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穎斐
她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我把所有的勇敢和驕傲一起掩在歲月的責備里學會沉默?!睂懲暧粥嵵仄涫碌啬盍艘槐?,終于放心地折了幾折,胡亂塞進了某個發(fā)黃的信封里。
八九點鐘的冬夜,枯樹疏瘦,她只身在操場悠悠地踱著。嬉笑聲漸至了,她下意識地快步挪向外圈,待人走后,才不疾不徐地回到原來的跑道上。哈一口氣,水霧像透白的面紗,一時蒙了眼睛。她透過這面紗的篩孔,抬頭看了看天上。今夜的月亮是昏黃的,好像非洲部落中,上年紀的婦女污濁的眼白。低頭無聲地扯了下嘴角,笑了起來,為這靈光一現(xiàn)的新奇比喻,也為這寒冷肅穆的冬天。
市面上,黃綠飽滿的貢柑早已銷聲匿跡了,厚皮的柚子是近日的主打,成堆地砌著,穿著粉紅的紙裙子。炒栗子的桶鍋嗡嗡地響,鋼軸連帶著鐵片翻轉(zhuǎn),黑黢黢的鐵砂噼啪濺在手握鐵鏟的人身上。她觀察過那人的,在鈷藍色的厚布蓋著的,冒著熱氣的炒栗子旁邊,拿著大鐵笊籬,等待新一輪出鍋的栗子。除了眼白和牙齒,全身墨一樣黑。此時卻緊繃著,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獅子。買一袋與親友分食,便能感受那汩汩暖意,細細密密地滲析著,從頭到腳。
這座城一下雪便活了起來。雖沒有南國之人初見雪時的驚奇,心里卻多少有那么一絲歡喜。長短不一,紋路各異的鞋底無辜地碾著地面上一層薄雪。母貓只揀紅花繼木旁難走的小路,優(yōu)雅地踩出一叢梅,那是它作的文人畫。打不成雪仗,單賞這雪景也是一種興致。塔松好像穿著白皮草的貴婦,結(jié)冰的湖面是青白色,落雪的空亭上油綠的瓦片,粉灰的磚路有未化的冰雪……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寒風凜冽,她看到的紅黃藍綠也不太清晰了,料想是被那白雪爭了風頭,腦子混混沌沌的,身心卻異常舒暢。
她最愛走這兩條路。一條連著南北門,寬闊通透,好像路面上伸出無數(shù)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起腳掌,只管放心地走下去;另一條要窄些——當她走下圖書館的臺階,從最后一級跳到地上,一切都塵埃落定。
正是天真未鑿、草莽混沌的時代,也還想不到,人生之路,原就是走過一座連著此地和彼方的橋,并沒有別的去處。
六七點鐘的清晨,微瞇著眼睛走在半黑的路上。她專愛走過那刺眼的黃光,好把自己驚得醒些。天光熹微時,她已經(jīng)踏上五彩的花磚。人潮涌動的嘈雜,頭頂一條條紅白的橫幅,越來越近的宣傳欄和公告牌……她等不及天大亮了,但她必須告訴自己,這是新的一天。
舔了舔左牙齦新長的潰瘍,她想起那個黑瘦的、炒栗子的身影,繼而咽了咽唾沫,回味著咀嚼栗子時的綿軟香甜;她想起前幾日費力剝好的幾瓣柚子,每咬一口就好奇地注視著果肉緊實的截面;說到果肉緊實,秋日里的貢柑是最當之無愧的了,還未吐完最后一粒籽,她又伸出手準備對付下一個。
她想到在某個下午的回首——遠方,灰白的樓從淬了夕陽最后一抹余暉,一念之間,便又是一場功德圓滿。忽的,鼓點一般單調(diào)而急促的鈴聲響徹校園,心也突突地跳了起來,空落落的,不知在慌些什么。低頭翻找著,她將那個藏在上衣口袋的黃色信封一把扯了出來,用盡全力向遠處擲去。
只是一切太晚了,她的左手已經(jīng)枯萎,右手開始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