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凱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徜徉在時間長河中的英雄圖騰
——中國動畫電影中孫悟空形象的文化闡釋
葉 凱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動畫電影作品中的神話英雄人物書寫,可以從藝術媒介形式與社會文化心理的雙重層面進行考究,孫悟空的藝術形象作為被不斷重述的英雄圖騰,在歷史演變中呈現(xiàn)出復雜多樣的面向,需要結合作品文本內(nèi)外的諸多元素進行細致考量。以文化闡釋的角度和方法,分析中國動畫電影發(fā)展歷史中不同時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作品案例,看孫悟空角色的藝術構造如何在關于“英雄形象”的表述中揭示某種想象的群體意識形態(tài)表達需要。
動畫電影;孫悟空;英雄圖騰;藝術形象;文化闡釋
神話與民族深層次文化心理結構及群體性無意識傳承有著極為緊密的聯(lián)系,它反映了“一個民族普遍經(jīng)驗和心理特征……超越了時間的限制,成為一種心理積淀物或一種心理氣質(zhì),保存在這個民族潛意識中”[1],其源發(fā)于民間故事的口口相傳進而不斷修飾,在合適的契機會以史詩性的文藝作品構筑民族文化史上的經(jīng)典巨著,并將以“元藝術”的形式在時間的光韻流動中被無數(shù)次改寫而成為不朽的傳奇。在眾多以民間神話傳說為題材的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中,從來沒有一部作品如《西游記》一般影響深遠;在無數(shù)瑰麗的傳說組成的中華神話形象譜系中,也從來沒有一個人物像孫悟空那樣深入人心。以長篇神魔小說《西游記》的故事為藍本,以其塑造的最為重要的角色孫悟空為核心,在時間長河中綿延數(shù)百年,根據(jù)各種不同藝術媒介特質(zhì)進行的“二度創(chuàng)作”,在基于“元藝術”而擴散并不斷形成互文迭合的過程中,“各種元素與形式進行重新借用和組合、解構”[2],以文學、戲曲、影視等不同藝術形式雕琢出了具體而個性化的孫悟空之形象輪廓。盡管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因涉及價值理念和審美方法的演變,使孫悟空藝術形象的塑造屢屢顛覆了其在小說《西游記》中的原型,但在主流大眾的慣性心理認知中,其仍然真正“算得上英雄人物”[3],它在某種程度上構建了一種基于民族主體意識的文化圖騰,滿足了“群體自我崇拜”[4]的心理,“是人類最早尋找自己來源和認識自我的一種社會意識……對群內(nèi)團結和各群體之間的和平相處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5]。在如此認知條件下對藝術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進行研究,除了分析附著在相應藝術媒介本體形式之上的審美應用外,亦需深度思索具體作品產(chǎn)生時期的社會歷史條件與民族文化心理積淀。將研究范圍限定在動畫電影的載體之上,以文化闡釋的角度和方法,分析中國動畫電影發(fā)展歷史中不同時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作品案例,包括《大鬧天宮》(1961-1964)、《金猴降妖》(1985)、《西游記之大圣歸來》(2015)三部作品,看孫悟空角色的藝術構造如何在關于“英雄形象”的表述中揭示某種想象的群體意識形態(tài)表達需要。
孫悟空形象在中國動畫電影發(fā)展的較早時期就已出現(xiàn),“1941年萬氏兄弟攝制完成的中國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開啟了中國動畫人對名著《西游記》改編的時代……自此,孫悟空形象逐漸出現(xiàn)在各種改編版的動畫作品中”[6],但真正完整、細膩地在動畫電影史上構筑的經(jīng)典藝術形象,應該說是肇始于由中國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于1961-1964年出品的動畫電影長片《大鬧天宮》。作為一種人物形象視覺圖譜的濫觴,《大鬧天宮》中孫悟空形象的美術設計大量吸取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元素,并在其后數(shù)十年中成為一種被廣泛接受的基本形象資源不斷進行調(diào)用改寫。
在影片《大鬧天宮》中,孫悟空的外在身體形象受到了中國古典戲曲“寫意”美學的影響,整體呈現(xiàn)出圓潤、纖細、輕盈、飄逸的“猴仙”特征,尤其是其面部設計,吸取了京劇臉譜扮相的基本元素,將孫悟空的臉部輪廓以圓弧形的線條進行勾勒,面部基底色彩設置為珍珠白,而位于中心之處則以大紅色桃心形鏤空面具形式覆蓋,突出猴類皮膚偏紅色的特質(zhì),鏤空處露出靈動而炯炯有神的雙眼并添加明黃之色于眼部周圍,描摹出一個面帶陽光燦爛笑容的青春美猴王形象。這是一種暖色調(diào)運用帶來的自然感覺,其實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五行”學說有著某種或然性的關聯(lián),“陰陽五行說將五行與五色相配屬,‘金、木、水、火、土’對應‘白、青、黑、赤、黃’”[7],其用色具備金、火屬性,給人以銳利、進取、興旺、蓬勃之感。
從涉及視聽語言推動敘事書寫的媒介形式表征來看,《大鬧天宮》整體美學表達認知仍是中國古典戲曲模式的搬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以動畫電影形式創(chuàng)作的一出京劇作品。大量京劇配樂“以‘板式’的形式,體現(xiàn)著節(jié)奏、節(jié)拍的變化”[8]伴隨著鏗鏘有力充滿運動感覺的鼓點韻律,依舊遵循“京劇悟空戲一般歸武生應工,唱念做打與手眼身法步都不離武生功夫”[9]的傳統(tǒng)認知,作為主角的孫悟空在程式化的京劇“武生”亮相方式中出場,揮舞大刀在眾猴面前賣弄武藝的橋段,正是武生身段的京劇本體審美價值展示,其后在“大鬧天宮”的高潮段落,孫悟空與二郎神的打斗場面設計,也吸取了京劇傳統(tǒng)中“斗將”場面基本動作元素。
來自中國古典戲曲中的諸多“程式化”設置形成了動畫電影《大鬧天宮》的藝術本體特質(zhì),然則除去審美形式之外,凝聚在影片中的諸種元素組合亦可探討暗含于其內(nèi)的深度意指,關涉文藝對于當時社會歷史與文化心理的反映。溢出影片文本之外,遷延到影片誕生的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國內(nèi)國外面臨的獨特形勢,即可判斷出其中的孫悟空其實是以儀式化的象征手段塑造的具備革命意識形態(tài)話語表達需求的英雄形象。京劇配樂中快節(jié)奏的古典韻律與武生戲的打斗場面,其實是關于中國民族解放與民主革命戰(zhàn)爭的場景移置,是“十七年”革命戰(zhàn)爭題材影片如《董存瑞》《鐵道游擊隊》中常常使用的英雄人物在情緒高亢的進行曲下沖鋒前進場面的隱喻化再現(xiàn),它在時間上是同時指向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孫悟空被視作集合革命戰(zhàn)士杰出品質(zhì)的英雄圖騰,而他所率領的群猴及花果山的空間可以代表革命理想的“烏托邦”想象,遠可回溯近現(xiàn)代中國人民正義斗爭付出巨大犧牲與奉獻謀求國家獨立與民族復興歷史的“合法性”;近可指向其時“多種類型的國際關系交錯并存”[10]的兩大不同意識形態(tài)陣營“冷戰(zhàn)”對立形勢裹挾下,中國力圖以反對霸權與強權,維護自身獨立自主以及世界秩序公平正義的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雙重立場的“迫切性”表達;它與當時的時代主題——戰(zhàn)爭與革命息息相關,亦試圖表明對己方立場與力量的信心與決心,一種對未來勝利的期許。為滿足時代主題的話語表述訴求,當時文藝宣傳的整體氣氛必然是需要充滿激情與樂觀的英雄史詩般的表達,而正因為如此,“這個時代對英雄的崇拜和理想化塑造……始終貫穿著對革命浪漫主義的強調(diào)和張揚”[11],這就不難想象為什么在《大鬧天宮》中孫悟空的力量是如此得戰(zhàn)無不勝,他與二郎神對戰(zhàn)的過程中占據(jù)上風的表現(xiàn),改變了原著中“大圣忽見本營中妖猴驚散,自覺心慌,收了法相,掣棒抽身就走”[12]的失利設定,而小說中孫悟空被鎮(zhèn)壓于五行山下的結局也被修改為打敗天庭勢力,重回花果山再度升起“齊天大圣”的大旗,完成“儀式化”勝利的敘事書寫了。因為影片需要表達的是作為英雄圖騰的孫悟空代表的正義革命力量的無堅不摧,而以天庭為代表的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腐朽反動勢力的必將失敗,它借助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外化,試圖在國族主體認同的基礎上聯(lián)合世界所有被壓迫人民和民族構建更廣闊范圍的“想象的……共同體”[13],完成打碎舊世界,實現(xiàn) “泛革命”理想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表達。
1985年,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改編自小說《西游記》第27回“尸魔三戲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段落的動畫電影《金猴降妖》,在關于孫悟空形象的塑造上與《大鬧天宮》存在著一脈相承,前后相繼的關系。孫悟空的外在形象設計基本因循了《大鬧天宮》開創(chuàng)的視覺圖譜,依然是來自京劇花臉的創(chuàng)意元素,白、紅、黃三色為主體,圓弧、桃心圖形覆蓋臉龐,但其臉型的整體設計比之前作少了幾分舒張、圓潤,多了一些皺縮、瘦削。就時間的雙重維度而言,文本之外兩部作品創(chuàng)作時段相隔20余年的代差,文本之內(nèi)“大鬧天宮”與“三打白骨精”兩個篇章相距500余年的不同時空,無法避免一條時間線延展而去的莫名隔閡,于是一個青春洋溢的美猴王被一位中年滄桑的孫行者所取代,便成為了一種必然。而且,容易被忽視的是兩者的傳承關系其實存在著微妙的錯位,《大鬧天宮》中的孫悟空最終擊敗天庭勢力而重歸花果山,而《金猴降妖》中的孫行者則是被鎮(zhèn)壓在五行山下500年后,跟隨唐僧踏上了漫漫取經(jīng)路。以當代大眾娛樂文化觀念來看,這不過是“每一個時刻都有可能產(chǎn)生兩個不同的平行時空”[14]的一種時髦的藝術假定,但這時空錯置的譬喻中同樣凝聚著文藝創(chuàng)作理念與社會文化心理的巨大轉變。
相較于《大鬧天空》,《金猴降妖》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實現(xiàn)了由浪漫主義向現(xiàn)實主義的轉變,民族傳統(tǒng)戲曲敘事被現(xiàn)代電影視聽手段所替代,而其中的孫悟空之藝術形象,也完成了由“儀式化”的符號英雄之“神”向“情義化”的血肉英雄之“人”的轉化。相較于前作充滿鏗鏘有力且大而化之的“寫意”渲染,《金猴降妖》在藝術手段的運用中有所克制,力圖營造符合敘事時空環(huán)境邏輯的自然“寫實”視聽效果,即便是著力表現(xiàn)人心情感外化的主觀鏡頭與音響運用,亦遵從一種“心理寫實主義”的美學原則,注重表現(xiàn)人物此時此境中的內(nèi)心感受,是尼采美學理念中由“酒神”精神的“感性迷狂”向“日神”精神“理性沉思”的躍進。以此觀照影片中的孫悟空,可以看到其從一個無法無天、恣意狂放,甚至有點巴赫金式“狂歡式的冒瀆不敬”[15]與輕佻的“猴妖”向被 “情義”倫常束縛而需接受苦難試煉的“行者”形象的轉變,形成了關于“借助外觀的幻覺自我肯定的沖動”與“自我否定而復歸世界本體的沖動”[16]矛盾沖突的哲思。在影片《金猴降妖》中,孫悟空實際上是受到身體與靈魂雙重規(guī)訓的帶著鐐銬的英雄,在艱難的取經(jīng)路上,他面臨著奸詐狡猾的妖怪、不辨賢愚的師傅、嫉妒讒妄的師弟等多種反面力量的掣肘,而使其踐行降妖除魔的英雄行為時,不斷遭受誤解、阻滯與磨難。當孫悟空強忍唐僧念動的“緊箍咒”之痛而仍不放棄趕跑白骨精保護師傅的責任時,他實際是在承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創(chuàng)傷”,金剛之軀的創(chuàng)痛伴隨著靈魂深處的委屈與不甘,最終被唐僧逐走時分身幻化四方執(zhí)意完成拜師之禮以及回歸花果山的路途中望著南去的大雁而落下感傷之淚的書寫,都以飽滿而又克制的筆觸刻畫出一個至情至性的“情義英雄”形象。
《金猴降妖》中的孫悟空亦被描繪為經(jīng)得起磨礪的“成熟英雄”形象,他的出現(xiàn)亦是當時的藝術創(chuàng)作進行的關于“試煉與考驗成為人類為了生存和發(fā)展而提出的一種挑戰(zhàn)”[17]的思考與解讀,它與20世紀80年代,中國走出“十年浩劫”,歷經(jīng)“撥亂反正”與“思想解放”,對“創(chuàng)傷”歷史進行重述,進而對民族文化心理展開“反思”的社會思潮息息相關。其時與之對應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盛行的“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現(xiàn)象以及以著名導演謝晉創(chuàng)作的《天云山傳奇》《牧馬人》等影片所營造的被后來的研究者命名為“謝晉模式”的電影敘事書寫,羅群、許靈均等遭受磨難而最終獲得合法“命名”的成長歷程,與《金猴降妖》中孫悟空形象的描摹有著頗為相似的意識形態(tài)表達,“采取的無一不是政治化的寓言模式……用一個個情感化、道德化的個體悲劇渲染并表述‘家國同構’的政治性理念……并以此一如既往地闡釋……對國家、民族的堅定信仰和權威政治意識的絕對服膺”,它“兼具‘人性論’的態(tài)度傳達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表述兩種文化訴求的糅合”[18],同時也是個體創(chuàng)傷與群體認同在歷史斷裂之處達成和解的有效方式。以文藝的想象性訴說釋放了內(nèi)心的“重擔”,拋卻了精神包袱;以更加成熟的方式思考如何在變革中務實地走向未來,重建國族心理秩序;恰是當時的歷史階段亟待需要實現(xiàn)的文化救贖。影片《金猴降妖》于回歸后的悟空消滅狡詐的白骨精,取經(jīng)團隊消除誤解重續(xù)師徒情誼的完滿結局中,實現(xiàn)了自身對于如何完成這一救贖的藝術化表達與想象性解決。
與《大鬧天宮》、《金猴降妖》兩部作品具有一脈相承的接續(xù)關系不同,2015年出品的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距離前作已有30年的時間隔膜,其面臨的生產(chǎn)機制、文化生態(tài)、傳播形式等皆因時代的變遷而有了巨大的改變,視聽語言、敘事結構、故事內(nèi)容亦產(chǎn)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畢竟僅從藝術本體規(guī)律而言,CG動畫設計、軟件智能渲染、3D影像建模等新型媒介技術運用所呈現(xiàn)出的視覺樣貌跟手繪動畫時代的形式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進一步牽涉創(chuàng)作理念與審美認知的全方位變動,在失卻固有經(jīng)驗的基礎上,一切均需將現(xiàn)有可以利用的藝術元素加以整合,從而構建出適合當下接受訴求的全新藝術范式。
以3D電影形式出現(xiàn)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中孫悟空的外形設計,已與經(jīng)典的京劇臉譜形象完全脫離:新技術美學構造下的“大圣”身形更為立體,也更加接近于猿類的真實形體,特別是其腳的部分相當接近于猩猩等類人猿;面部已無任何“寫意”美化,圓弧形線條被硬朗直線所取代,頭部整體被拉長,眼睛似柳葉細長而尾部向上翹起;深棕色的毛發(fā)附著在瘦骨嶙峋的骨架之上,眼珠凸起給人以冷漠疏離之感??傮w而言,《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中孫悟空形象的設置,已遠離東方文化傳統(tǒng)中講求圓潤、對稱、和諧的“天人合一”,而傾向于西方現(xiàn)代藝術立體、突兀、凌亂的“個性狂野”。
較為“西化”的“大圣”外形設計,在某種程度上是與3D影像工業(yè)美學標準的西方技術話語優(yōu)勢相關聯(lián)的,是西方美術使用立體透視法則力圖“創(chuàng)造出三度空間的幻象”[19]的現(xiàn)代科技再現(xiàn),它與中國傳統(tǒng)書畫追求“寫意”的藝術理念大異其趣,因而也就并不難解釋為什么3D技術下的人物造型設計會更加符合“西式”的美學標準了。依然是在主角外形的探討之外,可以看到影片《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在視聽語言構建的敘事表達及人物性格的塑造展現(xiàn)中體現(xiàn)出的濃郁的“好萊塢”動畫電影風格以及些許的日本動漫文化痕跡,但創(chuàng)作者亦積極自覺地將民族文化的元素碎片整合到影片之內(nèi),以中外混雜融合的方式進行了中國動畫“本土化”發(fā)展的探索。從宏觀層面來說,這是新世紀以來“全球化”全面在中國推進的背景下,“好萊塢”及其他域外舶來的藝術產(chǎn)品、運作模式、價值觀念以“文化滲透”的方式進入形成的外在壓力與國家電影文化產(chǎn)業(yè)仿照國外先進模式進行改革謀求自我發(fā)展的內(nèi)生訴求共同作用的結果。
就情節(jié)模式而言,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顯然屬于典型的“旅途敘事”,其故事內(nèi)容框架與古典式的“英雄史詩”有相似之處,比如產(chǎn)生于古希臘時期的“荷馬史詩”——《奧德賽》,是以英雄艱辛歸鄉(xiāng)之路的描述凸顯“悲劇普遍性意識的自覺”[20]與“藝術的崇高美”[21],具有宏大敘事的特點;同時影片更多地吸取了小說原作的浪漫文學精神以及好萊塢“公路喜劇”電影的元素,其中“公路喜劇”是以幾個普通個體因某件平常但突發(fā)的事件機緣巧合地湊到一起共同上路,在旅途中通過彼此的沖突與合作,共同完成心靈升華,獲得人生感悟與成長的主題表達,它在某種程度上賦予了影片注重微觀個體的生命體驗與尊嚴的價值觀。影片將兩種不同的理念表達進行了中和而更傾向于后者,塑造了一個作為失落的“世俗英雄”形象的孫悟空,在影片中沒有關于以主角“唐三藏”為載體表述“求取真經(jīng),普度眾生”之宏大命題的莊重崇高表達,而變成了“齊天大圣”的“粉絲”——“萌娃”小和尚江流兒與偶像在“斗妖”旅途中溫馨而充滿童趣的心靈互動訴說,而“江流兒”在小說原著中正是“唐三藏”童年時的名字?!段饔斡浿笫w來》對類似“取經(jīng)團隊”中的人物進行了改寫,在他們身上設置了更多“身邊普通人”的性格特點,“大圣”是冷峻面容下其實頗具正義感與同情心但又死要面子的“問題青年”,“豬八戒”是懶惰貪吃愛吹牛但心腸不壞的有趣伙伴,江流兒是一個極其活潑好動但對未來充滿美好期待的天真善良勇敢的小和尚,令其心馳神往的不是到“西天”求取真經(jīng),而是跟隨偶像“孫大圣”去美麗的花果山看一看。影片通過對生活中最為普通微末的情感細膩描摹,講述的卻是最為稀松平常的回歸傳統(tǒng)家庭、友誼、博愛等普泛性的主流價值觀的表達,呈現(xiàn)出一種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大眾文化立場。
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的藝術表達呈現(xiàn)出的文化價值取向,在當下的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特別是電影領域中是一種被廣泛接受的流行認知,例如近幾年在經(jīng)濟收益、藝術水準、傳播力度等幾方面飽受爭議的電影作品《人在囧途》《人再在囧途之泰囧》《心花路放》中,都體現(xiàn)出與《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極其類似的主題呈現(xiàn)、價值表達甚至是敘事結構。有學者將此種電影類型界定為“治愈式旅途片”,認為其“著意的是對現(xiàn)代人的心靈拯救,解決其精神焦慮,并最終投奔‘家庭’……重新回歸為‘愛的港灣’”[22]的表達,而其成功之處恰恰是抓住了當下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所凸顯出的深層次結構矛盾,利益流向的不均衡,競爭的激烈與不可把握,在社會價值取向根據(jù)經(jīng)濟變遷而不自覺地悄然蛻變”[23]中引發(fā)的普遍存在的關于信仰缺失,“幸福感”與“安全感”無力把握與內(nèi)心焦灼的群體性精神癥候,并以符合主流價值體系維護社會秩序穩(wěn)定訴求的方式對其有效地進行了想象性的釋放與解決。
在影片《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的高潮部分,一個失落的“世俗英雄”——“齊天大圣”在打碎束縛自己法力的有形枷鎖之時,也找回了內(nèi)心失落的保衛(wèi)人世間最美好感情的精神原力,因此找到了自我,獲得了重生,而影片所努力表達的,需要為怒發(fā)沖冠的“英雄”所守護的,恰恰是江流兒身上所體現(xiàn)的真摯、善良、勇敢以及對他人、對未來的信任與期待的珍貴情感,以“不忘初心”的表述成功引發(fā)了與時代文化癥候和民族文化心理的集體性情感共鳴與心理共振,其藝術價值也就不言而喻了。
以民間神話傳說為濫觴,以古典名著作品《西游記》的誕生為大成,孫悟空的藝術形象被視作民族文化的精神圖騰,在數(shù)百年的時間綿延中被無數(shù)藝術作品不斷地引用重述,形成了一個在歷史長河中持續(xù)變遷而漸趨豐滿的英雄形象圖譜。在動畫電影充滿想象而又生動可視的藝術世界里,關于“孫悟空”的“英雄”影像書寫,也在藝術媒介本體與社會文化心理雙重層面的累進沿革中,構建了從“儀式”英雄,到“情義”英雄,再到“世俗”英雄的轉變,呈現(xiàn)了在一定社會與歷史條件下,藝術形象塑造的某種演進以及背后的復雜構成。
參考文獻
[1]王世蕓.關于神話原型批評[J].文藝理論研究,1995(01):32-36.
[2]劉賓.“挪用”的當下意義[J].藝海,2014(04):60-61.
[3]周先慎.孫悟空形象的時代精神和文化意蘊[J].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5):63-73.
[4]А, Токарев. Ранние Формы Религ ий и их Р азвтие[M].Mockba: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HAYKA, 1964:47-48.
[5]何星亮. 圖騰與人類文明形成[J]. 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06):16-22.
[6]趙薇.中國動畫作品中孫悟空形象的變遷[D]. 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5:4.
[7]張杰,張偉.“五行說”傳統(tǒng)色彩觀的傳承與發(fā)展[J]. 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2):166-168.
[8]馬蕾.論京劇音樂板式[J].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2004(01):16-21.
[9]李毅.動畫《大鬧天宮》角色表演與造型中的“民族化”構成[D]. 杭州:中國美術學院,2015:25.
[10]鄭毅.戰(zhàn)后東亞地區(qū)冷戰(zhàn)格局的形成及特征[J].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02):24-28.
[11]卜凌云.英雄時代的詩學理想——毛澤東革命浪漫主義文藝觀的嬗變[J]. 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05):111-116.
[12]吳承恩.繡像全本西游記[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9:23.
[13][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吳叡人譯. 想象的共同體[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2.
[14]何溪.蝴蝶效應、平行時空理論與電影結構——多種可能性羅列式電影敘事結構模式探析[J]. 齊魯藝苑,2008(2):37-40;45.
[15]楊巧.巴赫金狂歡化理論與大眾文化[J].世界文學評論,2010(01):214-216.
[16]周國平.日神和酒神:尼采的二元藝術沖動學說[J]. 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04):3-14.
[17]周玲.英雄的通過儀式:試煉與考驗——后稷被棄的原型解說[J]. 赤子(上中旬),2015(01):72.
[18]張體坤,唐中浩.“謝晉模式”再審視——論謝晉電影的敘事策略及其典型意義[J]. 文化藝術研究,2013(02):125-130.
[19]陳曉云.電影理論基礎[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9:72.
[20]葉凱.《老炮兒》:末路英雄的一曲挽歌[J].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6(12):98-101.
[21]王慧青. 論悲劇藝術的崇高美[J].邢臺學院學報,2007(01):39-41.
[22]李彬.“治愈式旅途片”的類型分辨與價值觀解析[J]. 電影新作,2013(06):48-51.
[23]葉凱.“婚戀”的寓言書與“青春”的備忘錄——影片《失戀33天》與《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成功因素比較[J].吉林藝術學院學報,2012(05):50-53.
A Heroic Totem Wandering in the Long River of Time--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 of Sun Wukong in Chinese Animated Films
YE Kai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mythical hero images in animated films can be shaped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artistic media form and social cultural psychology. As a repeated heroic totem, the artistic image of Sun Wukong shows complexity and diversity during the evolution, requiring a combination of many elements of the text inside and outside to study. With the perspective and approach of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mportant art works in different periods of Chinese animation film history, studying how the artistic construction of Sun Wukong's image reveals the ideology expression requirement of some imaginative group in the expression of "heroic image".
animated movie;Sun Wukong;heroic totem; artistic image;cultural interpretation
J954
A
CN22-1285(2017)037-044-08
10.13867/j.cnki.1674-5442.2017.03.06
葉凱(1978-),男,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2015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影視理論。
(責任編輯:胡子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