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恒
一
從1993年開始讀劉再復先生的《漂流手記》,到今天讀劉再復先生的《我的寫作史》,一如既往,我為書中的澄澈與明凈震撼。這種感覺來自書的內(nèi)容,也來自“一格一格只是生命”的文字。這篇時間跨度四十多年的寫作史,攜帶近半個世紀的風雨。狂熱、真誠、超越、紛爭,在作者的寫作自述中,始終呈現(xiàn)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大明凈,風聲雨聲也因此滲入讀者的心靈,成為“靈魂凈化的先聲”。
《我的寫作史》不可能不說到“我”,又讓人覺得處處說我,處處無我。這種無我之境不在文字的表面,而在文字的深層,是作者的生命語境。我想到禪宗的自性,自性是真心,是清凈心?!皩W術(shù)自述”常見,“我的寫作史”不常見。讀這篇“寫作史”,我總是想到“內(nèi)心傳奇”,想到“最深邃、最久遠的傳奇全部蘊藏在內(nèi)心之中,無所不在的美也在其中”。這“無所不在的美”,是我從文中看到的作者拒絕的勇氣,質(zhì)疑、創(chuàng)新、自省、超越的膽識,還有作者“在黑暗的森林中又走出的一條小路”,在這條“小路”上,他與莎士比亞相逢,與“托爾斯泰們”相逢,與慧能、王陽明、曹雪芹相逢,與本真自我相逢,并因此“再一次看到無遮蔽的碧藍的星際”,那正是他要追尋的“心靈宇宙”。
“自己如何可能”?“自我確立、自我實現(xiàn)如何可能”?
從《我的寫作史》中不難找到答案,《我的寫作史》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答案。從“我注魯迅”到“魯迅注我”,從“人性真實的呼喚”到“無目的寫作”,哲思無處不在,選擇無處不在。劉再復先生說:“薩特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命題,說的正是人首先選擇成為自己,然后才能確立自己。用中國的哲學語言表述,便是首先‘知命,然后才能‘立命”。
關(guān)于“時間性珍惜”,劉再復先生解釋道:“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講‘煩、‘畏、‘死等大范疇,然后叩問存在的意義,李澤厚則突出‘珍惜這一大范疇。而且在‘珍惜前邊加上一個重要定語:時間。這就變成‘時間性珍惜?!?/p>
劉再復好像從小就懂得“時間性珍惜”。在《我的寫作史》中他寫道:“由于我從小形成‘黎明即起、從不戀床的習慣,所以至今還是一早就進入讀書寫作的狀態(tài)。長此以往,這種習慣便產(chǎn)生很大的力量并且產(chǎn)生很多‘成果。時至今日,我的中文著作已出版一百二十四種?!?/p>
借助《紅樓夢》和禪宗來理解劉再復的文學理念,實在是因為他的文學理念與《紅樓夢》和禪宗有相通之處。這種溫和與嚴密,不是儒家的“中庸”,而是佛家的中道。很明顯,“世俗角色”與“本真角色”,一為世間法,一為出世間法;一為俗諦,一為真諦。劉再復說的“邏輯很嚴密”,即真、俗二諦的互補結(jié)構(gòu)。他分開“世俗角色”與“本真角色”,又說“既不反對”“又可提示”,用超越的眼睛看兩端,世俗與本真,真諦與俗諦,兩邊都有道理。他講述創(chuàng)作主體的超越性,文學藝術(shù)的個性、自性、人性,正是點明了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要有佛的眼睛,菩薩心腸。這就是中道智慧。
講述創(chuàng)作主體的超越視角,劉再復有時稱為“天眼”、“佛眼”,有時稱為“宇宙極境的眼睛”、“大觀的眼睛”。無論怎樣命名,這雙“觀止”的眼睛,是中道智慧的眼睛。中道智慧來自大乘佛教,是中國大乘八宗一致尊奉的祖師龍樹在他的《中論》中提出來的。到了禪宗六祖慧能,即以不二法門為其禪法的中心,講述佛法是不二之法,定慧不二、動靜不二、菩提與煩惱不二、眾生與佛不二、世間與出世間不二。劉再復先生說《紅樓夢》是一部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好無壞無因無果的藝術(shù)大自在,是一種超越的存在,也是不二法門,與慧能相通。
劉再復先生講述“人物性格二重組合原理”,“文學的天性”(真實與超越),“兩種真理的兼容”(“實在性真理”與“啟迪性真理”),“開辟第三空間”,“《紅樓》真、俗的二諦互補結(jié)構(gòu)”等,均與中道有關(guān)。他的“中道”不是刻意安排出來的(不是用現(xiàn)成的概念去“丈量”一切),而是從文學的本義出發(fā),有一個“明心見性”的過程。也就是說,這個中道,一是他自性中本來就有,二是閱歷而悟,才能夠“道貫一切經(jīng)法”。劉再復對功名利祿的放下,對人生本義的叩問,為“文學回歸文學本義”所做的努力,都與“中道智慧”相合相契。
在《我的寫作史》“最后的覺悟”中,作者感慨:“回顧寫作史,方才明白,自己的寫作有個關(guān)鍵性的變化,就是從‘有目的到‘無目的的變化。所謂無目的,便是超現(xiàn)實功利,超現(xiàn)實動機,揚棄任何外在目的。這一變化是個漸變的過程,但也可以找到質(zhì)變點。這個從“有”到“無”的質(zhì)變點,我覺得也可稱作丟“玉”得“心”的轉(zhuǎn)折點,玉,是物。“是心為本體,還是物為本體,是心為第一性,還是物為第一性,是心至貴,還是玉至貴?”這是《紅樓夢》的哲學問題,也是劉再復的哲學叩問。
劉再復是從走進大學的哲學課堂開始,就開始背誦“存在第一性、思維第二性、存在決定意識、對立統(tǒng)一”的一代人。劉再復這樣概括他兩度人生的學術(shù)思考走向:“第一人生,我主要是在闡釋馬克思主義文化并力求有所突破;第二人生,我則自覺地意識到要打通中西文化的血脈。例如,思維和審美不固化于‘兩極,而尋求中間地帶,這一點中西就可相通?!比绻选按蛲ㄖ形魑幕}”理解為《壇經(jīng)》所說的“百川眾流,卻入大海合為一體”,而這個大海,是人自身本性的般若智慧;把“思維和審美不固化于‘兩極,而尋求中間地帶”理解為中道。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劉再復來到芝加哥大學。他說:“我本來就是一個戀土情結(jié)很重的人,一旦離開故鄉(xiāng)故國就屈指回程的日子。這回被拋到大洋的另一岸,連根拔了,面臨著的是無邊的時間的深淵。我怎么也沒想到,一年前還在研究所里指手畫腳,身心緊緊地擁抱著大時代,今年卻被拋到異鄉(xiāng)異國,無依無著。”“無依無著”是一種“孤絕”狀態(tài)。當時,劉再復“不僅有一種刻骨的孤獨感,而且還有一種透不過氣的窒息感,天天都覺得自己落入海里,快被淹死了”。重新尋求靈魂的支撐點,他意識到,唯一的出路是自救。
自救的路,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內(nèi)求;不是求他人,而是求自己。“無依無著”的狀態(tài),反倒是作家的正常狀態(tài)。在極度的苦悶中,劉再復的《漂流手記》一篇又一篇,一本又一本,每一頁紙、每一篇文章都是一只小船,把他從“快被淹死”的噩夢中救起來。自看、自審、自明、自度、自救,最后終于獲得“身心的大解放”。劉再復的十卷《漂流手記》告訴我,沒有人生的“依”和“著”,沒有“妄念”,沒有被他人他物確定,不尋求寫作的目的,不尋求發(fā)表,甚至連回應都不尋求的寫作,才有可能超越家國境界,進入天地境界。
二
讀《我的寫作史》,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類宗教的心學體系。
想描述它并不容易。雖為“心學體系”,作者提供的是“雙重文本”,行為語言文本和書寫語言文本。他的兩度人生的行為語言,闡釋了他對“文學自性”的追尋;他的“只寫心中所想”的書寫語言,又闡釋了他的行為語言、他的真心本性。
在《六祖壇經(jīng)》中,“心性論”是慧能禪宗思想的核心,“一切萬法不離自性”,“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到明代王陽明,他的“心學四訣”:“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就是以慧能的“心性論”去構(gòu)筑他的“致良知”學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了兩個“玉”人:賈寶玉和林黛玉,曹雪芹喻黛玉為“靈竅”,就是心靈。賈寶玉離家出走之前說:“我已經(jīng)有了心,要那玉何用!”更是“心”的徹悟,寶玉、黛玉這兩個文學形象都是心靈的載體。
劉再復先生認為:“中國的大心學應是三家,即慧能、王陽明、曹雪芹,不僅陽明一家。”他稱“唐代慧能以宗教形式出現(xiàn)的自性心學”、“明代王陽明以哲學方式呈現(xiàn)的良知心學”、“清代曹雪芹以文學形式展示的詩意心學”為中國大文化史上三次“心學”高潮。
劉再復先生以他的兩度人生建構(gòu)的完整的類宗教的心學體系,是中國大文化史上又一座心學高峰。他呼喚文學的自性,作家的自性,認定“文學是心靈的事業(yè)”。在他的五個向度(文學研究、經(jīng)典闡釋、人文探索、思想講述、散文寫作)的寫作中,哲學思考、文學理論、生命體驗、立身態(tài)度、詩意情感密不可分,均不離人性,不離心靈。
六祖慧能的禪宗把宗教變?yōu)閷徝?,劉再復在生命中打通了文學的自性、作家的自性與禪的本質(zhì)聯(lián)系。把向外求變?yōu)橄騼?nèi)求,“菩提只向心覓”,慧能在《壇經(jīng)》里說“皈依覺”、“皈依正”、“皈依凈”,不說“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與慧能相通,劉再復把他在《魯迅美學思想論稿》中提出的“藝術(shù)批評的真善美標準”內(nèi)轉(zhuǎn)為“文學的心靈、想象力、審美形式三要素”,徹底回歸文學的自性、文學的本義。這是文學的“自性三寶”。
他說:“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善?什么是惡?文學要向真向善,又不可設(shè)置道德法庭,怎么辦?這才是真問題。文學只可設(shè)置審美法庭,不可設(shè)置政治、道德法庭,作家批評家不可當‘包公,他們既悲憫秦香蓮,也悲憫陳世美。他們不說‘麥克白等是‘壞人,只說是‘悲劇人物。講這些,才可抓住文學之核。所以關(guān)于真善美,還大可講得豐富一些。”
劉再復先生在這段話中提到的“文學之核”,就是作家批評家大悲憫的心靈。
這個大悲憫的心靈,是《六祖壇經(jīng)》所說的“非常非無常”、“非善非不善”的不二佛性,是慧能“心性論”的起點,也是劉再復“心靈為文學的第一要素”的立足點。
劉再復的心學體系由三部分組成:一是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化批判,二是散文詩和十卷《漂流手記》;三是從唯物論到唯心論的兩度人生。在這三部分內(nèi)容中,禪宗的“佛性不二”貫穿始終。
“放下概念”是劉再復對慧能“不立文字”的解釋,他說:“禪宗有一種說法就是不立文字,明心見性。有人說不用文字怎么可以呢,你總要寫字的啊,其實是說,不要有概念的障礙,我們在面對真理的時候,首先不要想到概念?!被勰艿摹安涣⑽淖帧?,是不執(zhí)著于文字,強調(diào)“心悟”。他對法達和尚說的偈語“心迷《法華》轉(zhuǎn),心悟轉(zhuǎn)《法華》”,說的就是誦經(jīng)應該是心轉(zhuǎn)經(jīng)文,而不是被經(jīng)文所轉(zhuǎn),不要執(zhí)著于文字相。放下執(zhí)著,才能直契心性。劉再復追求學問與生命的聯(lián)結(jié),這一人生走向與慧能的理念有驚人地相似之處。是“心迷《法華》轉(zhuǎn)”,還是“心悟轉(zhuǎn)《法華》”?我找出兩條劉再復先生的讀書、寫作感悟,似乎可以解經(jīng):
一為學與悟。“學不一定就能悟。學常常會愈學愈迷,如魚被困在筌中,迷在籠中。知識可能有益于悟,也可能產(chǎn)生障礙。有概念障、知識障,就堵塞了通道,讓你落入迷津。所以學之后還得穿越‘學,從‘筌中跳出。我們下功夫?qū)W了之后,關(guān)鍵就在于學之后是走向迷,還是走向悟了?!?/p>
二為穿透提升?!拔易x每一本書,大約都是三步曲:一,擁抱書本;二,穿透書本;三,提升書本。對待知識也如此:擁抱知識;穿透知識;提升知識。經(jīng)典就不能提升嗎?也可以,就是對經(jīng)典的局部提出問題和審美再創(chuàng)造?!?/p>
這兩條,說的正是慧能不執(zhí)著于文字,“心悟轉(zhuǎn)《法華》”的要旨。
劉再復說他出國后“皈依”禪宗,而且“只禪不宗,只禪不佛”。我認為“只禪不宗,只禪不佛”,說的是與慧能的“本來無一物”相通的文學的自性,也是他的生命狀態(tài)。
在這里,“宗”為宗派;“佛”為“相”,為偶像崇拜。這個解釋,來自劉再復先生的一段論述:
相是色的外殼,又是色所外化的角色。去掉相的執(zhí)著和色的迷戀,才呈現(xiàn)出“空”,才有精神的充盈?!督饎偨?jīng)》中所講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等,都是對身體的迷戀和對物質(zhì)(欲望)的執(zhí)著。中國的禪宗,其徹底性在于他不僅放下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而且連佛相也放下,認定佛就在心中,真正的信仰不是偶像崇拜,而是內(nèi)心對心靈原則的無限崇仰。
理解“只禪不宗”、“只禪不佛”,我注意到禪給予劉再復的四點啟迪:一、人生的要義在于自救。二、覺悟之后不以佛自居,仍以平常人自處以及和他人相處。三、破一切執(zhí),解一切“役”。四、明白心靈狀態(tài)決定一切。
這是禪法理念,也是文學理念。
什么是第三空間?老子的《道德經(jīng)》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個三,就是第三空間。它奧妙無窮,是萬物得以生存繁衍的空間。接下來的一句,“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是對前一句的補充。意思是天地萬物,均包涵陰陽二氣,沖氣為三,是一種調(diào)和的力量,生生不息的關(guān)鍵所在?!都t樓夢》第二回,也有關(guān)于因正邪二氣激蕩而生的第三種人的論述。賈雨村論及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之外,還有一種人,“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云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
回歸第三空間,在行為實踐中,劉再復“復歸于樸,復歸于嬰兒”,做“潮流外人”、“檻外人”,在美國的洛基山下,他“重構(gòu)象牙之塔”立身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三空間。
在“象牙之塔”中“面壁沉思”是孤獨的,有陶淵明、慧能、王陽明、曹雪芹作伴,有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伴,有賈寶玉、林黛玉、晴雯、鴛鴦作伴,第三空間寫作并不孤單。
讀《我的寫作史》,我以慧能的《壇經(jīng)》去理解劉再復,又以劉再復的文章去理解慧能,是為“雙解”。若有感悟,歡欣不已。最終的領(lǐng)悟還是對“物拜”與“心覺”的領(lǐng)悟,對劉再復用赤子之心去行中道的領(lǐng)悟,對劉再復的“轉(zhuǎn)化性創(chuàng)造”——以禪宗的“自性本體論”和“不二方法論”為哲學基石建構(gòu)的文學理論體系與心學體系的領(lǐng)悟。雖然我無法把我感受到的這個心性本體直通宇宙,直通“第一義”的宏大心學體系的全部奧妙描述出來。
我分明看到了第三空間寫作的璀璨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