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城》二○一六年九月號上刊載的楊志先生的《穆旦的誤譯》是一篇難得的融考據、辭章和義理為一爐的好文章。從一位詩人對另一位詩人的文本的理解著眼,橫縱視通,觸及到了對于當今我國讀書人而言依然具有本質意味的命題:如何看待傳統、西學與當下的關系,以及在有意或無意地進入這一關系時,我們微妙、焦慮而特殊的心態(tài)。
穆旦,這是一個對新詩和西方現代詩學的漢譯略有所知者都不會陌生的名字。楊志的文章,為我們進一步揭示出:穆旦的生活、創(chuàng)作與思想歷程,是一個復雜而典型的文學與文化現象,是一個持不同立場者都能從中發(fā)現自我源泉的重要對象。正像楊先生從翻譯技術入手,對一些本質問題的設問那樣,穆旦的意義,絕不只是一位有點過時了的新詩詩人和外國文學翻譯界的前輩。
“包括穆旦在內的現代知識分子,跟士大夫前輩的不同,是慰藉資源增加了歐美選項,由此產生了取舍的文化沖突。而知識分子中,詩人‘以心為食,最為敏感,是此種文化沖突的‘心靈探針?!闭鐥钗乃赋龅?,傳統對于穆旦這新文化一代而言,固然曾是可詛咒的負擔,但當時用來掃蕩傳統的西學精神,最終也與他們漸行漸遠,形同陌路。這樣,這本來極具創(chuàng)造性精神和能力,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國家命運的一代人,最終就落入了傳統與西學的縫隙之中。用一位西方學者的評論來說,他們中間的有一些人很快就完全西化了,“但是大多數人則始終即深深地帶著相信中國人內在能力的烙印,又深深地帶著他們曾經否定過的傳統的思想方式的烙印。于是這些人就注定了在經久不變的政治上和文化上模棱兩可的境況中過活”。應該承認,穆旦晚年的詩歌中最動人、最使人沉迷省思,也最具思想價值和藝術感染力的篇章,都無比深刻而有力地指向了這種心理狀態(tài)。
我們借著楊先生的文章,更加強烈地感受到詩歌對于我們的時代的意味?!拔拷逯袩o,才是命門”。玩味詩人用心血凝成的詞句,便是在理智與感受的對立爭斗之后,再度折中于個人寶貴的經驗。大約只有詩歌這種介于學術與藝術之間的方式,能讓我們在對最后的歸宿無法保持確定之際,獲得一種持久、有效而幾乎無害的慰藉。
——伍維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