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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非所以

      2017-04-07 11:02:10尤鳳偉
      中篇小說選刊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徐克建功常青

      尤鳳偉

      尤鳳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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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非所以

      尤鳳偉

      帶考察團從德國歸來,市長兼團長楊常青在機場宣布各自回家休息,等通知到市府參加考察總結(jié)會。團員多是市局一二把手,取到行李便被機關(guān)司機接走,揚長而去,唯剩下楊常青一人,自己的專車司機小童未接機,是因為出發(fā)是自己開車來的,車存放在機場停車場。之所以自我服務(wù),目的就是能在回家前把給安麗的東西交到她手中,否則帶回家一經(jīng)老婆大人查收,再往外拿就面臨諸多麻煩。社會上一致詬病官員包養(yǎng)情婦,可誰又知為此平添了多少難言糾結(jié),消耗了多少腦細胞?有句話是怎么說來著?對了,只見賊吃食,沒見賊挨打。偷腥不得安閑。

      上了機場高速,楊常青開始猶豫:將東西撂下就走,還是與可人兒一聚?后者自是想望的,可后果嚴重,老婆知道航班到達時刻,回去遲了會根據(jù)“時間差”作出合理推斷,然后一通盤問,這種情況以前屢屢發(fā)生,甚為不快,當防則防。想定便給安麗打電話過去,讓她下樓到“老地方”取物。

      車停“老地方”,楊常青沒下車,大白天人多眼雜,只是從后視鏡看著可人兒從后備廂取禮包,同樣沒打招呼,無聲交接,如同地工。他放閘駛離小區(qū),心情悻悻。

      楊常青市長讓別的團員休息,自己卻不得,回家不久便接到組織部長徐克電話,說有重要事情匯報,問什么時候方便。他說要事急就馬上趕到機關(guān)。徐克說,這樣最好,只是辛苦市長了。

      楊常青剛到辦公室落座,徐克便進來,開門見山匯報,講在他出訪期間,交通局局長兼書記陳永和被雙規(guī),陳空下的位置須趕快補進,以免空當對工作造成損失。于是組織部快馬加鞭拿出個初步意見上書記辦公會,他這個副書記、市長缺席,所以一回來,徐克便追著匯報情況聽取意見。沒什么問題很快便開常委會。

      他不急于說話,聽徐克繼續(xù)說下去:我們部里經(jīng)相關(guān)究察,提出的意見是讓辛珉副局長接任,書記辦公會原則通過,只有嚴副書記覺得辛建功副局長更合適些。理由是前者接近“到點”,后者接班對交通事業(yè)穩(wěn)定發(fā)展有利。

      他問句:王祥和書記有明確意見么?

      徐克說:沒有,書記說政府方面的任命還是以市長你的意見為主導(dǎo)。

      還是以書記的意見為主導(dǎo)。楊常青說。

      徐克說:書記很重視你的意見,堅持等你回來定盤子。

      書記放棄人事權(quán),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事啊。

      他問:常委會什么時候開?

      徐克說:書記下周三外出,應(yīng)該在這之前開會吧,你的意見呢?

      他說:我沒問題,這幾天我把這事想想。

      徐克說:你這兒沒問題,我就向書記匯報了。

      他說:好。又問,陳永和的問題嚴重么?

      徐克說:紀檢委還沒匯報,不過,在交局任上想不嚴重都難。

      徐克走后,秘書小金腋下夾著個文件袋進來,放在辦公桌上,隨即走向飲水機沖茶,楊常青說,不用了,一會兒出去。小金問,幾點?我通知小童。楊常青說,不用了。小金心領(lǐng)神會:市長要獨自行動。

      楊常青沒立刻走人,翻看這些天積下的文件,心還在此,主要是等唐秘書長來見。這是唐每天的功課。果然,小金前腳走,唐大秘后腳進來。像慣常那樣沒有“前奏”,坐下就掏出本本匯報。楊常青問句:有急事么?唐說,也沒有。楊常青說,那往后放一放,我要出去一趟。唐收起本本,只問句:小金知道了?楊常青“嗯”了聲。

      至此,楊常青便清楚沒人會再打擾他了。唐大秘會將所有事情擋住,他本人頂多給發(fā)個短信,報告請示不能拖延的問題。

      下樓到停車位,見那輛奧迪A6已被洗過,如男性健美運動員般通體閃光,上車,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油已加滿。小童自是幕后勞模,官當?shù)剿@個級別,需“親自”操勞的事情已經(jīng)不多了,也就是開會、講話、吃飯、喝茶、與女人交往這幾樣,屬他人不可替代的事。

      說白了,今番外出楊常青是要見安麗,有點迫不及待的架勢,不過你要說是他急于同安麗行魚水之歡,那就有偏差了,到了他這個地位與年歲的人,對于女人,即使是非常喜歡的,架子也是端得足足的,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像毛頭小伙子那般猴急。今天急于見到安麗是為落實一樁事情,重要且迫在眉睫的事情。是這樣的——昨天回到家中,老婆潘潔正“審查”他出差帶回的洋貨,臉洋溢著紅光。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主兒,市長太太嘛。只因這回“老楊”帶回的確有令她眼前一亮的物品:一塊polo 鏤空坤表、一枚克拉鉆戒、一條足以用來拴狗的金鏈子。除此還有不少法國的蘭蔻、日本的資生堂化妝品。潘潔說句:這些正好可以送人嘛,便一袋袋查看起來。楊常青心想反正安麗那份已經(jīng)給出去了,剩下的她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她那些姊妹早等著呢。像以往那樣,她打開包裝袋看看,尋思尋思,便標上受禮者的名或姓,然后放到一邊,又繼續(xù),直到出現(xiàn)“中國故事”,一個盒子里的化妝品下面壓著一個厚厚的紙包,她似乎意識到什么,“哦”了一聲。楊常青問:咋的了?她沒說話,打開紙包,現(xiàn)于面前的是八沓新嶄嶄的歐元。她問句:這是咋的?楊常青早已心明,說,送的。潘潔問,誰?他說,紙上應(yīng)該有名字。她把包幣紙展開,見上面有個“辛”字。他心想是辛珉呢還是辛建功?不能確定,想想又說,應(yīng)該還有一份的。她問,錢?他點點頭。她問,多少?他說,找出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她就依次打開余下的那幾個袋子查驗,卻沒有找到錢。這當兒楊常青陡然意識到:沒找到,便是落到安麗的手里了。只怪自己馬虎大意。便對老婆說:那就是這一份了,至于是哪個辛給的還不好說。潘潔問:這錢去存了?他說,這錢不能收,得退回去。潘潔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看他。他重復(fù)一遍:退回去。

      駕駛著A6向安麗住處去的路上,楊常青的心情有些煩躁不安。出了個紕漏,且是個不該出的紕漏。說起來,下屬趁出國的當口對上司“表示”是頗有時機與安全考量的,平時上司高高在上,想要接近亦難,想表示則更費盡周折。在外面情況則不同了,天天在一起,“表示”只要在上飛機前搞定,便不易暴露,不易查實,這是不言而喻的。當年他在省城當機械局局長跟老市長到英國考察,就趁機給老市長送了五萬英鎊,回國在希思羅機場通關(guān)時,他尾隨老市長身后,不動聲色把禮包放到老市長的行李堆上。老市長察覺沒說什么,徑直過安檢門,當行李從傳送帶那邊出來,老市長就一并提溜著了。回國不久老市長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局長任上幾年了,他說四年。老市長說可以動動了。過了些時間,他“動”了,任市府秘書長,步入市級領(lǐng)導(dǎo)行列。不過這回二辛給自己“表示”,倒不像自己當年那么驚險,是在動身赴機場前送到房間里的,不是同時,卻說了同樣一句話:不成敬意,請市長帶給嫂夫人。當時他沒想到里面會另有“內(nèi)容”,因那時并不曉得陳被雙規(guī)交通局面臨人事變動的事,沒往心里去,與自己的物品混在一起,以至于錯給了安麗。他心想當時二辛是怎么得知國內(nèi)的消息且立即采取“行動”的?應(yīng)當是參加書記辦公會范圍,這樣事情就有些復(fù)雜了。

      在“老地方”停了車,戴上一頂鴨舌帽,正正已戴得很端正的墨鏡,下車后沿一條冬青甬道向前方一幢高層走去,他不擔(dān)心會有人認出來,此時的他與天天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的市長大人已判若兩人,風(fēng)馬牛不相及,當然他也要小心謹慎行事。居室是一個地產(chǎn)商提供的,暫住,要買的于物色中。楊常青從省城調(diào)到本市當市長時間不長,安麗是省城人,單身白領(lǐng),執(zhí)意跟來,不是夫妻也要相隨,情意篤篤,讓他感念不已。

      他有鑰匙,開門進去,聽油煙機嗚嗚響,知安麗在廚房做飯。由于他身份特殊,兩人不便到外面吃飯,墨鏡鴨舌帽作掩護也不成。如此便有勞安麗下廚了。安麗不覺辛苦,倒樂此不疲。由此也證明她是在意“楊哥”的,抑或可以將“在意”換成“愛”字。廳里電視機在無人觀看的情況下仍聲情并茂地獻演著。他就坐在沙發(fā)上看,是久播不衰幾近擁有全民觀眾的《甄嬛傳》。他公務(wù)繁忙只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些片斷,并無多大興趣,只是覺得潘潔的長相頗像皇后,安麗像甄環(huán)的妹妹,他把這一發(fā)現(xiàn)分別對兩個女人講了,都表示認可。當然,到目前為止潘潔尚不知小三安麗的存在。這也是他的自得之處。他也時有擔(dān)憂地想,紙終歸包不住火,倘若哪天老婆得知這檔子事當會怎樣?離婚?還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敢設(shè)想。

      油煙機聲驟停,他轉(zhuǎn)向廚房方向,見扎著碎花圍裙的安麗款款走來,笑道:你這副行頭是租的啊舍不得卸下?安麗說著走到跟前,替他摘下帽子,取下墨鏡。他順勢將安麗拖到懷里,安麗笑著掙脫,說,先吃飯,別涼了。

      當是曉得市長“楊哥”遍吃珍肴,自己也要注意體型,所以只做了幾樣素菜,其中有“楊哥”百吃不厭的醋熘白菜心。

      邊吃邊聊,德國行、建筑市容如何如何是主要話題,以及人文社情如何如何。安麗邊聽邊看“楊哥”手機里的照片,同時發(fā)表觀感,后脫口問句:德國是移民國家嗎?“楊哥”說,似乎不是,怎么想移民?安麗一挑秀眉:想又怎么樣?不行?“楊哥”:行,我支持。安麗:早知想和我拜拜。“楊哥”:逗逗你嘛。哪舍得呀,否則滿可以把你留在省城嘛。這是實話,安麗就笑。這當兒,手機短信振鈴,安麗遞給“楊哥”,是唐大秘:楊市,書記明天下午與新西蘭訪問團會談,問你是一起還是單獨?他剛要回“一起”,又停下,旋即問:你的意見?唐大秘回:單獨如何?他回:好,安排吧。掛了電話。

      可以言歸正傳說禮品的事了。楊常青正要開口,安麗卻進了臥室,他沒跟進,虛看電視尋思這事該怎么問起。這事有些他媽的寸,弄不好會引起安麗的誤會,可事關(guān)重大不落實清楚也不成,下一步不好進行,只有盡量把話說好。這時安麗換裝從臥室出來,著一身冬裝:披駝色羊絨大衣,蹬棗紅色馬靴,戴天藍色狐皮帽,圍咖啡色圍脖,完全像從寒冬里走出來,他曉得這是他這次帶給她的禮物,穿給他看,他用欣賞的眼光上下打量。安麗笑盈盈在他身前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又在廳里走起“貓”步,可謂婀娜多姿,美不勝收。說起來,楊常青并非好色之徒,一心走仕途,官至廳級,方有了頭一個情人,就是安麗。不像有些人朝三暮四,妻妾成群。一是他喜歡安麗,不想傷害她;另外,也是最實際的:情多債多,偌大的花費只能逼人不停地弄錢,“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早晚有一天會栽。所以必須收斂節(jié)制,只有在安麗嫁人的情況下,才會另作考慮。

      好看,合身,像量身定做,他夸贊衣服,當是夸贊自己的眼光,更是夸贊安麗能把衣服穿出樣子。

      你覺得好,哪天就穿出去,要有人問,我就說是市長從德國給本姑娘買的。安麗有些得意地說。

      愛咋說就咋說,我才不管,不過,現(xiàn)在已過了冬季,快脫了吧,別熱出痱子。楊常青說。

      換裝出來,安麗環(huán)起胳膊勾著楊常青的脖子,眉眼傳情說,謝謝老哥,老哥巨棒。

      趁安麗高興,楊常青問:對了,那盒化妝品打開用了沒有?

      還沒有,怎么?安麗問。

      你拿出來看看。

      安麗返回臥室,拿出一個精美的紙質(zhì)提兜,打開看了看,又遞給“楊哥”。

      兩瓶香水,別無他物。楊常青松了口氣,轉(zhuǎn)而思忖,為謀一要職,如此這般不合常規(guī)吧。

      有什么問題嗎?安麗問。

      沒問題。楊常青說。心想若里面有“問題”,他會同安麗細說端詳,這般就沒有必要說了。

      要有別的用處,只管拿去,香水我有許多。安麗善解人意說。

      倒是給了他個梯子下臺,不然怎么解釋要“看看”的理由?

      他順坡下驢:行啊,確實有點用處。對不起,翻小腸了。

      不用檢討。只要不給四姐就成。安麗嘻嘻地笑。

      四姐?明白過來之后“楊哥”訕笑道:還五姐呢。這么說,我就不拿了,東西放這里。他用眼睨著安麗:別說些沒影兒的事了,快快,抓緊“演當演當”?

      “演當”是他倆做愛的專用語。與老婆則是“干一把”。

      安麗笑眼婆娑:還有勁兒呀?

      有,一直留著呢。

      回到家,倒真是沒勁兒了,很疲憊。并非是在安麗處燈油耗盡,他還沒那么虛弱,而是二辛帶給他的難題讓他心力交瘁。他清楚自己不是個清廉的官,也不存在要金盆洗手,改邪歸正。但現(xiàn)階段風(fēng)聲太緊,媒體三天兩頭報有高官落馬,不可頂風(fēng)上,往槍口上撞。再說都知道交通局長兼書記是誰干誰肥的缺,得到的誰會相信沒有幕后用力?就落得個誰“主導(dǎo)”誰擔(dān)干系,沒有貓膩也有貓膩,跳進黃河洗不清。再就是這諸多的迷局讓他墜入霧中:這份八萬歐是哪個辛送的?辛珉還是辛建功?離開賓館前兩人先后都到自己房間去過,提著一樣的化妝品兜,說著一樣的話:不成敬意,有勞市長帶給嫂夫人。他想也就是“小意思”吧,更不便查問,于是兩個提兜就歸進自己買的化妝品中,要不是半路給了安麗一份,一并帶回家說不定自會厘清。毋庸置疑,二辛都是沖著職位提升,理應(yīng)有兩份“重禮”。問題是只有一份,另一份只是一般的化妝品,這就很不對頭了。事情的模糊不清就讓他難以處理后面的事,也就是說,眼下的要務(wù)是弄清“厚”禮是哪個辛送的,退還于他。至于另一辛何以會犯低級錯,且暫放一邊。

      剛到家楊常青把這樁事以及自己的疑惑無保留地對潘潔講了。這也是他們夫妻多年來的相處情狀,如果不是外面有個女人,他們稱得上模范夫妻。

      真要把錢退回去嗎?潘潔看著老楊問。

      是,一定的,必須的。老楊堅定說。

      潘潔眨巴著眼,一時無語。退錯了不如不退。潘潔說。

      誰說不是呢。老楊皺著眉。

      怎么辦?潘潔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也皺起了眉頭。

      怎么辦?拿蒜拌。老楊笑了,似乎已有了章程,說畢,撥通秘書小金的手機,吩咐道:通知考察團全體成員,總結(jié)會上每人須提交一份出訪心得,字數(shù)不限,簽上姓名。

      扣了電話,老楊不無自得地說句:咋么的,咱老楊也不是一捆麻稈燒煉出來的。

      潘潔的思維慢半拍,不過尋思尋思也悟到了老楊的心思。說句,這樣行,據(jù)說每個人的字跡如同指紋具有排他性。

      老楊隨即用手機對準禮品袋上那個辛字拍了照。

      有點像諜戰(zhàn)片的情節(jié)了。

      考察總結(jié)會在市府小會議室開。半天的會。因意見分歧大,只好延會。中午在機關(guān)食堂用餐。餐后楊常青回到辦公室,拿出秘書金元寶收上來的心得材料翻檢,很快從中找出辛珉與辛建功的,不看內(nèi)容只看后面的落款,分別將兩個辛字與手機拍下的辛字進行比對,哪個辛最相似,“行賄者”身份便可確定。只是讓人糾結(jié)的是并沒出現(xiàn)這種情況,兩個辛字很相似,如出自一人手筆。這怎么可能?哦哦,他陡然想到當是二辛都練書法, 一個老師(字帖)教出來的嘛。他無奈地搖下頭,看起來簡單的事情并不簡單,似乎不想讓他不費周折就解開謎團。

      這時秘書金元寶敲門進來。金元寶,這恐怕是中國最牛B的名字了。富貴中的富貴,讓人玩味,機關(guān)有叫他元寶的,有叫他大寶的,楊常青則叫小金。

      小金,你過來看看。楊常青讓金元寶幫他作鑒定。

      同一人寫的吧。小金比對后作出如此結(jié)論,又稱贊灑脫俊逸的行草啊。楊常青啞然一笑。如今整個官場人都成了書畫藝術(shù)家了。

      小金也咧咧嘴,說:市長,若有必要,可以讓公安的人拿去作筆跡鑒定……

      楊常青擺手打斷:沒必要,也不是涉案。轉(zhuǎn)而一想,怎么會不是涉案?幾十萬數(shù)額,還屬大案要案呢。

      小金匯報:徐部長問開常委會的時間定下來沒有?

      楊常青:你對他講,書記出差前沒問題,具體日子另定吧。

      小金:好的,我就這么對徐部長講。

      楊常青冒句:人事的事,讓人頭痛??!

      小金附和:可不是,外面風(fēng)傳交通局要定新頭了,眾說紛紜。

      怎么個眾說紛紜?

      這個……

      小金你坐下,這事我正在作調(diào)研,你也可以談?wù)効捶?。楊常青說。

      好啊,市長,把我當成調(diào)研對象,我就說了。

      說。

      說真話?小金笑笑。

      楊常青也笑笑:當然要說真話,不然還叫你說?

      小金說:剛才市長讓我比對辛字,就能猜到交局兩個辛副局長在你的考慮之中,想從中選出一個……

      你覺得哪個合適?楊常青問。

      這兩個人嘛,我覺得都不合適。小金說。

      楊常青看看金元寶——示意他說下去。

      一種感覺吧。小金有些閃爍其詞。

      哪種感覺?楊常青問。他曉得區(qū)局頭頭都樂于與領(lǐng)導(dǎo)大秘走近,甚至巴結(jié),目的自不待言。往來一多,大秘們還是了解些情況的,甚至知根知底。他又問句:說說有什么感覺?

      不是正派人。小金說。

      哦?楊常青沒想到小金直接從人品上否定二辛,是二辛的人品確有問題,還是小金對二辛有成見?

      他問小金:要是將辛珉和辛建功比較一下,就算是“矬子里面拔將軍”吧,誰更適合一些?

      市長,我想問一下,為什么只局限于這兩個人的范圍?交通局還有其他人呢。小金說。

      其他人?楊常青的思維被觸碰了一下,在這之前他壓根兒沒想到還存在這么個問題,似乎二辛有排他性,只能從這兩個人中拔個正職出來,他問小金:其他人?指誰?

      嗯,邢鳴飛副局長。小金說。

      邢鳴飛?楊常青知道這個人,不熟,他問:他是幾把手?

      小金搖搖頭說,這個不清楚。

      作為市長,與區(qū)局一、二把手打交道比較多,熟知,列后者就不甚了了了,除非個別比較搶眼的人物,邢當不屬于內(nèi)。小金說邢是合適人選,他不以為然。問:他的優(yōu)勢在哪里?

      小金說:他在交通局的班子里屬于德才兼?zhèn)涞摹?/p>

      具體講講看。

      小金就把自己對邢的了解和盤托出:畢業(yè)于清華土木工程系,在副局位上八年,所抓項目件件堪優(yōu)……

      楊常青說:這是才,德呢?

      小金說:邢是個正派人,所以挺受排擠的。

      楊常青想到,這次出國考察,交通局本可去三人,而發(fā)改委以須留人在家坐鎮(zhèn)為由,只安排二人,即二辛,小金所講的受排擠,此為一斑?當下,品德好的人總是不被上面待見。他覺得小金反映的情況應(yīng)該真實可信。作為政府首長,自然希望手下能有一幫子得力干將,出成績,少操心。應(yīng)該講,要不是二辛擺在他面前的眉目不清的“故事”,自己會認真考慮邢的可能性。但是,萬事皆怕但是……

      也只能“調(diào)研”到這里了。

      小金問:市長,今晚接待韓國民間團,您……

      楊常青打斷:不是定了高副市長出席嗎?

      小金說:韓方希望您能接見一下……

      楊常青說,這不行,不能隨意更改議程,再說高副市長會有看法。小金說,明白了。

      楊常青的思路又回到原先的糾結(jié),說,小金你讓徐克部長來一趟。

      小金應(yīng)答著撥電話。楊常青又將他止住,說,算了。

      小金出門后,楊常青自己給徐克撥通電話,問上次交通局調(diào)整班子是不是一開始就沒將邢副局長考慮在內(nèi)?徐克說,考慮過,書記辦公會給否了,他問,書記不同意?徐克“嗯”了聲。他問,理由?徐克說,沒講,也不好問。他又問,書記對辛珉和辛建功真的沒有傾向性?徐克說,這個真沒有,書記反復(fù)強調(diào)由你定。他說,這事可不好定呀。掛了電話。

      他曉得這次書記主動放棄人事權(quán),所謂讓他拿主導(dǎo)意見,意在規(guī)避,交通局上兩屆的一把手均出了事,一個已判刑,一個剛雙規(guī),讓書記大受詬病,任命都是他的“主導(dǎo)意見”,暗地里的事體不言自明。盡管沒把他牽出來,也是心有余悸,所以這次把事推給了他。權(quán)力與風(fēng)險共存,這就是他對徐克說的意見不好拿。

      下午的會由上午的務(wù)虛轉(zhuǎn)為務(wù)實,是城埠高速公路考證,路兩端沒太大爭議,爭論焦點集中在中段是否裁彎取直,取直縮短行程五十余公里,可要穿過兩座山頭,也就是說要開鑿兩條超長隧道,增加預(yù)算三個多億。這情況與他們考察的德國18號高速類似。據(jù)德方講開始也有爭議,后來還是采用裁彎取直方案??s短十五分鐘車程。大多數(shù)人認為應(yīng)采納德人的做法。高速之優(yōu)勢就體現(xiàn)在高速上,其他在次。

      楊常青只是聽,邊聽邊進行自己的思考,到目前為止,尚未形成成熟意見。當二辛發(fā)言時,他格外留意,他清楚,其中的一辛不久將主宰交局,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該人的思路對這項重要工程尤為重要,但聽后不免有所失望,二辛并沒有自己的見解,人云亦云,認為縮短時間為首選方案。而后是市府副秘書長何樂發(fā)言,楊常青的思想就開小差了,回歸給他添亂的那個辛,只在禮品袋單標個“辛”字,欲蓋彌彰,卻忽略了與其相爭虎視眈眈的對手是一家子,就害得自己抓瞎,退也不曉得退哪個,總不能一個一個地問:那八萬歐是你的嗎?這分明是不行的,可不行又怎么樣?等人家提醒你袋里有八萬歐,是本人的“表示”請多多關(guān)照?這種情況當不會發(fā)生,該想不到你這里操蛋沒對上號,清清楚楚標了“辛”字么,一筆寫不了兩個辛字——且慢,恰恰就“寸”在有兩個“辛”上,才叫你無所適從嘛。想到這里他不由得苦笑笑,頭腦中又跳出那句“老革命遇上了新問題”的話,眼下呢說句自殘的話就是“老貪官”遇到了新“問題”。常言道“收人錢財替人免災(zāi)”,換言之“收人錢財替人謀差”,也算是規(guī)章。問題是眼下的情狀是無法照“章”行事:退,又退給誰?辦,又給哪個辦?常委會召開在即,在這之前退不掉,唯有公事公辦從二辛中擇優(yōu)選一。若所選恰是送禮之人,倒也好說;若不是,事兒就擰了,落選的會認為當選者“表示”得更多——會記恨在心,伺機報復(fù),后患無窮。

      思想開小差使楊常青無法在大家發(fā)言的基礎(chǔ)上理清思路,由此他的總結(jié)很簡短,也有些含糊其詞,言不及義。即使在這種時刻他的眼光仍不由自主地在二辛臉上移來轉(zhuǎn)去,試圖從詭異處找到所需答案,卻沒有找到。

      怎么就到了安麗那里?非約定聚合,剛洗完澡的麗人,披著濕漉漉的長發(fā)沖他媚笑,笑得還有些詭異,他不免犯疑,心想,莫非是她將那八萬歐截留了不成?不是沒這個可能,女人都是唯物主義者,何況像他們這種情況,所謂的愛所謂的情都是以物質(zhì)為基礎(chǔ)的,概莫能外。無論怎樣,得問問她,把事情弄清楚,如此才能把定下一步行動,他就問:麗麗我問你一句話,上回禮品袋除了香水,真的沒別的什么?安麗一下子挑起眉頭,厲聲反問:那天你不是驗過了嗎?他有些心虛說,我尋思……安麗打斷:你尋思我是賊,對你下手了是不是?安麗嗆得他無地自容,連忙解釋:不、不……

      市長,怎么啦怎么啦?楊常青聽見的是司機小童的聲音,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歪在車后座上,明白是迷糊過去做了一個夢?;奶苹奶?,就算是做夢也不能如此粗俗無禮??!他慶幸這只是一場夢,輕輕吁了口氣,問小童:到哪兒了?

      快到療養(yǎng)院了。小童說,已經(jīng)聞到溫泉那股硫黃味兒了。

      楊常青亦聞到了。同時,也看到前方在暗夜中閃爍的五彩燈光。正常情況下他每周都要來泡一回澡,放松身心,順便治療一下那久治不愈的皮膚病。動身前小童都會給療養(yǎng)院打電話,讓他們預(yù)留一個大套間,和一個標準間,泡完澡就留下過夜了。早晨起床在這里吃了餐點徑直趕到機關(guān)上班。

      上午主持政府黨組擴大會,聽取工商稅務(wù)兩部門的匯報,楊常青簡短開了個頭。工商方面先講,還是平平淡淡老一套。稅務(wù)由于貫徹國家“營改增”新政策,牽扯的利害較多,十分復(fù)雜。聽完匯報主要就這方面展開議論。楊常青心里清楚,任何一項新政出臺,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這一遭樂的是企業(yè),愁的是政府,一市之長的他減少幾十億的稅收會使幾個大項目泡湯。

      會間,服務(wù)員進來,走到楊常青身后耳語幾句,楊常青隨即起身出去,見徐克站在門外,徐克說,市長耽誤你幾分鐘時間,事挺急。他問,什么事?徐克說,還是交局班子的事,上回你問到副局長邢鳴飛,我也覺得是個問題,便向書記作了匯報,書記表示尊重您的意見,這樣就將“辛辛邢”三人作為民意測驗對象了。他說,我沒意見,測驗吧,這回我們一定認真聽取群眾的意見。徐克說,市長你有這態(tài)度我們組織部門就好辦了。他聽出徐克的言外之意,笑笑。

      回到主席臺,他繼續(xù)品味徐克的話,意思分明是交局前兩任局長都出了事,書記引咎放權(quán),這回是好是賴,全看市長您的了。想到這兒,他的臉沉下來,眼前浮現(xiàn)出那新嶄嶄的“八沓歐”。此一時,彼一時,往前,這樣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進項”會照單全收,而這遭卻視為一個燙手的山芋急于扔出去,問題是竟然不知道往哪里扔,真讓人岔氣。

      當然事情不會永遠眉目不清,職位也好,錢財也好,畢竟都在不容忽視之列,只是楊常青沒有料到是以這種方式澄清。中午在餐廳吃飯時,接到一個電話,哦,是二辛之一的辛珉。這是辛珉頭一次給他打電話,他意識到這個電話非同一般,遂放下筷子,走出餐廳,接聽。

      辛珉首先問句:市長現(xiàn)在講話方便么?

      他說:講吧。

      辛珉說:市長是這么回事,上回請你帶給嫂夫人的小禮品給弄錯了。

      錯了?

      嗯,錯了。弄混了,就是、就是……辛珉似乎不知道怎么說才能把事情說明白。

      楊常青已經(jīng)明白該說的“混了”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松了口氣。

      就是、就是,把對市長有點表示的那份又帶回家里了,粗枝大葉啊。辛珉終于把事情說明白了。

      楊常青卻佯裝不明白,說,你送我的那份禮物我?guī)Щ丶遥芨呒壍膬善肯闼?,謝了。

      不是,不是。辛珉有些急,進一步解釋:是錯了,給錯了,都怪我馬虎大意……

      楊常青拿起腔調(diào),說:辛副局長,別再說了,你沒錯,何錯之有?你覺得錯,我倒覺得對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明白。辛珉說明白實際卻不明白:這么的,市長,今晚我去您家,換過來,把袋子換過來。

      今晚我不在家。楊常青冷冷地說。

      那交給嫂夫人……

      楊常青按捺不住胸中火氣,吼:辛珉你搞啥個名堂吶!聽著,這事到此為止!扣了電話。

      不識時務(wù)!他嘟囔句?;饸w火,可他松了一口氣,辛珉的這個電話,變相告訴他那八萬歐是辛建功送的。

      回餐廳的路上,他搖了搖頭,才意識到自己這火發(fā)得實無道理,不管怎么說,人家是觍著臉給你送錢嘛,是按現(xiàn)時官場的正路子走嘛,要在從前,你不也高高興興地收了?何況人家也不清楚眼下不是送禮的岔口。轉(zhuǎn)而又想既然錯的是他,那只能按倒霉處理了,反正自己不能栽在他身上。昨天與老市長通電話聽到一個情況,書記要動動,自己有接任的可能,這般,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更不容出任何差錯,此為剛需。

      晚上會見連著宴請韓國團,他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走過場,因為大事全是一把手書記拍板,包括政府職能范圍的事,與市長會談只是扯些雞毛蒜皮。之前,秘書小金已經(jīng)向他匯報了書記接見的情況,還“盜版”了書記的講稿,他照本宣科,不用動腦筋。至于酒桌上,他的酒量不輸于任何人,那些看似弱不禁風(fēng)的韓國金主更不在其話下??偠灾麄€會見過程是輕松的。當然致使他輕松的還有另一個原因:送錢的人顯形了,可以趕緊退還了。

      回到家,潘潔已上床,抱著手機在看微信朋友圈。一如既往,見他回來便迫不及待地講述所看內(nèi)容,大抵都是些五花八門聳人聽聞的社會新聞,今天講的是一個女教師強奸班里的一個男生,男生回去告訴家長,家長到學(xué)校討說法。講完又予以評論:還有這種不要臉的女人??!楊常青問:本市的事?潘潔說,不是。楊常青說,就是嘛,教育局沒匯報嘛。潘潔問,要是本市的,你這當市長的怎么處理?楊常青說,這種事必須嚴肅處理,既然學(xué)生家長當性侵事件提告,也必須按司法程序走。潘潔問:能判刑嗎?楊常青說,那得看法院了。潘潔說,我是問你。

      楊常青倒是想了想,說,要是我來處理,也一樣,必須按照法律程序,全力協(xié)調(diào)處理好,以平民憤。

      楊常青說句:別看了早些睡吧。便抽身來到自己房間,頭腦里仍縈繞著剛才老婆講的這樁事,現(xiàn)在社會紛亂,什么五花八門的事都會發(fā)生,但這事也太讓人聞所未聞了,真是世風(fēng)日下、泥沙俱下了。

      看看墻上的鐘表,時間尚可,他便撥了辛建功的手機。

      啊,市長啊,市長好市長好。辛建功的聲音透出驚訝與興奮。

      在哪兒?

      在……外面,沒關(guān)系,市長有話只管說。辛建功說。

      在外面?楊常青在心里笑笑,這模棱兩可的回答是男人打馬虎眼的慣用語,也包括自己,每當在安麗處接老婆電話詢問身在何處,“在外面”便脫口而出。辛建功說的“外面”實際地場只有他自己清楚。

      辛建功,你這家伙搞什么搞!楊常青口氣嚴正。

      沒有呀,市長,沒搞什么呀。辛建功自是清楚市長“搞”字之所指,卻又打起馬虎眼:您是了解我的市長,咱辛建功一向本分老實……

      別來這一套!楊常青問:禮品袋里……那是咋回事?

      啊,市長你是說這個呀,沒什么,一點小表示嘛,感謝市長一如既往的栽培……

      荒唐,荒唐,楊常青打斷說,你個辛建功把我當成什么人了!腐敗分子嗎?

      不敢,不敢,市長言重了,其實市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高大的……

      那怎么還搞這一套?

      市長,咱不是講了嘛,對你的提攜真是非常感激,可以講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

      行了行了,沒那么嚴重,你要真想感謝我,就不要給我添亂了。

      這……

      這么的,明天中午到我辦公室一趟。楊常青下達指令,之后扣了電話。這一剎那他有一種無欲則剛的崇高感,似乎自己真是個一塵不染的清官。

      批誰呢?發(fā)這么大的火?老婆大人不知什么時候進入“反腐現(xiàn)場”問。

      交通局的辛建功。

      錢是他送的?

      可不,明天叫他拿走!

      潘潔搖搖頭:抬手不打笑臉人,不收就不收,干嗎這么不留情面?

      我批他,嬉皮笑臉,他能按我說的做?沒準以為我是和他客氣。

      潘潔搖頭。

      他瞟她一眼:那你說該怎么辦?

      錢該收收,事該辦辦,不都是這樣么。你一下子變了規(guī)矩,誰能適應(yīng)?還以為……再說收這份錢是安全的,你不講,他也不會講,花錢買官,傳出去多丟人??!何況得了一大塊好處,錢花得值呀!潘潔不愧是官太,話說得鞭辟入里。

      你說的這是常理。楊常青予以校正:而這回情況不同,一百雙眼盯著,弄不好會引火燒身??葱侣劺锬切┓娜送纯蘖魈椋c子都悔青了。到那地步說什么都白搭。網(wǎng)上講國外某位官員被處以極刑前講,要是再有機會當總統(tǒng)會洗心革面,處處為百姓著想。認識得不錯,晚了,不還是被絞死了么?

      算了算了,別說了,講得怪嚇人的。今晚睡不著覺了。

      我陪你,歡迎不歡迎?楊常青壞笑。

      真會鉆空子!老婆撒嬌地丟個媚眼:壞。

      嘴硬心歡。官太們可憐啊,楊常青在心里感嘆。

      老婆也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雨水就滋潤的主兒,話立刻就多了起來,說今天下午群里發(fā)來一帖,特逗:說新市府辦公大樓落成,門口還缺副對聯(lián),于是市委書記揮毫寫了上聯(lián):說實話辦實事一身正氣;下聯(lián):不貪污不受賄兩袖清風(fēng)!眾人齊喝彩,書記說:誰出個橫批。沒想到門口的保安脫口而出:查無此人!

      楊常青忍不住笑起來。

      上床鉆了“空子”,楊常青的思路又回到先前,想這事既然有了定奪,就得把后面的事捋一捋:二辛,究竟讓哪個上位?那個邢究竟有沒有可能?無論怎么,這回得優(yōu)勝劣汰,必須的。

      一種難得的舒暢,讓他漸入夢鄉(xiāng)……

      周六不得休息,郊區(qū)的一座糧庫起火,唐秘書長報告說尚不知是否有人員傷亡。疑心不是簡單的失火,暗藏玄機。他不敢怠慢,帶人直奔現(xiàn)場,假日不堵車,不到半小時便趕到了,消防隊正在滅火,幾條水管子從不同方向往庫房上噴水,火勢不減,空氣中彌漫著糧食燒焦了的香味。這時提前趕到的公安局武局長跑過來向他報告:沒有死人,傷的已送往醫(yī)院,庫房里里外外都是易燃物,要想撲滅很難。他略微松了口氣,心想:沒死人就好,火能不能馬上撲滅不打緊。焦煳的糧食連豬狗都不吃,火中取栗無意義,他指示不斷地噴水,人不許靠前。武局長向消防隊員轉(zhuǎn)達。有人說市長的指示英明,人的生命永遠要擺在第一位。楊常青不予回應(yīng),問:糧食局長來了沒有?武局長說,沒有,出差了。他問,到哪兒出差了?武局長轉(zhuǎn)向身旁一個胖頭大耳的中年人:回答市長,你們局長到哪兒出差了?胖人閃爍其詞:不太清楚,可能是武夷山吧。他恨恨說:糧食局問題一大堆,他還有心思游山玩水,打電話叫他立馬給我滾回來!胖人說,打了電話,局長正往回趕呢。

      火終是撲滅了,從廢墟里流出幾道黑水。

      上車前楊常青向武局長下達徹查指示:查明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

      有些蹊蹺。坐副駕位置的金元寶從后視鏡望著楊常青陰沉的臉,嘟囔句。

      市長,回家還是……小童問。

      去醫(yī)院看傷號,然后回機關(guān)。

      回機關(guān)是歸還辛建功那八萬歐。要事一樁。

      辛建功尚未來到他的辦公室。他一邊等,一邊心有余悸地回想糧庫起火的事,金元寶說這事蹊蹺,和自己想到一塊兒了。不久前聽到傳聞,糧商勾結(jié)糧庫,以陳化糧與庫里的好糧調(diào)包。另一說法是由于管理不善,庫里的糧食已經(jīng)受潮變質(zhì),損失巨大。他曾責(zé)令糧食局調(diào)查此事,可沒等報告上來,起火了。這當口局長去了武夷山,放火掩罪?他不能不懷疑其間有陰謀存在。這種事外地曾發(fā)生過,查明是主要領(lǐng)導(dǎo)涉案,難道……他有些不敢想,若真是這種事情性質(zhì)就變得嚴重,他這個當市長的要擔(dān)責(zé),下一步接任書記會受到影響。

      辛建功遲遲不到。小童和金元寶還在樓下等著他。大家都沒吃午飯,他的火氣漸漸上來了,在心里罵:你個辛建功大膽,敢放老子的鴿子,還想不想……轉(zhuǎn)而一想,便打電話給金元寶,讓他給辛建功掛電話,問是怎么回事兒。一會兒金元寶把電話打回來,講辛副局長病了,說來不了了。他打了個哏,問:什么?。拷鹪獙氄f,感冒,發(fā)燒。他說,不能來難道不能打電話講講?金元寶說:他講給你發(fā)了短信。哦。他扣了,接著尋找信息記錄,果然找到了:楊市長您好!我重感冒臥床不起,不能遵命前往,萬望市長原諒。辛建功上??纯磿r間,那時自己正在火場上,沒察覺。他就想,是不是去看看他,趁機把錢給他?想法剛冒頭,便覺不妥。遂回個短信:好好休息,早日康復(fù)。剛扣了手機,辛建功便回了短信:市長關(guān)懷,不勝感激。改日面謝。他盯著這行字心里犯起疑:如此迅捷,哪像個臥床病人所為?再說昨天見還活蹦亂跳……正疑惑間,小金敲門進來,見楊常青神色有異,問他怎么了。楊常青便說了剛才的情況。小金說,是有些不對頭,辛建功壯得像頭牛,哪能說病就病了?再說市長發(fā)了話,掛著吊瓶也得趕過來呀,何況現(xiàn)在對他而言是“特殊時期”,還敢怠慢?“特殊時期”四字讓楊常青若有所悟:從昨天的談話,他應(yīng)該明白叫他來是退錢,于是便稱病躲避,想拖過常委會,有錢在作用便在,心思巧妙,他苦笑著搖搖頭,想從前是楊白勞躲黃世仁,如今倒過來是黃世仁躲楊白勞,人心不古??!詫嘆間小金已通完一個電話,說:弄清楚了,辛建功是裝病。他問:怎么知道的?小金說,我打他家座機,小保姆接的,講局長和太太一早出門了。我問去哪兒了?小保姆說局長和夫人去游泳館了。

      楊常青冷笑笑說:游泳?感冒發(fā)燒還能下水?狗日的是想練棒體格好走馬上任??!在那兒也沒準還能碰上志同道合的辛珉呢。

      晚上參加市道德模范表彰大會,書記有接待任務(wù)沒出席,作為二把手的楊常青也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講話,又與人大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上臺為道德模范們頒獎。會后,演出文藝節(jié)目。坐在他身旁的常委、宣傳部長李胖子請示糧庫失火事件如何報道的問題,他說問書記……胖部長說,書記講政府方面的事以你的意見為主。滑頭。他在心里哼句,凡撓頭的事都躲得遠遠的。當然也可以理解,要高升另就的人,誰愿意在這當口引火燒身呢?他問:報道有什么問題么?胖部長說,網(wǎng)上有些不負責(zé)任的說法,如不及時澄清,會引起混亂。他曉得所謂“不負責(zé)任的說法”即為所傳糧庫問題種種,胖子也不會不知道。他本人是常委,分管宣傳,可以有自己的意見,可他搬出書記的話,把事推給“政府”,官場人他媽的都變成泥鰍了。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便說:報事故,事故原因性質(zhì)等公安偵查結(jié)果出來。胖子又問:那么網(wǎng)上……他說,這個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嘛。胖子不是吃素的,跟句:市長也是市委副書記啊,我們聽你指示。是刪帖還是任由發(fā)展?他又說等公安的偵查結(jié)果吧。話說出口,便明白雖沒正面回答,卻已讓胖子套進去了,今后無論怎樣,自己難逃干系。

      演出索然無味,觀眾席嘈雜,有人開始退場。首長是不能退的,硬著頭皮往下看,胖子倒饒有興味,不時向他介紹節(jié)目情況,說為這臺晚會精心作了準備,比如一位道德標兵是黎族,特地弄了個“竹竿舞”片斷。他哼哼哈哈,心里尚存芥蒂,故意打趣說,我看你愈發(fā)胖了,少吃點吧。胖子回擊:胖不犯法。

      演出快結(jié)束時,有短信,一行字:來一趟好嗎?他清楚是安麗,立即刪除。

      剛散場,金元寶便趕過來附在楊常青的耳邊:武局長在貴賓室等著向你匯報案情。他沒出聲,意識到情況不一般。

      武局長要單獨匯報,所有人被請出貴賓室。坐定后武局長似乎還怕泄密似的放低聲,說,市長真沒想到調(diào)查的結(jié)果與網(wǎng)民的議論一致,起火不是天災(zāi)是人禍,是蓄謀毀證,逃避罪責(zé)。犯罪性質(zhì)十分惡劣。

      印證了楊常青的懷疑,也印證了廣大群眾的猜測。

      武局長匯報了破案過程。講到已認定糧食局關(guān)局長涉案,楊常青首先意識到書記可能受牽連,關(guān)是書記一手提拔起來的,“表示”是必不可少的。接下來的問題是關(guān)會不會交代出來,一般情況不會,可若案子鬧得不可收拾,上面過問,就難說了。

      他問:涉案金額大約多少?

      武局長說:這要看怎么算了,單純糧食調(diào)包,套出將近一個億,燒光的陳化糧再加上毀掉的庫房,所值也是幾千萬啊。

      這算是什么性質(zhì)的案子啊?楊常青疑惑問。

      什么性質(zhì)的案子?武局長重復(fù)句,然后扳著指頭:集腐敗、盜竊、放火、傷人、毀證為一體的刑事案件。萬幸的是沒燒死人,否則還要加上一條殺人罪。

      楊常青憤然:膽大妄為!

      可不是,干了三十年公安,頭一次碰上這種混賬得沒屁眼的案件啊。

      楊常青問:下一步?

      武局長說:所以急于向你匯報請示嘛。

      楊常青:向書記報告了沒有?

      武局長說:還沒有,不過……傳聞書記要調(diào)走,已不大會過問事情了,所以第一個向市長您匯報。

      內(nèi)容豐富的潛臺詞呀:市長您已經(jīng)是我心目中的市委書記了,所以一切聽從您指揮。楊常青在心里一笑,并沒有輕蔑的意思。官場就是這樣的嘛,一朝天子一朝臣,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問題在于,這件事非同尋常,很可能會牽扯到書記,如果不是成心看他栽,就應(yīng)把事交給他,讓他予以掌控,以市委書記的身份是可以做到的。實際情況是這些年他與書記相處得還不錯,一是自己能擺正位置,不挑戰(zhàn)一把手的權(quán)威。另外書記待他也不薄,比如平時不斷向他吹風(fēng)若自己調(diào)任會推薦他接班,僅此一點便情意綿綿,在他危難之際應(yīng)該幫他一把。便問,向省廳匯報了嗎?武局長說還沒有。要是一般火情,無須匯報,若是……

      他想既然還沒向上匯報,便有回旋余地,這余地應(yīng)是武有意留出來的。便說:武局長,怎么說書記還沒有離任,像這樣重大的事情應(yīng)該向他匯報,不然是失職。

      武局長忙說:明白,明白。

      楊常青說:認真聽取書記的意見。對了,先不要說已經(jīng)向我匯報過了。

      武局長頻頻點頭:明白,明白……

      武局長走后,楊常青給安麗回了個短信:忙,離不開。

      楊常青回了辦公室,他清楚武馬上會向書記匯報,也清楚書記聽了匯報,若不擔(dān)心牽扯到自己,當會連夜召開常委會,以示重視,研究應(yīng)對方案。他讓小童和小金打車回家休息,把車留給他。

      等了許久,黨委方面沒有開會通知。他也就明白書記對這樁案所持態(tài)度了。于是便給老婆發(fā)短信:開會,不用等。

      等他的是安麗。

      他自己拿鑰匙開了門。穿大花睡衣的安麗依在沙發(fā)上劃拉手機,笑魘如花。

      他邊脫外套邊問:笑啥呢,說說讓咱也高興高興。

      這段子太有意思了,安麗眼沒離開手機,我念你聽聽。

      念。楊常青在安麗身旁坐下,端起茶幾上的茶喝了口。

      安麗念道,豬的夢想:四周欄桿都爛掉,天上紛紛下飼料,世上屠夫都死掉,全國人民信佛教。

      楊常青品品味道,哈哈大笑。

      安麗念,還有虎的夢想:天上朗朗日頭照,地下肥豬吃不了,閑來無事花街走,武松跟著當保鏢。

      這遭楊常青沒笑出來。

      哦,對不起啦。安麗說,忘了你也是只虎。

      楊常青說:不用道歉,實事求是就是只虎嘛。

      笑面虎。

      嘻嘻,笑面虎也吃人。楊常青邊說邊要給安麗脫睡衣。

      安麗趕緊制止,告訴楊常青所以催他來是有人送來一份大禮。

      什么人送的?

      我怎么知道。五十幾歲,方臉,禿頂,大肚子……

      說著安麗從沙發(fā)后面拿出禮品袋,先從里面拿出兩瓶精華素,隨后又拿出八沓歐元,堆在沙發(fā)上。

      都是八萬歐。說歷史驚人的相似,現(xiàn)實亦同樣??!

      楊常青望著,臉一絲一絲變得鐵青,沖口罵道:狗日的辛珉,你、你他媽的挑釁!他一下子便意識到事情的實質(zhì)。

      咋發(fā)這么大火?安麗不解地問,什么人?

      王八蛋!官迷!楊常青怒氣未消。

      安麗仍疑惑地望著他。

      待心情稍稍平靜,楊常青把整個事情和盤托出,包括辛建功送的那八萬歐。他說:我要退給他,他裝病,和我較勁兒,想既成事實。

      聽不懂,聽不懂。安麗邊說邊搖頭,提著豬頭送不進廟門,如今還有這樣的事?

      楊常青苦笑笑,說,凡事總有特殊的時候,這節(jié)骨眼兒上,就得把廟門關(guān)得緊緊的。

      安麗說:人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收了錢,才放心嘛。

      楊常青說:他放心了,我撓心了……

      楊常青像陡然意識到什么,臉色大變,緊盯著安麗問:辛、辛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這地場?

      安麗也一怔,同樣大驚失色:是呀,他怎么能找到這兒,除了你我,沒人知道的呀!

      二人四目相對,似乎都想在對方眼里找到答案,可怕的答案。

      安麗自言自語:不對呀,這地方除了你我,沒第三個人知道啊,是不是他跟蹤過你?

      跟蹤?楊常青沉吟,臉色瞬息萬變。

      也只有這個可能。沒別的可能,這是訛詐!太陰險了,太可怕了。啊呀!安麗屏著哭聲說。

      操他個媽。楊常青破口大罵:膽大包天,他、他……我……

      他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困獸般在客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腦子也在轉(zhuǎn):他是啥時候跟蹤的?出國前還是出國后?應(yīng)該是從國外回來,他怎么敢!采取這樣一種魚死網(wǎng)破的方式謀上位,可見是個狠角色。若達到目的,沒說的,否則就砸碎絆腳石。也許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掂量過這一招,斷定不會失手,沒人敢拿自己的前程跟他賭,包括“楊市長”。他還想,沒準所說“弄錯了”便是蓄謀,投石問路,如果自己允許他到家里“調(diào)換”,事情也便“和平解決”,只因沒有成功,便使出撒手锏。也許安麗曉得了他心中無盡的糾結(jié),丟句:你們這伙人啊,腦袋里凈裝滿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哪還有心思干工作!

      楊常青坐回沙發(fā),抓住她的手,努力擠出點笑,可笑比哭還難看。

      久久地坐著,無語,各自想著心事。

      這晚,兩人沒“演當”,為史上頭一遭。

      在辦公室剛坐定,公安局武局長打進電話說,市長可以向您匯報一下情況嗎?

      你講吧。楊常青呷了口金秘書剛泡好的茶。

      我想當面……

      好,來吧。

      小金前腳走,武局長后腳來,當是在門外打的電話,一臉疲憊,通宵弄案子的緣故。

      市長,情況很糟糕。武局長在沙發(fā)上坐下說。

      向書記匯報過了嗎?楊常青隨口問,如同口頭禪。

      匯報過了,不過有些情況須向市長單獨匯報。武局長邊說邊掏出煙,隨即又裝進口袋里。

      抽吧。楊常青說。

      算了,算了。本來就想戒了,可一弄要緊案子,就……武局長訕笑說。

      昨天糧庫起火就屬于“要緊”案子了?!耙o”不單指經(jīng)濟損失巨大,還有政治人事上,說白了,牽扯到重要人物,這是更“要緊”的。

      武局長開始匯報。說連夜審訊糧庫主任侯紅軍,多少采取了點措施,侯便交代了,是蓄謀放火,以掩蓋將糧食調(diào)包的罪行。套出八千多萬的錢款,私分了。侯講他送給局長關(guān)為國一千八百萬。是否確定以及這一千八百萬的下落,只有等關(guān)回來問他本人。

      楊常青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很可能涉及書記,由此或許會引起一場官場大地震。后果難料,萬萬不能草率行事。

      這情況向書記匯報了嗎?他問。

      還沒。武局長說。

      為什么?楊常青明知故問。

      這、這……都清楚關(guān)是書記提拔起來的嘛。武局長聲音透著無奈。

      這與案子有關(guān)系嗎?楊常青又問。

      誰知道呢?要是有,可就出大事了。武局長連連搖頭,所以必須向市長您匯報,請您拿出個意見,以免出偏差。

      楊常青心想:武怕惹事,就把事推給自己。這并不意味著武局長狡詐,在官場行走,如履薄冰,趨利避害誰都一樣啊??蛇@個主意自己也不好拿,也怕出偏差。他問:如果不考慮其他因素你們公安應(yīng)怎么做?

      霹靂咔嚓,在機場拿下關(guān)為國,跟進審訊,交代后送拘留所準備材料報市紀委與檢察院,由他們決定是直接逮捕起訴還是先實行雙規(guī)。

      哦。可怕的官場滑鐵盧,楊常青不由得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如自己所面對。

      可要這樣,就沒回旋余地了。武局說。

      楊常青自然明白武局所講“回旋”之內(nèi)涵,用百姓的說法叫鴨吞筷子——轉(zhuǎn)不過脖來了。就此案而言,若公事公辦,書記很可能涉案,翻船。現(xiàn)時情況,這般對自己實為不利。書記不出事,實現(xiàn)平穩(wěn)過渡比什么都好,反之,大廈坍塌難說不會波及自己。所以必須認清形勢:自己與書記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沉浮與共。

      他問:還沒向紀檢委匯報吧?

      武局說:還沒有,市長的意思?

      他說:現(xiàn)在情況還不明朗,不如……

      明白,明白。聽市長的。站起身欲出門,又問句:福州的航班快落地了,控制不控制關(guān)為國,市長的意見?

      楊常青心似明鏡,自己的回答很大程度決定事情的走向,而不回答也是說不過去的。在極短的時間他把事情想好,遂回答:還是穩(wěn)妥些為好,別出紕漏,反正關(guān)為國也跑不了。

      明白。武局點頭。

      都明白,心照不宣。他想。

      自己主要的糾結(jié)還是在二辛身上,特別是陰險的辛珉。楊常青認真分析:現(xiàn)在問題一層包一層,像頭洋蔥,得一層一層地剝。兩份錢,都得退,已別無選擇,問題是沒辦法退,辛建功還“病”著,看來不“病”到時候是好不了了。簡直是放賴。辛珉呢,則圖窮匕首見,以爆你的地下情讓你就范,這幾近是一種自殺式的要挾。他清楚,以他的年齡,仕途上是最后一搏,就是說只有這一次機會,不能喪失,退一步說,即使弄不成也無非破罐子破摔,不用擔(dān)心遭秋后算賬。一個仕途走到盡頭的人還會懼怕什么?所以就決計一搏。就果然將自己逼到墻角,無從招架。辛建功則用的是哀兵政策,裝可憐。從目前情況看,若從二辛當中選一個,他寧可選辛建功,也不選辛珉。他恨惡毒而狡詐的家伙,不想讓他得逞??蛇@又實在是行不通的,這般他會與自己攤牌,蛇一樣死纏不放,到了下級死磕上司的地步,終是上司脆弱,不堪一擊,鬼怕惡人,他要的是兩敗俱傷,他傷得起,你傷不起,只能認栽,可栽給這么一個小人是極不情愿的,可若決心與其一戰(zhàn),則須卸下包袱輕裝上陣,即解決掉安麗。怎么解決?鐘點工般辭退?不妥。她剛在本市站穩(wěn)了腳跟,再讓她到哪里去?何況自己難以放下這段感情,安麗是好女孩,優(yōu)點一大堆,毛病看不見,是最佳配偶,只因無法“解決”老婆大人,不得“轉(zhuǎn)正”,已經(jīng)委屈了她,怎能再無情加害?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的。還有,也是最重要的,即使下狠心“解決”了安麗也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縱然把她移送到月球上,這地球上仍留有她的痕跡,辛珉既然敢與自己叫板,必備好證據(jù),拍照是一定的了,從小區(qū)大門口那標志性門頭一幀一幀拍到一樓電梯口;自己的車,自己的身影,對了,沒準還會有與安麗并肩站在陽臺上的合影。這是兩人唯一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光天化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開始是安麗一人在陽臺賞月,賞到情懷處一定要他出來“咫尺共嬋娟”,他不想敗她的興,便來到陽臺。他看看可人兒再望望天上皎月,真正的花好月圓啊。他動情地將安麗擁入懷中,那一霎,他切切實實感受到人生的美好所在。這些年,在官場上打拼所經(jīng)歷的辛勞、糾結(jié)與屈辱皆一掃而空。所以要珍惜,不可草率行事自斷前程?;氐窖矍斑@樁事,盡管對辛珉充滿了憎恨,可為了防其反目,還是要以理性戰(zhàn)勝感性,讓他上位應(yīng)為不二選擇,盡管無奈。至于辛建功……

      市長,到了。金元寶再次把他從爪哇國撈回現(xiàn)實。

      楊常青從金元寶拉開的車門看到了高新區(qū)氣派的綜合大樓,以及恭候在大樓前的高新區(qū)工委的領(lǐng)導(dǎo)。

      此番專為檢查倉儲,在糧庫出事后,必須引起警惕,防患于未然。

      原本打算檢查完畢在這里吃中飯,不料卻生出事端:消防設(shè)施器材沒什么問題,可消防栓卻出不來水,這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么?要真有火情會燒得比糧庫還慘。楊常青問:這是怎么回事?工委頭頭一時說不出原委,現(xiàn)打電話問工程處,對方講是水管子沒接好。完全是廢話嘛,接好了會不流水么?楊常青發(fā)火了,將頭頭批了一通。責(zé)成今天解決問題,把出水照片發(fā)金元寶。訓(xùn)完話抬腿走人。午飯不吃了,弄得人家誠惶誠恐。

      上了路,楊常青冷靜下來自問:發(fā)這么大的火,應(yīng)該么?金元寶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說句:糧庫起火,還不接受教訓(xùn),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嘛。

      從高新區(qū)回來,已是下班時間,成年累月地忙,楊常青已沒有下班這個概念。從辦公室下班,又轉(zhuǎn)到別處上班,比方會議室、下屬單位、酒店。今晚會客,別等我。這是他每回發(fā)給老婆大人的告假詞。到了他這個級別,已經(jīng)從老婆那里解放出來了,有了充分自由。官大官小的區(qū)別也體現(xiàn)在這里。楊常青已能以一種平常心來看待自己的婚外情,視為情理之中。與那些情人以兩位數(shù)計的官員相比,自己是優(yōu)秀老公。何況搞歸搞并沒有將老婆“閑”起來,已經(jīng)算是善待了。

      今晚沒有會,也沒有接待宴客的事,打算去安麗那里,已讓小童留下車自己回家,這時徐克推門進來,說有事匯報。

      徐克一開口便說:糧庫的事,肯定讓市長焦頭爛額了……

      他打斷說:那事書記親自處理,一把手抓大事要事。

      徐克“哦”了聲,趕緊轉(zhuǎn)換話題,問:市長,常委會可以按預(yù)期時間召開么?

      他明白徐的潛臺詞為:交局的接班人選定了吧?他回答應(yīng)該沒問題。

      徐克說:這就好,那我就通知下去了。

      他說:可以。

      只有他自己清楚,“可以”意味著他已選定了狗日的辛珉。

      徐克又說:上回市長建議將邢鳴飛副局長列入考察對象,書記表示不堅持自己的意見,市長定即可。我們就準備邢鳴飛的材料??蛇@事讓邢知道了。

      他問:他怎么會知道?

      徐克搖頭說:如今什么事能保住密。問題是,他知道就知道吧,竟然找到組織部。

      什么意思?他問。

      不希望被列入考察對象。徐克說。

      作姿態(tài)?

      不,是認真的。

      哦!楊常青挑挑眉頭,問:什么理由?

      支支吾吾,講不出來。

      怪人。

      奇葩。

      如此不思進取,不可思議。難道在局長位上退休不好?楊常青如自語。

      他說領(lǐng)導(dǎo)真想提拔他,就調(diào)到別的單位。

      想離開交通局,是不是與班子其他人關(guān)系處理得不好?楊常青問。

      不是,邢不是個有攻擊性的人,很平和,也不多事,一門心思干工作,自我到部里,他一次沒找過我,電話也沒有。徐克說。

      這都是優(yōu)點呀,怎么書記不欣賞他?他問。

      這個,不曉得。不過,欣賞的都抓進去了。徐克說。

      楊常青一怔,這么背后對書記不恭是犯大忌的啊。可見徐克平常就對書記在人事上的專斷頗有成見,而自己何嘗不如此。

      怎么辦呢?徐克問。

      什么怎么辦?楊常青走了神。

      邢鳴飛呀?

      你有什么意見?楊常青問。

      我沒什么意見,市長從大局出發(fā),通盤考慮,作出決斷,我們職能部門執(zhí)行就是了。

      楊常青想想說,要不擱擱吧。

      徐克說,行,市長慎重是好的,不過時間不多了。

      明天給意見行不行?

      行。

      徐克走后,金元寶進來了,說,市長要沒事,我下班了。

      楊常青說,等等,你坐下。

      楊常青接著說:上回你說邢鳴飛這人不錯,我也了解了一下,都說不錯。所以這次交局調(diào)班子把他考慮進去了,沒料到他自己不接受。

      有這種事?小金詫異。

      他找了徐部長。

      咳,這個人……

      這個人是不是脾氣怪?

      不是怪,是直。

      區(qū)別不大吧。楊常青說,這么的,交給你個任務(wù),去找邢鳴飛聊聊,摸摸他為什么持這種消極態(tài)度。

      好的。我今晚就把他約出來,不過……

      不過什么?

      這次能輪到他?

      楊常青沒答。

      每次從車上下來,楊常青都習(xí)慣抬頭往樓上望望,若是白天,那扇窗上掛著的橘黃色窗簾,如同一面旌旗向他招展,他就會聯(lián)想到那部叫《幸福的黃手帕》的電影。若是晚上,便會看見一個晃動的倩影印在這面旗幟上,那是翹首以待的安麗。這時他的心便掠過一絲暖暖的愛意,到了他這個年紀,能有這么一份情感,實在是感恩上蒼不枉此生。

      今晚有些異常,窗子黑黑的。他的心不由得一沉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打開門鎖,預(yù)感立刻被證實——人去屋空。開了燈,見茶幾小瓷盤上放著一把鑰匙,鑰匙下壓著一張紙,他什么都明白了,可還是拿起紙來看,只見上面是娟秀的熟悉字跡:是離開的時候了,雖有不舍,卻大勢所趨?;氐酱蠼闵磉叄臒o旁騖,前程似錦。

      巨大的傷感與惆悵向他襲來,他大口吸了一口氣,掏出手機撥了安麗的號碼。

      您撥叫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

      再撥,還是不在服務(wù)區(qū)。

      不在服務(wù)區(qū)?他苦笑笑。真說對了,確確實實不在“服務(wù)區(qū)”啊。

      他決定今晚留在“服務(wù)區(qū)”,史上頭一次單獨在這里過夜??芍^“麗人已乘玉鳥去,此地空余鴛鴦樓”。

      他清楚這將是一個難眠之夜,索性半臥在沙發(fā)上,思緒如裝在搖籃里蕩來蕩去,安麗的離去,再次證明她是一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好女人,為了讓他免于辛建功的訛詐,她選擇了全身而退。可如此就能改變自己的處境么?就可以按自己的真實意愿來剔除辛珉那條瘋狗么?不會的,不可能。安麗是從善良愿望出發(fā),實際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假若你遇上一個貴人,某個時刻貴人會將你“扶上馬”;倘若遇上一個小人,這小人卻能隨時隨地將你拉下馬。手里有“料”現(xiàn)成,沒“料”也可以造出來。所以就有了那句“小人不可得罪”的論斷。縱然你是君子,坦蕩蕩,可小人在暗處,又不按常理出牌,你就無計可施,只有躺槍。所以又有了“君子斗不過小人”一說。斗不過,并不是君子無能,而是小人太下作,為毀壞一個人不惜造謠中傷。為了離間可以傳遞一串“壞話”,而無辜的你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話說回來,倘若辛建功一旦沒能得逞同樣會采取各種招法壞你仕途,誰也不能說自己干干凈凈,一查非塌臺不可。想到這兒,他覺得心跳加速,脊背發(fā)涼,似乎望見了自己的窮途末路……

      手機振鈴。他的心跟著一震,是安麗回他的電話?卻不是,大失所望,是金元寶慣常恭敬有加的聲音:市長,對不起,這么晚了……

      有事說吧。

      見了邢副局長,剛分手。我說說情況?

      說。

      他的中心意思是希望人生平安,他老婆沒工作,兒子要考大學(xué),無論如何不能出事。

      出事?楊常青一時不解,什么意思?

      進去啊。

      操!楊常青爆出粗口,他媽的什么意識,還沒掌權(quán)就打譜以權(quán)謀私,搞腐敗……

      市長,你誤會了,人家是有意回避誘惑不想搞嘛。

      什么邏輯!不搞能死人嗎?

      死不了人,可……

      你說。

      不是我說,是邢鳴飛說。

      他說啥?

      他說一旦當上了局長,眼前這個坑太深了!他怕跳不過去。

      哦!

      楊常青的心震了一下,“坑”太深?這邢,把話算是說到根上去了,一個蘿卜一個坑,現(xiàn)實里,過不去的可比比皆是啊,包括擺在眼前的交局先后兩任局長嘛。是肥缺,便是深坑?,F(xiàn)象成規(guī)律。奈何?

      他自然也會想到自己。官員的何去何從是一道尚未解開的“哥德巴赫猜想”?。?/p>

      市長,你看這事……

      他說:邢副局長既然有這種想法,只能成全他了。你馬上告訴徐部長,把邢鳴飛從公示名單撤下來,就說我講的。

      明白。市長。

      剛扣上電話,公安局武局長便把電話打進來,事實上這幾天他一直在等這個電話,也清楚一定會向他這個未來書記匯報糧庫案的情況。

      市長辛苦,這么晚了還在工作。

      你不也一樣嗎?講吧。楊常青說。

      武局長這就講。

      果如所料,書記的意見為:鑒于所有原始證據(jù)均在大火中焚毀,認定為責(zé)任事故會減少許多麻煩,何況事鬧得動靜太大,不利于本市形象,也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

      我知道了。楊常青說??哿穗娫挘恢v了,他知道自己只能講這么多。

      十一

      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一良善之策,把錢退回給二辛,讓自己能不“附加”地作出決斷。說起來本是一樁可以理直氣壯的事,卻難以做到。這二辛真是邪了,就算是不能有邢鳴飛般的自我保護意識,也應(yīng)對“坑”心有忌憚。非要等“進去”穿上黃馬甲剃了光頭再痛哭流涕千后悔萬后悔么?氣惱之下,他甚至想干脆把錢捐出去,捐給沒錢治病的兒童,或者捐到廟里,都是功德??蛇@念頭剛剛冒出,便像水中的氣泡破滅了。老幼稚了,意氣用事,不僅于事無補,反倒會壞事,難以收場。二辛不肯把錢收回,明顯地“強買強賣”嘛。將錢處理掉,后果不堪設(shè)想,當然官場也曾有拒賄捐出的事,更有直接交到紀檢委的,可那得自己屁股干凈,不怕拔出蘿卜帶出“泥”。眼下的情況可不是這樣,這個自己有數(shù),不抗查。何況辛珉還抓著自己另一條小辮,不達目的,豈能善罷甘休?辛建功也不是省油的燈,咬人的狗不叫,笑瞇瞇尋覓可下口之處。當然也可以把心一橫——去屌,官大一級壓死人,能把老子奈何?但想想是萬萬不行的,又回到單純,單純即發(fā)昏,他不舍棄,造個小謠鼓動一伙人對你“人肉”。但凡有點事,就能抖摟出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萬萬不能步表哥房叔一類人的后塵,從這點出發(fā)答案就應(yīng)該是明確的,要穩(wěn)而又穩(wěn),不可意氣用事劍走偏鋒。兒子在加拿大讀書還沒畢業(yè),自己任重道遠,這個時候要保證不能出事,決不能在二辛的事上栽跟頭,什么組織原則,什么德才兼?zhèn)?,一萬個正確卻一點也不現(xiàn)實?,F(xiàn)實在于:兩人爭一個位子,二取一,無論取哪一個,另一個都會發(fā)難,這才是難點,大大的難點……

      市長,到了。金元寶的聲音。

      楊常青睜開眼,始聞到從車窗縫隙溢進來的海腥味兒,同時聽到來自李家港祭?,F(xiàn)場的嘈雜聲,精神為之一振。

      參加漁民祭海是昨天下午才定下來的,本來不在工作議程之內(nèi),金元寶極力慫恿,說縣鎮(zhèn)兩級都希望他去看看,促進當?shù)孛袼孜幕姆睒s,爭取申報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另外,金元寶說當?shù)剡€請了一位奇人,該人閱盡人間百態(tài),深諳世道機要,可以見見,詢問一些疑難之事,當會受益。楊常青有所入心,遂答應(yīng)出席。

      先在鎮(zhèn)政府會議室落座,見了提前趕到的吳縣長以及所帶縣文聯(lián)文化局文化館一撥人,吳縣長與鎮(zhèn)黨委高書記分別作了匯報,說來說去他聽出是希望市里撥申遺???。楊常青答應(yīng)回去與財政上協(xié)商。

      然后乘車。車隊呈一字長龍浩浩蕩蕩,沿海邊公路向李家港碼頭行駛。

      到達時,太陽已升到半天,從各地趕來的觀光客將廣場擠得水泄不通,真是一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景象。民警使盡渾身解數(shù)在前面開路,終于將楊常青一伙人護送到廣場中央。傳聞已久的祭海盛景真真切切地展現(xiàn)眼前——一長排供桌上擺放的奉獻給海龍王的“三牲”及花樣繁多的祭品:巨大的白面香餑餑,做工精細逼真的面塑壽桃,還有老酒、水果等一應(yīng)俱全,足以讓龍王大快朵頤。最讓人瞠目的是一溜整齊趴在供桌上的大肥豬,肥豬宰后經(jīng)過“美容”,看上去全身白亮,頭頸上披紅掛彩,喜氣洋洋,背上馱著香和燒紙,頭向大海,一副整裝待發(fā)的模樣。

      祭海果然有得一看。

      楊常青堅持不讓祭?;顒右蛩牡絹矶淖h程,不介紹,也不講話,只當看客。如此倒輕松不少,饒有趣味地觀賞著這已有百年歷史的漁家盛況。一掃多日來的心頭陰霾。

      在吳縣長的堅持下,中午留在鎮(zhèn)上吃飯,飯店叫“開?!保系囊簧珓傠x水的海鮮,用高書記的說法:土特產(chǎn)??可匠陨?,靠海吃海,真是沒說錯。此刻又想到喜吃海鮮卻已離他而去的安麗,不免有些黯然神傷。

      高書記帶來一瓶茅臺一瓶五糧液,說吃海鮮必須喝白酒。

      吳縣長說,五糧液比茅臺好。市長今天放開量,小吳今天舍命陪君子。楊常青笑笑說:都量力而行,喝多了君子變瘋子。一伙人都笑了。

      頭道菜是本店特色菜:酒醉活蝦。真正的生猛。轉(zhuǎn)到楊常青面前,他瞄一眼在盤里活蹦亂跳的蝦,心里一陣發(fā)緊,搖了搖頭。

      金元寶也搖搖頭,說,我們老家有句話,叫“生吃蟹子活吃蝦,吃多了吃他媽”。

      文化館武館長說:這一口咱吃了許多年,回家看看,老媽還活得好好的,并沒被咱們吃掉嘛。大家又一齊笑。

      酒喝起來,大家輪次向楊常青敬酒。一道道熱氣騰騰的海鮮大菜也隨之上桌。其中有一道楊常青頭遭見識的海龜煲,清香撲鼻,余味無窮。

      席間又說到祭海,又提申遺,楊常青重申此事可行,經(jīng)費待回去說與財政。

      高書記說:市長發(fā)話肯定沒什么問題,問題是一些細節(jié)怎么弄,還得請市長定奪。

      楊常青問:什么細節(jié)?

      高書記說:祭品,具體說是豬,貢豬。

      楊常青問:貢豬怎么?

      高書記說:有人發(fā)難,給報紙寫文章,指責(zé)把豬弄成那怪樣子,不道德。

      哦?楊常青眼前顯現(xiàn)出那一溜擺在供桌上白亮亮披紅掛彩的貢豬,問:咋個說法?

      高書記轉(zhuǎn)向鄰桌的一禿頂中年人,問句:岳館長帶報紙了嗎?

      岳站起來說帶了。邊說邊從口袋掏出一份折疊的報紙來。

      高書記指示:你把非議豬的那部分念給市長聽聽。

      岳館長點點頭,展開報紙,說文章的題目是《牲可殺不可辱》,開頭是講朋友請他來看祭海,這個那個,很啰唆,不念了,只念與豬有關(guān)的議論:……眼前看到的這些殺了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祭祀豬,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不由得掠過一絲隱隱的悲情,細想想當是對祭祀者的所為不敢茍同吧?將一頭失去生命的生靈裝扮成讓人發(fā)笑的小丑,博人一樂,“趣”是有了,卻讓人感到有失天地之下的公平,甚至是侵犯與褻瀆。當然你可以說這就是文化,是民俗,然而文化應(yīng)該是向善向智的,民俗應(yīng)該是溫暖眾生的。不可不遵循文明人應(yīng)當持有的精神向度……

      吳縣長:完了?

      岳館長:后面還有,與貢豬無關(guān)了,還念嗎?

      吳縣長擺擺手:無關(guān)就不念了。

      吳縣長看著楊常青,其他人也看著,等他發(fā)表意見。

      楊常青問:作者是本市的?

      岳館長回答:是,經(jīng)常在報上發(fā)點文章,說三道四。

      楊常青笑笑,說,作者不說三道四就沒文章可做了。隨他怎么說吧。

      岳館長說:可他持消極態(tài)度,比方非議祭海,散布這種觀點,對我們申遺是大不利啊。

      楊常青問:與申遺有關(guān)系?

      吳縣長說:市長,是這樣的,作者將祭海妖魔化,勢必影響申遺。

      楊常青說:問題是他說得有沒有道理。要有,咱們就整改。

      岳館長說:哪有什么道理,假道學(xué),假慈悲,披紅掛彩,無非是圖個喜慶、吉祥,從我記事起就是這樣的嘛。

      民俗就是民俗,一輩一輩傳下來的,不容他人否定,誰否定就是逆歷史潮流而動。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附和岳館長的說法。

      楊常青說:既然大伙都這么看,就不管他了,該怎么弄還怎么弄。

      吳縣長說:問題是他的混賬觀點已經(jīng)散布出去了,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響,不能就這么算完。

      一直沉默的文聯(lián)馬主席接說,這個作者我們是了解的,一貫刺兒頭,誰的賬都不買,也沒人理他,很孤立,孤家寡人。他這么胡亂講話是要負責(zé)任的。

      馬主席你的意見?楊常青問。

      我想這么的市長,與報社溝通一下,請他們做一期有關(guān)民俗文化的專題,讓作家們撰文討論,借此對不良觀點進行批駁,撥亂反正,挽回影響。

      好,好,主席高見。岳館長說,讓正能量壓倒負能量,我建議邀請作家們來參加祭?;顒樱龠M促進。對了,我還有個創(chuàng)意。

      馬主席問:什么創(chuàng)意?岳館?

      岳館長先自笑了,說,與其針鋒相對。他不是攻擊給貢豬披紅掛彩嗎?那我們就更進一步,給豬穿衣戴帽上行頭……

      哈,哈,哈——全場笑噴了。

      馬主席點頭說:我看這創(chuàng)意行,反其道而行之,以正壓邪,更有力度。

      哈,哈,哈——

      怎么這么一伙人!楊常青心里想,他拉下臉來。

      像接到號令,滿座鴉雀無聲,面面相覷。

      飯畢楊常青被小金引到休息室。這時從沙發(fā)上站起一個穿綠緞子唐裝留須的男人,正是這穿戴模樣讓他記起此人也在席間,坐在小金身旁,不動聲色,一臉的矜持,只是時而與小金私語幾句。他心想這就是小金推薦的那奇人吧,上前與其握手。小金介紹說:這位是省國學(xué)會副會長,原省社科院研究員,原省政協(xié)委員,省散文學(xué)會理事,省收藏家協(xié)會理事,省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

      楊常青忍不住笑了,沖小金說:歇口氣再繼續(x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留須長者謙遜地擺擺手:一串虛銜,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隨后報出自己的名字:龔占禮。上龍下共的龔,占領(lǐng)的占,禮物的禮。

      哦,哦。

      小金繼續(xù):龔會長最受人尊崇的一個頭銜是正在注冊的民間玄學(xué)會會長。且本人對玄學(xué)有很深的造詣,人稱龔大師。

      請坐請坐。楊常青倒是被那一長串頭銜給鎮(zhèn)住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一個原政府官員,文化人,怎么一轉(zhuǎn)腚就成了大師?

      服務(wù)員送來了切好的西瓜,后退出。

      小金恭敬地拿起一片西瓜遞給龔大師。

      龔大師接過,不客氣地吃起來。

      小金又拿一片遞給楊常青,楊擺擺手。

      楊常青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龔,估計叫大師可中下懷,遂問:大師什么時候來的呢?

      小金替龔回答:大師來三天了,很忙,到處都請。這回是鎮(zhèn)上派專車把大師搶來的。

      龔占禮放下西瓜皮用手背擦擦嘴,說:不搶也是要來的,全國漁場都祭海,唯獨咱這里的正宗、隆重、氣派,影響大。一定要看。對了,我和申遺辦領(lǐng)導(dǎo)老關(guān)系,祭海申遺找他沒問題。

      哦。好啊。楊常青說,那就有勞大師了。

      分內(nèi)事,分內(nèi)事,我還兼著民俗學(xué)會副會長呢。龔說。

      大師身兼多職,能人多勞啊。小金說。

      哪里哪里,人退了休,無所事事,發(fā)揮點余熱而已。龔謙遜地說,畢竟公職一輩子,雖不成器,多少也有些心得,就像老中醫(yī)擅長看疑難雜癥那般,對世道迷局也看出些路徑。

      楊常青邊聽邊點頭。

      龔繼續(xù)說:說積淀也好,說心悟也好,一樣的,對自己這個退場之人已無實用價值,若能貢獻出來,讓他人從中受益,也算積德行善。

      就是就是。小金說,到了大師這種忘我境界,唯有普度眾生了。

      楊常青點點頭。本來對小金鼓動見龔這個人,他是不甚情愿的。他對游走于江湖劣跡斑斑的所謂大師有種本能的拒斥,無非靠一張巧嘴行騙而已??蓜偛琵応P(guān)于“疑難雜癥”的說法倒是觸動了他的心。官場“疑難雜癥”就是纏磨人嘛。 難查難治,到最后“死”都不曉得怎么死的。龔算是修煉成“精”了,而自己雖然摸爬滾打多少年,一路修煉,卻終未出道。眼下糾結(jié)于二辛而無所適從便是證明,所以有機會聽聽龔指點迷津是有必要的。

      小金似乎能從他的表情看到他內(nèi)心所想,便沖龔講:市長很忙,也很信任大師,所以大師有話請直言。

      龔點頭,說,那就班門弄斧饒舌了。

      小金規(guī)避地退出,關(guān)上了門。

      單獨面對龔,楊常青竟有種面對牧師,忐忑不安的信徒懺悔心理,基督徒需從內(nèi)心懺悔,不得保留。那么自己也需坦誠對之,問題是從何講起呢?凡事能和盤托出?他拿不準,一是畢竟有個市長身份,另外,這種內(nèi)心最隱秘的事……

      龔不愧為“成精”之人,一笑說:市長您什么也不用講,您是公眾人物,百度上一大篇,都亮在面上。另外,吃飯時金秘書已把相關(guān)的情況講過,已足夠了。

      哦,怎么樣呢?楊常青迫不及待地問。如看到灰暗東天上的一絲曙光。

      龔說:也許金秘書對您講過,我擅長的是拆字。就是請當事人寫一個字,然后從這個字……

      明白明白。楊常青恭敬說,心里思忖該給大師寫一個什么字,是寫個“難”,還是寫個“憂”?

      而出乎楊常青意料的是龔并未施以所擅長,而是另辟蹊徑,說,市長不是一般人物,不敢勞駕,就由在下越俎代庖吧。遂拾筆在紙上寫了個字,折疊后交給他,囑他回去再看,一目了然。

      楊常青連連道謝,與其握別。

      十二

      回程車上,楊常青終是抵御不住心中的好奇,在后座展開那張紙看。見上面只寫了一個“瓣”字,一時不解,緊盯著看,看著看著便看出了眉目:是兩個辛字將一個瓜字夾在中間,什么意思?分明顯示二辛在爭一個瓜——局長職位嘛。他驚詫不已,就算小金對他講了情況,可龔能找到這么一個字明確無疑地揭示他所面對的窘境,實為不易,頓時肅然起敬。果然高人哪。他繼續(xù)參悟,瓣字形下之意,其實也是明擺著的,將“瓜”切開便為瓣嘛。不言而喻,大師讓自己切開的自是二辛所覬覦的局一把手職位啦。而且這也是可行的,甚至是應(yīng)該的,必須的,只是以前沒有想到而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不知是哪方領(lǐng)導(dǎo)拍的板,交局的局長書記合二為一,由一人擔(dān)任,即局長兼書記,也就是所謂的“一肩挑”。為什么要這樣?據(jù)說是防止掣肘內(nèi)耗。而凡事有利有弊,一人獨攬大權(quán),難以制約。交局前兩任的出事就是結(jié)果。這一屆的班子既然由自己決定,何不鏟除“一肩挑”,以龔所示予以分割?如此,二辛就不用爭,同時晉升,一個干局長一個當書記,皆大歡喜嘛,難題就這么解決了。啊哈,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钌钣趿丝跉?,感到神清氣爽。

      市長,先不回機關(guān)了吧?小金轉(zhuǎn)脖問。

      怎么?

      鎮(zhèn)上一人打點了個海鮮包。剛出海的,活蹦亂跳。

      哦。那就回家。

      正思忖間,一個短信進來,他輕輕“啊”了聲,心想:莫不是安麗?待看過,心端的一抖,是潘潔,一行字如鐵釘刺目:是哪個小妖精的紙條,你出息了,也搞上這一套!他兩眼發(fā)直,周身發(fā)熱,叫苦不迭:媽的,真是昏了頭,干嗎不把紙條燒掉。留此后患自找不利索,整個的腦殘。也真他奶奶的岔氣,搞的時候捂得嚴絲合縫,搞不了了,倒露出馬腳了。人還有這么背時的嗎?他下意識地將眼望向車窗外,只見霧氣貼著海面涌來,吞沒了高速路一側(cè)的海灘與礁石,白茫茫一片,如同眼下自己混沌的腦瓜。

      凄惶間,又一短信進來,是公安局武局長,不知咋的,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果然是:市長,糧食局關(guān)局長一小時前墜樓身亡,我已赴現(xiàn)場處置。請指示。他打個愣怔,久久地盯著短短的一行字。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體在眼前揮之不去,這一幕讓他不寒而栗,他的身心抖在了一處。嗚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清楚盡管眼下對關(guān)死所涉尚不明確,明確的卻是一場人人諱莫如深的官場地震已不期而至……

      【選自《芙蓉》2016年第六期】

      原刊責(zé)任編輯 楊曉瀾

      本刊責(zé)任編輯 劉曉閩

      尤鳳偉

      山東牟平人?!靶聲r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六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等,出版文集及各種選集數(shù)十種,七卷本作品系列,獲各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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