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紅霞
家住上高鎮(zhèn)村
小時候,周菊就覺得自己家和別人不太一樣,至于哪里不一樣,她說不上來。只記得上學的時候,一開始還有不少人用石板寫字,后來同學們陸續(xù)買了本,她也想買,可是家里沒錢,等娘攢了十幾個雞蛋換了錢,她才買上本。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泰安市泰山區(qū)上高鎮(zhèn)村還是個貧窮的小村子。雖然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周菊還是感覺到了差距。不光是買本,還有吃飯。她捧著塊地瓜啃得歡實的時候,人家有人在吃饃,白饃。多稀罕吶。憑想象,周菊就知道那饃很好吃,她捧著地瓜覺得口水溢滿了小嘴。
周菊的母親先天殘疾,腿腳不便,哥哥小時候因為大腦炎而智力殘疾。一家四口,兩口人不能掙工分,日子可想而知。作為家里頂梁柱的父親,解放前給地主家放豬,起早貪黑,身體落下不少小毛病。在周菊的印象中,父親干活累了或者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容易生病。因為沒錢買藥,生病的父親就在床上躺著,躺一陣子起來繼續(xù)下地干活。
因為很多別的小伙伴有的東西自己沒有,而周菊又想要,所以她特別勤快,上學前和放學后她都會背著柳筐去打草,鮮草和干草都能賣錢。有了錢,她可以買筆買本買頭繩,還可以給父親買藥,用今天的話說叫“財務自由”。
彼時周菊還不太懂“窮”字的意思,但父親說過“窮要窮得直接”,她記住了,并把它理解為:自己想要的東西,要靠勞動光明正大地去掙。
周菊初中畢業(yè)時,村里已經開始實行土地承包,分了地,她開始在家?guī)透赣H種地。那時候種地不像現(xiàn)在講究特色種植,基本就是老幾樣:玉米、小麥、地瓜、棉花,偶爾也會種點谷子、大豆。對周菊來說,這沒有什么難的,有句農諺是這樣說的,“種地不用學,人家種么咱種么”,甚至連節(jié)氣都不用刻意去記,比著人家收種就行了。
上高鎮(zhèn)村離城里不遠,農閑的時候陸續(xù)開始有人進城打工,干建筑。眼瞅著周圍鄰居掙錢了,周菊也想去,就央求叔伯介紹她進工地。起初沒人答應,她還不到16歲,一米五幾,還是個小丫頭,工地上的力氣活兒哪是她能干的?但周菊堅持要去,一遍遍地求人家,人家無法拒絕,就介紹她去了。
石匠、木匠、瓦匠這樣的技術活兒,周菊不會干,她就在建筑工地干小工,挖地槽、和沙灰、推小車、拋磚,像個壯勞力那樣。
建筑工地離家有一個多小時的腳程,每天早晨5點周菊就從家里出發(fā),懷里揣著頭天晚上煮好的地瓜或者備好的煎餅當早飯,路上吃,邊走邊吃,干咽?,F(xiàn)在想來,那樣的吃法應該很噎得慌,但周菊沒有記憶,她的所有精力都在干活上,目標單一而明確,沒有一點多余的心思。
那為什么不帶杯水呢?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水沉,影響腳程,即使喝到肚子里,也沉重得影響走路速度。
疾風般走一個多小時的路,然后立馬投入工地勞動,放在今天,很多人想也不敢想,周菊卻每天重復這樣的生活。別看她瘦瘦小小的,干活很舍得下力氣,讓和她搭檔的人很是服氣?;蛘?,她根本不敢有一點松懈,怕被“開除”了——找份工作不容易。
但過了一段時間,周菊還是辭職了。她覺得這活兒太危險,不是長久之計。
恐懼起于一次拋磚。以前建房,磚頭都是人工往上拋,一個人拋,一個人站在腳手架上接,再高點就加一個“揚程”。沒大見過這種合作的人,會覺得像變戲法,架上架下的人配合默契,似乎還帶點觀賞性。實際上很危險,因為難免有失手的時候。周菊就遇上一次失手,磚拋上去,腳手架上的人沒有接住,磚落下來,周菊躲閃不及,被砸破了頭。幸好沒砸到要害部位,但順臉頰流下的鮮血還是把小姑娘嚇壞了。她離開了建筑工地。
不失業(yè)的工作
從建筑工地辭職后,周菊到山東礦業(yè)學院招待所當了服務員。在那個年代,這是很多人求也求不來的工作,周菊很珍惜,干起活來特別賣力。別人一次最多提四個暖水瓶,上樓途中還得停下來歇歇,她一次提九個,一口氣就能上五樓,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旋風一般的少女”。
這不難理解,比起建筑工地的挖地槽、推小車,九個暖水瓶又算得了什么呢?
招待所的工作很規(guī)律,生活條件也好,十七八歲的周菊終于開始長個兒,并在19歲那年迎來月經初潮。雖然比同齡的女孩晚了好幾年,但周菊不愿把這和生活艱苦、活兒累扯到一起,“那年頭誰家不艱苦呢,再說一個人一個樣,我可能就是這樣的人?!?/p>
礦業(yè)學院的學生和周菊差不多同齡,看著人家上大學,周菊很羨慕,同時也有點不甘心,“為什么人家能體體面面地上大學,我卻只能在這里給人家服務呢?”周菊雖然自小家境不好,但父母的脊背一向挺直,從不向人彎腰。母親雖然腿腳不便,但每天都把一家人的衣服漿洗得干干凈凈,每個人出門都是板板正正的。周菊知道,那叫尊嚴?,F(xiàn)在,她年輕的心有點小自卑,自尊心有點受不了。
周菊開始和同事?lián)Q班,跟著學生去聽課。她選擇上晚班,同事樂享其成,都愿意和她換。她也不知道學什么,反正什么課能聽就聽什么,聽得最長的一門課是日語,一年多,正兒八經學會了讀和寫??墒菍W來干什么呢?起初她沒想,后來想想,似乎也沒有用武之地。
想及家里的狀況,周菊知道自己沒有條件進行系統(tǒng)學習,與其這樣亂學一氣,不如專學一門技術。
她看上了理發(fā)。想法很實在,“人都會長頭發(fā),只要人長頭發(fā),我就不會失業(yè)?!?/p>
她到一家理發(fā)店去拜師學藝,當學徒工,很快出徒。
可是開店需要錢吶,她每月的工資大多數(shù)給了家里,沒有多少積蓄,拿什么租店面?正值夏天,空氣炎熱粘稠得似乎能拉出絲來,冰糕開始興起。周菊覺得這是個機遇,她咬咬牙買了輛大金鹿,馱起泡沫箱,開始賣冰糕。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一個大冰柜往路邊一擺,誰都知道是干什么的,你得吆喝,走街串巷地吆喝。
這是周菊第一次獨自闖蕩江湖,剛開始她張不開嘴,鼓了幾次勇氣急得滿頭大汗也只憋出個口型,發(fā)不出音來。蹬著自行車轉了好幾條街,也沒賣出一塊冰糕去。也難怪,一聲不吭,誰知道大街上那個騎大金鹿的姑娘是干啥的。
冰糕賣不出去,時間一久眼看就化了。周菊急了,一句“賣冰糕唻……”沖破牙關。第一句喊出來,后面的也就沒那么難了。
一支冰糕掙5分錢,正午頭,沿街叫賣,喊得口干舌燥,周菊也舍不得吃一支。一者,吃一支就賠一支的錢,二者,爹娘和哥哥還沒吃上,她怎么能獨自“偷偷”享用呢?
攢了一夏天,周菊終于攢出一個十平米店面的租金,在離礦業(yè)學院不遠的地方開起了理發(fā)店。白天,她是理發(fā)店老板,晚上,她是礦業(yè)學院招待所的服務員。短暫的休息時間安排在早上,這時她已經下班,也沒有人早上來理發(fā),她可以放心地瞇一會兒。
這樣的生活累嗎?不可能不累。但留在周菊記憶中的,是“不累”。那是一段向上的時光,有希望,有盼頭,家里的日子安穩(wěn),一天好過一天。她干勁十足。
奮斗的意義
命運的殘酷之處在于,它經常在你狀態(tài)正好的時候給你迎頭一擊。正往人生高處行進的周菊,差點被這一擊給打暈了。
那是1990年,一向身體不好的父親又病倒了,這次病情來勢洶洶,已不是在床上躺一躺就能好。周菊帶父親到醫(yī)院檢查,診斷結果就像晴天一個炸雷:胃癌中晚期。
從十幾歲出門打工到現(xiàn)在,周菊一向認為,遇事只要找方法不找退路,總有路可走。可是這一次,她覺得無路可走了,她太害怕了,是心在打哆嗦的那種怕,怕得失魂落魄。
她想盡一切辦法救父親,西藥、中藥、針灸……只要是有人說管用,只要是醫(yī)生說可以試試,只要能減輕父親的痛苦,她都嘗試。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不愿再拖累女兒,不肯吃藥,周菊就騙他說,這藥是不花錢的,自己在醫(yī)院有個熟人,給他理發(fā)不收錢,他給拿藥也不要錢。她帶父親去針灸按摩,父親怕花錢不肯去,她就到醫(yī)院去學,學會后幫父親治療。當時,醫(yī)生宣判父親只剩3~6個月的壽命,在周菊的悉心照料下,老人家活了一年多。
盡管如此,父親走后,周菊仍充滿了愧疚和絕望。她覺得父親一輩子沒享福是她這個做女兒的不孝,而她這輩子連彌補的機會也不再有了。那她的奮斗還有什么意義呢?她當年走出上高鎮(zhèn)村,獨自外出打拼,為的就是讓爹娘過上好日子讓這個家好起來??!
爹娘在,家就在。如今父親沒了,周菊覺得自己就像斷了一劈線的風箏,搖搖欲墜。如果母親再有事,那她……那她就真成了斷線的風箏,回不去了。她怕極了,她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她把對父親所有的歉疚都彌補到了母親和哥哥身上。
不管有多忙,她每周至少回家一次,陪伴母親,幫母親按摩,給母親買保健品,“讓俺娘高興”成為她的人生重點;她給哥哥說了一門親事,嫂子給她生了個可愛的侄女。一家五口,她用瘦弱的雙臂擎起。
2004年秋天,母親患慢性淚囊炎,一天到晚淚流不止。母親因為不放心兒子媳婦和孫女,更不愿耽誤周菊的生意,拒絕手術。后來在周菊的一再堅持下,母親才勉強答應。手術后,母親飲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顧,擦身,喂飯,背母親上廁所,20多天里,周菊寸步不離,累了也只在床沿趴一會兒。同室病友和醫(yī)護人員非常同情這對母女,主治醫(yī)生因此和周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家里的房子年久失修,有一回晚上下大雨,周菊驚得一夜沒睡著覺,她怕房子漏雨,更怕大雨把房子沖塌了,母親腿腳不便,哥嫂智力不全,萬一被砸下邊怎么辦?她腦海里是一幕又一幕可怕的場景,每一個場景都讓她心驚肉跳,天沒亮,她就起床趕回家里,并下定決心,重新建房。
當年在建筑工地打工時學的本事此時派上了用場,水泥、磚、沙、用時,都由她自己計算,精準又節(jié)省成本。
在很多人眼里,這樣一個家庭無疑是個拖累。有不少人給周菊介紹對象,盡管小伙子知道周菊漂亮、能干、孝順,但一聽她家里的情況,就打了退堂鼓。他們不愿、沒有信心、可能也沒有能力和她一起撐起這個家。他們,配不上周菊。
直到45歲那年,周菊才把自己嫁了。她的先生郭長連是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熱心公益,經常舉辦親子教育、家庭和諧方面的公益講座。對妻子,他既佩服,又心疼。
記者問周菊,有沒有委屈過,她說:“他們好,我就好?!?/p>
這是她奮斗的動力,也是她奮斗的全部意義。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1996年前后,周菊參加泰安市首屆美容美發(fā)大賽,獲得四項全能總冠軍,一炮而紅,事業(yè)進入發(fā)展的快車道。她相繼成立美容公司、家政職業(yè)技術培訓學校,成為泰安市有名的女企業(yè)家。如今,她的侄女已經大學畢業(yè),進入她的公司工作。
一路走來,周菊感覺到,人這一生有兩張床最貴,一是病床,二是美容床。人們辛辛苦苦一輩子,與其把積攢的90%的錢用在生命的最后三個月,不如平時注意養(yǎng)生保健,提高生活質量,延長壽命。
她開始投身公益,出資聘請專家到社區(qū)、企事業(yè)單位開展講座,廣播科學健康生活理念;印發(fā)科普資料,宣傳健康生活常識。至今,已舉辦大型公益講座30余場次,惠及近萬人。
她為上高鎮(zhèn)村60歲以上的老人購買安康保險,出資請醫(yī)療專家每年為老人進行體檢;每年重陽節(jié),她給老人送禮物,陪老人過節(jié),只為看老人們“笑得像俺娘一樣高興”;她出資救助貧困母親,為有勞動能力的貧困母親提供免費培訓,幫助就業(yè);作為“泰安市十佳孝星”,她聯(lián)合其他九位“孝星”,向社會發(fā)出敬老助老倡議……
這些事已不是周菊的“家事”,似乎偏離了她的“初心”。但周菊說,幫助別人把家事理順了,辦好了,讓一個家庭更幸福,自己也覺得開心?!坝腥丝赡苡X得這是‘閑事,其實對整個社會來說,這就是大事?!?/p>
習近平總書記說,“天下之本在家”。尊老愛幼、妻賢夫安,母慈子孝……等中華民族傳統(tǒng)家庭美德,是支撐中華民族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的重要精神力量。是啊,每個家庭的事理順了,社會也就順了,國家也就順了。家事無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