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飛揚(yáng)
有夢不覺故人遠(yuǎn)
◎風(fēng)飛揚(yáng)
圖/南宮閣
沒人比他更清楚,元和四年梁州城的月色有多涼,縱然點上滿屋燈燭,也化不開蒼郁的空寂。此時,元稹于深夜睜開眼,恍惚似醒似夢,爽朗的笑聲猶在耳畔,人群怎么剎那間就散了呢?
遠(yuǎn)空傳來報曉的聲音,四周仍漆黑一片,這應(yīng)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吧。他深深嘆息一聲,披衣下床,持燈打開房門,倒春寒的風(fēng)吹進(jìn)來,他急忙用手護(hù)住火苗,身后影子凌亂地?fù)u晃。待風(fēng)平息后,依舊萬籟俱寂,連老樹上棲息的鳥都還未醒,怎么可能會有敲門聲呢?
他這才發(fā)覺,單薄的衣衫根本耐不住清寒,陣陣?yán)滹L(fēng)不斷提醒他,這是梁州,剛才是夢。
昨夜茶水已涼,他拿起杯子又放下,頓了頓,找出之前剩下的半壺酒,倒在碗里抿了一口。好像此時必須借助點什么,才能讓這段愁腸有個依靠。酒入肺腑,慢慢發(fā)散,元稹坐在桌邊,憶起夢里所見,面上浮現(xiàn)出笑容,甚至帶著些心馳神往的醉意。
夢里他還在長安,與白居易、李杓直等幾位好友同游曲江、大慈恩寺,和風(fēng)日暖,梵音深妙,他們邊逛邊暢談,歷史云煙、天下大勢、舊時趣聞、坊間笑談,沒有任何禁忌與顧慮。什么政局兇險、家道拮據(jù),連同軟紅輕翠的佳人也黯淡了,比不過這相逢一笑、肝膽相照的情義。
想到此處,元稹把酒滴進(jìn)硯臺,磨成可敵塵世荒寒的墨,狼毫在手,落筆直書,每個字都是從心里拓出來的:“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馬,所驚身在古梁州。”
一地相思兩處涼,月光同樣把清輝灑向了長安的街巷。這里的春色更明顯,早開的花已迫不及待上了紅妝,空氣里隱隱可聞縹緲的暗香。許是昨晚喝了酒,白居易睡得太沉了。半夜弟弟把他從杓直家攙回來,他回房倒頭就睡,連席間所作詩句也被他隨手丟在桌上。
那年初始,白居易剛回長安任左拾遺,好友元稹卻被任命為監(jiān)察御史,很快去了梁州。灞橋折柳,長亭送別,道不完的點點滴滴,還是得說一句珍重,任車馬絕塵而去,古道孤影獨(dú)自回返。元稹和白居易在同樣隨風(fēng)飄搖的境況里牽掛著對方,無不惆悵。
白日里天氣晴好,雖未到踏青時節(jié),倒也可避開車馬喧嘩,所以杓直來邀白居易出游,他立刻應(yīng)了下來。有時他們身處繁華,歌環(huán)舞繞,也不過是用酒盞盛滿虛浮。若可以,他還是寧愿赴今日這般的約。盡管早春人影寥、花尚小,卻可自在讀一讀天地間的清曠深遠(yuǎn)。
曲江池水澄明,岸邊柳枝新綠,閑來垂釣,宛若高士。放眼望去,遠(yuǎn)處高低起伏全是濃濃淡淡的綠,偶有嬌小的黃色花朵點綴其間,如星子般靈動。果然到了春日,萬物復(fù)蘇,不理人世悲歡,只要節(jié)氣一到,天崩地裂都擋不住生命萌發(fā)。詩人心細(xì)如絲,易愁易悲,經(jīng)撲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一吹,亦喜亦嗔。草間尋了花枝來,留待以此斗酒,既得風(fēng)雅,又生曼妙,不亦樂乎。
慈恩寺是一定要去的,它又名雁塔,全天下的莊嚴(yán)神圣都在里面。景致極好,一步一移皆有個來源出處,深究起來個個不凡,裝訂在一起就是書卷。這里香火總是很旺,善男信女虔誠跪拜。想當(dāng)年,他也曾躊躇滿志上過一炷香,只是后來宦海沉浮,連那點期盼都不想再給自己了。
曲江也好,慈恩寺也罷,都是長安城里文人墨客最常去的地方,只要人在長安,隔段時間就要約一回,尤和元稹結(jié)伴最多。今日景物還在,人已不見,怎能不想念?算算行程,他應(yīng)是已到了梁州吧。
晚上在杓直家飲酒,不需歌姬助興,僅有彈琴女子遠(yuǎn)坐于湖心亭中。白居易、白行簡和李杓直在水邊靜靜喝酒,聊知交故友,聊夢想與今生。從暮色蒼茫喝到月上中天,酒意深了,話反而越來越少。書童拿來紙筆,白居易即興成詩,竟有些急迫,恨不得一筆落成:“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p>
他寫成后將詩擱在桌上,端了酒杯欣賞,念過一遍,才一飲而盡,飲后人就醉了。
此時,月光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不偏不倚地籠在那頁詩稿上,折射出幽微的光澤。上面墨跡已干,酒痕也干了,但有纏綿的酒香為這首詩做最深情的注解。明月不識字,卻是知情者,它懂關(guān)山萬重,碧水千回。
同一天,一個在梁州,一個在長安,一個記夢,一個寫實,而夢里夢外,他們所思所想所經(jīng)歷卻完全相同,更妙的是,連用的韻都是同一個。
若不是有白行簡的記錄為證,人們定當(dāng)這是唐傳奇里的演繹,天下哪有這般巧事。只有熟悉他們的人知道,這并非巧合,放在他們二人的友誼里,就是多年共同精心灌溉的蒼松在恰好的時候凝了一個琥珀,留給歲月塵封。
想當(dāng)初,白居易和元稹還在盛年時,相信憑自己的努力,總能有舒展心志的地方。他們同科登第,同拜校書郎,一起經(jīng)歷曲江賜宴、雁塔題名,一起看盡長安花、詩詞唱和。他們共同倡導(dǎo)新樂府運(yùn)動,被世人并稱為“元白”。三十載的靈犀摯友,再沒什么是偶然,一切都是必然。
元和十二年寒冬,冰封萬里,雪落傾城,元稹在通州收到了白居易的詩《夢元九》,白居易說“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我又夢見你了,定是你想我了吧?
元稹正病著,神情恍惚,不想此番收到來信,于是寫下了《酬樂天頻夢微之》:“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惟夢閑人不夢君?!?/p>
紙短情長,月圓天心。多年以后,現(xiàn)實的一切都成了空,而夢里有過的卻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