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弦（短篇小說）

得娃不是娃，是個老頭，是個很老的老頭。得娃生性樂觀，只會笑，不會哭，他一生沒掉過一滴淚。他一輩子最遺憾的事情是，沒有看見過老婆白娃的俊模樣兒。白娃是解放初期全縣聞名的美人兒。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怎么會落到一個又老又丑的瞎子手里？這在當(dāng)年的斬城算是一樁奇事。但細說起來，奇事也不算奇。

得娃在縣劇團拉硬弦，許多事情睜眼人都做不到，他卻能做到。劇團發(fā)工資，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三十六塊八：三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三張五毛的，一張兩毛的，一張一毛的。他把錢卷成一卷，往褲兜里一塞，拄著棗木拐棍，摸黑往家趕。老婆白娃等著用錢哩。他雖然是個瞎子，但走路卻不比常人慢，這全憑著跟了他多年的那根棗木拐棍。拐棍就是他的眼睛。拐棍被他的手磨得溜光溜光，只是比原先短了一兩寸，他后來在下面包了層鐵皮，才沒有繼續(xù)短下去。他家在趙村。趙村離縣城不遠，5里多地。他一路走，一路放屁。那年月整天吃紅苕，吃得嘴里直冒酸水，后面臭屁“嗵嗵”。走著走著，感覺肚子不舒服，知道是紅苕“驢蹄子”在里面踢騰，只好拐到路邊的麥地里。清明剛過，麥苗不高，還戳不到尻子。蹲了一會兒，肚子松泛多了。他提起褲子，又繼續(xù)趕路。

等他回到家，娃們已經(jīng)睡了，白娃還醒著，伸手向他要錢。他一摸褲兜，壞了，錢不見了。白娃臉都嚇白了，說，趕緊找找，跳下炕動手就在他身上翻，把所有衣兜翻成了狗舌頭，也沒有找到錢。白娃急哭了，說，肯定遺在路上了，你咋這么不經(jīng)心！要是讓人拾去了，這個月咱喝風(fēng)屁呀？趕緊去找！得娃擺擺手，讓她甭吭聲，自己坐在炕廊上低頭想。想了一會兒，突然一拍大腿說，我知道遺在哪里了！起身就往外走。白娃跟出屋，得娃頭也不回地說，你去干啥？你安心睡覺，我保證能找回來！白娃心里說，昏天黑地的，明眼人都看不見，你就能找到？但嘴上啥也沒說，不再動步。想是這么想，但還是相信他，知道啥事都難不住他。他說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得娃順原路朝縣城返，走到剛才解手的地方停下來，拐進麥地，一邊往前蹭，一邊彎腰用鼻子嗅。嗅到味兒了，從地上撿起土疙瘩，往剛才自己蹲的地方扔。扔到硬處不是，扔到軟處才是?！班邸钡囊宦暎拥杰洊|西上了。他在周邊伸手一摸，沒有摸到不該摸的東西，真就摸到了那卷錢。他直起身子，舒了一口氣，嘿嘿笑了，心里說：“啥能難住我得娃？”把錢塞進兜，又順原路朝家返。

這是上世紀(jì)70年代的事。得娃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但腿不圈，腰不彎，就像他拉了一輩子的那把硬弦那么硬棒。得娃是解放后才成家的，成親時他三十六，白娃二十四。白娃白白凈凈，嫩得能捏出水來。頭幾年他們沒有娃娃，得娃回家比較勤，隔三岔五就從縣里回去一趟。天黑從縣城回家，雞叫二遍再起身往縣城趕，來回這么折騰，也不覺得累。劇團人笑他：“得娃你癮真大，得是想把前多年的損失補回來？”得娃疙擠著瞎眼笑著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說著“嗵嗵”放了幾個臭屁，惹得大家一陣哄笑。得娃說：“笑啥哩？誰吃紅苕不放屁？毛主席紅苕吃多了，也一樣放屁。”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有天黑夜，得娃回家走進院子，聽見白娃在屋里跟人爭吵。

白娃說：“你是隊長，你還要不要臉？”

隊長說：“你能跟國民黨的師長睡，能跟瞎子得娃睡，就不能跟我睡？我要臉弄啥？臉皮薄，摸不著；臉皮厚，吃個夠！”

白娃說：“你再動手動腳，我就喊人呀！”

隊長說：“你喊你喊，你把人喊來，我就說你想腐蝕我！”

白娃說：“你敢胡來，我告訴得娃！”

隊長說：“他一個瞎子，能把我[尸][求]咬了？”

一股黑血直往得娃頭上涌，他沖進屋里，掄起拐棍就打，正好打在隊長的頭上。隊長“哎喲”一聲往外跑，得娃從后面又是一拐棍，打掉了隊長的半只耳朵。第二天，隊長對村里人說，黑夜走路遇見了狼，半只耳朵讓狼爪子打掉了。得娃兩口裝著啥事也沒發(fā)生。

十六歲之前，得娃睜著眼睛看世事；十六歲之后，他只能閉著眼睛聽世事。進縣劇團之前，他在田家戲班拉硬弦。進田家戲班之前，他是一名紅軍游擊隊員。他是稀里糊涂當(dāng)上紅軍的。一覺醒來，眼前紅星閃耀。有人問他：“你想不想當(dāng)紅軍？”他反問：“當(dāng)紅軍能吃上饃？”那人說：“能么，不光能吃玉米饃，還要吃上麥面饃。”他一聽這話就說：“我當(dāng)，我當(dāng)紅軍，我想吃饃，我不想餓死！”

那時他才十二歲。兩年前的民國十八年，關(guān)中遭遇大年饉，村里人一片一片餓死。他家六口，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最后只剩下了他自己。家里只剩下三碗玉米面，父親對兩個姐姐說：“你倆大，得讓著弟弟?！笔Ｏ碌挠衩酌?，每天不多不少，只熬兩碗稀糊糊，兄弟倆一人一碗。他們喝的時候，母親就把兩個姐姐領(lǐng)到后院，等他們喝完再回來。父親去親戚家借糧，糧沒借到，人卻死在了半道上，等母親找到時只剩下了半個人，另外半個不知是被狼或狗吃了，還是被人吃了。父親死后，日子就更難了，兩個姐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夜里餓得直哭，后來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了。姐妹倆坐在墻根下曬暖暖，曬著曬著，大姐的眼睛就閉上了，二姐用手一推，大姐順著墻根倒下去，沒了氣息。大姐死后不久，二姐也死了。二姐臨死前對母親說：“媽呀，你真偏心啊……”母親流著淚說：“娃啊，媽總不能讓趙家斷后啊。”幾天后，母親也死了。

為了活命，兄弟倆騙來村里唯一的一條狗。狗很瘦，風(fēng)都能吹倒。兄弟倆用褲腰帶勒住狗脖子，一人拽一頭，使勁兒勒。狗瘦是瘦，但命卻很硬，咋勒也勒不死。哥哥說：“灌涼水，聽人說用涼水一激就死了?！彼麄儼压返踉诜苛荷?，哥哥端來一瓦罐涼水，往狗嘴里灌。奄奄一息的狗被涼水一激，突然瘋狂起來，一口咬破了瓦罐。哥哥連續(xù)灌了幾次，狗才踢蹬了幾下死了。這只瘦狗，讓兄弟倆撐了半個月。哥哥吃得很少，總是讓著他。后來哥哥餓得躺在炕上，睜眼都無力。得娃出去找吃食，在鄰村遇到一只貓，他將貓“咪咪”地一直召喚到家門口，貓好像預(yù)感到了危險，最后一刻轉(zhuǎn)身跑了。那天夜里，哥哥死了。父母姐姐死的時候，他和哥哥還有力氣掩埋?，F(xiàn)在哥哥死了，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力氣掩埋了。他讓哥哥原樣躺在炕上，然后鎖上家門，離開了村子。

后來他餓暈在路上，遇到了紅軍。他年齡小，拿不動槍，只能跟在隊伍后面刷標(biāo)語。紅軍每到一個村，他就提著糨糊桶，在墻上樹上刷標(biāo)語：“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扛槍參加紅軍，打倒土豪劣紳”……一年后，紅軍在照金建立了根據(jù)地。后來根據(jù)地范圍越來越大，國民黨的“圍剿”也越來越兇猛，紅軍不得不邊打邊往北撤退，撤退到甘肅與陜北交界的南梁，建立了陜甘邊區(qū)蘇維埃政府。1935年秋天，紅二十五軍從陜南一路突圍來到陜北，兩路紅軍勝利會師，成立了紅十五軍團。再后來，毛主席率領(lǐng)的中央紅軍長征到達了陜北。但是那個時候，得娃早已離開紅軍隊伍，成了一個“逃兵”。其實不是他要當(dāng)“逃兵”，是連長用槍硬逼著他當(dāng)了“逃兵”。

早在紅二十五軍到達陜北之前，“北方代表”的特派員從上海來到陜北，在永坪鎮(zhèn)召開的中共西北工委擴大會上，傳達了北方代表一封很長的指示信。信中說，陜甘黨內(nèi)有嚴(yán)重的右傾取消主義；右傾取消主義是為日本帝國主義、國民黨服務(wù)的，實質(zhì)上是反動統(tǒng)治在黨內(nèi)的應(yīng)聲蟲和同盟軍；要與國民黨的走狗堅決斗爭，等等。兩路紅軍會師不久，針對陜甘紅軍的“肅反”運動開始了，以劉志丹、習(xí)仲勛為首的一大批陜甘紅軍遭到了逮捕，先后有兩百多人被槍殺或活埋。

得娃當(dāng)時是連里的通信員。一天夜里，連長王強把他叫到跟前說：“我已經(jīng)被列入‘肅反黑名單了，你跟我好幾年了，很可能會受到牽連，你年齡還小，趕快跑吧，咱倆能活一個是一個，不能都等著被人家活埋！”得娃說：“我不走，要死咱一塊兒死！”王連長說：“你必須走，現(xiàn)在就走！”得娃說：“連長，你讓我去哪兒？我家里人已經(jīng)死光了，我沒有家了，這里就是我的家，紅軍就是我的親人，我死也要死在隊伍里！”王連長怒吼道：“你這娃娃咋不聽話呢！不想死是吧？那好，你再不走，我就槍斃你！”得娃一向很佩服連長，從來沒有頂撞過連長，只得轉(zhuǎn)身朝門口走。連長突然叫住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支鋼筆遞給他，說：“你逃出去后，去照金柳林鎮(zhèn)看看我媳婦，把這支鋼筆交給她留個念想，就說我死在了戰(zhàn)場，讓他另嫁人吧?！边B長說著，眼淚流了下來，緊緊抱住了得娃……

得娃朝南跑出幾十里，天亮了，他坐在地上喘息，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還穿著紅軍的衣裳。他坐的地方是紅區(qū)與白區(qū)交界處，幾十萬國軍正在“圍剿”陜甘紅軍，穿著這身衣裳跑，無疑就是活靶子，得想辦法換身衣裳。可這附近都是溝岔，看不到一戶人家。他不敢走山梁，專揀窄小的川道走。一邊走，一邊留心尋找人家。走著走著，山梁上突然冒出一支隊伍，他想躲藏，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山梁上有人喊：“紅胡子！你站下！”他撒腿就跑，只聽身后“叭叭”兩聲，子彈在腳下直跳。有人喊：“用手榴彈炸狗日的！”一聲轟響后，他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天色已暗。他弄不清自己在哪里。感覺頭疼欲裂，伸手一摸，兩只眼睛腫得比拳頭還大，一只啥也看不見，另一只剩下一條細縫兒，只能影影綽綽看見一點兒昏暗的天光。他這才想起自己被手榴彈炸了。天快黑了，不能躺在這里等死，得繼續(xù)趕路。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繼續(xù)朝南走。天越來越黑，半只眼睛很難看清東西。他一陣惡心，頭疼欲裂，兩腿稀軟，又一次暈倒了。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他的眼睛比昨天腫得更厲害了，幾乎看不見東西。他用手指撐開眼皮，看一下，走一截，磕磕絆絆繼續(xù)朝南走。路上遇到兵馬，不管是白軍還是紅軍，他都得趕緊躲起來。他身上穿著紅軍衣裳，遇到白軍是死；他是紅軍逃兵，遇到紅軍也是死。走走躲躲，走到后晌，看見半崖上散落著七八孔窯洞，認出是他前兩年來過的村子，他在村里刷過標(biāo)語，當(dāng)時住在村頭老楊家里。楊家兩個兒子，都在紅軍隊伍里，家里只剩下老楊兩口。他想找老楊換身衣裳，但不知道村里有沒有白軍，不敢輕易進村。一直等到天黑，他才摸進村子，走進老楊家。老楊看見他，愣住了。他說，楊叔，我是紅軍里的得娃。老楊很驚訝，終于認出了他，說，你咋弄成這樣了？他說，楊叔，我快要餓死了，你先給我弄點吃的吧。說著就癱軟在地上。老楊兩口急忙把他扶到炕上，拿來冷饃，端來開水。吃喝之后，他慢慢恢復(fù)了力氣，說了自己路上的遭遇，但沒有說自己是逃兵，只說是去南邊送信。老楊說，村里天天過白軍，都是開到北邊去打你們的，早上才剛剛走了一撥，說不定啥時候又來一撥。得娃說，我知道，我不會連累你們的，你給我找套衣裳換上我就走。老楊說，我不是趕你走，我是想把你藏起來，要是讓白軍看見了，你可就沒命了。得娃心里說，讓紅軍看見了，我也會沒命的。老楊說，你傷成這樣咋走？等把傷養(yǎng)好了再走。得娃說，我有任務(wù)哩，我得趕緊走！老楊吭哧了半天，說，那好，隊伍上的事我知道，不敢耽誤，天一亮你就走，我不攔你。得娃也實在走不動了，再說眼睛也看不見啊，只得住下。

天麻麻亮，老兩口早早起來，女人照顧得娃吃喝，老楊提著砍刀去后院，從那棵老棗樹上砍下一根樹枝，削成拐棍，交給得娃說：“你眼睛傷得厲害，這棗木拐棍能幫你探路，路上還能打狗?！庇滞猛迲牙锶藥讉€冷饃，一直把得娃送到川道路口。

得娃走了三天，來到照金柳林鎮(zhèn)。一問才知道，連長的媳婦已經(jīng)死了三年了。紅軍從薛家寨撤退后，白軍包圍了村子，把連長媳婦和村里另外三個紅軍家屬抓起來，用麻繩捆了，推進一個提前挖好的土坑，用槍逼著村里人全給活埋了。有人把得娃領(lǐng)到土坑前，他“撲通”跪下，說，嫂子，連長讓我來看你，可你咋就不在了呢。鼻子發(fā)酸，想哭卻沒有淚，瞎眼里流下的只有兩股濃水。他掏出那支鋼筆，插在土坑上。想想又拔出來，揣在身上，說，嫂子，你人不在了，鋼筆就不給你了，我留著作個念想。想到連長可能已經(jīng)被人活埋了，心里又是一陣悲傷，對著土坑說：“你們兩口子命咋這么苦，都被人活埋了……”

離開柳林鎮(zhèn)，往老家方向走。走啊走啊，眼窩里直淌膿水，后來眼睛徹底看不見了。走到斬城西門外，聽到了鼓樂聲，心想是哪個戲班在唱阿宮腔哩。一聽到家鄉(xiāng)的曲調(diào)，腿一軟，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誰家在過事，戲班唱的是《屎巴牛抬轎》。曲終人散，只剩下戲班人收拾攤子。有個人走過來問得娃：“伙計，你咋還不走？”得娃說：“我腿軟，走不動了，我歇會兒?！蹦侨藢α硪粋€人說：“田老板，是個瞎子，要飯的?！蹦莻€被叫作田老板的人走過來，對得娃說：“你跟我來喝碗粥，先暖和暖和。”班主說著扶起得娃，領(lǐng)他喝了三碗粥，吃了兩個饃。得娃用衣袖抹了把嘴，問班主：“班主，你戲班要不要人？”沒等班主說話，一個人說：“你個瞎子，能干啥？”得娃說：“我干啥都行，只要給我一口飯吃?！蹦侨苏f：“你以為誰都能吃這碗飯？”班主用干咳聲阻止了那人，對得娃說：“好吧，你就跟著戲班，我們吃干的，不會讓你喝稀的?！蹦侨苏f：“你娃有福，今兒個遇到了活菩薩！”

田班主是個熱心腸，喜歡幫助人。戲班以前有個叫張青的小生，最早在金家戲班，金家戲班倒灶散伙后，來投靠田班主。田班主跟金班主以前有過節(jié)兒，但并不計較，還是收留了張青，待張青跟親兒子一般，后來準(zhǔn)備將自己的獨生女兒鳳兒許配給張青。但張青不知感恩，后來卻跟一個叫娟子的女子私奔了。他們路上遇到了土匪，娟子被搶走了。匪首想讓娟子做壓寨夫人，娟子性子烈，一把剪刀結(jié)果了自己的性命。張青心灰意冷，到倉頡廟當(dāng)了和尚。

田家戲班人多，文樂武樂比較齊全，最拿手的戲是《天臺山》《蛟龍駒》和《屎巴牛招親》。文樂是管弦樂，武樂是打擊樂。文樂以硬弦、月琴和黃調(diào)板胡為主；武樂有干鼓、暴鼓、戰(zhàn)鼓、牙子、鉤鑼、鐃鈸、鉸子、手鑼、梆子等。得娃剛進戲班那陣子，正好少個鉤鑼的，班主就讓得娃鉤鑼，偶爾也讓他插幾聲吼：

“得娃——”

“哎——”

“娃們來了么？”

“來了！”

“來了就走啊——”

“走啊——”

一場戲下來，就這么簡單幾聲吼。日子長了，得娃不滿足鉤鑼和吼這幾嗓子，想跟班主學(xué)拉硬弦。田班主的硬弦在全縣幾個戲班無人可比，能拉幾十種曲牌，《小桃紅》《柳生芽》《金錢》《苦相思》《寶箱芽》《蟠桃宴》《點花開》《鉆煙筒》《殺妲己》《八步》《永壽奄》《普奄咒》，他都會拉。得娃喜歡硬弦。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硬著頭皮給班主說了自己的想法，班主勉強答應(yīng)了。班主心里清楚，學(xué)硬弦可不是一樁簡單事，別說是個瞎子，就是睜眼人也很難出師。但他能學(xué)會也好，忙時也好替換我，學(xué)不會還鉤他的鑼。

硬弦也叫二弦，是阿宮腔的樂器之王，由琴筒、琴桿、琴軸、琴弦、琴弓組成，樣子跟胡琴差不多，但琴桿比胡琴粗短，兩根琴弦用牛筋做成。演奏時左手三指得戴鐵套，這樣按弦、滑弦、揉弦時不傷指頭，而且音色明亮清脆。得娃記性好，人很靈醒，班主在一邊拉，他閉著瞎眼坐在一旁聽，不管啥曲調(diào)，只要聽上一兩遍他就全記下了，不到三個月，他就學(xué)會了全部曲牌，連班主也不得不咋舌佩服。班主背后對人說：“得娃天生就是拉硬弦的料，他拉硬弦就像拉自個兒的神經(jīng)，聽得人心疼，唉，可惜是個瞎子?！?/p>

解放后，縣政府在民樂劇社的基礎(chǔ)上，吸收了田家戲班和另外幾個戲班的民間藝人，組建了縣阿宮腔劇團。劇團在老縣城東北角。老縣城也叫“斬城”，元末明初從義亭城遷到窯橋寨時，窯橋寨是一處高臺，人們便削壁為墻，以險代防。斬城呈長方形，東臨溫泉河，城內(nèi)除了縣府和數(shù)百住戶，還有望湖樓、藏書樓、城隍廟、文廟、關(guān)帝廟等。劇團院子很大，也很破舊，藏書樓就在院子里。全國劇團很多，但阿宮劇團獨此一家。傳說秦朝末年，項羽攻入咸陽，火燒阿房宮，宮女舞伎流落關(guān)中，將秦宮里的清雅俊麗、委婉細膩的歌舞唱腔帶到民間，歷經(jīng)兩千年流傳至今，慢慢形成了獨特的民間戲曲。阿宮戲曲角色跟秦腔差不多，也有生旦凈丑，表演上卻保留了一些皮影模式，有“塌城”“劍出鞘”、踢打等動作，顯得獨特而別致。女聲唱腔里的“哪噫呀唉”帶有明顯的拖腔，無疑是秦宮遺韻。50年代后期，劇團將阿宮腔皮影戲搬上戲曲舞臺，排演了《鴛鴦譜》和《玉瓶贈金》，曾經(jīng)走出潼關(guān)，進京演出過。

那時田班主已經(jīng)去世，得娃成了縣劇團的頭把硬弦，演出時坐在樂隊第一排正中位置。團長五十多歲，慈眉善眼，人很厚道，對得娃一直很尊重，得娃也把團長當(dāng)知心人，有啥話喜歡給團長說。一次倆人閑諞，諞到高興處，得娃嘴一松，說了自己當(dāng)過紅軍的事。團長很驚訝：“原來你是老紅軍啊，我明天就讓人給縣里寫報告，給你申請革命待遇?！钡猛抟宦牼o張了，急忙阻攔說：“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千萬不要給縣里寫報告，我很早就離開了隊伍，后來一直在戲班混日子，沒資格享受革命待遇，求團長以后不要再提這事了?！眻F長想想也是，嘆息一聲說：“你要是在隊伍里一直待到解放就好了?！?/p>

得娃性格隨和，愛開玩笑，生活上卻有一些不被人理解的怪癖。自己是個瞎子，卻喜歡晚上點燈。別人說，你點燈不是白費油嗎？他疙擠著瞎眼笑著說，我不是為自己點燈，我是為老鼠點燈，我怕老鼠偷吃東西時栽倒了。他走夜路時，喜歡手里捏根電筒，他對人解釋說：“我怕別人看不見我，把我撞倒了。”他一個瞎子，倒替明眼人操心。

團長的孫子過滿月，請劇團的人喝酒。得娃喝多了。大家唱戲湊熱鬧，得娃搖頭晃腦拉硬弦，拉了一陣說：“我也給咱吼兩嗓子。”有人說：“你快算了，你那破鑼嗓子，可別把我尿唱出來?！钡猛薏还軇e人咋說，自拉自唱起來：

咱團長德行好人丁興旺，

兒孫們站滿了一街兩行。

我得娃孤單單實在恓惶，

黑夜里睡光席空著半炕……

有人說，好你個得娃，今天是團長的喜日子，你咋唱起自己的恓惶！得娃不管不顧，只管亂唱。團長嘿嘿笑著，擺擺手，意思是甭管，讓他唱。但團長從此心里多了一個心思。

省上有個領(lǐng)導(dǎo)喜歡看戲，秦腔、眉戶、碗碗腔，只要是戲都愛看，但唯獨沒有看過阿宮腔。聽說斬城有全國獨一無二的阿宮腔，就請劇團去西安易俗社演出。演的是傳統(tǒng)劇目《女巡按》。演出開始前，得娃聽說看戲的領(lǐng)導(dǎo)叫王強，一下子驚呆了：“王強，不會是連長吧？他當(dāng)年沒被活埋？”激動得不行，又不敢胡亂打問。上場拉硬弦時脊背濕透了，手不停地哆嗦。幕間休息，團長小聲問他：“你咋回事？”得娃說：“咋也不咋，身子有些不舒服?！眻F長說：“今兒個非同尋常，省上領(lǐng)導(dǎo)坐在臺下，你可得撐硬些?！痹偕蠄觯猛扌睦锲届o多了，手也不再哆嗦。心想，世上叫王強的多了，或許碰到個重名的。

等到演出結(jié)束，領(lǐng)導(dǎo)上臺接見。“同志們辛苦了！”得娃一聽這洪亮的嗓門，就知道是他的老連長王強?？墒抢线B長跟他握手時，卻沒有認出他來，他手抖得厲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從戲臺下來，他心里嘆息一聲說：“戲上，咱在臺上，人家在臺下；世上，人家在臺上，咱在臺下。‘鬧紅那幾年，倆人伙著蓋一床被子，分著喝一碗米湯，現(xiàn)在面對面卻不認識。人都說戲上就是世上，其實世上也是戲上啊。咱一個百姓，咋能跟人家平起平坐？”想到這里，心里酸酸的。后來又想：“也不能怪老連長，二十多年過去了，咱成了瞎子，這張臉被手榴彈炸成了這樣，老連長認不出來也屬正常。只要他還活著就好，他當(dāng)他的官，咱拉咱的硬弦，咱不麻煩老連長?！?

王強以前沒看過阿宮腔，看過一場就喜歡得不行，尤其喜歡得娃拉的硬弦，就讓劇團多演了三天。每次謝幕時，王強都上臺跟演職員握手，可他始終沒認出得娃。得娃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沒有說破。

半年后，團長問得娃：“六里店有白娃，你知道不？”

得娃說：“斬城誰不知道？她給牛師長當(dāng)過小老婆嘛?！?/p>

團長嘿嘿笑了，說：“我打問過，她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你三十六，她二十四，你們不如搭伙一起過，你嫌不嫌？”

得娃說：“只要是個女的就行，我都不彈嫌。咱一個瞎子，人家不彈嫌咱就行了，咱有啥資格彈嫌人家？怕是人家看不上咱哩。”

團長說：“她人長得好，心腸也好，就是出身不好。你也有你的優(yōu)勢，你一個老紅軍，娶她是抬舉她哩。”

得娃臉紅了，說：“團長，你以后不要再提老紅軍的事了。我不彈嫌，管她給誰當(dāng)過小老婆，娶到咱炕上，就是咱的女人！”

團長說：“我已經(jīng)給人家說了，人家愿意，你看啥時成親？”

得娃說：“我回村把老房子拾掇拾掇，就娶她?！?/p>

得娃娶白娃時，沒有辦喜宴。得娃不想虧待白娃，想好好辦一下，可白娃不同意，說她不喜歡張揚。得娃尊重白娃的意見，就對想吃喜酒的人說：“不辦啦，不辦啦，兩個‘娃過家家，有啥好辦的？”成親第一夜，得娃發(fā)現(xiàn)白娃還是女兒身，又驚又喜，心里說肯定是自己祖上積了八輩子德，讓自己撿了寶貝疙瘩。

得娃去上班，劇團人問：“白不白？”

得娃說：“白么，白得跟瓷娃娃一樣?！?/p>

“嫩不嫩？”

“嫩么，嫩得能捏出水來?！?/p>

“結(jié)婚是啥感覺？”

“把他家的，活了幾十年，沒想這事這么好！”

白娃娘家在三原，解放前是村里的大戶。她十七歲那年，牛師長帶隊伍路過趙村，一眼看上了她，把盒子槍往八仙桌上一拍，當(dāng)場向她爸提親，她爸嚇得直哆嗦，哪敢不從？牛師長放下十塊大洋，把她帶回老家六里店。成親那天夜里，牛師長吹了燈，扒下她的衣褲，驚訝地說：“你可真白！”直到這時，才想起問她叫啥。她厭惡面前這個男人，他夸她白，便不想說自己叫白娃，故意說自己叫“黑娃”。沒想到這話像一把刀，一下子戳在了牛師長的心窩。牛師長是個孝子，母親年輕守寡，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吃盡了苦頭，五年前母親過世，心里的悲傷還沒有完全消逝。他母親長得黑，小名就叫“黑娃”。白娃哪兒知道這個？一句話惹惱了牛師長，被牛師長一腳踹到了炕下，從此不再碰她。說是小老婆，其實跟丫環(huán)一樣，在家里啥活都干。牛師長有時看見白娃心里發(fā)癢，想要她，又想起母親，只好作罷。解放前夕，牛師長戰(zhàn)死在外省，白娃成了寡婦。解放后她想回三原娘家，但娘家已被劃為地主，她這個國民黨師長的小老婆再回去，會給家人雪上加霜，所以只好留在六里店，一個人過日子。年輕寡婦的日子并不好過，其中緣由誰都知道，所以劇團團長一提親她就答應(yīng)了。得娃雖說是個瞎子，但聽說是老紅軍，根正苗紅，就憑這一點，她就該嫁。成親后得娃很疼她，這讓她心里更踏實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得娃幾乎餓死，也沒有讓白娃餓肚子。得娃瘦得趴在炕上，像一張紙，嘆息一聲都能吹跑了，可他還跟白娃開玩笑：“我這人皮實，十八年年饉都沒餓死，我扛餓，挨餓我有經(jīng)驗?！备袆拥冒淄拗钡魷I。

那年，隊長被得娃打掉了半只耳朵，當(dāng)時沒敢聲張，可“文化大革命”剛一開始，他就實施報復(fù)了。那時每個隊都要找一兩個“反革命”“階級敵人”，隊長就把白娃定為“反革命”，不光本村斗，還“借”給外村斗。每次斗白娃，得娃都從縣城趕回來陪斗。他站在白娃旁邊，低聲說：“不要怕，有我哩，誰也不能把你咋樣！”紅衛(wèi)兵把得娃推開，他又站過來；再推，再站過來。臺下人喊口號：“打倒國民黨軍官小老婆！”得娃也朝臺下喊：“她沒有給牛師長當(dāng)過一天小老婆！她名義上是小老婆，其實只是個丫環(huán)。我可以證明，她從來沒有跟牛師長睡過覺！她跟我成親時還是渾圈身子?！迸_下一陣哄笑：“你一個瞎子，能看出她渾圈不渾圈？”得娃說：“我眼瞎心紅，我當(dāng)過紅軍，我用我紅軍的名義為我老婆擔(dān)保！”有人聽說過得娃是紅軍，但都不知詳情，也不敢拿得娃咋樣。劇團當(dāng)時正在排練“樣板戲”，離不開得娃的硬弦，但得娃經(jīng)常向團長請假，說要去陪老婆挨斗。得娃一走，排練就得停下。團長去找縣革委會領(lǐng)導(dǎo)，說得娃是個老紅軍，為革命弄成了瞎子，能不能看在老紅軍的份上，放過他老婆？革委會領(lǐng)導(dǎo)點了頭，這才停止了對白娃的批斗。

“文革”第二年，劇團團長被打倒了，換了一個新團長。新團長姓侯，三十多歲，不懂業(yè)務(wù)，但很有政治頭腦。當(dāng)時各單位都爭樹革命典型，劇團沒有典型，侯團長很著急，找到得娃問：“你真是老紅軍？”得娃已經(jīng)把話說出去了，只能硬著頭皮說：“真是?！焙顖F長說：“那你給我講講你當(dāng)紅軍的事?！钡猛拗v了他如何逃荒，快要餓死時被紅軍救了，如何在渭北和陜北打游擊的事情。侯團長說：“太好了，我們團也有革命典型了！”侯團長向縣革委會匯報后，縣里組成寫作班子，開始整理得娃的“革命事跡”。材料整理好后，一篇一篇念給得娃聽，得娃有些迷糊，問：“你們寫的這是誰？”寫材料的人說：“當(dāng)然是你呀?！钡猛拚f：“我咋聽著不像?！睂懖牧系娜苏f：“典型來源于生活，但必須高于生活，像不像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教育群眾?！?/p>

縣里開群眾大會，得娃被請到主席臺上，侯團長陪在身邊。先是領(lǐng)導(dǎo)講話，然后幾個人介紹得娃的“革命事跡”。得娃像聽天書一樣，滿臉羞紅，一腦門的汗。輪到他發(fā)言了，他疙擠著瞎眼說：“全縣都在學(xué)習(xí)得娃，我也得學(xué)習(xí)得娃哩，因為材料里的得娃比我這個得娃更先進、更革命……”侯團長低聲說：“甭說這個，說說你小時候吃的苦?！钡猛迣χ捦舱f：“要說小時候吃的苦，再苦也苦不過六一二年，民國十八年年饉我都沒被餓死，六一二年我?guī)缀醣火I死……”臺上的領(lǐng)導(dǎo)一個個驚出了一身汗，倉促結(jié)束了大會。后來再開大會，再也不敢請得娃上臺講話了。再后來，縣里也停止了宣傳得娃。

那年秋天，省里的王強被打倒了，天天挨批斗。得娃聽說后心里很難過。老連長“肅反”都躲過了，咋就躲不過紅衛(wèi)兵？他提著自己那把硬弦，白娃背著10斤小米，兩口子相跟著進城去看老連長。七找八問，才找到老連長的家?？墒羌依餂]人。他們就蹲在門口等，等到天黑，王強才一瘸一拐地走回來。白娃拽了拽得娃的袖子，得娃忙站起來，對王強說，我是阿宮劇團的，知道老領(lǐng)導(dǎo)喜歡聽阿宮戲，專門來給你拉幾曲。王強很感動，說，我已經(jīng)不是領(lǐng)導(dǎo)了，謝謝你們，你們趕快走吧，要是讓人看見了會惹麻煩的。得娃說，一個瞎子，他們能把我咋樣？王強緊緊握住得娃的手，說，你們是好人，我不想連累你們。得娃說，我們走了一天的路，也乏了，你先讓我們進屋歇一會兒。王強只好把他們讓進屋。家里被洗劫一空，找不到一口水。

王強苦笑著說：“唉，想讓你們喝口水都辦不到?！?/p>

得娃說：“我們不渴，我給你拉上幾曲，解解乏?！?/p>

王強環(huán)顧四周，竟然找不到一個凳子。

“啥都被拉走了，只剩下一張床。要不你們坐床上？”

得娃盤腿往地上一坐說：“還是這樣舒坦。”

坐在地上開始拉，一連拉了三曲。

得娃疙擠著眼，笑著問王強：“好聽不？”

王強說：“好聽，好聽?！?/p>

得娃問：“你知道為啥好聽？”

王強被問住了：“為啥？”

得娃說：“因為這硬弦硬嘛?！?/p>

王強“哦”了一聲。

得娃說：“其實人跟這硬弦一樣，軟了拉不成調(diào)，硬了才能拉出好聲色。老領(lǐng)導(dǎo)，再苦再難，你都要撐住哩?！?/p>

王強很感動，點了點頭。

“老領(lǐng)導(dǎo)，你認得我不？”

“你是阿宮劇團拉硬弦的?！?/p>

“你還是沒認出來?！钡猛拚f，“我給你看樣?xùn)|西。”

得娃從身上掏出那支鋼筆，遞給王強。

“你認得它不？”

王強接到手里一看，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得娃，臉色煞白：

“你是誰？這鋼筆咋在你手里？”

“連長，我是得娃啊，你不認得我了？”

王強從地上拉起得娃，仔細看，抓住得娃的手：

“你真是得娃？”

得娃仰起臉：“連長，你好好看看，我真是得娃?。　?/p>

王強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突然抱住了得娃，淚如雨下：

“真是你呀得娃！你還活著？你咋弄成這模樣了……”

后來，得娃和白娃又去西安看望過老連長幾次，有時帶點小米，有時帶些碗豆。到了第二年夏天，得娃再沒有去看過老連長。因為那時縣里已經(jīng)開始批斗他了。有人揭發(fā)他從前說過“毛主席吃紅苕也放屁”的話，用毛主席語錄“只爭朝夕”形容夫妻房事；有人揭發(fā)他捏造紅軍經(jīng)歷欺騙組織；有人還聯(lián)系到他前兩年在全縣大會上說過“六一二年幾乎把人餓死”的話，說他給社會主義抹黑。新賬老賬一起算，得娃被打成了“反革命”，天天被揪到各種會場去批斗。以前批斗白娃，得娃陪斗；現(xiàn)在批斗得娃，白娃不敢去陪斗。以她的身份，去陪斗只能是火上澆油。得娃接受批斗時，腰板挺得很直。紅衛(wèi)兵說：“聽說你面軟心硬，從來不哭。你哭一個，我們就放了你！”得娃說：“我家里人舊社會都死光了，我活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幸福得很，我心里沒恓惶，你讓我哭啥？”紅衛(wèi)兵說：“你仇恨新社會，你說反動話，你不哭就是心里不服，我們打也要把你打哭、打服，打！打狗！”幾個人上來拳打腳踢，打得他鼻青臉腫，從臺上滾到臺下，又被架到臺上，嘴角打出了血，也沒有打出一滴淚。接著打，還是沒有淚。實在撐不住了，得娃說：“甭打了！甭打了。你們不就想看我的眼淚嘛，我給你們看就是了?！彼檬种刚毫俗旖堑难ㄔ趦芍幌寡巯?，“你們看，這不就是眼淚嘛。”紅衛(wèi)兵被他的滑稽樣逗笑了。

那時王強已經(jīng)重新上臺，恢復(fù)了職務(wù)。白娃去省城找王強，還是在門口等?？吹酵鯊姀暮谏∑?yán)镢@出來，白娃迎上去哭著說：“老連長，你快救救得娃吧，他快被人斗死啦！”王強派秘書帶著他的親筆信去了一趟斬城，這才停止了對得娃的批斗……

“文革”之后，王強有一次視察渭北，繞道來到斬城，看望了得娃。王強想請得娃去省城易俗社當(dāng)藝術(shù)顧問。得娃說：“我一個瞎子，去省城會給你丟臉?！闭f啥也不去，還在劇團拉硬弦。

得娃跟白娃婚后育有三男一女，孫子孫女一大堆，現(xiàn)在重孫已經(jīng)三歲了。得娃現(xiàn)在九十七了，從劇團退休都快三十年了。白娃比他年輕十二歲，可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根棗木拐棍隨跟得娃八十年，被他的手磨得油光發(fā)亮，只是比先前短了一兩寸。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喜歡幫孫媳婦干一些家務(wù)活：照管重孫子、剝苞谷、生爐子、喂雞喂羊、開門關(guān)門，啥都喜歡干。沒事干的時候，就拿出他的硬弦，坐在院子里拉上一陣兒。徒弟們常從縣城來看他。他們坐在院子里喝茶、抽煙、唱阿宮。幾年前，他被列入省“非遺”人物。電視臺記者找上門采訪，他疙擠著瞎眼說：“你看我這樣，上電視還不把人嚇?biāo)?？?/p>

報社記者說：“我們不拍照片，只發(fā)文章。”

他笑著說：“我只會拉，不會吹?！?/p>

記者死磨硬纏，他只東拉西扯諞閑傳，就是不談自己。記者沒辦法，最后說：“你只回答我一個問題，行不行？”

“說好，就一個?！彼Q起一根指頭。

記者問：“聽說你一輩子只會笑，不會哭，真有這事？”

他有些得意，娃娃似的笑了，疙擠著眼說：“哭有屁用？笑才能消愁。其實有時我也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為啥？我的淚腺被手榴彈炸斷了嘛。我的淚只能倒流，往肚子里流……”

作者簡介

黨益民，男，軍旅作家。出版10余部文學(xué)作品，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本刊曾發(fā)表其報告文學(xué)《守望天山》、短篇小說《桃花刀》《墨面客》等作品。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