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勝
我們欣喜于逃過了國家的
災禍,如我們在這里讀到的,被奴役的
膝蓋在國家的偶像前,隨著他們嘴唇上的
名字一道活著和死去,不知道他們被奴役。
不管那是什么,這本書總是和我們一起,
在里面,有奇異的符號、忠告和指示。
不潔的,這是真的,不同于常識,
但它們存在著,對沉默的大地就足夠了。
它好像在洞穴中溫暖著我們的火
當外面星星金色的雨靜止。
神學家們沉默著。哲學家們
不敢提問:“什么是真理?”
于是,在大戰(zhàn)之后,難以確定,
有著幾乎善的意愿但不完全,
我們懷著希望沉重地走著,現(xiàn)在讓每個人
自我懺悔?!八麖突盍藛??!”“我不知道?!?/p>
(米沃什:《詩的六篇演講辭·第五講》)
用文學批評的術語來講,上面這一節(jié)是詩;再進一步講,它是以詩論詩的詩。閱讀這類荷載著歷史重負,并決心要將文字書寫成某種“社會符號”的作品,若嘗試采用“新批評”那類建議我們將一首詩隔絕起來加以閱讀的老套做法,可能一開始就會讓我們不斷受挫。因為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天真的有關美的理想,一次次茫然地撞在這首詩似乎難以進入的厚實的墻上。
在很大程度上,要理解這首詩的意義,確實需要知道:這個波蘭裔美國籍的作者,出生于波蘭,曾在波蘭參加過反法西斯的抵抗組織,戰(zhàn)后成為移居美國的“流亡詩人”。上面這首詩(即《詩的六篇演講辭》中的“第五講”)一開始就以“基督復活了”起句,表明這似乎是一首談論與宗教信仰有關的詩,但這種談論從一開始就被置入到世俗的,即人的日常生活的背景中。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肯定,這是一首關于戰(zhàn)后人的存在狀況的詩。
如何閱讀這樣的詩,并如何對它進行像樣的稱得上文學批評的解讀,或許正是大學中文系的教師和學生所孜孜以求的事。如果說,這樣的詩的存在,是文學語言幻象般的存在,我們又如何能夠理解并闡釋這種幻象?
我自己在大學里教有關文學的課程多年,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也一直想通過詩、理論、甚或電影向學生表明:文學是有用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比如說,在一門稱作“西方文論史”的課上,我一直堅持講授康德有關美的分析的學說。我自己的說法,這是為美(自然包括藝術美在內)“立法”的一種理論,它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御任何由于無知或見識太淺,而對文學這一學科加以非議甚或否定的想法。比如,學哲學的人如果貶低文學,說明他也不配學哲學,因為在康德的哲學框架里,確實給了與審美有關的知識以“人之所以成為人”的重要地位。
好多年前,學文學的本科學生向我描述過同鄉(xiāng)到訪中文系宿舍后的感慨:你們就這樣把躺在床上看看小說看成學習?若跟熬夜做有關小白鼠或甲魚的實驗,觀察星空,極地里研究冰雪,在龍卷風邊緣研究氣象比起來,學文學的學生這種悠閑的工作方式幾乎讓人馬上聯(lián)想到:一邊可以寫一首抒情詩獻給女朋友,一邊又可以寫論文證明戀愛在文學中有多么重要,并以此上交給老師當作學期論文。對理工科學生來說,這顯得多么不公,簡直讓人憤憤不平。與“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號比起來,似乎沒有多少人會認為“學好文史哲,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個口號更合理。
我之所以在中文系(文學院)這樣強調文學值得學習,也只能說明在內心里我實在為文學這件事感到心虛。不妨假想一下,當世界末日真的來臨,將今天人類所造就的一切毀為遺跡,那來自外星的考古隊員(如果有)若有幸對地球上的靈長類及其進化過程進行了一番考古,他們會覺得人類創(chuàng)造的(以文字為重要媒介的)文明真的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嗎?尤其是,他們會如何理解人類創(chuàng)造的詩、小說還有戲劇之類?他們確實很有可能會對這些東西一無所知。就說我們自己,我們真的能夠確信那些在圖書館的書架上碼放整齊的詩集,在人類事務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嗎?
在強調文學有用的同時,確實還得證明文學如何有用?;蛘?,換句話說,文學的有用性能否被別的東西所替代?什么才是它魅力獨具的東西?或許,我們在中文系中所受的與文學有關的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有關的教育,一直想要證明的,就是這種東西。
在今天大學的中文系里,我們已經(jīng)將文學教學發(fā)展成了教學機器的一部分。中文系有根有據(jù)地將自己的教學先分成語言和文學兩大塊,文學又分為文學史、作品和文學理論等幾塊。每個模塊還都有自己的體系、教材和讀本作基本支撐。我見過一本翻譯過來的書,一位美國教師可以選擇一篇小說,讓學生用各種理論和方法對之進行分析。新批評就是這種分析技巧中著名的一種。也就是說,文學批評,似乎成了典型的技術活。文學在這樣的教學機器中,有真正值得擔憂的一面,即:它真正的活力,確實有在我們文學教學的手術臺上被肢解的可能。我們閱讀文學,僅僅是為了獲得有關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的有關知識嗎?如果說大學還是獨立地研究高深學問的地方,那么,大學中之所以還存在文學這一學科,肯定是因為還有比將文學分門別類地進行教學,然后頒發(fā)各種與文學相關的學位更高或更有意義的事情要做。在將文學研究體制化的時候,我們可能確實偏離于我們研究文學的初衷太遠太遠了。
在很大程度上,文學的活力,即在于它似乎具有政治學、社會學、哲學、宗教學等其他學科所不具備的活力。它被所有這些學科從不同的角度闡釋過,但它似乎又永遠有不局限于這些學科的、兀然獨立的生命力。
在我看來,文學的這種魅力,很大程度上即源于它“語言的幻象”這一性質。對我們來說,只要相信文學也是語言的一種“幻象”,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似乎就已經(jīng)足夠了。任何語言都有其述行的功能,文學也一樣。我們對一部小說里的語言將信將疑,它的效力正在于我們“既將它當真又不將它當真”的所謂“審美”的態(tài)度里。在咖啡店里,我們對店員說:“請給我一杯咖啡。”我們當然期望,她會很快遞給我們一杯咖啡。一定程度上,語言即所是。如果店員來了詩興,將我們指向現(xiàn)實需要的請求看成詩,很有趣味地要跟我們探討這句請求的話里可能具有的詩的內涵,并說她覺得這行詩就來自她讀過的艾略特的某本詩集,那么,我們會怎樣?我們只想早點喝到咖啡,而她一心只想談詩。這將會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災難,我們的世界會因此變得混亂一團:顯然,在心急地想喝咖啡的時候,我們并不期望與人談詩。同樣,在超市門口,你聽到一個小女孩對另一個小女孩說:“我的外號叫百合,你可以叫我lily。”顯然,這是自我介紹。你要是執(zhí)意把它想成詩,走過去對她說,根據(jù)你的印象,這肯定來自艾略特的某首詩(事實上這確有可能,艾略特的詩使用的語言,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口語化得多)。你肯定要被這個女孩想成神經(jīng)有點不太正常。就這個意義來說,文學語言,確實是一種與日常語言不同的、反常的語言,你只能將它當作為一種幻象來看。我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使用的語言,確實有著完全不同的邏輯。當然,盡管不相信語言本身就可以直接是匕首,但我們也不至于完全相信語言就是虛幻之物。就像上面米沃什的詩,我們確實認為它達成了某些東西,某些與日常生活中請求別人給我一杯咖啡,或請求別人叫我好聽的外號不同的東西。這首詩讓我們相信并去思考它所描寫的戰(zhàn)后時期某種信仰上的危機,人們可悲的生存狀況。它至少是用一些黑的“符號”描述了某種東西,這當中也包括對神學家和哲學家隱晦的批評。在文學研究中,我們要研究這些“符號”是什么,又如何發(fā)揮作用。
伊格爾頓曾經(jīng)杜撰過“道成肉身的謬誤”(incarnational fallacy)這樣的術語,用來指這樣一種錯誤的觀念:認為詩中的形式和內容完全是一體的,因為詩的語言以某種方式使意義“道成肉身”(incarnate),就像上帝這個詞是肉身做成的天父一樣,同樣,詩并不單是談論事物,而是在某種神秘的方式上“成為”(becomes)它們。也就是說,這種觀念并不將詩(文學)當語言的幻象看,它在尊崇語言的同時,也最大限度地將語言空洞化了。它認為“玫瑰”這個詞之所以值得重視,就在于它就是現(xiàn)實的玫瑰的化身。顯然,這種理論如果正確的話,我們的文學批評將會變得無事可做。究其根本,語言并不必然地在我們的“實在界”運作。“莫問野人生計事,窗前流水枕邊書。”這是李九齡的詩,它說明了什么?難道它真的認為“流水”和“書”是生活的意義所在?如果真是要到荒野上,我想任何有知識的“野人”,只要不是抱著自殺的決心前往,在實用的工具(類似于打火石)和書之間,肯定還是會選擇更為實用的打火石的?!跋胂蠼纭钡牧α坎攀沁@里的真相。莫若說,真正予“野人”以安慰的,就是一種鎮(zhèn)定自持的審美想象:任你們生活在世俗中,我將只看重窗前潺潺的流水和枕邊的書。
將語言作為一種幻象來看待,將文學的魅力界定在似真非真之間,或許正是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