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心龍
再活五百年
□許心龍
謝老太太從僅剩兩顆發(fā)黃的牙齒的嘴里,再次咕噥出“我不想活了”,真的就引起了正為謝老太太洗衣服的我的警覺。身為專職保姆,我的一雙濕漉漉的手就僵在了空中,不由望望坐在堂屋門旁輪椅上的謝老太太,又望望鄉(xiāng)村遼闊的天空。謝老太太宛如熟透的香瓜,隨時都可能落地。一只喳喳的喜鵲,不識時務地拉下一粒屎巴,那屎巴子彈一樣穿透陽光,不偏不倚射到謝老太太肩上。
我忙擦干手去撥打謝總的手機。我牢記著禿頂的謝總對我的囑咐,老太太有什么異常,立即撥打他的手機。我妄斷,謝總的大謝頂應跟他在城里和鄉(xiāng)村來回跑動有關。
“娘,咋不想活了呀?”謝總風一樣從城里趕回,笑著蹲在謝老太太跟前,問道。
“吃飽等餓,沒啥意思?!敝x老太太囁嚅著答道。謝老太太的聽力時好時壞,思維也是一會兒清,一會兒混。
“娘,過去咱家沒吃的,村里不少人都逃荒要飯,您那時咋不想不活呀?”謝總很有耐心。
謝老太太笑了,空洞的嘴里那兩顆殘牙很醒目。
“娘,這房子還小嗎?”
站在一旁的我笑了,說:“俺家五口人的房子也沒這兒寬敞?!?/p>
“娘,是吃得不好嗎?”
謝總每月除發(fā)我薪金外,另外給我300塊讓我買菜買水果,再三安排我葷素搭配,注意科學營養(yǎng)。謝總忙,家里就我和謝老太太吃飯。謝老先生去世得早,一張大照片擺在堂屋的桌子上。
“娘,是那戲唱得不好聽嗎?”
聽說謝老太太年輕時曾在戲班唱過戲,很喜愛聽戲,謝總就給她買了最好的唱機,還有厚厚的碟片。
謝老太太擺擺手,說:“不是,不是,我覺得活著厭煩人了?!?/p>
“這衛(wèi)生干凈,衣服干凈,一天三頓飯滋滋潤潤,還有果汁喝著,不會享福吧?”謝總倒笑了。謝總說著,從口袋里掏出盒碟子,說:“娘,我讓您聽聽這個。”把碟子放進唱機,聲音就飄了出來。我一聽,是那個有關皇帝的電視劇的主題歌,啥“向天再借五百年”,啥“還想再活五百年”。
謝總真有心,我不由笑了一下。就聽謝總問:“娘,聽明白了嗎?”
“啥五百年呀?”謝老太太似懂非懂地說。
“皇帝還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哩!”謝總有些激動。我忙附和說:“您不好好活,要叫我失業(yè)呀?”
這時,謝老太太抬起胳膊,那皮多肉少的手朝桌子上指去。
謝總扭頭望去。
相框里老先生的笑容很可親。
“你爹一個人在那邊快二十年了?!敝x老太太仿佛自言自語。
“呵呵,想我爹了。”謝總站了起來。他一定腿酸了。
“是你爹想我了?!敝x老太太依舊喃喃自語。
我一驚,脊背直冒涼氣。
“娘,您的一大群孫子都盼您健康長壽呢?!?/p>
“孫子?我多久沒見了?好想他們啊。”
的確,我來伺候謝老太太也快一年了,真沒見過謝總所說的一大群孩子。
“娘,北京的北京,廣州的廣州,出國的出國,都有出息了,您不高興嗎?”謝總忙說。
“高興,高興?!敝x老太太盯著相框,一滴眼淚掛在了眼角。
謝總扭頭望著我,說:“嫂子,把剛才那歌曲循環(huán)播放。唉,老太太真糊涂了!”
我思忖著點著頭,播放一首歌曲又能怎樣呢?
這時,謝總的手機響了。我發(fā)現(xiàn)謝總接聽電話后,臉色明顯很焦急。就聽他又囑咐我:“播放歌曲的事,千萬別忘了?!?/p>
我笑著再次點點頭。
謝總轉身跨步出門。謝總確實很忙。
突然,謝總止了腳步,一臉正經地說:“我聽一個大師說,當父母的能活多久,就預示著下邊的孩子能活多久,所以,那首歌曲要讓老太太反復聽,洗洗她糊涂的腦子。實話實說,就是你今天不打電話,我也準備回來送碟子呢?!?/p>
我一愣,看來碟子真的非常重要。
謝總驅車走后,我立即打開唱機,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曲就反復唱了起來。那虛幻的樂曲就像水霧一樣罩住了謝老太太。
這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謝老太太不再說胡話了,竟閉眼睡著了。
我拿條毛巾,蘸上清水,去擦謝老太太肩上喜鵲屙的那團發(fā)白的屎巴。我輕輕地擦啊擦,怕驚醒了謝老太太。她好幾天沒睡香,大都是一擠眼就醒了。我第一次察覺到,小鳥的屎巴不是真的臭,似還有野草的余香。驀地,我突發(fā)奇想,要是鳥屎臭氣熏天,謝總會不會親自為老太太擦拭呢?反正我是會的,誰叫我是專職保姆呢!
(原載《百花園》2016年第12期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