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山
老歷八月十四。魏四爺躺院門前的竹躺椅上,瞇著眼睛,歪著頭,不時地朝西邊望著……老伴兒鳳英一邊打掃院落,一邊絮絮叨叨罵魏四爺是個死酒鬼,娃娃們要回來,她忙得屁股不沾炕,一輩子了就沒說搭把手,整天就知道喝喝喝——真是個酒鬼。
魏四爺瞇著眼,不羞不惱,像啥都沒聽見似的,摸摸中山裝一邊的口袋,掏出一個小鐵罐,緩緩擰開蓋,舉到嘴邊,吸溜了一小口,然后又擰上蓋放回口袋。鐵罐底部依稀可見鑿制的四個小字:阿九正傳。酒鉆進胃里,魏四爺眼睛微微閉上,像是在享受著人間美味。這時候,魏四爺總會止不住想他的心事。全都是那些年輕時候奔達過的地方,和那些年輕時候發(fā)生的七七八八的事兒。那時候一個窮,一個餓,硬是把魏四爺從村子里逼出去活命去了。貴州茅臺鎮(zhèn),那山真是綠啊,一波一波的綠意涌到眼里,涌進心里,感覺沒那么餓了。他活下來了。那是他這輩子最苦,也最光鮮的日子。師傅一股腦兒把看家的釀酒手藝傳給了他,最后卻因為拒絕給日本人醉酒而死在了小日本的刺刀下。后來,他按照遺囑,帶著師傅的靈柩和他親手釀的十壇子酒,回了文殊山……
一到這個節(jié)氣兒,天說涼就涼下來了。鳳英無奈地進屋拿了件衣裳,出來披到魏四爺身上,轉了一圈,又進去了。不一會兒又出來,探著身子,伸長脖子,望著西邊。
魏四爺眼前又開始放電影。鳳英是他師傅的閨女,師娘生下鳳英就叫血迷死了。他真正第一次正面看鳳英,還是師傅償完頭曲酒中毒后,鳳英把眼淚都嚎干了。他硬是把師傅從酒房背到了十里外的中醫(yī)堂。老先生說,遲來半個時辰,你師傅就沒命了。鳳英眼里閃著光,緊緊抓住魏四爺?shù)氖?,再也沒松開。魏四爺這才直勾勾地望了鳳英半個時辰。
魏四爺又摸出鐵罐抿了一口,望著罐底的四個字,發(fā)呆。那時候,釀酒那真叫個風光,可后來人老了,老家也來人了,要他為家鄉(xiāng)發(fā)揮點余熱。魏四爺臉沉了好些天?;氐嚼霞椅核臓斝睦锞捅P算著將自己的手藝傳給兒子或女兒。但后來發(fā)生的事,就讓他的心越來越?jīng)?,越來越冷?/p>
回到老家,他每到一家酒廠也就呆一半年,就被另一家酒廠請去了。就這樣,他被“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有天兒子說:“爹,現(xiàn)在是做酒,不是釀。等你老老實實地把酒搗騰出來,錢早跑到別人口袋里了?!焙髞硭虐l(fā)現(xiàn),所有酒廠請他去要的是他的名頭,煙囪里死氣沉沉的,從來就沒冒過煙,說白了他就是個幌子。一氣之下魏四爺回了村,自此再不出山,但心里也落下了一塊病。
夜色籠罩著整個村子。在鳳英的嘮叨下,魏四爺還是給女兒打了電話。電話不通。魏四爺一聲沒吭,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鳳英罵這些狼吃的,不回來也不吭聲。雞肉都還在鍋里燉著呢!
八月十五的月亮真圓??!魏四爺把西瓜殺成鋸齒輪狀,把鳳英烙的鍋盔獻在了月亮底下的小方桌上,抬起頭望著銀白的月亮,心里咚咚咚跳個不停。魏四爺掏出小鐵罐,又抿了一口酒,才平靜了些??簧系氖謾C響了,是女兒打來的,說今年中秋不能賠爹媽了。鳳英從魏四爺手里搶過手機,罵道:“啥天大的事,八月十五都不回?”
魏四爺右眼跳了一夜,第二天就和鳳英趕到城里,只看見屋里擺著兒子被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女兒哭得說出不話來。鳳英暈過去了,送到了醫(yī)院搶救過來了。魏四爺整天定定地望著兒子的照片,枯瘦的眼睛里,淚水一顆一顆落下,砸地上……
清明。魏四爺帶著老伴兒鳳英,去了一趟文殊山,給師傅燒了紙錢。魏四爺老淚縱橫道:“師傅,徒弟對不起您,為了您孫子,我要出山……你說過,我們釀的不是酒,是良心!”然后從墓后的山洞里挖出了十缸酒,每缸上面都貼著一條紅紙,上面寫著“阿九正傳”四個字。在兒子墓前,魏四爺只說了一句話:“兒啊,從今兒起,你再也喝不到假酒了。”說著從壇子里舀出一勺又一勺“阿九正傳”酒,朝墳前的天空灑去,酒珠兒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酒香彌漫著整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