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龍”

許一諾

01

你見過龍嗎？我猜想你們肯定都一起搖著頭吧。我就見過！吹牛？我才不會干這么無聊的事情。我真見過，那年我七歲?；蛟S你會問：那龍是什么樣子的呢？好吧，我指給你看——透過我家院子的籬笆墻，越過那棵老榕樹，在村子的入口處有兩棵高聳直挺的木棉樹，它們就是“龍”！

木棉樹是龍？別逗了！你還甭一臉的嘲弄。在我們鄉(xiāng)下，它們就是實實在在的“龍”。每個村子的入口處都會種上兩三棵木棉樹，它們披著一身銳利威武的“鎧甲”，像衛(wèi)兵一樣守護村子的安寧。到了春天，遒勁有力的枝干上綻放著無數(shù)紅艷艷的花朵，遠遠望去像一支高高舉起的火炬，指引人們歸家的路。

星期天，我跟阿公到鎮(zhèn)上趕集時，會路過不同的村子。只是遠遠看見一抹模糊的緋紅，阿公就能根據(jù)顏色的深淺和姿態(tài)的不同判斷出是哪個村子的木棉樹。我驚訝不已，問阿公是怎么做到的？阿公捋著被風(fēng)弄亂了的灰白頭發(fā)說，看了幾十年自然就認得，它們有的年紀(jì)比阿公還大呢！

望著阿公那布滿皺紋的臉，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晚上，我偎著阿嬤在院子里看星星時，好奇地問阿嬤。阿嬤聽了笑呵呵，邊搖著蒲葵扇，邊說：“當(dāng)然了，我娘家村口的那棵橘紅色的木棉樹，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它就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阿嬤白發(fā)蒼蒼，它看起來還是老樣子?！蔽掖蚱粕板亞柕降祝骸斑@么多年來木棉樹都沒被人砍掉嗎？”

“噓！”阿嬤的神色頓時緊張起來，嗔怪地望了我一眼，“小孩子家，紅口白牙地別亂說話，木棉樹怎么能砍，它們可是守護村子的‘龍！”

“龍？”我吃了一驚，翻身爬了起來。

“沒錯，白天它們是樹，到了晚上就變成威風(fēng)凜凜的龍，在村子上空巡視著，守護村莊。而且，如果村里人晚上外出時迷路了，木棉龍都會知道，并趕去指引他們回來。夜路難走，木棉龍就睜著像紅燈籠一樣的眼睛為迷途的人照亮回家的路?！?/p>

木棉樹竟然會在晚上化身為龍！我敬畏地仰視著群星閃爍的夜空，試圖尋找木棉龍經(jīng)過的痕跡，可星河耿耿，一派寧靜，并無異樣。第二天，我和小伙伴們在老榕樹下玩耍時，跟大家說起木棉龍的事，沒想到他們竟然也聽自己的阿公阿嬤說過，不過他們都將信將疑。比我大一歲的則義說：“這應(yīng)該是老人騙小孩的，木棉樹怎么可能變成龍呢？再說，誰見過龍？你見過，還是他見過？”小伙伴們都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也搖頭了，但只表示我沒見過龍，而不是懷疑阿嬤的話，因為我知道阿公阿嬤是不會騙我的。

02

紅碩的花朵落盡后，木棉樹上長滿了翠綠的葉子，挺拔的“紅火炬”變成了“綠燈塔”。在它的守護下，村口那片水稻漸漸染成了金黃色。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往日寂靜的田野一下子熱鬧起來。

我每天都在村口的木棉樹下翹首等待，這一天，道路遠處終于出現(xiàn)了阿爸阿媽的身影。他們專門從城里請假回來，幫阿公阿嬤收割水稻。連則義的阿爸都操著鐮刀過來幫忙了。連著好些日子，天才蒙蒙亮，這支雄赳赳的隊伍就在阿公的帶領(lǐng)下穿過木棉樹下的村道，開進金黃色的稻田，然后俯下身“咔嚓咔嚓”地忙活起來。我和則義就像愛湊熱鬧的小蜻蜓，一會兒飛到這兒，一會兒飛到那兒。阿公說：“你們兩個搗蛋鬼，不要踩著稻穗，你看穗子上的谷粒都快掉光了，還是去幫我們提壺?zé)岵柽^來！”接到“命令”的我們歡快地沿著田間小道一路飛奔回家。

收完稻谷，阿爸阿媽又回城里打工去了。村子像經(jīng)歷了一場節(jié)日的狂歡，再次沉寂下來。則義家開始趁著農(nóng)閑蓋新房子，阿公每天都過去幫忙，只剩下阿嬤和我做伴。天漸漸涼了，夜露又重，屋外不能待了，但屋里卻溫暖怡人。晚上，阿嬤開著收音機，一邊聽著“咿咿呀呀”的戲曲，一邊如小雞啄米似的打盹兒，而我則趴在小飯桌上畫畫。我最喜歡畫龍，各種各樣的龍，威猛的，可愛的，大眼睛的，八只腳的……反正誰都沒見過龍，我想怎樣畫就怎樣畫。有時，我叼著鉛筆出神地想，如果木棉樹真能變成龍，會是什么樣子呢？想著想著，我就開始心神不寧了，因為我聞到了一陣陣紅豆的香味。

每天晚飯后，阿嬤都會洗好紅豆，放進鐵鍋里，架在煤爐上煨著，讓它慢慢煮，等到阿公收工回來時，紅豆正好煮爛，可以熱乎乎地喝上一大碗。

外面?zhèn)鱽怼斑扪健甭?，不用看我都知道是阿公推開竹門走進了院子里。接著，傳來一陣“嘩嘩”聲，那是他在水井旁打水洗手呢。阿嬤聽到聲響，一下子就不困了，連忙把紅豆湯舀到碗里。我們坐在院子里的竹凳上，伴著秋蟲的鳴叫聲，“咕嘟咕嘟”地喝著美味的紅豆湯。阿嬤煮的紅豆湯真好喝，又甜又濃，香得讓人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我一口氣喝了三大碗，嚇得阿嬤忙攔住說：“小祖宗，東西再好吃也不能這么胡吃海塞，撐壞了怎么辦？”可已經(jīng)太遲了，我的小肚子早撐成了一個圓滾滾的大西瓜。

阿公又好氣又好笑地望著我那鼓鼓的小肚子，說：“出去走走吧，散散步有助消化，不然你肯定睡不著?！庇谑?，頂著一輪明晃晃的月亮，阿公推開小竹門，領(lǐng)著我踱上了村道。路旁，高大的落葉松投下黑黢黢的影子；遠方，收割后的田野浸在如水的月光里浮浮沉沉。雖是最熟悉不過的景色，但對于一個總是早早睡覺的孩子來說，夜晚的村子仿佛被魔法師施了魔法一樣新奇。大多數(shù)人家黑燈瞎火，但昏黃的路燈依然堅守崗位。村子里靜悄悄的，幾只狗百無聊賴地趴在路旁，看到我們爺孫經(jīng)過，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大概它們也沒見過這么晚還在村里溜達的人吧。

走走停停，我們竟繞著村子溜達了好幾圈。一次次經(jīng)過木棉樹旁，我發(fā)現(xiàn)木棉樹一直都直挺挺地立在那兒，并沒有變成龍。我不解地問阿公。阿公笑了笑說：“也許今天木棉樹正好休息?！蔽野底约{悶，難道木棉樹也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嗎？

03

正月十六鎮(zhèn)上有廟會。

進入正月，我們就一天一天地盼著，像入春的種子般蠢蠢欲動。我和則義騎在榕樹上，偷偷商量好了，今年我們不要跟阿公阿嬤他們一起去逛燈會，而是要和幾個男孩子結(jié)伴行動，這樣才刺激。要知道，過了年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長了一歲。

雖然約好到時候偷偷行動，但是這個秘密卻硌得我難受，燈會前一天，我終于忍不住把計劃向阿嬤和盤托出。果然，阿嬤聽了激烈地反對，說到鎮(zhèn)上要四五里路呢，你們幾個小孩子夜間出去，有個閃失怎么辦？不行不行！阿嬤說得斬釘截鐵，倒是阿公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微笑不語。

對于我的“泄密”行為，則義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阿文更是沮喪地說這下完了?？善婀值氖?，那晚我們卻走得出乎意料的順利。天剛暗下來，門外就傳來三長兩短的“喵喵”聲。阿嬤邊收碗筷邊說，這貓叫得有些怪異，阿公依然微笑不語。我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則義從門口的柴堆旁跳出來，領(lǐng)著我就跑。我們一口氣跑到村口的木棉樹下，阿文他們早已在那兒候著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我們五個孩子肩并肩走在月光里，地上有大大小小五個身影，無一不是頭大腿短。

則義忍不住笑了，說地上有五個“大頭鬼”。我們都“咯咯”笑起來。拐上大路，夜行的人漸漸多起來，應(yīng)該都是趕廟會的。我覺得阿嬤有點杞人憂天，路上的人多了去，哪會有什么閃失？春夜的微風(fēng)拂在臉上，讓人心里癢癢的，我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夜幕下，燈火輝煌的鎮(zhèn)區(qū)好像一片歡樂的海洋，不斷有人流匯入其中，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像幾條靈活的小鯽魚穿梭著前行。當(dāng)擠到最前面時，鏗鏘的鑼鼓聲鋪天蓋地而來，廟會最熱鬧最精彩的踩街巡游活動開始咯！時間剛剛好，我們慶幸地彼此對望一眼。

最先走來的是喧鬧的鑼鼓隊，接著是五顏六色的彩旗隊，然后是舞龍隊、舞獅隊……最滑稽搞笑的是大頭娃娃表演隊。演員們頭上都套著一個笑容可掬的大頭娃娃道具，搖著大蒲葵扇，逗得人們笑彎了腰。我們快樂地推搡著。則義推著阿文說：“像你剛才的影子?！卑⑽牧ⅠR回了一句：“你才像呢！”嬉鬧間，我眼睛的余光突然遠遠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側(cè)過身想瞧仔細時，身后卻是黑壓壓一片攢動的人頭。

此時，迎面“走”來一盞流光溢彩的蓮花燈。八名壯實的大漢抬著一座巨大的燈架，上面孔雀開屏似的布滿重重疊疊的蓮花燈。絹布制作的蓮花燈內(nèi)藏著小燈泡，朵朵熠熠生輝。但最神奇的是，千百朵蓮花中間竟然凌空站著兩個身著戲服的孩子。他們年紀(jì)不大，卻身懷絕技，威風(fēng)凜凜地舞刀弄槍，激起一片驚嘆聲。

則義說這是穆桂英和楊宗保，阿文偏抬杠，說是樊梨花和薛丁山。他們吵得歡，我卻無心理會，我好奇的是那兩個孩子怎么能夠凌空站在蓮花燈叢中。我的眼睛幾乎被黏在了蓮花燈架上。燈架被抬著一路巡游，穿過喧囂鼎沸的人群，我始終緊緊相隨。到了一處雕梁畫棟的大祠堂，踩街隊伍總算停下歇息，我看到大人把蓮花燈架上的兩個孩子抱了出來。原來，他們是分別坐在一個鐵架子上，但由于架子設(shè)計得巧妙才讓人產(chǎn)生了“凌空而立”的錯覺?？创┥徎舯澈蟮摹鞍褢颉?，我頓覺無趣，想轉(zhuǎn)身到別的地方看看。這時，我突然驚慌地發(fā)現(xiàn)則義、阿文他們不見了！

我們走散了！阿嬤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望著摩肩接踵的人群和無數(shù)涌動的陌生面孔，我感到一陣撲面而來的驚恐。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大聲呼喊著小伙伴們的名字，可我的喊叫聲很快被周圍的喧鬧吞沒了。我不知道找了多久，嗓子都喊啞了，最后沮喪地蹲在一個店面門口。我的目光依然不肯放過每一張路過的面孔，但卻總是失望。我突然發(fā)覺趕廟會一點都不好玩。

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可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家。突然，半空中“砰”的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仰頭望去，絢爛的煙火在天上開出無數(shù)美麗的花朵。我腦海中好像也有一朵煙火燦然綻放，我倏地想起阿嬤講過的木棉樹的傳說：如果村里人夜間外出時迷路了，木棉樹都會知道，還會變成龍指引迷路的人回家。我現(xiàn)在和小伙伴們走散了，村里的木棉樹能知道嗎？

04

天上的煙火稀薄了，街上聚集的人群也開始向四面八方散去。精疲力竭的我放棄了尋找。再不回去，阿公阿嬤要著急了，我只好硬著頭皮隨著散場的人群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的心里還留有一絲僥幸，希望在半途中可以遇見則義他們。但我失望了。

月亮已過了中天。路上行人三三兩兩，還在興奮地議論著剛才熱鬧的場景。我卻打不起精神，垂著頭默默地走著，像是在琢磨什么心事。沒錯，我在暗暗祈望這些人可以一路和我做伴，這樣我就不會害怕。然而，我的愿望落空了。每經(jīng)過一個岔路口，總會分流掉一些人，漸漸地前面只剩下兩個大人了。他們腳步很快，我漸漸跟不上，急得快要哭了。

泥路上沒有路燈，四下都是遼闊的莊稼地，中間還要穿過一段黑黢黢的甘蔗林，那是我最害怕的。我的心像繃緊的弦，怕萬一會突然躥出什么可怕的東西來，平常電視里看到的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像幻燈片一樣不斷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的腿在顫抖，我想到用唱歌來驅(qū)散心頭的恐懼，于是扯開嗓子大聲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然而，歌卻唱不成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灑在寂靜的田野里，那種空蕩蕩反而讓我更加心慌。

我盼望這時能看到一個人，哪怕在前頭遠遠走著也行，可如果真的從哪兒冒出一個人來，恐怕我也會被嚇到。我忐忑前行，不斷地左顧右盼。突然，我止住了腳步，隱約感覺身后有一抹異樣的紅光。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天吶！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是紅彤彤的一團光在黑暗里晃動著。奇怪的是，我停下，那團紅光也停下，我一走，那團紅光也跟著走，始終不急不緩地跟在我身后，似乎有意和我保持一定距離。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腦海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那是阿嬤說過的一句話——木棉龍會睜著像紅燈籠一樣的眼睛，為夜間迷途的人照亮回家的路。

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木棉龍？激動的電流包圍著我，我想停下腳步跟它打招呼，可看樣子它并不打算讓我靠近。我只好繼續(xù)趕路。想到有條威猛的龍在守護我，我繃緊的心弦一下子松開，整個人頓時踏實了，甚至開始輕松地欣賞起路兩邊的景色。其實，夜間的莊稼地也沒那么可怕啦，空氣中還有一股好聞的泥土清香。

有了龍的陪伴，我覺得回村的路一下子縮短了好多，才一會兒工夫就看到了村口的木棉樹。咦！既然木棉樹在這兒，那我身后的是什么？我疑惑地轉(zhuǎn)身看，身后的那團紅光已經(jīng)消失了。我用感激的目光注視了一會兒木棉樹，然后邁著輕松的步伐回到家。奇怪的是，這么晚回到家，阿嬤也沒問我去了哪里。我發(fā)現(xiàn)阿公也還沒回家。一直等到我快睡著時，才聽到竹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我想阿公總算回來了。迷迷糊糊間，我隱約聽到他和阿嬤在院子里壓低嗓門的談話聲。

“今晚累壞了吧？”

“可不，在鎮(zhèn)上前前后后繞了好幾圈，人太多，他們都走散了。幸好我悄悄跟了過去，不過我只是遠遠跟著，沒被他發(fā)現(xiàn)?！?/p>

“為什么不直接帶他回來？”

“這孩子性子弱，正好讓他磨煉磨煉?！?/p>

……

后面的話我聽不清了。那晚我睡得真香，夢里木棉龍陪著我從地上一直走到天上。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在籬笆院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盞紅燈籠。我驚訝地問阿嬤，這是哪里來的？

阿嬤一邊搖頭說不知道，一邊悄悄對阿公擠了擠眼。

阿公于是用很夸張的語氣說：“是?。≡鹤永镌趺磿幸槐K紅燈籠呢？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