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淚為誰流

陳虹

從小到大我從未聽母親講過她的身世，直到2008年的那一天。

那天，我在翻閱史料時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件事：孔祥熙的大兒子——有名的“衙內”孔令侃，當年竟要娶張樂怡的妹妹為妻。張樂怡者，堂堂“國舅”宋子文之夫人也，亦即孔令侃的舅媽。然而孔大少爺卻揚言道：“娶了她，我跟宋子文就是連襟了！”了解到張樂怡和母親同為江西九江人，于是我忍不住問她：“媽，你知道這件事嗎？”

那一年母親90歲。她的回憶是從其自身開始的——

金家抱了個襁褓中的女娃娃，那是母親

“我們金家與張家住斜對門。張先生名叫張謀之，在九江蓋了不少房子，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做房地產生意。蓋房子要用五金，而我的父親是開五金店的，為此兩家經常走動，關系也非常好。張?zhí)采?1個孩子——六男五女。宋子文的夫人張樂怡是三女兒，孔令侃要娶的那個叫張滿怡，是張家最小的孩子?！?/p>

“然而，我的父母卻膝下空空，難免對張家的人丁興旺羨慕至極。那是1918年春末的一天，母親照例又去張家打牌。張?zhí)娝坎晦D睛地看著快滿周歲的滿怡，便開了一句玩笑：‘你喜歡，就抱回家去吧。母親急忙搖頭：想是想啊，可惜沒有這個福氣。張?zhí)娊鸺遗巫有那?，便好心地張羅起來。不久她打聽到，給他們蓋房子的一個姓楊的木匠，剛好生了一個女孩，老婆不喜歡，一心只想要男孩。于是張?zhí)阃腥说綇]山腳下的十里堡將這個襁褓中的女娃娃抱了回來，花了多少錢不知道，倒是白白胖胖挺招人喜歡。張?zhí)H自給她洗了澡，還將滿怡的小衣服給她穿上。接下來她便喊我的母親過去看，雖說金家想要的是男孩，但經不住張家人一個勁兒地夸獎，也就同意了，把孩子抱回了家。這個女孩就是我?！?/p>

此前，我只知道母親與外祖母的關系不是很融洽。她說過，家里從不支持她讀書，高中尚未畢業(yè)就逼著她出嫁。我的心在怦怦亂跳，但同時也恍然大悟：原來母親與金家沒有血緣關系！尤其是到了第二年，他們終于又抱回來了一個男孩，母親便無人過問了。

年長她9個月的滿怡，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家中的廚師老周很同情這個缺少母愛的孩子，一次挑水時他指著遠方悄悄地告訴母親：“你的家在那邊?！本_雖高，但母親看不見；話語雖明，但母親聽不懂。她只知道自己是從張家抱回來的，她把那里當成了最溫暖的地方。

年長她9個月的滿怡，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從小在一起玩耍，一起長大。她有一個洋娃娃，眼睛可以一睜一閉的，可能是她家的什么人從國外帶回來的吧，這在當年來說，真是稀罕物了?！蹦赣H的回憶充滿了甜蜜。我問母親，你們去誰家的時間多？她回答道：“滿怡的哥哥和姐姐都把我當成他們的小妹妹，我更喜歡到他們家里去玩?！?/p>

九江儒勵女中附屬小學位于美麗的甘棠湖畔，母親與滿怡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小學時光。論名氣，它在當年也算得上是所響當當?shù)摹爸攸c學?！?，但是，“硬件”稍差。滿怡的家人不愿委屈了這個最小的女兒，六年級還沒畢業(yè)，便為她辦理了轉學手續(xù)，讓她追隨哥哥姐姐一起去了上海。

“分別時我們依依不舍，滿怡送了我一支自來水筆，用網兜套著，掛在脖子上，這在當年算是一件極其高檔的禮物了！”外祖父知道后，硬是要母親還回去。滿怡不高興了，她重新將那支配有網套的自來水筆掛在了母親的脖子上：“看見它，就想起我；想起我，就用它來給我寫信！”

從此以后，兩個小姑娘便靠書信來傳達相互的思念了。滿怡說，她天天盼著寒暑假，為的是可以回到九江；母親說，她天天盼著郵遞員，為的是可以讀到朋友的心聲……直到有一天--孔家大少爺厚顏無恥地上演了那出“逼婚”戲，滿怡這才不得不跑到國外去躲避。

我以為母親與滿怡的故事到此結束了，不料更精彩的還在后面。母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開始激動了——“抗戰(zhàn)期間，為逃避包辦婚姻，我與家里人斷絕了來往，獨自逃難到了重慶，找不到工作，連吃飯都成問題。走投無路之時，想起了遠在美國讀書的滿怡，于是壯著膽子寫了一封信，送到國民政府，請宋子文轉交。他不僅將我的信轉到了美國，也將滿怡的回信轉給了我，信中還附著10美元。她說她正在讀書，手頭沒有更多的錢，請我原諒?！?/p>

母親與滿怡的又一次見面

窗外的光線漸漸地暗淡了下去，我與母親的談話已經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但我還是不盡興，繼續(xù)追問道：“你與滿怡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哪里？”母親沉思了一下，又講起了她們之間的最后一段故事：

“那是抗戰(zhàn)勝利之后，我回到上海。一天突然接到滿怡的電話，說她也回國了，非常想見我，約我到永安公司的‘七重天去見面。她的丈夫郭琳爽是永安公司的經理。我去了，是空著手去的?，F(xiàn)在想起來都非常后悔，那時雖然沒有錢，最起碼也該買個花籃吧。結果，倒是她送我不少衣料，在座的還有她的三姐樂怡和四姐德怡……”60多年前的場景竟然歷歷在目，她詳細地講述了每個人的衣著和打扮，甚至相聚時所坐的位置：三姐坐在窗戶前，四姐坐在門旁邊……母親眼角的淚珠終于滴落了下來，我則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那天晚上母親一直拉著我的手，她在感謝我——感謝我給了她一吐為快的“機會”，讓她傾瀉出了埋藏在心底數(shù)十年的秘密。而我望著她花白的頭發(fā)，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1985年的秋天，母親隨父親去重慶開會。返程途中輪船?？吭诰沤a頭，她一個人悄悄地上了岸。她于晨曦中眺望著遠方，眺望著她的故鄉(xiāng)。她說她哭了，年近七旬的她流了許多眼淚。

在與母親的這次談話后不多久，我寫了一篇小文道：“我想知道，這位張滿怡女士是否還健在；我更想代表母親向她及其全家問好，真希望二位老人能在有生之年再見上一面。母親畢竟是從張家抱回來的，她忘不了那個能閉上眼睛的洋娃娃，它為幼時的母親帶來了無限的歡樂；她更忘不了戰(zhàn)火紛飛中的那張10美元鈔票，它著實為饔飧不繼的母親救了一把急……”

母親讀完后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你不明白，我真正感念的不是這些，而是張家的父母，他們一點兒也不重男輕女，5個女兒全都讀完了大學——這在當年來說，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