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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夢令

      2017-04-10 17:54:48楊鎣瑩
      草原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楊鎣瑩

      尼斯的冬天比巴黎暖和得多,可這份暖和也像是隔著火爐暖暖手,遙遙的一片光,是太陽與地面的距離,給人一份暖融融的假象,走在英國大道上,仍覺得有涼風(fēng)灌進(jìn)衣袖領(lǐng)口。這里的鴿子同巴黎的一樣肥碩,搖搖擺擺地行走,像以懶惰著稱的法國人一樣,透著一點(diǎn)拖沓,在午后飛過老城區(qū)錯落的房頂上空,陽光的照射下,在地上、墻上投下一抹流動著的小小的陰影。

      第一次來尼斯,申愛深是與一個臺灣女孩來的。她們在巴黎的同一所大學(xué)讀書,但并不是讀同一個系。愛深讀法國文學(xué),安娜讀法語語言學(xué)。如果不是在辦理入學(xué)手續(xù)的時候,她們在為留學(xué)生專門開辟的辦事處一起排隊等候,可能真的很難碰得到對方了。安娜個子不高,膚色是深小麥色,更顯得發(fā)色烏黑,顴骨有些高,兩片厚嘴唇凸顯了下頜的細(xì)窄。愛深初次看見安娜的時候,以為她是來自東南亞的女孩子,便用法語和她對話。她也沒有拒絕,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打發(fā)了一個多鐘頭的等候時間,竟然誰都沒有提起國籍之類的事。和安娜再一次見面,是因為愛深輔修了一節(jié)關(guān)于法語語言研究的課程,當(dāng)她們各自按流程自我介紹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大家同宗同族,都是中國人。

      那一次同安娜的旅行,阿維尼翁是第一站,尼斯是最后一站,從里昂車站趕了早班的火車南下,臨近七月,南法的大太陽越發(fā)見了威力,將近六個鐘頭之后,她們下了火車,等拖著行李箱輾轉(zhuǎn)找到預(yù)訂的旅館時,早已經(jīng)渾身大汗淋漓了。說是要去見見薰衣草田,可惜來得早了,總要再過半個月才會見到那種明信片里一片紫色汪洋的景致,想要去看看凡·高畫活了的向日葵吧,它們又都已經(jīng)過了繁盛的最佳觀賞期。愛深倒是覺得這份青黃不接無所謂,安娜倒是忍不住連連嘆息,畢竟她剛踏上這片以浪漫著稱的國度不久,作為交換生一年之后就要回臺北了。愛深安慰安娜不如轉(zhuǎn)去阿爾勒,看看凡·高度過最后生命時刻的精神病院和那個因畫作出名的咖啡館,用這彌補(bǔ)下青黃不接的遺憾。

      此刻眼前仍是冬日的尼斯,愛深坐在海灘上,陽光照亮了鞋尖,眼前水面耀眼,身邊早就沒有了愛笑的安娜。事實上,在那次的結(jié)伴同游之后,兩個人便像是商量好的一樣自動斷了聯(lián)系,而那學(xué)期的課程在遞交了三十多頁論文之后圓滿結(jié)束,愛深也沒有再走進(jìn)語言學(xué)系的大門。想起安娜,并沒有讓愛深覺得難過,事實上,太多的人都和安娜一樣,風(fēng)一樣走進(jìn)來,也像風(fēng)一樣吹過去,突然就來了,突然又消失了,只在記憶里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像,連惆悵都談不上。

      一只薩摩耶扭著肥墩墩的屁股跑過去,幾個小孩子嬉笑著追在后面,愛深瞇著眼睛看,身子在那里一動不動,頭腦卻漸漸從眼前的一切抽離。她也快要離開這個國家了,似乎該給這幾年做個小結(jié),她本想把這種總結(jié)放在羅馬那座永恒之城。在無論什么都要得出個意義的她看來,開始如果糊里糊涂,收尾的時候就必須要來點(diǎn)什么象征性,才好去彌補(bǔ)這種先天不足,她是阿Q,最后那個圓不想有個難看的尾巴,否則她的小世界里只看得見那個尾巴的難堪,這真是不好受,自己受著苦,別人還不知道??上r間的倉促,雜事的繁多,讓她的重返羅馬之行一再擱置,這個尾巴看來是要留下了,尼斯對她而言不過是個亡羊補(bǔ)牢的選擇。她是個演員,只不過是演給自己看。她不是個病人,只是在這個充斥病人的世界里,她的癥狀表現(xiàn)得明顯一點(diǎn)。

      故地重游雖然沒有太大的驚喜,但也沒有太大的風(fēng)險。在滿足所謂旅行帶來的虛榮心同時,又能兼顧安全感,對于愛深而言真是最好的調(diào)和。她打算多拍點(diǎn)照片,以此裝飾下博客上的空洞,再寫篇可有可無的文字,矯情的落幾滴痛淚在這個行將離開的國度,沒準(zhǔn)以后想起來才真叫浪漫呢。

      申愛深,頂著“愛之深切”的名字,她的父母決定離婚的時候,忘記把這個象征當(dāng)年他們高尚愛情的名字一并注銷。她頂著這個充滿批判現(xiàn)實主義又頗具諷刺意味的名字,跟著母親過起了相伴相依的日子。后來父親有幾次陷入愛情的軼聞傳進(jìn)了她和母親的耳朵,她母親先是氣憤,又聽說那些年輕的女人不過玩玩游戲而已,都是一走了之的結(jié)局,她又變得快樂。在愛深看來,母親還很漂亮的,并非沒有追求者,但母親似乎對婚姻灰了心,只想看著繼續(xù)馳騁愛情疆場的父親不斷地出洋相,看戲竟然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這份不痛不癢夾雜一些言說不出的折磨和幾多的心有不甘,那是隨著時間越拖越沉重的癌,是內(nèi)傷。

      在愛深從小到大的記憶里親眼目睹許多場的爭吵,男人、女人們面紅耳赤,口沫橫飛,撕扯扭打,拳腳相向。惡狠狠的詛咒,摻雜唾液、眼淚、血液等體液的交換,這是一場必要的儀式??蓯凵畹母改阜珠_前根本沒有過這些,愛深不明白,一直糊涂著,又不敢問。

      她曾經(jīng)有過被拋在小姨家五年整的經(jīng)歷。母親和父親那時候剛分開,一天清晨,母親帶著她坐著二路公交車過了江。那是個寒冷的深秋早晨,風(fēng)裹起地上落葉,她踉蹌地跟著快步前行的母親,進(jìn)了小姨家的小區(qū)。小區(qū)很陳舊,準(zhǔn)備過冬的煤塊堆在大院里的一角,上面蓋著破舊的席子。小姨家就在靠近這堆煤的那個黑洞洞的單元門。

      愛深很聽話地坐在椅子上,廚房間里的母親和小姨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傳過來并不真切,她蕩著腿攪和著屋子里浮起的灰塵,像是盡力回避這些聲音傳入耳朵。那些聲音從廚房半掩著的門溢出,四散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撞著墻壁從而折向其他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朝著她漫過來。時間似乎過了很久,母親和小姨兩個人表情嚴(yán)肅的從廚房間走過來,母親俯下身子,對愛深說:“你要乖乖的在這里,我和你小姨說了,讓她看管你一段日子,媽要去外地掙錢?!睈凵盥犃耍皇亲?,面無表情。小姨在一旁嘆了口氣說:“和她爸還真像,申家人都一杠子打不出個屁來,都是屬茶壺的,嘴兒小,肚大,心眼兒全都擱在肚子里?!蹦赣H沒說別的話,在愛深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前腳已經(jīng)踏出門檻了。關(guān)于沒來得及說“再見”這樣的話顯然是她日后的杜撰,因為她家里根本沒這個習(xí)慣。在關(guān)門聲之后,愛深扭著頭直愣愣地看著母親的身影漸漸被那堆黑黑的煤塊蓋過去,她還是沒想好該說點(diǎn)什么話。

      那幾年過得很快,因為愛深沒記得幾件事,但又過得極慢,因為她怕黑,房間的那扇窗子又透不進(jìn)月光,外面駛過車輛的光在屋頂上劃過一道明亮的弧線,隨即一片黑,每一個夜晚都極其難熬的被拉長。她很怕秋天,很怕坐二路車,很怕過江,甚至很排斥有水流經(jīng)的城市,可似乎她命里偏要與水有牽連,不管是津城,還是巴黎,總有一條江水穿城而過,她宿命式的總是要從這岸到那岸,不管是坐車、行走、乘地鐵,于是每一次她都會有些焦慮。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斑斑駁駁留下的鋼鐵橋的剪影從她的臉上劃過,映在眼睛里忽明忽暗,她發(fā)覺自己一直在類似童年被拋棄的路上來回折騰———從兒時到現(xiàn)在,從國內(nèi)到國外。她在不斷地成長,那場過往也在不斷地成長。別的都漸漸模糊記不得了,那個秋天里二路車過江的時刻反倒越來越清晰。

      愛深不漂亮,她的朋友杜茗卻是個人見人愛的姑娘。單就五官,杜茗絕非第一眼美女,也算不得溫柔,甚至有點(diǎn)過于敏感和愛好極致的毛病,可她周身的磁場就是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富人家的孩子呢?自然什么都是后知后覺,還經(jīng)常好心辦錯事。愛深雖然在法國讀書,可同杜茗的生活是兩回事。在愛深的眼里,生活少有浪漫,而在杜茗的眼里,生活本身就是藝術(shù)。愛深的個人時間都是在打工和琢磨怎么省錢里度過,杜茗則是在犯愁看話劇還是看芭蕾,因為時間總是不巧地撞上了。愛深與愛情沒怎么搭過線,卻做了杜茗的情感咨詢師。愛深那些從未實戰(zhàn)過的想法,就在一鍋一鍋的心靈雞湯里,幫著杜茗構(gòu)建烏托邦。

      “我想有人喜歡上了我?!边@一副頗不以為然的口氣,杜茗的開場白沒有變過。

      愛深沒有說話,遞上去一個等待下文的眼神。

      “你知道陳愷這個人吧?就是筆名窮途非末路的人。前段書展上碰見了,聊了幾句,他的新武俠系列賣得不錯,有幾家公司都看上了。”杜茗說著從手袋里拿出兩本書,“這是新出來的兩本,你先讀讀,別一直扎到翻譯里?!?/p>

      杜茗是山谷里的風(fēng),愛深是深潭里的水。風(fēng)來無影去無蹤,水則只能沉靜,風(fēng)吹過時偶有回旋。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愛深忙著在津城找住處,杜茗之前說好過來幫忙,卻沒有現(xiàn)身,只打過一次電話問愛深的新地址。等愛深再次見到杜茗,她帶著一只大拉桿箱出現(xiàn)在樓門口。

      “什么東西這么沉?”愛深問。

      “都是給你的新窩準(zhǔn)備的。”杜茗邊笑著邊把箱子推進(jìn)來。

      愛深打開,里面鍋碗瓢盆、桌布簾子乃至各種小掛件一應(yīng)俱全。

      “把你帶回來的那些舊東西都換換吧。新生活,新開始!”

      愛深看著杜茗在桌子上羅列著帶來的東西,她總是這樣,做事之前從來不會詢問,我行我素,可又很黏人。她家的條件好,所以買什么和扔什么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愛深喜歡杜茗,只是偶爾在心里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恨與討厭了,也說不清是針對誰。

      “那個窮途非末路后來聯(lián)系你了嗎?”

      “第二天一大早就發(fā)短信說:親,想你了。”杜茗沒有轉(zhuǎn)身,仍背對著愛深整理那些從新瓷器上卸下的包裝硬紙。

      “親?真像淘寶賣家?!?/p>

      杜茗側(cè)著臉撇撇嘴說:“大我五六七八歲,大我三歲我都嫌大了?!?/p>

      “那你怎么回的?”

      “有一搭,沒一搭?!?/p>

      “就怕你這有一搭沒一搭的,過段時間再把自己搭進(jìn)去?!?/p>

      愛深知道這個陳愷是誰?當(dāng)然這種“知道”只是停留搜索引擎上的幾段話和幾張照片。他是個新捧出的網(wǎng)絡(luò)寫手,多重的職業(yè)經(jīng)歷加上源于大山成長的粗闊線條,近乎于嗆人的山野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不容爭辯的侵略性,所向披靡。這與那些每天你儂我儂,喝咖啡,玩微信的人來說是有著某種顛覆性和隨之而來的吸引力的。山溝溝里的每一株草,他都能講出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男人女人到了他筆下失掉了所有的社會身份,只是生存本身的某種附著物,至于這之上的情感都該被不屑一顧的忽略。

      文字背后的陳愷,到底有著怎樣的人生際遇,杜茗似乎并沒有想過。這卻引起了愛深的好奇心。她曾同陳愷一樣沉在貧窮和孤寂里。從那天晚上杜茗離開之后,她開始關(guān)注陳愷,開始讀他的小說。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愛深讀著陳愷的文字,像是隔著千山萬水看見了又一個自己,不過是換掉了名姓,換掉了性別,另一個自己在崇山峻嶺里生活,在河水里電魚,在稻田里插秧,菜場里賣菜,推著自行車賣棒冰,給人扛過水,鐮刀一錯手差點(diǎn)割掉了小手指……這些過往在他的武俠小說里轉(zhuǎn)變?yōu)橐粋€個在低微卑賤里成長著的高手,在崇山峻嶺和原始森林間奔跑,在正邪各派間廝殺爭斗。沒來由得,那個沒見過真人的“窮途非末路”反倒比眼前的杜茗讓愛深覺得真實。

      杜茗是幸福的,也是幸運(yùn)的。幸福到她根本就不該有傷心,幸運(yùn)到她根本就不該再向上天有什么祈望。這個念頭在愛深的頭腦里清晰閃過的時候,讓她感覺到一種舒暢,隨即又是一番恐懼。她,申愛深,該是善良的,無助的,溫和的,柔軟的,從不苛求的。

      當(dāng)杜茗和陳愷約好見面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了,陳愷帶著新書到津城做簽售。那天清早,杜茗開車先到了愛深家的樓下,不由分說便帶著她去機(jī)場接機(jī)。愛深轉(zhuǎn)眼看著車窗外由青灰轉(zhuǎn)為淡青的天空,一些光如水一樣揉搓在里面,想要滴出來。車子轉(zhuǎn)彎的時候,愛深注意到后面的座位上放著“王記早餐”字樣的紙袋。

      “給他的?”愛深抬起下巴側(cè)著臉示意。

      杜茗點(diǎn)點(diǎn)頭邊打方向盤,“早班的飛機(jī)要早早起來,機(jī)上的東西又難吃?!?/p>

      “你這種習(xí)慣特別容易招人誤會?!?/p>

      杜茗喜歡用自己那一套對待他人,比如她會關(guān)注天氣,提醒人加減衣物;她會記得熟悉的人喜歡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倘若碰見人家喜歡的小物件,看見合適就買來送給人家。這樣帶來的麻煩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當(dāng)陳愷拉著一只拉桿箱出現(xiàn)的時候,杜茗笑著朝他搖了搖手。

      “好在沒有晚點(diǎn),飛行時一直擔(dān)心?!标悙鸬牡谝痪湓捵寪凵钣行┮馔?。這樣的開場白有意無意地透露著他與杜茗之間熟悉。

      沒等愛深多想,陳愷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對她伸出手,“你就是申小姐吧?幸會?!?/p>

      愛深伸出手,感覺陳愷握手力度適中,她看著那張相貌平平的長方臉,倒是看不出多少歷經(jīng)磨難的苦相,眉頭間的川字紋,眼尾在笑著時候堆起的幾條皺紋,顴骨硌開了臉部的線條,嘴唇寬且厚,揉進(jìn)了一些被時間流逝砸碎的火星子,中和了一點(diǎn)他面部輪廓的剛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看過他的文字,還是因為經(jīng)歷里有著相似的苦味,愛深在心里覺得她同陳愷是熟悉的,而身邊站著的杜茗,鵝蛋臉露在長長的大卷發(fā)里,那雙總像是隔著水霧蒸騰一樣的眼睛,讓她看人的眼神多了一些云里霧里的神秘,優(yōu)雅而不造作,卻是另一個星球的來客。

      離開機(jī)場的路上,陳愷一直侃侃而談,講一些逗笑的事,也不知道是真的發(fā)生過,還是他的杜撰。簽售會定在了人民路的學(xué)人書店,杜茗公司有事先行離開,愛深則在一旁看著一群記者圍著陳愷問東問西。

      這種忙碌的場景,愛深跟著杜茗看過很多次了,杜茗在法國進(jìn)修了兩年法國文學(xué)就提前回國,在愛深眼里,她是那種生活上力求精致,事業(yè)上卻沒有多少野心的女人,回來之后就去了她舅舅的文化公司上班。愛深在杜茗回國后又在巴黎讀成了女博士,一心想著回國之后能有個用武之地,可現(xiàn)實總是差了幾個拍子,暫時進(jìn)不了高校,只能在一家翻譯公司安身。

      “喏,來杯咖啡怎么樣?”

      陳愷不知道什么時候從人群里突圍出來,拉著愛深的手臂朝休息室走去。

      “我以前不喜歡咖啡,嫌它太苦,加多少糖都蓋不住苦味兒。”陳愷說著遞給愛深一杯咖啡。

      “現(xiàn)在喜歡了?”

      “喜歡倒也說不上,都是這些年強(qiáng)加的習(xí)慣?!?/p>

      愛深看著陳愷足足向自己那杯咖啡里加了兩包糖,想起杜茗說過糖是破壞掉咖啡香氣的元兇的話突然笑了。

      “我知道你為什么笑?!标悙鹂粗鴲凵??!岸跑缓群诳Х龋淦淞考右稽c(diǎn)點(diǎn)牛奶而已。”

      愛深看著自己這杯黑咖啡,“其實我也喜歡吃甜的,吃菜也是,她們都說我不像北方人。”愛深的眼睛轉(zhuǎn)去看休息室外的售書大廳,門外已經(jīng)人頭攢動了。

      陳愷看了下手表,“還有一刻鐘就開始了?!?/p>

      愛深轉(zhuǎn)過頭,看著陳愷一大口喝掉咖啡,繼而起身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那杯咖啡的作用,那天上午的愛深感覺精神特別好。簽售會場面很熱鬧,陳愷的粉絲把整個書店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愛深從休息室的玻璃窗向外望去,陳愷挺拔高大的白色身影和愛深腦子里勾勒的吃過苦、受過罪的影像顯然格格不入。她在想,這是不是上天對苦命人的眷顧?苦盡才能甘來,如今加之杜茗的出現(xiàn),會不會又是另一番佳話的書寫?她對陳愷這種無端的親近感,讓她很想走進(jìn)人群,像那些粉絲一樣圍在他的身邊,但似乎又沒有足夠的理由讓她能夠這么做,還要做得坦然,這才是最要命的。想起杜茗,愛深又有些失落,她搖搖頭,本不應(yīng)該這樣。

      她走出休息室,繞著書店外圈走了走,大幅的海報從屋頂垂下,刮擦著她的頭發(fā),香水味兒、煙草味兒,還有輕微的汗味兒浮在她的周圍。突然,一些談話飄進(jìn)她的耳朵里,她確信聽見有人在問候陳愷的妻兒。陳愷一手握著那個記者的手,另一只手很有力地拍著那人的肩膀,期間還有幾句耳語。愛深轉(zhuǎn)過身,覺得頭皮一陣麻酥酥的,之前那些味道和話語聲瞬間隱遁不見了。不管怎樣,這是個危險信號。她忽然翻出手機(jī),想給杜茗打個電話,卻看見杜茗想邀幾個人一起吃飯的留言。愛深拿著手機(jī),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復(fù),轉(zhuǎn)身看著外面,陳愷早已經(jīng)被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學(xué)生圍住,而那個媒體記者已經(jīng)不知道哪里去了。

      杜茗在簽售結(jié)束半小時后開著她那輛寶馬來了學(xué)人書店,陳愷看見車子剛轉(zhuǎn)進(jìn)來,就從人群里閃出,走到書店外面去了。他打開車門,兩個人靠著車子說著話。在某一個瞬間,愛深覺得兩個人很像一對情侶,彼此眼神的交流,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流露出一種默契,這讓愛深覺得有些刺痛,顯然在這次見面之前兩人的交流不會少。杜茗知道這些么?以她對杜茗的了解看樣子應(yīng)該不知道。

      這餐飯愛深吃得并不輕松,陳愷帶來了曾在雜志社一起供職的朋友錢昆,吃飯的餐廳坐落在津城老城區(qū)的一棟舊式洋樓里。愛深不用問,也知道這地方一定是杜茗找的。道路兩旁的梧桐樹郁郁蔥蔥,兩側(cè)的舊式洋房掩映在桃李之間,法國人修建的公園里種著月季、薔薇和梔子。因為是單行道,車子開不進(jìn)來。于是杜茗把車停在一旁,四個人趁著好陽光,在這樣復(fù)古懷舊氣息濃郁的街巷里走走。陳愷和錢昆聊著,錢昆拿著相機(jī)給大家拍照,給那些舊洋樓拍照,給梧桐和老式馬車拍照。杜茗拉著愛深走著,看著陳愷兩個人,微笑卻沒有說什么。

      一應(yīng)所有的菜式都是杜茗選定的,她是為盡地主之誼,還是對陳愷多少有些好感,這界線并不明朗。身著青灰長衫的服務(wù)生穿著布鞋走路聲音很輕,來來回回之間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杯盤碗盞。大廳一角的留聲機(jī)上轉(zhuǎn)著黑膠唱片,放著姚莉的《玫瑰玫瑰我愛你》,陽光從絳色天鵝絨帷幔綴著的白色窗紗下氤氳進(jìn)來,在黃棕色的地板上烙下窗欞斑駁的黑影子,一切似乎都圍繞著某種遙遠(yuǎn)的情緒在醞釀,連吃飯的客人們都刻意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不忍去毀掉這份靜心搭建的“民國氣息”。

      陳愷到底還是留著一些過去的痕跡,很細(xì)微,如同他面頰上的胎毛,平時倒看不出,迎著光卻看得清晰了。他一直在努力地克制著什么,又一直在努力地接受著什么,愛深一時說不清,但是很顯然旁邊坐著的錢昆在盡力讓自己成為某種意義上空氣般的存在。

      錢昆四十歲上下,個子不高,在進(jìn)入雜志社之前做過小學(xué)教員,閑暇時間寫寫詩,后來因為同一個女教師的曖昧關(guān)系在小學(xué)里待不下去了,索性帶著女教師離開了家鄉(xiāng)去外地謀生。幾年的辛苦下來,工作算是穩(wěn)定了,自己的作品也略有點(diǎn)反響。四年前陳愷去了他們雜志社里做編輯,這之后就是兄弟般的情誼了。這些話從陳愷嘴里不乏深情地說出來,他也只是憨憨地笑了兩聲。幾杯酒之后,沉默寡言的錢昆話多起來,言談多半是講講生活的無奈,講講他同那女人之間短暫的溫情,講講這之后兩次糟糕的婚姻。只是這些悲傷的事情經(jīng)他溫厚的嗓音一裹,少了些擲地有聲的刺耳。這樣的場合里,陳愷和杜茗的對話退到了其次,這是很有趣的現(xiàn)象,愛深對于兩個人此時的默契忽然生出惘惘的不安。錢昆的敘述夾雜他的咳嗽,夾雜十多支香煙的燃燒,夾雜他氣管不好而粗重的呼吸聲,有那么一瞬間,愛深看著他就像在看一位行將不久于世的老人,因為他的溫厚里面分明有一種被風(fēng)蝕水浸之后行將坍塌的危機(jī),不合時宜就這么出現(xiàn)在此處,并成為談話的主角。愛深甚至不知道他會不會在下一陣咳嗽之后,或者在下一段講述中斷之后突然就不見了,當(dāng)然,這是一種可笑的錯覺,但這樣一個人能夠成為陳愷的朋友,愛深不自覺地想要多些留意。都說朋友是自己的一面鏡子,那么在錢昆這面鏡子里照出的會是陳愷怎樣的影像?在想著這些的時候,她看見杜茗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咖啡杯的小耳,小口地抿了一下。愛深想起了上午陳愷喝咖啡的一氣呵成。

      在送陳愷回賓館的路上,酒醉的錢昆早就在車?yán)锘枞凰?,愛深的家恰巧在途中,她說要先回家,杜茗和陳愷兩個人也沒有異議,臨近了愛深所住小區(qū)的巷子口,杜茗說晚上要一起吃晚飯的提議,愛深只說到時候再定,看著陳愷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下了車。

      整個午后,愛深都蜷坐在窗子旁,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好像被塞得滿滿的。她很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卻又怕這個舉動無異于打開潘多拉的盒子,何況這份迫切來地也多半有些蹊蹺,竟然少了“杜茗”這味元素。她不得不承認(rèn)她對于陳愷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有了些別的、無關(guān)乎杜茗而生出的感受,那是屬于她對陳愷的,不管是想象里的那個在大山里較勁的男人,還是現(xiàn)實里這個衣著得體的新晉作家,甚至不管這個人是單身還是……愛深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任由明媚的陽光刮著她的眼皮跟著暈眩。

      杜茗決定和陳愷戀愛了。當(dāng)杜茗莞爾一笑說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愛深覺得心里一緊,血液上涌,有些站立不穩(wěn)。

      “太快了吧?!彼龑Χ跑f?!疤珎}促好么?你們兩個見面的小時數(shù)用手指都數(shù)得過來吧?”她的聲音有些空靈,每一個字符如同敲打著脆薄的瓷器,從遙遠(yuǎn)的什么地方傳過來,那么脆薄的瓷器,不過是心房心室那幾層薄薄的膜。

      “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短的事。”杜茗用右手習(xí)慣性地捋了捋頭發(fā),那一頭巧克力色的大卷發(fā)在陽光下每一根都無比的柔軟,像要融化掉?!坝行r候我還真是相信緣分這回事。”

      “緣分?”愛深說著,突然再也不能吐出一個字,覺得有什么哽在咽喉里。她想說,緣分這東西是世上最無恥的借口,是最無賴的字眼,是最巧言令色的人造出的詞。她想說,杜茗,陳愷和你就不是一種人,你不知道嗎?她想說,杜茗,你了解他是怎么活過來的嗎?你一定不知道,鐮刀沒有割著你的手指,你怎么會疼?她想說,杜茗,你不知道,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嗎?

      杜茗看著愛深沒有答話,以為她是覺得驚奇,畢竟這個決定看來突兀,便不好意思的解釋,說這些天來他們之間一直短信電話不斷,一個電話打三四個小時。她的文化公司也想簽下陳愷的下一部作品,可能的話這個策劃公司會交給她做。

      “陳愷這個人你也覺得不錯,是吧?”杜茗用詢問的神情看著愛深。

      愛深沒有迎著杜茗的眼神,而是轉(zhuǎn)去一旁?!斑@個———我第一次見他,不好下什么判斷。”

      從那天之后她刻意回避了同杜茗的幾次見面,因為那幾次飯局都與陳愷有關(guān)。陳愷歸期已定,愛深忙接下了一個翻譯的任務(wù)飛去西安。時過境遷之后,每次愛深想起飛去西安這件事,她都忍不住苦笑。都說世界大,都說人有僥幸,她是為了營造錯過真相的可能,卻與真相近了一層而不自知。她到底算不算杜茗的急先鋒?是不是萬事皆有天定?她現(xiàn)在的糊涂也不比那時候的少。

      西安是她一直喜歡的城市,也許同那份未曾觸手可及的古老,或者是那些神話傳說,或者是大唐絕唱般的盛世,再或者只是因為高中的時候看過一個關(guān)于法門寺三生三世的愛情故事,反正沒來由得,她把什么關(guān)于陜西的都放進(jìn)西安這座城里,不管什么地理劃分,也不管什么朝代更迭。那是一個巨大的磁場,吸引著周遭或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幻想。愛深本想錯開陳愷離津的日期,就此回避他同杜茗兩個人的親密,也回避她對杜茗的隱瞞。那根刺也許壓根就沒有,是她申愛深自己聽錯了。她安慰著自己,在飛機(jī)上吐了好幾口氣,空姐還以為她是暈機(jī)不舒服前來詢問,這一問不要緊,哪知道前面座位坐的恰好就是錢昆,而此刻他循聲轉(zhuǎn)過頭。

      “嘿,真是你,聽著聲音像?!?/p>

      愛深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擠出略帶詫異的微笑表情作為回應(yīng),心里卻想著世界真是太小了。

      “世界真小。”錢昆微笑著也這么說著。他穿著一件黑綠格子襯衫,臉上稍有倦容。

      “你怎么去西安?”愛深問。

      “去見一個老作家。”錢昆說著起身,轉(zhuǎn)過來對愛深旁邊的乘客提出了換座位的提議。

      接下來,錢昆講了很多他老家的事,無獨(dú)有偶,他也是生于西南。對于成長于北方的愛深來說,那是一片伴隨著傳奇和傳說的土地,四季花常開樹常綠,少數(shù)民族鮮艷的服飾和奇異的風(fēng)俗,是從A到Z與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某種糅雜。她又犯了忽略地域風(fēng)土的壞毛病,不過她喜歡聽故事,不一樣的故事,或者同一個故事由不同的人講述。任何的故事都有著不同的生長脈絡(luò),同人的指紋一樣,沒有雷同,白紙黑字寫下來也是沒用的。它們被用不同的嘴巴講出來的時候,都是那么的獨(dú)一無二,聲調(diào)的頓挫,情緒的冷暖,乃至講述者的表情都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所以愛深一直堅信,講出來的故事是活著的,書本上印著的無非是死掉的軀體標(biāo)本。

      錢昆說著,自然也說到了他與陳愷的交情,他說陳愷與他同命相憐,但比他理性,很多時候想得也比他周全??烧l都有少不更事的時候,現(xiàn)在的世故也是從前的無知累積的。他說看得出陳愷對杜茗動了情,這要是放在幾年前,陳愷一定比現(xiàn)在更主動,更不計較后果。陳愷一直是個忽略后果的人,要不是吃了不計后果的虧,何來現(xiàn)在這么多扯不清的麻煩事?

      錢昆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忽略掉了愛深作為杜茗朋友的事實,也怪那一餐飯上愛深沒怎么說話,衣著也樸素得多,這也讓錢昆誤以為她只是杜茗公司的一個小職員。錢昆到底是個懷揣浪漫的詩人,關(guān)于情感的,事無巨細(xì)皆被無限地放大,關(guān)于生活的,真實到可觸碰的反倒被縮小甚至忽略。他注意到了杜茗的優(yōu)雅和單純,注意到陳愷一舉一動的殷勤,注意到餐廳服務(wù)生腰間系著的白色圍裙上繡著“83”字樣,注意到大廳里垂花門的裝飾,注意到法式水晶燈因反射陽光而在天花板上投影的迷幻,而沉默的愛深似乎只是杜茗的影子而成為了餐桌上的盲點(diǎn)。除了這個不符合她本人卻又充滿愛意的名字之外,讓人很難記得住關(guān)于她的事。

      愛深敏感纖細(xì)的神經(jīng)察覺到了錢昆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杜茗的好感,他贊賞在津城的愉快也是在說杜茗的功勞,連著她從家里帶來的紅酒味道也極好。他說杜茗這個人很簡單,很容易相信別人,對人好。不像現(xiàn)在那些女孩子物質(zhì),當(dāng)然她也不缺那些東西。他說她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范本或者模板,“她應(yīng)該沒經(jīng)歷過什么磨難吧?連受苦都沒有過吧?”錢昆并沒有等待愛深回答的意思。“人生際遇真是說不清!”他對著面前的空氣空空地嘆了口氣?!坝械娜艘怀錾裁炊紲?zhǔn)備好了,什么都不缺了,不缺愛,不缺錢,只要每天呼吸著,每天三餐張嘴吃就夠了。我真愿意用十年的壽命換這樣的生活?!边@幾句話倒是深深地刺痛了愛深。她何嘗沒這么想過。她想起了杜茗為網(wǎng)絡(luò)上的一只流浪狗哭泣的模樣,她懂得杜茗的嬌弱卻陡然心生出一種厭惡。與她、陳愷、錢昆遭遇的不幸相比,杜茗那些淚水是有多廉價!

      原本想要輕松一點(diǎn)的旅程因為兩個人開始各自的回憶而有些沉默,對于命運(yùn)的詰問自古就有,沒有答案的才會被爭論了幾千年,如同愛情和死亡這兩個亙古以來只要有人活著就要被談?wù)摰脑掝}一樣。愛深覺得心里苦,想起痛失雙親的陳愷和出生就被拋棄的錢昆,覺得他們更苦。

      “陳愷二十出頭那幾年多虧了林秋紅,這小子比我幸運(yùn)多了,天生招姑娘喜歡?!卞X昆半是自言自語的這句話無異于給身邊的愛深丟了顆炸彈。愛深覺得一陣的暈眩,自己在一剎那有被炸得四分五裂的錯覺。

      “現(xiàn)在呢?”愛深聲音里的不平靜顯然還沒有讓沉浸在回憶里的錢昆緩過神。這一句疑問愛深說出來就后悔,可是分明這一字一字已經(jīng)是潑出去的水。

      錢昆嘆了口氣,“這都是年輕時候想的太少,期待也太少,他和林秋紅兩個人挨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可是現(xiàn)在呢?夫妻向來能共患難的多,一起享福的少。以前不想簡單也只得簡單,現(xiàn)在想不復(fù)雜都不可能。拖來拖去,像是你爭我奪吧,又說不過去,林秋紅也不是那樣的女人??赡阏f不是吧,兩個人又有什么梗在里面似的,孩子五歲多,也明白事兒了,見不到陳愷會想到哭。我們這些朋友也看不明白,感情嘛,總歸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飛機(jī)將要落地的最后幾分鐘,愛深勉強(qiáng)開口同錢昆說了幾句。一落地,兩個人之間反倒有一點(diǎn)生疏得不自然,當(dāng)然這該是愛深的錯覺,因為錢昆一直幫著愛深拿取行李,還一直在旁邊含著笑說著什么,可愛深什么都聽不到。她的內(nèi)心很煩亂,陳愷這樣的事不是沒想過,可一旦落了地真變成了確鑿無疑的事實,還是讓她覺得難以承受。她很想多問問錢昆這里面詳細(xì)的情況是怎樣,也不想顧及錢昆會怎么想,會不會認(rèn)為自己是個愛八卦的無聊女人,她看著身邊的錢昆嘴巴一張一合,還從隨身包里拿出一張名片和一張戲票,愛深木偶一樣的接過來,機(jī)械地笑了笑。到了出口已經(jīng)有人來接錢昆了,他向愛深示意一起走,愛深木訥地?fù)u搖頭。之后愛深便拉著行李箱,魂不守舍地靠著燈柱站了許久。手機(jī)響起來,杜茗的電話強(qiáng)行把愛深拉回到這個世界上,拉回到咸陽機(jī)場。她看著手機(jī)屏幕由閃爍變黑,不一會兒,一條短信跳了出來。她不用看也知道,杜茗是個細(xì)心的人,即便在巴黎讀書的那幾年,只要她出門,杜茗都一定要等到她回家報個平安才會去睡。中國和法國七個小時的時差,這份情誼她怎么能夠忽略!她忽然覺得此刻的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恨。她決心回?fù)芏跑碾娫?,說出那個消息??墒嵌绦诺膬?nèi)容教她不知怎么辦,杜茗說陳愷邀請她去他的家鄉(xiāng)看看,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準(zhǔn)備登機(jī),落地之后轉(zhuǎn)長途汽車,會有陳愷的朋友接應(yīng),并囑咐愛深在西安做完翻譯任務(wù)就早回津城。愛深嘆了口氣,拉起箱子轉(zhuǎn)身走回了機(jī)場,她想要盡快地趕過去,盡管她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做什么。

      能夠買到的最早一班飛機(jī)還要等待四個鐘頭,愛深坐在候機(jī)大廳里,腦子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得飛快,沒什么方向,只是想抓住什么牢靠的東西。陳愷會離婚嗎?當(dāng)這個念頭最先沖出來的時候,愛深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她突然好像記起錢昆一張一合的嘴里說出的一些話了。

      對,陳愷的女兒五歲了,錢昆曾經(jīng)見過一次。小秋,對,是叫小秋。林秋紅有工作嗎?沒有,從沒正式的工作過。一樣身世堪憐?是啊,兩個苦命的人,都想要攀附一點(diǎn)要緊的東西,誰知道那東西是愛還是別的什么。對啊,很多時候感情是排在第二位甚至第三、四位的,比如要生存下去,要有房子住,有熱飯吃,要在一個地方站住腳,兩個人的牽連不會是純粹的,更何況提純的東西有多少?有多重?

      那么杜茗呢?———愛深這句疑問她還是咽在肚子里了。也許是怕錢昆就此打住什么都不說,怕他反水什么都不承認(rèn)。她在幻覺里和早已離開機(jī)場的錢昆做著對話。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問的,哪些是他回答的。錢昆這個人在愛深的眼中扮演著“信使”的角色,帶來一些消息,播撒一些未知,然后就不見了。而她現(xiàn)在竟然揣測一個不在場的人的心理,她想她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很多的情緒交織,她自己的,她和陳愷的,她和杜茗的,杜茗和陳愷的,還有杜茗她自己的。她一面想要替杜茗出口怨氣,一面又想替陳愷說上幾句解釋的話。一人分飾多個角色,她忙亂不及。她本可以電話里面告知杜茗這個消息,但似乎手里這張機(jī)票是為了她自己想要去陳愷的出生之地證明什么,不過是借了個幌子。她申愛深成了什么人?

      真是漫長的四個鐘頭,像一個在審判前充滿了焦慮、不安、僥幸、期盼的囚徒,她真是個喜歡自虐的人,要把自己浸泡在這樣復(fù)雜的滋味里幾個鐘頭,等待被拉長得像是永恒,薄若蟬翼,細(xì)若游絲,隨時會斷。如果斷了呢?斷了就把自己給殺死吧。她惡狠狠地對自己撂狠話。

      她原本就是被拋棄的,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種狠,對自己也一樣不會放過的狠。即便五年之后母親來接她,給她買了小棉襖,她穿起來像是紅紅的小太陽,還有她喜歡的糖果和她從沒吃過的夾心餅干,還有巧克力??伤褪遣豢辖新暋皨寢尅?,她小姨生氣了,拍著她的腦袋說她是個喂不熟的,是個小沒良心的,和她爹一樣。她執(zhí)拗地梗著脖子,眼睛紅紅的,就是不肯叫,卻大力地撕扯開巧克力的硬紙盒,滿手滿口地塞進(jìn)嘴里,吃得臉上和鼻子上都是。她母親背過身哭了,肩膀一動一動,瘦瘦的肩胛骨抵著薄線衣顯得越發(fā)的突兀和丑陋,同脖頸處延伸的脊椎骨形成了一個單薄的丁字形支架。她吃著苦苦的巧克力也哭了,忘記了是因為從沒吃過這么又苦又甜的東西,還是因為媽媽瘦得嚇人的脊背。

      之后的這些年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地走過,再也沒有那么孩子氣的和她叫過板,但似乎總是和這個本該最親近的女人之間隔著什么。這是不對的,不應(yīng)該的,愛深意識得到,卻又邁不開腿去跨過那段溝渠。年深日久,落了那么多塵埃在上面,母親在衰老,離著這地面越發(fā)的親近,皮膚里漸漸滲出一種類似酸澀的味道,那是衰老的氣息,生活足以讓一個美麗的女人過早走進(jìn)老年,連帶著她的女兒一齊走進(jìn)了未老先衰的行列里了。

      愛深同杜茗在一起的時候還沒覺得自己身上的那種衰老,可一旦她獨(dú)處,便覺得那種氣息從腳底心向上擴(kuò)散蔓延,從一個細(xì)胞到另一個細(xì)胞,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自己。她竟然覺得一種爽利的暢快,這也奇怪了。她什么都不如人,就獨(dú)獨(dú)這點(diǎn)上比別人都做得好,先天的,真不錯??伤采朴谘诓?,連杜茗都沒發(fā)覺。不過她又怎么可能注意得到?她是個金馬車的公主。愛深看見了那些紫色調(diào),深深淺淺,在記憶里蔓延,像血液一樣在她的眼前氤氳,不住地擴(kuò)散。一層薄霧升起,她看見自己也在父母雙全的家庭里快樂生活,有讀不完的童話書,有玩不完的芭比娃娃,有吃不完的糖果點(diǎn)心。小女孩回過頭,那是她申愛深的模樣?。?

      機(jī)場候機(jī)大廳里坐著的愛深突然笑了,這笑來得詭異、持久,周圍有人咳嗽,有人皺眉,有人看書,有人玩手機(jī),有人瞪眼望天,就她自己一個人夸張地笑著,像是在看另一個同自己無關(guān)的人做了件滑稽事,那個人在回憶,回憶這么一個可笑、可憎、可憐的人居然有另一個自己把這個人當(dāng)作寶貝一樣珍藏!

      愛深有些蒙了,現(xiàn)在還不足以積蓄力量討伐陳愷,杜茗是水晶一樣的女人,她不要這塊水晶沾染上什么。時間有些來不及,她顫抖著手拿出手機(jī)撥了號碼,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了。此時的杜茗坐在陳愷的身邊,在某一塊天空里飛,天地遼闊,該是這樣的。如果他們真的有愛,就是這樣的自由。有什么不對?現(xiàn)在隱婚的多了去了,隨便在微博上一留意,就有吐槽的女人,大意都是被所愛的人欺騙是單身,結(jié)果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自己無端“被小三”了??善婀值氖?,那些狠話里面透著某種不舍的牽連。女人,到底只是女人!總想給任何不合理的事情找出一番合理的說詞來,要能夠說服自己和別人,在一個既定的標(biāo)簽之后找出更為妥帖的腳注。即便有幾個看得清的,也寧愿裝作沒看見。

      愛深想起了母親,這個女人說到頭還不是為了那個男人守了一輩子嗎?以看著曾經(jīng)所愛的男人出洋相為生,這本身就構(gòu)成了她自己存在的荒誕了。母親在期待什么?在空空的耗著什么?那口惡氣不是多年前,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父親出軌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那幾個巴掌里面出了氣嗎?那不是溫柔慣了的母親,不,母親從來就不是溫柔的,她是一塊被生活生生磨硬了的鐵,閃著凜冽的光,她把這塊鐵劈向了背叛她的人和她自己。她要同他們同歸于盡!如果不是年幼的愛深發(fā)現(xiàn)了灶臺附近一張附著白色粉末的紙,如果不是她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面兩只空藥瓶,如果她沒有跑出門跌跌撞撞的叫人,如果拿著那一盒餃子的母親提前藥力發(fā)作,如果那餃子被父親吃下了肚……時間的叢林里從沒有“如果”這樣的植物,這一顆顆的果子只在愛深名之為想象的大樹上碩果累累的掛著,那棵樹在之后的歲月里成長得越發(fā)枝繁葉茂,向上成長,也向泥土里深扎。

      母親想錯了,那盒餃子原封未動的放在父親辦公室的案頭。母親終是想錯了,從父親抱著別的女人的時候起,她苦心營造的城堡已經(jīng)被毀,父親連她不都愿意碰,怎么還會有胃口吃她做的東西。這個傻女人,差點(diǎn)就她自己一個人死了,沒有了她想要強(qiáng)行拉著一同殉葬的愛情,因為愛情早在這之前已經(jīng)死了,死透了。

      這之后的每一天都復(fù)制般的度過,母親一改曾經(jīng)的溫柔面目,上班與同事吵,去菜場與小販吵,回了家與愛深吵。愛深有時候受不住了就跑到外面去,讓母親的怒罵和哭聲被關(guān)在那扇鐵門之內(nèi)。她其實不必聽也知道母親含混不清的話語里說的是什么,她在說那個負(fù)心的男人,他去春宵帳里臥鴛鴦,而她和孩子卻活得艱辛、窩囊。那個男人連學(xué)校里的鐵飯碗也不要了,寧愿和那個女人在小區(qū)里開個小百貨做營生,而那個店能開起來,用的當(dāng)然也是男人分家得來的錢。為什么父親的單位會知道這件事?紙包不住火,但燒起來總有個引頭。愛深小的時候不知道,一次母親喝醉之后的哭訴里,她卻聽出原來那封匿名檢舉信是母親寫好并親手郵寄的,她只想給這個男人一次選擇的機(jī)會,卻沒想到這一寄送掉了父親的工作,也讓這個男人更快地飛走了。母親說她沒有料到他對那個女人真用了情,竟然事業(yè)前程都不要了也要和那個賤人雙宿雙飛,而那個女人呢,愛上了自己曾經(jīng)的老師,自然也難在單位里混下去,這點(diǎn)事被添油加醋之后早就在這個小地方傳遍了。隔年那女人的父母竟然雙雙死于車禍,母親說這真是報應(yīng)??!可沒想到這女人一夕之間成了孤兒,自己的丈夫奔過去更加不曾有半點(diǎn)兒遲疑。母親面前的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竟是她從醫(yī)院睜開眼睛時候起,是自己生死徘徊重返人間后,看見的第一件東西。

      愛深在夏日里打了幾個寒噤,那是“過去”的電流流過了她的身體四肢。她忽然看見一張悲傷的臉,那是杜茗,她充當(dāng)了回憶里那個被詛咒的女人的角色。她似乎看見杜茗的破碎,一只精巧的水晶器皿在裝滿了心碎的淚水同時,被另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和孩子憤恨地擲到地上,迸撒四濺,迎著光形成最后悲哀的弧線,繼而滾入地上的泥土,成了一顆顆顫巍巍的血珠子。杜茗再也不會那么公主般的出現(xiàn)了,她同愛深一樣平等,她們都有一段不愿提起的心事,她和她終于是一樣的人。

      天氣越發(fā)的熱,她被候機(jī)大廳里透來刺眼的光籠罩,臉頰上滲出汗珠,眼里漫出水霧,她不自覺地抬手抹了一把,妝容花了,落在手指尖幾道并不明艷的色彩。大廳里響起航班延遲的消息。

      世界上的一切東西哪怕是無生命的,又豈是人力可以隨意擺布。事實上,愛深覺得自己做了場夢,她在那一天里確定的、遲疑的、思考的、迷糊的,只是一片片散落的拼圖,她想要拼出一個完整的東西來,從出生起就帶有這樣焦灼的渴望,但不管是哪一個段落,總是會失散幾片,手里握著的也拼不出個所以然,而她的年紀(jì)就這樣逐年向上遞增。她身量漸長,不再被叫作“小鴨蛋”,頭發(fā)留得長了,不再被叫作“假小子”,身體發(fā)育如一只熟透的桃子,粉紅細(xì)膩帶著一層細(xì)小密實的茸毛。陳愷是一株野草生長得很好,愛深是一顆野果子注定走向成熟。

      她的西安之行在機(jī)場耽擱了一天并浪費(fèi)了一張機(jī)票之后恢復(fù)了正常,傍晚她拖著箱子一身疲憊的走出機(jī)場,打了輛出租車,向著之前翻譯任務(wù)安排好的酒店駛?cè)?。?dāng)作沒發(fā)生?對,當(dāng)作沒發(fā)生。當(dāng)作不知道?嗯,是這樣。她關(guān)掉了手機(jī),決心賭一次。賭注是感情?對,就想知道這里面到底有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真,還是一切不過是一場欺騙。舍得了杜茗?要相信這個女人的聰慧??墒歉星槔锏呐硕际巧底?,不是嗎?她不是,她是個例外,她是個精靈。

      她是帶著一顆不平靜的心完成了在西安的工作任務(wù),返回津城的那天,機(jī)場大廳里仍舊熙熙攘攘,外面下著雨,排隊等候出租車的人越聚越多,愛深望了一眼,仍舊拉著箱子靠在里面的咖啡吧臺,點(diǎn)了一杯黑咖啡,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機(jī)撂在臺子上,半是等待雨停,半是等待手機(jī)鈴聲的響起。偏偏雨不停,偏偏手機(jī)上一片靜默。

      在西安的幾天時間里,錢昆打過兩次電話,約她吃飯,又提醒她不要忘記戲票上的時間。愛深猶豫著,但還是借口推掉了與錢昆的碰面,那張昂貴難得的票她也給了同事。這個時候如果再見到錢昆,愛深不知道會說出什么樣的話,自己的雙腿還會不會又跑到機(jī)場、火車站、汽車站,反正任何一個能帶她離開的地方。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杜茗的短信或者電話,靜默了幾天的時間又讓她心生煩躁,而她又很難裝作沒事人一樣發(fā)幾個詢問“是否安好”的字過去,于是思來想去,一切都?xì)w結(jié)到了“等”這個字上,而“等”這個字天生又與“熬”字相通,愛深讓自己在工作的時候化身一個機(jī)器,工作完結(jié)的時候化身一塊石頭,以此抵御難熬的時間。她不敢想象任何杜茗和陳愷之間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但是這念頭又像是夏天里穿過蚊帳飛進(jìn)來的小蟲一樣,在她的胳膊上、脖頸上留下一個個被吸吮過的紅色印記,一抓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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