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奕
編者按:
說起發(fā)生在重慶的慘案,人們恐怕都會想到發(fā)生在歌樂山下渣滓洞、白公館的“一一·二七”大屠殺。其實,論規(guī)模、慘烈程度,論犧牲人物的歷史地位,重慶歷史上卻還有一樁大慘案,它就是1927年的“三三一”慘案。值此“三三一”慘案90周年之際,本刊特約此稿,以此紀念在慘案中犧牲的革命英烈和普通民眾。
“三三一”慘案,是1927年四川軍閥犯下的兇惡罪行。但是強權壓倒了公理,這樣一場單方面對革命者和普通民眾的大屠殺,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被殺人者冠以“工學沖突”,倒打一耙,反誣革命派。而革命一方,雖然也在己方陣地上詳細報告慘案經(jīng)過,但當時條件所限,報道所述所寫,難免掛一漏萬,不及慘案之四五,更不可能周知重慶的普通民眾,澄清被害真相。直到慘案發(fā)生23年后的1950年,重慶才始有紀念“三三一”慘案大會召開。幸好,慘案后許多當事人猶在,留下諸多回憶及檔案史料,讓我們可以從中擷取典型的碎片,拼接還原出一個立體、真實的“三三一”慘案,為它補記一篇遲到90年的“通訊報道”。
1927年3月31日,中國西南重鎮(zhèn)——重慶。
這個季節(jié),正是春枝吐綠、江水漸暖之時。展眼望去,環(huán)抱重慶城的長江和嘉陵江上,大小船只往來繁忙;朝天門外只停泊官船的禁令尚在,朝天門大碼頭還未動工建造,江邊顯得冷冷清清,沒人知道它在日后將成為重慶的象征和繁華的見證。倒是鄰近朝天門的翠微門、東水門、太平門外的碼頭上,商賈云集,挑夫行人不絕于道,街道上店鋪林立,買賣喧囂,一派熱鬧景象。
從朝天門沿嘉陵江以西,經(jīng)臨江門、太安門,便是通遠門。重慶城門九開八閉,大多面向長江和嘉陵江,惟有通遠門通陸路,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史上曾經(jīng)有過幾次大的血光之災,慘烈程度令聞者膽寒。
沒有想到1927年3月31日這天,古老的通遠門再次見證了一場慘劇的發(fā)生。
這次是四川軍閥劉湘勾結(jié)蔣介石,向共產(chǎn)黨人、國民黨左派和革命群眾舉起屠刀……
劉湘動了殺機
對于盤踞重慶的軍閥劉湘而言,1926年下半年到1927年初的時局,真是風云變幻,復雜的局勢讓他委實難以判斷和抉擇。先是北伐軍和北洋軍隊逐鹿中原,鹿死誰手尚不可知。值此戰(zhàn)局反復拉鋸之時,如果不能判斷清楚時局,站錯隊伍,他不僅當不成“四川王”,其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局面也將一朝葬送。
眼看北伐軍漸占上風,劉湘終于在1926年11月底宣布“易幟”,就任國民革命軍21軍軍長。但他完全是出于投機。口稱擁護北伐,實際不發(fā)一兵一卒;口稱服從左派省黨部,暗地卻與右派省黨部勾搭,由其部下、師長藍文彬擔任右派省黨部執(zhí)委。
一開始,劉湘對四川革命還采取敷衍態(tài)度。當革命深入發(fā)展,特別是瀘順起義爆發(fā),他感到已經(jīng)危及他和四川軍閥的統(tǒng)治,豈能容忍!
令他欣慰的是,蔣介石反共態(tài)度日漸明朗,自己終于可以放手一搏,他在武漢方面和蔣介石之間做出了選擇。3月27日,蔣介石派親信學生戴弁到重慶送給他兩份文電:一份是武漢國民黨二屆三中全會免去蔣介石中常委主席和限制總司令職權的決定;一份是蔣介石關于撤銷武漢國民黨中央與國民政府聯(lián)席會議的主張。兩份文電內(nèi)容迥然,蔣顯然是請他表態(tài)。劉湘看后大喜,連稱:“這才是真正的南土(鴉片)。過癮,過癮!”當即表態(tài):“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服從總司令的命令?!彼J為時機終于到來,遂開始著手鎮(zhèn)壓革命。
在劉湘的支持下,巴縣(今重慶市巴南區(qū))地主、武裝民團團閥申文英等與國民黨右派分子石青陽公開在南岸組織“討赤軍”,勒索“討赤費”;南川、長壽亦發(fā)生摧殘革命力量的事件,國家主義派分子組織的“中國青年黨”也在重慶成立四川省支部。至此,革命和反革命雙方斗爭日益激化。
就在此時,3月24日南京發(fā)生慘案。北伐軍攻占南京當天,英帝國主義以“護僑”為名,用軍艦炮擊南京,造成中國軍民死傷2000余人。消息傳出后,重慶的共產(chǎn)黨人反應激烈。劉湘已經(jīng)得知,中共重慶地委和國民黨左派省黨部決定,由“重慶工農(nóng)商學兵反英大同盟”出面發(fā)起,于3月31日在打槍壩召開重慶市民反帝大會,會后還將舉行聲勢浩大的游行。
劉湘接連派人對左派省黨部主要領導人楊闇公、李筱亭等進行威脅和利誘,要求取消集會或他們本人不參加集會,放棄領導。均遭拒絕。
在形勢詭譎之時,英、美等國駐重慶領事和僑民紛紛撤離,停泊在重慶的7艘兵艦和商船也升火待發(fā)。四川民團聯(lián)合會總務主任、副委員長曹燮陽致信劉湘、楊森,對蔣總司令“亦有痛數(shù)共黨之講諭,七軍長亦有反赤之聲討”表示認同,表態(tài)“愿率數(shù)萬武裝民眾,為我公馬首是瞻”。頓時,重慶城內(nèi)空氣極度緊張。
3月29日,國民黨左派省黨部監(jiān)察委員陳達三代表瀘順起義總指揮劉伯承,在大梁子(今新華路)萬國儲蓄會設宴,招待川軍各軍將領。劉湘雖也到會,卻更加警惕,認為這是在分化各軍將領。他曾說:“蓮花池這一批人很厲害,他們是要徹底挖我們的墻腳呀!”蓮花池是國民黨左派省黨部所在地,劉湘這樣說,無異于視共產(chǎn)黨人和國民黨左派為心腹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劉湘的心思,身邊人早有察覺。劉湘的同學、21軍部迎賓處長林潤蓀就說過:“蓮花池省黨部這批青年學生真該殺!哪怕是乳臭未干的小子或一個黃毛丫頭,一到軍部就逼著我要見軍長(指劉湘),見到軍長就大名小姓地叫‘劉湘同志,立馬要軍長撤換這個,委派那個,不下條子不走,成天把軍長氣得難于應付。軍長一把他們送出門就罵我來泄氣,其實他早已忍不住了?!?/p>
從陳達三的招待宴回來后,劉湘立即在他的公館里緊急召集鐘體乾、郭文欽、傅常和駐扎在重慶及附近的幾個師長秘密開會,布置對31日市民反英大會的鎮(zhèn)壓行動,要將重慶的中共黨員和左派國民黨人一網(wǎng)打盡。
會議決定:由第3師師長兼重慶衛(wèi)戍司令王陵基、第7師師長藍文彬負責監(jiān)控處理會場,將會場內(nèi)主要分子逮捕起來,解散大會并嚴防群眾上街游行示威;由唐式遵、潘文華、羅儀三、朱召南等師警戒場外和全市,監(jiān)視與左派省黨部接近的川軍部隊,如駐扎在重慶的江防部隊及第20軍駐扎在江北的第3師師長向時俊部等,并要求第4師師長羅儀三注意約束駐扎白市驛一帶的部隊。
會后,王陵基即派人與巴縣團閥申文英、曹燮陽聯(lián)絡,要求派便衣隊破壞會場。30日晚,王陵基、藍文彬在藍文彬公館召集有關人員會議,對大屠殺作了具體部署。
革命派的反應
“三三一”慘案之前,中共重慶地委和蓮花池省黨部對劉湘及巴縣團閥的各種密謀和異動,其實是有所察覺的。
1927年3月29日,劉湘的“緊急會議開完后,左派省黨部即接到各方(如傅真吾、李子謙)密報,或勸在那天不必召開群眾大會和示威游行;或轉(zhuǎn)告楊闇公、李筱亭、陳達三那天不去會場”。隨即,各種不利的信息陸續(xù)匯集到楊闇公和中共重慶地委負責人手中。
30日深夜,楊闇公組織中共重慶地委、團地委負責人開會研究對策。冉鈞、鐘夢俠、劉成輝、蔡銘釗、任白戈、程志筠、程仲蒼等到會。中心議題是討論第二天的集會到底開不開。
任白戈當時任重慶團地委學委書記,他回憶討論的情況:
大家分析:一是開大會有幾萬群眾參加,可以掩護我們,我們的身份不易暴露;二是通知已經(jīng)發(fā)出去,不能失信于民,如不開會,可能引起群眾誤會,說共產(chǎn)黨怕軍閥,會都不敢開了;三是認為,為了革命,必然要作出犧牲,即使不開會,犧牲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于是次日大會照常進行。
黨、團婦委書記程志筠、程仲蒼兩人將自己的籍貫、親屬情況寫好放在機關住地,以便犧牲后,好通知親屬收尸,從而可以看出我們當時革命的決心。
大家決定大會如期舉行,并通知黨團地委和國民黨左派省、市黨部領導成員帶頭參加,準備犧牲;同時決定,為了防止敵人搗亂會場,加派工人糾察隊和童子軍維持會場秩序。
共產(chǎn)黨員肖華清回憶:
闇公同志曾經(jīng)指示我們注意那天會場的安排,要糾察隊好好維持秩序,謹防發(fā)生類似在商業(yè)學校打架的事件,從最惡劣的情況上想,他說:“充其量劉湘把蓮花池的省黨部查封了!”
話雖如此,楊闇公還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31日當天,楊闇公一大早就起床了,他對妻子說:“召開市民大會,我要早點去主持會議?!备赣H怕他發(fā)生意外,不讓他出門。他對父親說:“我們召集的大會,能夠為了個人生命和利害而不去嗎?”正要動身時,一個在劉湘處任職的親戚派人送來一封信,信中說:“今日大會將有事故發(fā)生,恐對你不利。若能不去,軍座(劉湘)定有好音?!睏铋湽春罄湫Φ溃骸巴{與利誘,對我都無濟于事,我們是為了正義的事業(yè)。”說罷,他向家人揮一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同樣做好準備的還有漆南薰。他是當時頗有影響的經(jīng)濟學家,曾撰寫經(jīng)濟學暢銷書《經(jīng)濟侵略下之中國》。他又是重慶著名報人,一支筆非常厲害,在任《新蜀報》主筆期間,幾乎每天一篇“時評”或政論文章,痛斥軍閥罪行,因此深受軍閥忌恨。
30日晚,漆家的人就聽到消息,軍閥要在第二天的會場上暗殺漆南薰。親朋好友勸他不要參加大會。漆卻堅定地說:“怕什么!百年的老公雞只死一回!”妻子為不讓他赴會,當晚更是一直守在他的床邊??墒?,31日凌晨,他趁妻子疲倦地睡著時,悄悄起身,赤著腳,提著鞋,深情地看了看妻子和年幼的女兒,輕輕地走出了家門。
事實證明,革命派低估了軍閥鎮(zhèn)壓革命的血腥手段。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血的洗禮。
慘案之經(jīng)過
打槍壩,是重慶通遠門內(nèi)的一處大敞壩,位于通遠門城墻最西面,三面是古城墻,城墻上面有一大塊呈喇叭口狀的平地,最窄處只有幾米。平地從城墻上向通遠門城門和領事巷方向延伸下斜,逐步變寬,形成一塊上平下斜的大壩子。清朝時期,此處設有駐軍炮臺,因壩子寬闊,清兵常在此演練射擊,故得名“打槍壩”。大革命時期,萬人以上的大型群眾集會很多,打槍壩作為當時重慶城內(nèi)面積最大的一塊壩子,是這類集會的惟一去處。
工界代表葉蘭奎是大會主席成員兼布置會場的負責人。1927年3月31日一大早,他在張羅著布置會場時,對暗伏的殺機已有察覺。葉蘭奎回憶:
我于三三一早晨,單人即到石灰市購買散石灰一挑,并請售石灰者帶長繩一根,派工友二人“共議價銀元一元”挑進打槍壩規(guī)劃地段……我到打槍壩時,正指揮布置會場,見城墻上已有七八個便衣似丘八(當時四川人對士兵的俗稱——作者注)模樣之人,注目觀看,布置完竣,內(nèi)有一人說:“今天這會場布置很好哩,大約很熱鬧的。”
帶領部隊參加了瀘順起義的黃慕顏當時正在重慶。事發(fā)當天,他按預定計劃帶著一隊警衛(wèi)人員赴打槍壩參會,“看見沿途軍警林立,戒備森嚴,如臨大敵”。黃慕顏回憶,他一到會場就找到楊闇公,“將沿途見到的情形和我的衛(wèi)士所得知的會場內(nèi)發(fā)現(xiàn)有人暗藏武器的情況報告了他。他當時非常鎮(zhèn)靜,要我們沉著應付,并說,如果萬一有變,會場群眾應該靜止不動,由維持秩序的童子軍出面捉拿搗亂分子。根據(jù)他的指示,馬上增調(diào)童子軍一隊,參加維持會場秩序的工作”。
當天上午9點左右,陸續(xù)有群眾團體入場。參加集會的人很多,各界群眾足足有2萬余名,把打槍壩擠得滿滿當當,連周圍的城墻上也站滿了人。由于入場群眾太多,直到快11點才集合完畢。就在大會主席宣布開會之際,現(xiàn)場變故陡起。
蕭華清只聽見“‘砰!砰!會場入口處槍聲連續(xù)響了幾下,一些人往內(nèi)面擁進;緊接著會場的西南角和城墻上又‘砰!砰!地象放鞭炮似的響了一陣,‘打呀!打共產(chǎn)黨的吼聲從一堆一團的無組織的人群中叫出來了”。緊接著,隱藏在群眾中的便衣暴徒,亮出短槍、馬刀、木棒、鐵尺等向手無寸鐵的群眾猛擊,見人便打,逢人便殺。場外的武裝人員也趁機沖入會場,開槍亂射,大會主席臺遭到排槍射擊。霎時間,會場秩序大亂。
打槍壩三面是城墻,一面是坡坎房屋,“這時,會場入口處早已被暴徒占據(jù),因為槍聲是從那里發(fā)出的;南邊是一段危巖,下面是一片房屋,群眾不能往那里跳下;通往領事巷的小道口早已被藍文彬的軍隊堵住,他們說是來保護領事巷的,不許群眾通過”。由于退路狹小,人多擁擠,場內(nèi)群眾欲逃不能,都拼命向城墻邊跑去。“但城墻上散開的暴徒用手槍、鐵尺和木棒向群眾亂打”。一處“城墻下面有一個水池,有一個學校學生全穿白制服,紛紛跳入池中,十有九個都淹死在池內(nèi),即有一二活著也成了旁邊兵隊的放槍靶子”。而暴徒們的暴行還在繼續(xù),“一段將近百丈長的城墻,不上兩個鐘頭竟被鮮血淋淋的死尸包圍了”。
沖上城墻的群眾,為了躲避暴徒的行兇,許多人慌不擇路,紛紛往下跳。城墻是從通遠門向西南沿山而上的,有的地方離地面較低,但更多的地方離地足有四五丈高,因此有的人被摔死,“折手斷臂的比比皆是”?;艁y中,“救星”出現(xiàn)!有人找到附近“漿洗房曬衣的繩子”,將曬衣繩“從城垛一直吊下城腳,從而許多群眾,援著繩子手換手地挨次下城”,還有的童子軍“帶著繩子和鉤鉤”,“把繩子結(jié)起從城墻上吊下去”。
黃慕顏是在最高的一段城墻處脫險的。雖然墻下“亂石壘壘,跳下去不死也會重傷”,但前有險阻,后有追兵,情況十分危急。幸好隨行的軍士急中生智,用綁腿將他“吊下城去”,“誰知吊了一半,綁腿被磚梭磨斷”,把他“跌暈過去,衛(wèi)士們往下跳時也有跌昏跌傷的”,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慘案發(fā)生時,大會主席臺也遭到襲擊。楊闇公和主席團成員已無法控制會場,楊闇公脫下“白色風雨衣”,“隨著奔逃的群眾,從會場的一角跳下城墻。敵人緊緊追趕,他避入通遠門外一戶貧困居民家中”,“藏身于一老式大床下,雙手抓住床杠,雙腳蹬在床沿上,身子憑空緊貼床底”,“敵人雖用刺刀亂捅床下,終于未能發(fā)現(xiàn)”。
葉蘭奎沒有跳墻,他與二女師的龍校長及一班學生就地臥倒。只見“不多時主席臺中間壩子已空,四邊擁擠,惶恐萬狀”,“又因昨晚天雨四方泥濘污陷,并見各小貿(mào)如香煙攤子,涼粉擔子及賣梆梆糕者,均擠落滿地”,“約有一刻時間則見地上尸身橫陳”。再過一會入口處人已稍少,跑到那里時,因人群擁擠,竟將他從空抬擠而出。
倉惶的人群四散奔逃。據(jù)目擊者描述,那些可憐的“男女學生和群眾,尤其是小孩和體弱者,當場被打死打傷和踩死踩傷的到處都是”?!爸猩綄W校,中小兩部都盡著童子軍服,不分大小男女,都是在必殺之列,已經(jīng)領著的尸首達四五十,二女師的風雨操場,還不夠停放死了的學生”。而“工人的糾察隊幾乎全被殄滅。濟難會二十多人,有大半是死在當時的屠殺中”。
這一天,打槍壩上空日色慘淡,地上血流如注,其慘景,讓僥幸活下來的人傷悲掩面,不忍細看……
慘案之后果
或許有人會問,劉湘為何要采用這樣極端的手段血腥鎮(zhèn)壓革命?
喬誠是劉湘督辦公署的參議,那時他正負責接待蔣介石派到重慶的黃埔學生?!叭弧睉K案當天早上,他親耳聽到黃埔學生曾晴初透露,他們頭天晚上在藍文彬公館開會的具體安排:
昨晚在藍文彬公館開會決定,今天去參加大會,因為我們是客,叫我們站在主席臺的前一排。主要任務是監(jiān)視主席臺上的人,帶頭發(fā)言反對示威游行,指責武漢國民政府及蓮花池省黨部,高呼擁護蔣總司令等口號。預定計劃聽鳴槍為號,將主席臺上和會場中的共產(chǎn)黨及蓮花池省黨部的人一網(wǎng)打盡,具體行動他們已有安排。我們聽見槍響后,不要亂跑,卷起右手的袖子,將手舉起,自然有人來保護我們同主席臺上的范崇實一齊退出會場。
喬誠的回憶透露出幾點信息:一是抓捕的對象主要是主席臺和會場上的所有共產(chǎn)黨員和國民黨左派黨人;二是行動以鳴槍為號。由此可見,革命派要以大會推動革命,而軍閥們卻要利用大會逮捕革命者。那么,事情怎么演變成集體大屠殺和大踩踏慘案呢?
喬誠的說法或許可以作為參考。他當天到達時間較晚,大會宣布開始時還未走到會場門口,他陳述當時的局面是:
剛走到領事館前面不遠的地方,要上坡時,就聽見坡上面打槍壩會場門口有人大聲吵鬧,我趕上前去觀看,乃是一群穿便衣的大漢要闖進會場,守門的童子軍不要他們進去,他們不服童子軍制止,工人糾察隊前來干涉,彼此就打了起來。我穿著軍官服,上前勸阻,亦不理睬。原來這些人是重慶南岸團閥申文英、曹燮陽派來的便衣打手,拿出槍來,鳴槍威嚇。場內(nèi)預先布置好的便衣隊,以為暗號發(fā)了,遂動起手來,用刀槍棍棒,亂打亂砍。
重慶解放后,根據(jù)藍文彬的交待也印證了喬誠的說法。他說當時他派的人“沒有擠攏主席臺,隔一二丈遠就聽到槍響,就亂了”,“一亂了,就拿棒棒亂打,看到可疑的人就給他一棒棒”。什么是可疑的人呢?就是看著像是“主席臺上和蓮花池省黨部的人(也包括共產(chǎn)黨人)”。
但在暴徒們看來,既然是逮捕革命派,當然要不擇手段,看見“可疑的人”就打,甚至范圍更加擴大,“朝天宮駐軍槍往下打,下面領事巷方面警戒部隊槍往上打”。這不僅導致在場的共產(chǎn)黨員、國民黨左派人士和大批群眾慘遭毒手,而且手段之暴烈、暴行之嚴重,駭人聽聞。
大屠殺從上午11點起,至下午14點結(jié)束,整整進行了3個小時。打槍壩里的群眾,有被槍擊者,有被擠傷擠死者,還有因被追擊冒險墜城而致死傷者。會場外也有不少遭亂槍射擊而死傷者,許多女生慘遭凌辱而后致死。據(jù)記載,慘案有300余人喪生,重傷七八百人,輕傷不計其數(shù)。“當天,城內(nèi)一片哭爹叫子之聲,棺材也售賣一空”。
但是,“三三一”慘案遠遠不止于一場對革命派組織的大會的屠殺,這是劉湘為代表的四川軍閥們向革命派徹底攤牌,開始全面進攻和武力鎮(zhèn)壓。因此,斬草除根才是軍閥們的根本目的。
當天,國民黨左派省黨部監(jiān)察委員、瀘順起義總指揮劉伯承駐渝代表陳達三在五福宮口遭槍殺,跟他同去的兒子也未能幸免,父子一同身死;漆南薰“被兵隊倒拖出通遠門,槍斃在兩路口,死后頭部被刀砍得稀爛,補的金牙都被拔去”。
暴徒隨即搗毀了市總工會、婦女聯(lián)合會、巴縣中學、巴縣國民師范等左派機關、團體、學校,并滿城搜捕,四處追殺中共黨員和國民黨左派人士,甚至連一些青年學生也不放過。“可憐各校學生多不敢去領尸,傷者即欲醫(yī)治亦無人敢去醫(yī)院接頭,因為一遭擒獲即要格殺無論,直是死者不能埋,傷者不能醫(yī),生存者無處居處了”。
第二天上午,中共重慶地委組織委員冉鈞,被便衣隊暗殺于七星崗附近之蜈蚣嶺下。
4月4日,楊闇公被捕。6日,倒在了劊子手的槍下。
接著,劉湘親自上陣,組織大小軍閥在5月鎮(zhèn)壓了瀘順起義,劉伯承被迫撤到武漢。
反動軍閥高舉的屠刀仍未放下。最后一役,是7月涪陵事件的發(fā)生。涪陵是“三三一”慘案后四川最后一個革命據(jù)點,那里有原川軍宿將、中共黨員李蔚如組織的農(nóng)民自衛(wèi)軍。但劉湘與駐涪陵的楊森部下師長郭汝棟合謀騙捕李蔚如,押至重慶,7月4日殺害于南岸黃桷埡。涪陵農(nóng)民武裝也隨之瓦解。
至此,由“三三一”慘案始,至涪陵事件為止,在劉湘為代表的四川軍閥一手制造的一連串武力鎮(zhèn)壓下,盛極一時的四川大革命最終遭到完全失敗。
歷史記住了他們
在“三三一”慘案及其后的系列屠殺中,四川革命力量遭到嚴重的摧殘,5烈士就是其中之典型。
首先是楊闇公。作為四川黨組織的創(chuàng)建人和卓越領導人,楊闇公在中共革命史上,不僅以能力卓絕著稱,更以堅決的革命性而聞名。他給自己的兩個孩子取名,一名共產(chǎn),一名赤化,可見,他對自己的信仰,就是這么直白、堅定。他的格言是:“人生如馬掌鐵,磨滅方休?!?/p>
楊闇公被捕后,囚禁在藍文彬位于浮圖關的第7師司令部里,面對敵人的利誘和嚴刑,他堅貞不屈,大義凜然,高呼“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敵人震懼,將他割舌、斷手、剜目,最后身中3彈,壯烈犧牲。
他犧牲后,幸得一位同情革命的士兵相告,家人終于得知烈士遺體的下落,并在浮圖關巖下的一塊麥地里找到。家人與黨內(nèi)同志一起將遺體運到江北相國寺,滿含悲憤地為烈士整好遺容,又請人拍了照。由于軍閥遍城搜捕革命志士,只好將烈士遺體暫厝在相國寺。
還有冉鈞。慘案當天,他本已跳墻脫險,藏匿江北。但是為了通知幸存的同志脫險,銷毀秘密文件,又于當晚渡江回城。行前有的同志要他隱蔽,他痛心地說:“(陳)達三、樹芬(漆南熏)都當場犧牲了,我怎么可以一個人偷活著呢!”次日上午,他與任白戈一道去團地委書記劉成輝家,途經(jīng)七星崗蜈蚣蛉,被便衣認出,當即遭到槍殺。他是在法國勤工儉學時就入黨的早期黨員,為人勤懇認真,埋頭苦干,不虛談,不爭功,為四川革命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干了許多實事。
還有漆南薰。他犧牲后,親友們冒著生命危險,將他的遺體收斂起來,運回江津李市,最初葬于青杠灣。1987年他犧牲60周年時,當?shù)卣腿嗣裼謱⑵溥w葬于五斗坎,修建了漆南薰烈士陵園。1987年他的遺著出版時,鄧小平為之親筆題寫書名。
還有陳達三。他本是川軍宿將,劉湘在四川陸軍速成學堂時的老師,教軍事課。與劉伯承友誼甚深,受其影響,后成為堅定的國民黨左派,并當選為國民黨左派四川省黨部監(jiān)察委員。中共重慶地委派他做川軍上層統(tǒng)戰(zhàn)工作,他不負重托,促成了川軍7軍閥首領“易幟”。
1926年下半年,劉湘在重慶開辦軍官訓練班,培訓旅長以上的軍官,派陳達三負責。陳達三等人利用身份之便,做川軍將領的工作,使劉湘部隊校官以上軍官中,相當一部分人的思想有所改變。劉湘為此十分忌恨,認為陳達三是拿他的錢,為共產(chǎn)黨辦事。
“三三一”慘案當天,陳達三也是大會的負責人之一。當他正要動身赴會時,屠殺的槍聲已經(jīng)響起,他急忙趕到會場,不顧個人安危,邊跑邊連聲高呼:“不準亂開槍!”“不準亂打群眾!”在五福宮外指揮暴行的藍文彬部屬發(fā)現(xiàn)了他,放槍射擊,陳達三飲彈倒下。
還有李蔚如。他是老同盟會員、川軍宿將,中共黨員。他在涪陵為黨辦農(nóng)民武裝,成效顯著,涪陵農(nóng)民軍人數(shù)最多時近萬人?!叭弧睉K案發(fā)生后,全川各地黨組織遭到破壞,涪陵由于尚有李蔚如的農(nóng)民自衛(wèi)軍,因而成為四川革命力量集中的最后一個陣地,與四川軍閥團閥對峙。
李蔚如被捕后,審訊官問他:“你為何要參加共產(chǎn)黨?”
李蔚如反問:“四川有幾個人配當共產(chǎn)黨員?”
為防夜長夢多,李蔚如被敵人連夜送往重慶。當被解押到南岸黃桷椏時,劉湘派人把他就地殺害。臨刑前他從容席地,書《永決書》:“我今死矣,以身殉黨國,理得心安?!?/p>
(作者單位:中共重慶市委黨史研究室)
編輯/韓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