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衙內(nèi)犯法之后

吳鉤

案發(fā)

所謂“衙內(nèi)”，就是宋元時人們對“官二代”的稱呼。在我們的印象中，衙內(nèi)似乎都是無法無天、欺男霸女的一類人，比如《水滸傳》中的高衙內(nèi)。我們今天要講的趙衙內(nèi)，也是這么一號人物。

趙衙內(nèi)，大名趙仁恕，他的父親趙彥若，是宋哲宗朝的翰林學士兼侍讀，屬于天子近臣兼教師。

元五年（1090），趙仁恕在京西北路潁昌府陽翟縣（今河南禹州）擔任知縣。我們不知道這趙仁恕是沾了父蔭才踏上仕途，還是通過科舉考試獲得了功名，總之趙仁恕在陽翟縣為官，“酷虐贓污”，劣跡斑斑。

京西北路提刑官鍾浚聞知，便向朝廷揭發(fā)了趙仁恕的罪行。宋代的提刑官，為監(jiān)司，除了負有司法職能之外，還承擔著監(jiān)察州縣官的責任。鍾浚檢舉趙仁恕，是履行職責。

按鍾浚的指控，趙仁恕在陽翟縣知縣任上，濫用私刑，私自制造木蒸餅、木驢、木挾、木架子、石匣、鐵裹長枷等非法刑具，迫害犯人，平民鞏辛因遭受刑訊逼供，“脊骨曲跌，腳紐筋急，永為殘疾”;又，趙仁恕每決遣罪人，即用瓦片擦犯人創(chuàng)口，導致犯人大出血;還“暗添杖數(shù)”，致使犯人王宗、郭德二人被杖死;又強雇民家女子數(shù)十人為女使（奴婢）;侵占諸色官錢“凡數(shù)百貫”;過量使用官酒，以致公使酒庫“虧官錢二千余貫”;賤買紅羅數(shù)十匹，然后貴價出賣，從中牟利……

朝廷立即指示潁昌府成立一個臨時法庭——制勘院，立案調(diào)查趙仁恕不法情事。這個時候，按宋朝慣例，趙仁恕的父親趙彥若理當避嫌，閉門謝客，切不可對趙仁恕案發(fā)表意見。但趙彥若愛子心切，站出來奏報皇上：“臣往為諫官，嘗劾王安禮，浚實安禮黨，恐挾此報怨，獄有不平，愿移獄改推?！币馑际钦f，他以前當臺諫官時，得罪過王安禮（前宰相王安石之弟），而鍾浚呢，是王安禮的黨羽，他這次恐怕是挾私報怨，我兒子受了冤屈，在鍾浚擔任提刑官的京西北路是得不到公正審判的，乞請移送別路審理。

朝廷考慮到趙仁恕案牽連甚廣，被告人加上干連證人，需要訊問的人數(shù)以百計，如果移送別路審理，非常麻煩。但趙彥若的意見也不能不考慮，因此宋哲宗與垂簾聽政的高太后采取了一個折中的方法：改組制勘院，委任淮南東路宿州符離縣（今安徽宿州）的知縣孟易為制勘院法官，前往潁昌府主持推勘趙仁恕案。

在接受制勘院審訊時，趙仁恕對檢控的罪行多不承認，“所招情罪十未二三”，還提前消滅了一部分罪證：“事發(fā)之后，令其妻、男燒毀草歷（當指登記官錢出納的賬本）。”主審官孟易也知道趙仁恕背景很深，后臺很硬，“觀望風旨”，最后推勘出來的結(jié)論與“前勘大情出入”。

斷罪

轉(zhuǎn)眼到了元六年（1091）六月。趙仁恕枉法一案審了差不多一年，仍無法結(jié)案。這一切，讓人不能不懷疑，這趙仁恕案的幕后，是不是有一名高人在暗中指點，替趙衙內(nèi)洗脫罪名？

大理寺調(diào)閱了卷宗之后，只認可趙仁恕“強雇部民女使”、“不覺察妻阿龐買物虧價”、“自盜官錢五貫八百五十五文足用于雇人搬家”等情節(jié)，認為其犯罪情節(jié)輕微。至于其他控罪，則以證據(jù)不足為由，不予采信。朝廷根據(jù)大理寺的裁定，下敕對趙仁恕作出了處分：“追兩官，罰銅十斤，除名勒停”，即革去趙仁恕的官職，并處罰金。

敕令發(fā)布之日，“公議甚喧”，整個御史臺與諫院立即炸了窩，臺諫官交章上書，奏論朝廷處置失當。臺諫官的意見，歸納起來，首先是反對停止制勘，反對大理寺約法。按宋朝制度，大理寺審判之時，外人不得干預，但審判結(jié)果出來之后，臺諫官有權(quán)提出質(zhì)疑。

右正言姚則從司法程序的角度提出詰難：大理寺這次斷罪，未經(jīng)錄問，按大宋律法，凡未經(jīng)錄問即結(jié)案，其判決便不足以服人，將來趙仁恕如果“別有翻論，則朝廷又須詔獄”，如此一來，“于國家公道何所取信”？

因此，臺諫官要求重新成立制勘院，窮究趙仁恕案。殿中侍御史楊畏也提出一個重審趙仁恕案的方案：朝廷下詔停止制勘已經(jīng)過了好多天，屈指算來，趙仁恕此時應該已回到京師家中，何不將趙仁恕“勾赴御史臺，據(jù)案引問”？如果服罪，“則據(jù)罪論刑”;如果不服，朝廷再指派法官前往潁昌府推治。總而言之，“必使仁恕服罪，不使他日可以幸免而后已”。

但臺諫官要求重新制勘的意見，未為朝廷采納。于是臺諫官繼續(xù)上疏彈劾大理寺約法不當。殿中侍御史楊畏說：趙仁恕罪大惡極，大理寺斷罪卻避重就輕，對趙仁恕觸犯的罪行“一切略而不問”，而朝廷居然采信大理寺的裁決，“臣實未知所謂也”！

彈劾

臺諫官并未因此罷休，既然“趙仁恕罪名約法斷放，其獄既難追正”，那好，且尊重大理寺的裁決，但趙仁恕父親趙彥若的責任，也需要追究，“當稍重彥若之責”。

現(xiàn)在臺諫官將進攻的矛頭直指翰林學士兼侍讀趙彥若。右正言姚說，趙仁恕案之所以審了十余月仍未能結(jié)案，以至干連證人“久在囚系”，都是拜趙彥若所賜。本來，潁昌府對趙仁恕案已調(diào)查清楚，但趙彥若卻稱本路監(jiān)司挾私報怨，其子并無贓污等事，朝廷這才下詔別路差官推勘，而“勘官孟易因而觀望風旨”，推勘結(jié)果被錄問官駁回，以致一審再審，淹延時日。這一切，“皆緣彥若奏陳所致”。

臺諫官進而指出，趙彥若的做法，顯然已經(jīng)構(gòu)成妨礙司法公正之罪，“以聲勢動搖其獄”，致使法官“望風附會，希合權(quán)貴”，最后導致“仁恕之罪十脫其九”。本來，國家司法自有程序，假設制勘院冤屈了趙仁恕，“自許翻論”，按大宋司法制度，罪人翻供，將自動啟動“移司別勘”的程序。哪有制勘院尚未結(jié)正，而理應避嫌的官親卻“僥求別鞫”的道理？趙彥若“心昵惡子，依倚形勢，以紊朝廷公法，罪當重黜”。

平心而論，趙彥若奏稱京西北路提刑官鍾浚是王安禮黨人，其舉報趙仁恕之舉可能出自挾私報怨之心，確實犯了干預司法之大忌，難洗替兒子脫罪的嫌疑。不過，我們也不能不承認，趙彥若的提議，即本路按發(fā)的案件，應當移路別勘，還是有道理的。因為，一起案子如果是本路按發(fā)（類似于公訴），然后又由本路司法機關(guān)推勘的話，難免會出現(xiàn)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的問題。

但趙彥若作為趙仁恕的父親，又是皇帝近臣，的確不應該過問案子的審判，所以也難怪臺諫官要彈劾他。

侍御史賈易上書彈奏，不知趙彥若有何面目“入侍帷幄，出入禁涂”，給皇帝經(jīng)筵講課，大談“先王仁義之言”？另一位監(jiān)察御史虞策更是直接告訴宋哲宗：趙彥若“行誼如此”，猶可以當他的翰林侍讀，“侍經(jīng)帷幄，談先圣王道德，啟沃人主”，這么荒謬的事情，臣“未聞也”。

由于臺諫官交章彈劾，趙彥若只好上疏請辭翰林學士兼侍讀之職，“乞京東宮觀差遣”，領(lǐng)一份閑職。但宋哲宗沒有批準，“詔不許”。

而臺諫官都等著朝廷罷黜趙彥若呢?，F(xiàn)在皇帝還要挽留趙彥若，臺諫官又豈肯罷休？監(jiān)察御史安鼎第三次上書：“臣前后論列（趙彥若之罪），其誠至懇到矣，其言至明切矣，而天聽高遠，終未聽納。臣反復思索，未識其由，豈謂臣卑微不足信耶？不然，陛下左右有為彥若之黨者，挾私好，曲為游辭，以蔽惑明圣也?！卑捕@么說，是不指名彈劾宰相劉摯庇護姻親趙彥若。

結(jié)局

面對臺諫官咄咄逼人的攻勢，高太后與宋哲宗自覺已保不住趙彥若了，不得不于元六年七月下詔，罷去趙彥若翰林學士兼侍讀的職務，改任一個閑職：提舉萬壽觀。過了一個月，又詔趙彥若“任便居住”，“復有旨差兵級二十人送彥若還青州（今山東青州）”。趙彥若隨即雇傭一葉客舟，“飄然而去”。

對趙彥若的罷職，親家劉摯是憤憤不平的。他說，“彥若篤學，有純德”，只不過是一名書呆子，全然不諳世故。他救兒子仁恕，“雖出于一時迫切妄作”，卻是父子之愛，“難深責之”。如今，彥若既“罷翰林，又罷經(jīng)筵，又罷史院，又降差遣，而又降職名，是當何等罪也”？我劉摯因為是彥若姻親，避嫌不敢言，每見同僚奏及彥若之事，都先下殿避嫌，但“他日必有辯之者”。

然而，此時劉摯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元六年十月，姚、虞策、鄭雍等臺諫官對劉摯發(fā)起了連環(huán)彈劾，稱其親戚趙仁恕犯法，而劉摯“并不盡公施行”;又言劉摯“操心不公，居官撓法，陰結(jié)黨與，潛圖其私”;又言劉摯“備位宰相，徇私壞法，收恩立黨”。

劉摯受到臺諫官彈劾，只好再三提出辭職。十一月，哲宗皇帝“以從摯所乞為辭”，免去了劉摯的宰相之職，出知鄆州（今山東東平縣）。

北宋趙仁恕一案，盡管在審理過程中，其父趙彥若企圖干預司法、救護兒子，大理寺的約法斷罪也有草草了事之嫌，但是，我們也看到了，趙彥若卻因此惹火上身，被臺諫官輪番轟炸，最后不得不解職還鄉(xiāng);趙家姻親、宰相劉摯替趙彥若打抱不平，也受臺諫官彈劾而罷相。

（龍慶宏摘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