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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關于牛奶、奶制品,任何奶的話題,可以用一句彈了多少年的老調(diào)概括: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且人言紛紛亂如麻,曲兒小,腔兒大。為人稍微差點主意,真是無所適從。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普通的白色牛奶被弄得百變千幻,名目繁多,在中國的心里胃里占了這么重要的地位,承擔著巨大的社會責任。想一想,好像人人都想說點什么,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如果一樣東西被賦予了不該有的地位和身價,被壓扁變形并不奇怪;將現(xiàn)在加諸奶制品上的種種不相稱的符號一一移走還其清白面目,也只是早晚的事。
農(nóng)耕為主畜牧不豐,一向是牛奶在中國人的三餐里不占飲食主要地位的普遍解釋。漢朝的宗女封為公主遠適他邦,控訴的主要議題之一便是“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地少人多沒有什么空間余裕留給牲畜,這個解釋看似合理,但也不是完全經(jīng)得起推敲——田園牧歌美景里,柳蔭深處總是有個牧童兒,隨口吹著蘆笛。難道那些牛羊都是不產(chǎn)奶的雄性?中國的確是奶制品版圖上空曠的沙漠:我們周邊一樣以農(nóng)為本的南亞和東南亞各國的食物里牛羊奶制品比我們普遍很多,不能全說是成吉思汗子孫的影響。著名食品科普全書《食物與廚藝》的解釋是:最早的中國農(nóng)業(yè)發(fā)源地剛巧十分不適合放牧,缺乏牛羊喜食的牧草,讓牛羊生病的“毒草”倒很普遍,因此農(nóng)民放牧沒能成氣候。盡管如此,中原朝朝代代都有胡人長驅(qū)南下,帶著他們的牛羊、氈帳、酥油和酸奶。在四季溫暖炎熱的南方,水牛天天浸在池塘里,山羊在坡地上吃草。農(nóng)人擠了牛奶羊奶,加鹽醋或酸漿果沉淀,壓扁曬干,可甜可咸,可燒可炸,甚至可以炒成半糊半塊是下飯的好菜。云南有乳餅乳扇,廣東有水牛奶。這種簡單的制作保存奶制品可能是東南亞的影響。中原的人聽了,總覺得即使不算異國風情也是民族風情,要啜一口頭泡的濃茶,消化這些軼聞趣事。誰能想到現(xiàn)在中國的牛奶品種之復雜花樣之多,遠超外國。純樸的外國小鎮(zhèn)居民如果原原本本看了一個中國超市的奶品柜,可能要咕咚灌一大口冰涼的純牛奶壓壓驚。
不論養(yǎng)牛擠奶是漢人本來固有,還是胡人帶來,牛奶并不是現(xiàn)代人想象的那樣稀少,漢人也不是傳說中那樣不耐膻腥。北宋汴梁城里到處都賣著肥羊肉和羊油烙餅,明末的富家子張岱要吃牛奶,便自養(yǎng)一牛。與其他豪華的動物性脂肪蛋白質(zhì)一樣,這些東西在繁華的大城市隨處可見,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錢買了吃;交通不便的鄉(xiāng)間就更難得。與米糧蔬菜相比,牛奶是與肉比肩的奢侈品。兼之牛奶不耐保存,于是更為珍貴。西門慶的早飯里有兩盞加糖煮了雪白噴香的牛奶,還皺著眉頭不耐煩吃,嫌膩;應伯爵看在眼里饑火難耐,得了一聲把兩碗都一吸而凈,兩口都咽了下去。老北京的牛奶鋪,據(jù)說是元朝時傳下來的。父親是旗丁的老舍回憶兒時的四鄰八舍,隨時上牛奶鋪喝碗酪的只有獨居手頭寬裕的姑媽,也不過是為了表示她喝得起;家里有產(chǎn)業(yè)的梁實秋就沒有把一碗酪的價值看得很重,純粹是吃著玩的東西。北京的酪品在式微多年以后復興,酪店開得滿城都是。奶卷粗粗礪礪的,是北方的簡單風格,卻不難吃。姜撞奶雙皮奶鋒頭更勁,到處都有掛出來的招牌,只是常常形意皆無——原有的版本是水牛鮮奶做的,香滑有勁道,哪比抽了脂去了油,筋骨俱無的同類。
奶的保存是大問題,因此古代的牧人早早發(fā)明了奶酪。據(jù)說奶酪的發(fā)明是牧人用小牛的胃袋存儲牛奶導致凝固而發(fā)現(xiàn)的,聽上去有點令人腸胃不適。古代人沒有良好冷藏條件卻又更不能容忍浪費食物,在勤儉持家和食物中毒之間奮斗了上千年,正是歷史悠久的民族也有淵博廣大的食文化的重要原因。豆?jié){與牛奶及其相應的衍生物正好形成絕妙的對照:有豆腐腦兒就有酸奶,有豆腐就有奶酪,有腐竹就有白干酪,有毛豆腐就有布里干酪,有臭豆腐就有藍奶酪。在鄉(xiāng)間灶間對著一桶牛奶或者豆?jié){絞盡腦汁的古代中國或法國手藝人,如果能穿過時空相遇向?qū)Ψ秸故咀约旱闹腔劢Y(jié)晶,可能會相擁相抱,手舞足蹈。雖然他們姓甚名誰早已不可考,但是一時的靈光流傳下來造福了一方甚至全球。
刻板印象里,喝奶使人健康,喝茶使人清醒,飲酒使人放縱??墒瞧心滩璧慕M合,溫暖芬芳,像少年的戀愛,老年的熙和,喧鬧的市井,草木蔥蘢的小園。在崩了口的厚瓷杯里端出的奶茶,在金邊玫瑰骨瓷杯里細心攪拌的奶茶,在風雪蒙古包里咕嘟嘟熬煮的奶茶,可能品嘗過一種奶茶的人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品嘗另一種,但奶茶喚起的感覺是差不多的,仿佛在這世界上總是有依有靠。奶茶以外還有奶酒,除了蒙古人,外人難有機會得知其中滋味。漢人的記載總是說其味劣,其性烈。蒙古人可能也喝不慣漢人米湯味兒的酒——放縱的感受雖然相似,放縱的形式卻可以有很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