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鋒
(廣東金融學院 財經傳媒系,廣東 廣州 510521)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1213.1104.016.html
論余秋雨文化使徒情結的現(xiàn)代內涵
曾 鋒
(廣東金融學院 財經傳媒系,廣東 廣州 510521)
中國文化遭遇重重災難,全世界也面臨著文化消亡的危機,余秋雨痛感文明易碎,懷有深沉壯烈的使徒情結。余秋雨的文化意識具有豐富復雜的現(xiàn)代內涵,他以多元的思維方式反省民族文化,以宇宙意識、生命意識、個體意識等為文化的精魂與根柢,面向世界和未來,呼喚中華文明的復興與重塑。其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的弘道熱情、批判理性、世界情懷、未來視野等是中華文化發(fā)展和復興所必需。
余秋雨散文;使徒情結;文化傳承;文化復興
I207.6
A
1671-0304(2017)06-0116-06
2017-06-20
時間]2017-12-13 11:22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GD14XZW18)。
曾鋒,男,湖南湘潭人,廣東金融學院財經傳媒系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文藝學與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On the Modern Connotation of Yu Qiuyu’s Cultural Apostolic Complex
ZENG Feng
(Department of Financial Media,Guangdong Financial College,Guangzhou 510521,Guangdong,China)
Chinese culture suffered heavily,and the world’s faced with cultural extinction,too.Yu Qiuyu feels painfully that civilization is fragile and has a deep heroic complex of cultural apostle.Yu Qiuyu’s cultural consciousness has the rich and complex modern connotation.He criticizes and meditates Chinese culture with a multiple mode of thoughts and thinks that cosmic consciousness life consciousness and individual consciousness are the spirit and root of culture.He calls for the rejuvenation and recreation of the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facing the world and the future.Culture spreading passion,critical reason,world passion,future view reflected in his writing are necessary for the developing and revival of Chinese culture.
YU Qiu-yu;apostolic complex;cultural inheritance;rejuvenation of culture
文化是余秋雨散文與思想的中心詞,贊美者稱揚他為文化學者,批評者挑剔他為文化商人。但文化不只是余秋雨的獨家招牌,它盤踞在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中國人的記憶和展望里,文化這個多義的流行詞,既意味著過去年代里民間社會勢利爭競中的軟弱無力,激進的階級革命潮流所批判的落后反動,又意味著想象將來的民生富足、藝文發(fā)達的盛世,實現(xiàn)國家現(xiàn)代化、民族復興所必需的科技知識和國民素質。經過斯文掃地、文化劫難的20世紀60、70年代,在余秋雨的散文和他所引發(fā)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上,80、90年代的中國社會心理作為一個敘述者,投射了對于文化的復雜體驗和態(tài)度。
歷史告訴余秋雨,強國盛世往往人文鼎盛、文化發(fā)達,危邦亂世往往藝文凋零、文化毀棄。文化既令他發(fā)思古之幽情,同時,他更信仰文化的拯救作用,他產生了一種發(fā)掘、傳承文化的使徒情結。
中國自古至今無窮的災難對文化的破壞,特別是文革中文化所受的劫難,使余秋雨感覺到一種文化毀滅的普遍危機。他流連徘徊于陳跡廢墟間,展開對民族身份與命運的自我追問:“我是誰?何以生長在這些廢墟之間?”[1]他發(fā)現(xiàn)專制權力、小人當?shù)?、社會失序、科舉制度等導致獨立的個體人格的災難,戰(zhàn)亂、貧困則使文化失去了生存發(fā)展的物質基礎。
外在的災難與內在的弱點,給中國文化的存續(xù)和發(fā)展帶來重重障礙。余秋雨探討了中國文化與文人的內在缺陷。中國文化沒有構造出與權力、財富關聯(lián)起來的良性運行機制,“看不到權力資源、財富資源和文化資源的良性集結”(《借我一生》)西方的文人學者可以追求純粹的知識學問,而中國的文人士子擺脫不了對權力的依附身份,他們的思想總是掙脫不了社會的束縛。保守自滿、激進主義、城市生態(tài)上的缺漏、民眾缺少人文目標、輕視法律意識、民族主義偏執(zhí)等等,都是中國文化內在的桎梏。
余秋雨認為文化的核心是獨立的文化人格,而在傳統(tǒng)文化與社會中,獨立的文化人格缺乏生存的健康環(huán)境,真正的文化續(xù)存岌岌可危。余秋雨痛切地感到“對于稀有人格在中華文化中斷絕的必然和祭奠的必要”(《山居筆記》),文化的消亡主要是由于稀有人格的斷絕,而文化的復興首先要致力于稀有人格的培育和張揚,余秋雨文化苦旅所探尋發(fā)掘的,正是這種文化人格的源與流。缺乏文化人格,文化便徒有其表。余秋雨尖銳地批判專制權力下,文化“常常成了鋪張的點綴、無聊的品咂、尖酸的互窺”[2]417,這種腐酸的文化不要也罷?!讹L雨天一閣》里指出由于文化的被毀壞,民族常常缺乏理性、信仰、理想、道德、自我認識,文化危機首先源于文化主體危機。
文化主體危機令人堪憂。大眾對于文化常常只是出于勢利的消費,對古代藝術家或文化遺跡的關注往往只是表面的湊熱鬧,只是排遣無聊的一種閑逛,人們對藝術創(chuàng)造和生命個性都很隔膜。“文化道義和文化良知”才是文化的靈魂,“營營嗡嗡的所謂文化”只是偽文化[2]417?!度A語情結》指出,實用功利觀念壓倒一切,文化成了多余的東西,語言、文化、認同產生了斷裂。文化若喪失了承續(xù)的人,便產生真正的消亡的危機,從不講母語到遺落家族姓氏,最后“語言的轉換很快就造就了一批斬斷根脈的‘抽象人’?!?/p>
在余秋雨看來,文明是很容易遭到忌恨和破壞的。野蠻落后的征服者、搶劫者傾向于徹底毀滅文明,他們不能真正理解文明,也害怕文明的復仇。各大文明更大的悲劇是,她所遭遇的災難是沒有盡頭的。首先是孤獨失傳的悲劇,毀滅不僅是古代城郭的廢弛,更悲哀的是古代的文字和典籍再也無人能夠讀懂破譯。其次是歷代的搶劫者、掠奪者、破壞者的貪欲和攫奪之無窮無盡,“任何過分杰出的文明不僅會使自己遭災,還會給后代引禍,直到千年之后?!盵2]94文化憂患意識,使余秋雨憂心歐洲文明也到了災難的邊緣上。
通過考察中西文明的悲劇,余秋雨痛感“文明很容易破碎”[2]479,這是他的散文和思想中的一個顯見的也是潛在的基本意象。余秋雨代表破碎的文明期盼旅客和識者,他自己更以文明的使徒和知己自期。他寫到漢代琉璃終逢知己后的欣喜:“它已等得太久太久,兩千多年都在等待兩個能夠真正懂得它的人出現(xiàn),然后死在他們手上,死得粉身碎骨?!保ā读鹆А罚┪幕纳谟趯徝荔w驗、創(chuàng)造用心的古今溝通,在經歷了兩千年的硝煙、饑饉、遺忘、踐踏之后,漢代琉璃等到了真正懂得它的后世藝術家。
懷著文化使徒情結的余秋雨痛感文明的不可復生,山石大地之上只有它破碎的殘片。宇宙意識和生命意識,使余秋雨倍感文明的可貴可親:“原來人類只活動在這么狹小的空間,原來我們的歷史只是游絲一縷,在赤地荒日的夾縫中飄蕩?!盵2]109地球文明是孤獨的,人類生命是短暫渺小的,地球各國文明是我們難得的同行的伴侶,彼此供給對方思想的對話、藝文的欣賞、心靈的慰藉、精神的啟示、生命的皈依:“人類所做的,只是悄悄地找了一個適合自己居住的小環(huán)境而已,須知幾步之外,便是茫茫沙漠。”
懷著使徒情結的文化人,對于文化創(chuàng)造的熱愛、珍視、依戀,在法顯大師一則記事上充分體現(xiàn)出來:“記得法顯大師去國多年后在錫蘭發(fā)現(xiàn)一片白絹,一眼判定是中國織造,便泣不成聲。”[2]468以文化使徒自期,以推動文化發(fā)掘、重續(xù)、復興為使命,余秋雨的確有幾分傲立流俗的氣派和“得己”的淡泊寧靜:“我說,很多年了,我先把腳步,再把思考,最后把生命都融入了這些地方,由此你們也會明白,當初我告別了什么,逃離了什么。我可能不會再走很多路,但要我返回那些逃離地,再去聽那些煩雜的聲音,是不可能的了?!盵2]516
出于使徒情結,余秋雨直面文明的災難,苦苦探尋精神的家園,作了系統(tǒng)的思考總結。他總結了社會災難的主因:“缺少精神歸宿,正是造成各種社會災難的主因。因此,最大的災難是小人災難,最大的廢墟是人格廢墟?!保ā督栉乙簧罚┭怂伎?,余秋雨建構起以重造文化人格與精神歸宿為核心的文化觀體系。
余秋雨構建了一個承前啟后、溝通古今中西的文化使徒形象,但在傳統(tǒng)、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中國和西方各種話語影響下,在余秋雨的文本中,文化具有復雜的內涵。
現(xiàn)代文化意識首先需要在視野、認同上破除常見的民族主義藩籬。文化與民族不可分,文化帶來民族內部認同,也導致民族之間的差異。在余秋雨那里,一方面,可能由于考慮出版市場的商機和主流的群眾心態(tài),以及他自己也甚深的民族主義感情,他常常表達民族主義情緒。在《借我一生》中,余秋雨自述,他寫《道士塔》時本來就已經清楚認識到民族自身的問題,“當時兵荒馬亂的中國無法保存這些文物,不如讓他們作為人類文化遺產,收藏在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館里。”然而,他避開這種想法,利用了民族主義情緒,“斯坦因他們盜竊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寶藏,應予嚴厲批斥”,“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他激起讀者的民族主義榮辱感和對侵略者的憎恨,最后還給予讀者民族主義的勝利,“幾天會罷,一位日本學者用沉重的聲調作了一個說明:‘我想糾正一個過去的說法。這幾年的成果已經表明,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3]8對當代群眾心理有經驗的識者心里都明白,對于民族主義敘述策略而言,這位學者的“日本”身份是很有效果的??梢娮髡咴跁r代情境下,對于立場取向的敘述話語,有意操持,他最終舍棄并利用民族自省來證成、強化民族主義話語。
另一方面,事實和理智使得余秋雨全面深入地批判反省民族的缺陷與弱點?!读鞣耪叩耐恋亍分赋鲋袊褡逍耘c文化的極端,這不只是表現(xiàn)在專制皇帝那里,而是一種過去中國的社會慣例與“總體性的殘忍”,“殘忍成了一種廣泛傳染的歷史病菌和社會病菌,動不動就采取極端措施”。《酒公墓》揭示中國文化的保守和歷史的停滯,寫出了另外一部留洋求學救國的現(xiàn)代史。一位邏輯救國論者所探尋的現(xiàn)代知識在中國無人問津,最后只能靠精湛的墓碑書法滿足一些人的需要,而實際上,他的書法也沒有人懂,知識分子和他的現(xiàn)代知識及報國抱負,都只是一場寂寞的云煙?!镀凑邆儭酚窒刂赋鲋袊蟊娚鐣膭堇c無情,華僑千辛萬苦回到家鄉(xiāng),老鄉(xiāng)卻只是嫌禮物輕薄,連家常都敘不起來;華僑要籌款為家鄉(xiāng)辦小學,但地方上的人卻不談教育,只談錢。這種精英與大眾、個體與權力之間的鴻溝,不能不使現(xiàn)代人產生對民族與文化的離心力,現(xiàn)代人在中西文化認同之間開始產生困惑:“現(xiàn)代喧囂和故家故國構成兩種相反方向的磁力拉扯著他們,拉得他們腳步踉蹌,心神不定?!盵3]328
多元思維方式和開放的視野是余秋雨文化探尋的方法。他相信中國文化本來就不只是一種聲音,他要復活、傾聽、傳遞中國文化的全部“復雜性、神秘性、難解性”,要凸顯張揚傳統(tǒng)文化當中富于現(xiàn)代意識但被壓抑、被遺落的部分(《洞庭一角》)。余秋雨堅持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多元意識和批判精神:“我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還實在太少。無數(shù)的未知包圍著我們,才使人生保留進發(fā)的樂趣。”(《洞庭一角》)
因此,余秋雨敢于為浪子、才子文化翻案,肯定唐伯虎所貢獻的“非官方文化”,他懸置人品,肯定唐伯虎“有權利躲在桃花叢中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白發(fā)蘇州》)。他的多元思維和批判精神,又使他進一步質疑中國的中庸、“無執(zhí)”并不是健康的多元與開放,只是“浮滑和隨意”(《西湖夢》)。余秋雨質疑理性、道德所構建的“單向完滿的理想狀態(tài)”,他堅持人本體的復雜與不確定,遺憾于“普通的、自然的、只具備人的意義而不加外飾的人”。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鄉(xiāng)村本位的,余秋雨的多元思維、現(xiàn)實理性精神促使他肯定都市文明。他肯定以上海為代表的現(xiàn)代都市文化:“開通、好學、隨和、機靈,傳統(tǒng)文化也學得會,社會現(xiàn)實也周旋得開,卻把心靈的門戶向著世界文明洞開,敢將不久前還十分陌生的新知識吸納進來,并自然而然地匯入人生?!倍嘣摹€體本位的文化心態(tài)和理念落實到大眾文化、日常生活層面,便是余秋雨所推崇的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各管各”(《上海人》)。而在精英文化、文化創(chuàng)造方面,余秋雨指出玄奘最可貴的便是他的多元文化立場:“抱著極平等的心態(tài)深入往返于兩種語言文化間……他對華語文化和梵文文化完全不存一丁點兒厚此薄彼的傾向”。
為了梳理出真正值得承續(xù)的文化本源與精華,余秋雨特別突出地批判了專制權力結構與制度對人與文化創(chuàng)造的傷害。過去官本位社會與專制權力制度將知識分子吸納進官僚系統(tǒng),淪為術業(yè)、知識無專攻的僚屬,廢棄純粹的知識探求與實踐的科學技術。科舉制度的弊端導致社會心理與民族心性的變化,部分知識分子群體人格變得委頓、褊狹、卑劣。專制權力的肆虐使得老莊哲學墮落為茍且偷生的教訓,寧靜無為成了對一切責任感和榮譽感的漠然。只有少數(shù)人在權力的肆虐顛倒和取消自我的消極避世之間,仍然堅守自己的理性與道德:“他要躲避的是做官,并不躲避國計民生方面的正常選擇?!保ā督闲℃?zhèn)》)
生命意識是余秋雨現(xiàn)代文化觀念的核心,他也以此為中心來“重構”中國文化傳統(tǒng)。他的撫今追昔,苦苦追尋文化命脈之旅,其實質和核心在于生命意義和價值的探尋:“焦渴地企盼著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為童年,為歷史,為許多無法言傳的原因。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xiāng)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保ā蛾栮P雪》)他要在枯燥實利、失落意義的當代,探尋和復活審美詩意、自由人格。這種現(xiàn)代的文化意識,在王維等詩人那里發(fā)掘和激活,是被宏大的歷史敘事模式和冷漠實利的統(tǒng)計符號所壓抑和忽略的個體生命,“那兒,沒有這么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發(fā)悶,無數(shù)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p>
生命意識、時間意識、死亡意識令現(xiàn)代人痛感生命之短暫、意義之匱乏、人生之虛無,余秋雨屢屢慨嘆宇宙之永恒、無限,與人生之短暫、渺小,這種“哀人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學與人生體驗當中的基本結構,如《白蓮洞》所寫的人類史對于宇宙而言極其短暫:“對這堵石幔來說,人類的來到、離去、重返,確實只是一瞬而已?!薄蛾P于善良》揭示人類相對于宇宙是何等渺小:“……宇宙是我們的曠野,我們是宇宙間的法顯和玄奘,或者是個余純順,但我們的身影比蟻螻還要細微萬倍?!闭沁@種宇宙意識、生命意識所燭照、喚醒的個體本位意識,使人感悟個體生命與珍惜文化的無比性。
呼應著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個體解放思潮,余秋雨重新挖掘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個人意識。他強調柳宗元突破傳統(tǒng)人生模式的個體生命價值:“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絡中的一點,只有戰(zhàn)栗在眾口鑠金下的疲軟肉體,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坐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绷谠谧匀簧剿g建構起獨立的人格,在權力傾軋和宵小陰謀制造的各種顛沛流離中反而漸漸喚醒了自我。余秋雨文化之旅不是獵奇炫學、兜售古董,他所欲滿足自己的生命渴求和啟悟現(xiàn)代人心靈的,正是從古文化中發(fā)掘的獨立人格和自由境界。余秋雨竭力探尋并梳理出中國文化的個體意識、自由意識的源與流,這是源:“出來,就是要讓每個個體都蒸發(fā)出自己的世界。”(《白蓮洞》)這是流:“看來,從三峽出發(fā)的人……都有點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麗而驚人。他們都不以家鄉(xiāng)為終點”。(《三峽》)這種個體意識具有尼采式的重估一切價值、自我立法的精神,是一種浪子、旅人、逆子的文化:“因為只有在別處才能擺脫慣性,擺脫平庸,在生存的邊界線上領悟自己是什么?!保ā秹咽俊罚?/p>
他也警惕宏大敘事和道德話語將帶來如現(xiàn)代極左激進思潮所導致的那種壓抑個性和理性的惡果,他質疑大寫的道德話語的“人”字:“但是,這個字倘若總被大寫,寬大的羽翼也會投下陰影?!保ā栋咨彾础罚┧?,在傳統(tǒng)的宗經傳道、律己甚嚴的士人那里,余秋雨給生命本體保留了一塊空間:“再正經的鴻儒高士,在社會品格上可以無可指摘,卻常常壓抑著自己和別人的生命本體的自然流程。”(《西湖夢》)他不會神化傳統(tǒng)文化中的英雄,無論多么獨立偉大的個體如屈原、蘇軾,也受制于其社會環(huán)境、文化傳承和人際關系:“不能說完全沒有獨立人格,但傳統(tǒng)的磁場緊緊地統(tǒng)攝著全盤,再強悍的文化個性也在前后牽連的網絡中層層損減?!保ā豆P墨祭》)
現(xiàn)代的文化意識是復雜多極的系統(tǒng)建構,審美解放是其中重要一極。從舊的禮教時代到新的革命道德話語,集體主義的道德話語壓迫獨立個體和審美創(chuàng)造,余秋雨的文化意識則旗幟鮮明地張揚美:“我真怕,怕這塊土地到處是善的堆壘,擠走了美的蹤影?!保ā赌呖摺罚┯嗲镉曩澝捞K小小“不守貞節(jié)只守美”,他認為蘇小小超越男權、世俗觀念、倫理情感,執(zhí)著于自由與美,將自身的生命與存在視為一樁美的創(chuàng)造(《西湖夢》)。山水自然、詩意審美庇護文人騷客暫時維系自我與自由,但外在持久的壓力、歷史漫長的凝滯,使得高邁苦吟的詩人也漸漸銷聲匿跡,純粹的美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構中終究是稀少脆弱的。
文化最終實現(xiàn)在具體的人身上,文化的創(chuàng)造、傳承、存現(xiàn)、運作無不具體化為社會歷史中的無數(shù)個體,有健全生命力的文化需要具有健全人格的個體。文化人格是余秋雨文化苦旅的中心概念,他在文化探尋中呼喚與建構的是健全、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的個體人格。宇宙意識激活了文化人格,宇宙自然啟示傳統(tǒng)文人超越權力話語、道德教條、實用理性,“大一統(tǒng)的天下,再大也是小的?!瓚n耶樂耶,也是丹墀金鑾的有限度延伸,大不到哪里去?!保ā抖赐ヒ唤恰罚┪娜酥臼康淖孕拧?zhí)著、“窮不失義”的根源在于這種宇宙意識、生命意識,既然短暫的生命只是永恒的宇宙之一粟一瞬,權力、道德、窮困便都是有限的東西了,神游宇宙,與無限為友,士子才真能“得己”,“遭如此困境而不后悔、不告退,還自得其樂地開著文縐縐的玩笑?!保ā稄]山》)這也便是范欽等人的文化人格的核心,“沒有這種東西,他就不可能如此矢志不移,輕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輕?!保ā讹L雨天一閣》)宇宙意識所啟示的清明理性與獨立自我,帶來了對一時一地的道德話語和權力話語的超越,而這才是個體道德與人格的根柢。
余秋雨《文化苦旅》所流連的不是表面的奇山異水,不是吸引眼球、成為熱點的傳奇人物,他魂牽夢縈的是文化的精神根柢、文人的生命頓悟,因此徐霞客的足跡并不重要,他自由解脫的心悟神游才是根本:“但毫無疑問,到了那時,我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感悟和對應也將失去。”(《游三疊泉》)他在古代藝術家那里關注的不是其作品的高雅精美,而是“讓藝術家全身心的苦惱、焦灼、掙扎,癡狂在畫幅中燃燒”的人格與生命。(《青云譜隨想》)沒有這種獨立的生命人格,文化與藝術便是沒有靈魂的因襲與技術的拼湊:“結果,群體性的文化人格日趨黯淡。春去秋來,梅凋鶴老,文化成了一種無目的的浪費,封閉式的道德完善導向了總體上的不道德。文明的突進,也因此被取消,剩下一堆梅瓣、鶴羽,像書簽一般,夾在民族精神的史冊上?!?/p>
余秋雨不是文化保守主義者,也不是明其道不計其功的道德空談家,他弘揚一種兼顧義利、面向世界和現(xiàn)實的文化立場。一方面他批判文明進步歷程中人類作惡能力與技術的“進步”,物質文明的進展沒有給人類帶來心靈的幸福:“兇猛的野獸被一個個征服了,不少伙伴卻成了野獸,千萬年來征戰(zhàn)不息?!瓱o數(shù)的奇跡被創(chuàng)造出來,機巧的罪惡也駭人聽聞?!盵3]36另一方面,他禮贊造福人生的文化苦行者和創(chuàng)造者的努力,雖然他們的努力常被戰(zhàn)爭和瘋狂毀于一旦:“……總還有一些人在戰(zhàn)場廢墟上低頭徘徊,企圖再建造一點大體可以稱作文明或文化的什么?!盵3]126正因為徹悟了生命與文化超越一時一地的具體道德教條,余秋雨遺憾中國知識分子缺乏與權力的健康合作以建構文化,他們的入世只是充當權力和道德的附庸,他們的叛逆只是孤芳自賞、脫離現(xiàn)實的道德自戀。
過去中國社會經常陷于高調理想的瘋狂與暴力掠奪的漩渦,余秋雨則強調了中國文化里女性文明和家園文明的價值,這是平實的、庸常的、安寧的大地上的文明進步和文化積淀:“女性文明和家園文明的最終魅力,在于尋常形態(tài)的人情物理,在于自然形態(tài)的人道民生。本來,這是一切文明的基礎部位……”(《天涯故事》)但中國社會有時誤入反常態(tài)的歧途,戰(zhàn)爭、暴政、混亂、內耗、鄙俗將常態(tài)的文化積淀破壞殆盡。
文明的進步、文化的切實積累,有賴于科學理性,而這是中國文化頗為缺乏的因子,他屢屢扼腕嘆息于知識分子誤入仕途、荒廢科技實踐與純粹學問。余秋雨反對借承續(xù)文化之名,助儺戲這類迷信沉滓泛起:“山村,一個個山村,重新延續(xù)起儺祭儺戲,這該算是一件什么樣的事端?”[3]80即算缺少了文明就變得不完整的宗教,其自身也不能背離文明的方向。
懷著中國文化的使徒情結的余秋雨希望中華文明走向復興。文化復興的關鍵在于溝通傳播,因此余秋雨致力于中西文化的溝通理解。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傳媒發(fā)聲、社會活動、域外跋涉,其出發(fā)點的確在拜訪深探各大文明的源起與變遷,宏揚闡發(fā)中華文化的精華與根基。盡管余秋雨有其空疏、浮夸之處,但他所體現(xiàn)出的當代文化人的弘道熱情、批判理性、敢于實踐、世界情懷、未來視野,是中華文化發(fā)展和復興所必需的。
[1]余秋雨.我的《文化苦旅》[J].西部人,2004,(10).
[2]余秋雨.千年一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
[3]余秋雨.文化苦旅[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1.
任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