yǎng)子女的母親們。她們一無所有,她們平凡,普通默默無聞。最出色的品德乃是堅忍。除了她們自己的堅忍,她們無所傍靠。然而她們也許是最對得起他們兒女的母親!因為她們奉獻的是他們自己。想一想那種類乎本能的奉獻真令我心酸。而在他們的生命之后不乏好兒女,這是人類最最美好的持久?。?/p>
母愛是世界上最無怨無悔的一種愛。母愛使我的心靈常常受到震蕩式的感動。母愛又是極具韌性的,它的強韌程度可以超過自然界的任何一種物質(zhì),有時甚至是無限的。
每當(dāng)我想母親,我就會不知不覺來到學(xué)校老圖書館。
很多人不知道,學(xué)校的老圖書館是母親參與設(shè)計的,那時母親在武漢建筑設(shè)計院任高級工程師。老圖書館的建成浸入了母親的心血。學(xué)校新圖書館建成后,我曾拿照片給她看,并告訴她美麗大方的新館也是武漢建筑設(shè)計院設(shè)計的,而且主要設(shè)計者之一是她曾經(jīng)的學(xué)生。母親欣慰地笑了,宛如綻開的梅花,唯一遺憾的是由于母親長期病痛在身,沒能親自來看過去的舊館和如今的新館。
母親謝世的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短的一夜。我做了一個夢。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母親坐在椅子上,牽著我的手,我的眼睛尋著她指的方向辨別北斗星,一只只蝴蝶環(huán)繞在我身邊,抬起我和母親一起飛行,漸漸消失。醒來的時候,我的右眼皮重重跳了一下,姐姐的電話來了,她哭著說,母親去世了,快點回來吧。
窗外大雪紛飛,雪花打濕了我的眼睛,寒風(fēng)吹走了我的希望,等我心急如焚趕到家時,母親已安靜地閉上眼睛。送別母親的時候,我沒哭。當(dāng)紙錢燃盡,墓碑立起時,我雙膝跪在泥濘的土地上,久久沒有動,趴在地上聽著母親的呼喚聲。
我聽到了,其實,我早就聽到了,現(xiàn)在還仍然記得。她說,兒女呀,挺起腰板做人吧,母親在遠方會保佑你們的。
這么多年,我一直沿著母親鋪設(shè)的路走著,義無反顧,以慰她的在天之靈。
今夜,春雨紛紛,內(nèi)心深處的思念情結(jié)一層層積聚,把我從沉睡中喚醒,讓我用心靈,用生命呼喚著她,踏踏實實響響亮亮地喊一聲媽,借此紀念逝去十周年的母親,也平靜自己浮躁的心。
(作者介紹:劉愛玉,湖北大學(xué)圖書館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