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
一
在寫字樓的茶水間,小婭端著杯子從林怡身邊經(jīng)過,冰凍煙色的闊腿褲裙帶起一絲空氣的微瀾,一點清涼,一點冷香,細嗅時,卻又惘然無痕。
林怡是一個依賴嗅覺存活的女子,雖是一瞬間,已嗅出小婭褲裙上的柑橘清香,一種繁華落盡的空曠味道。
過兩日,打卡時,小婭和林怡碰在一起。柑橘的絲絲冷香再次沁入林怡的肺腑,一派漫天漫地的清澈。
林怡假裝不經(jīng)心地問:“小婭,你從哪買的薰衣草啊,味道好獨特。”
一大早聽見恭維,小婭心情特好,很大方地告訴林怡:“在一家叫‘香榭麗的店里,這是由他們那兒的師傅自己調(diào)的,柑橘味道的薰衣草,獨此一家。”
晚上的城市,霓虹璀璨,街道一派流光溢彩。
林怡坐在空蕩蕩的雙層公交車上層,一條街一條街地坐過去。風(fēng)從打開的窗子吹進來,吹得她一頭長發(fā)紛亂地飄。林怡不去理睬,大大的眼睛盯著向后退去的五光十色的招牌。一家一家,從“香親香愛”到“香忘江湖”,從“香遇時分”到“香伴天涯”,就是沒有“香榭麗”。
一個月時間,足夠林怡轉(zhuǎn)遍這個中等城市的大街小巷?!跋汩葵悺保坪踔皇枪庥傲魈手械暮J序讟?,幻惑在她心神之內(nèi)、意識之外,無從尋覓。
二
公司樓下,有一家叫“吉木”的小店,賣酒和咖啡,還賣些陶藝古董之類。林怡剛到這邊工作時,似乎就發(fā)現(xiàn)了這家店。許久了,她一直都沒進去過。
那日下晚班,林怡走進“吉木”。小小的木桌邊,人們喝著酒或咖啡,低聲聊天,輕輕地笑,還有人端著酒杯在角落里的百寶架邊流連,氣氛如此好。
林怡連喝了三杯杜松子酒,辛辣的感覺,讓她感覺到沉淪的迷茫和絕美。在薩克斯《回家》的憂傷中,林怡朦朧中看見一個男人握著酒杯走過來,他深邃的眼神讓人迷醉。
林怡,確實深深地迷醉了。因為,她看見那人的酒杯里,竟然漂著幾朵紫藍色的小花。一個把薰衣草做飲品的人,在這個普通的夜晚,這么平淡地走來。
男人從孤單的林怡身邊走過去,再折回來??粗郎狭肘票锏淖纤{色薰衣草和薄荷色的橘皮,他說:“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林怡微笑著說:“好啊,不過請先給我一個讓你坐在這里的理由?!?/p>
男人輕輕晃動手里的杯子,微笑說:“也許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把薰衣草泡在酒里喝,這難道不是一個絕好的理由嗎?”
兩個人,就這么微笑著對面坐,像愛情電影里的一幕。男人說,他叫陸瑜。
陸瑜,林怡在心底重復(fù),一個清澈的名字,令人心生溫暖。林怡也說出自己的名字,可陸瑜卻單單叫她怡。
輕輕轉(zhuǎn)動手里的杯子,藍紫色的薰衣草像翩翩蝴蝶,于清冽的酒中輕舞飛揚。陸瑜說:“怡,薰衣草的花語是‘等待愛情,那么你在這里等待什么呢?”
霎那間,林怡怔住了,原來薰衣草的花語是“等待愛情”。這許多年,一直尋找柑橘味道薰衣草的她,到底在等待什么呢,是愛情嗎?
三
晚上,林怡打開一個小樟木箱子,從最底層,找到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兩個五歲的小孩,站在秋天的野菊花中,一人拿一個剝開的橘子,開心地大笑。梳羊角辮的是林怡,笑成瞇瞇眼的小男孩叫楊洋。
林怡和楊洋,一對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
林怡小時候很嬌氣,動不動就生病,一生病不吃點好吃的,怎么都好不徹底。林怡最喜歡吃橘子。橙紅色的橘子皮薄薄地剝下來,露出月牙一樣的橘子瓣,放進小嘴里,輕輕一咬,甜爽,清澈,滿口芳香。
每次橘子吃完了,林怡意猶未盡,會把橘子皮放在鼻子下聞一小會兒。一次,楊洋劃臉羞她,說她是個饞丫頭,氣得林怡哭著跑回家,不肯再跟楊洋玩。五歲的楊洋悵然若失,不知該如何挽回林怡的心。
一天,林怡午睡醒來,正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見楊洋抱著一個玻璃瓶子興沖沖地跑來。玻璃瓶里,裝滿曬干的橘子皮。楊洋說:“這是我為你收集的。你喝水的時候,放一塊在里面,水里面就會有橘子的味道,不信你試試?”
林怡將信將疑地倒了一杯熱水,放進一塊干脆的橘皮。濃郁的橘子清香,漾滿一室,這讓五歲的林怡無比欣喜。
楊洋說:“林怡,等我長大了,要為你制一款橘子香水,噴在你的衣服上。穿著這樣的衣服,你就能每分鐘都聞到橘子的味道,好不好?”
林怡眨著大眼睛問:“會和真的橘子味道一樣嗎?”
楊洋干脆地說:“當(dāng)然一樣。”
冬天過去,六歲的楊洋要搬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了。林怡跑來,問他:“以后你制出橘子香水,我怎么找你?。俊?/p>
楊洋說:“等你長大了,走在街上,聞到誰的衣服上有橘子味道的香水,就一定是從我那里買的,你就向那個人打聽地址,一定會找到我的。”
想著小楊洋開心的笑臉,長大后的林怡輕輕嘆息。世界那么大,我去哪里找你呢,楊洋。
四
自遇到陸瑜那晚起,林怡成了“吉木”的常客,似乎陸瑜也是。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不說話,各自轉(zhuǎn)動酒杯,看酒中的薰衣草優(yōu)雅地舞蹈,也能會心一笑。默契,就是這樣無需太多語言。
陸瑜和這里的老板是朋友?!凹尽钡睦习褰熊?,是一個相貌普通、不愛說話的男人,有時過來陪他們坐一會,對林怡羞澀地笑笑,算是打招呼。
陸瑜把林怡介紹給軍:“這是我的女朋友,怡?!?/p>
林怡笑著拿起桌上的薰衣草,擲到陸瑜身上,笑著說:“我何時答應(yīng)做你的女朋友了?”
陸瑜亦笑:“我真的沒發(fā)出過這樣的請求嗎?那么我現(xiàn)在請求應(yīng)該不會晚吧。”
他雙手捧著林怡擲過去的藍紫色薰衣草,走到林怡面前,一本正經(jīng)地把薰衣草雙手奉上:“陸瑜,男,26歲,現(xiàn)鄭重請求林怡小姐做我的女朋友?!?/p>
林怡笑鬧著去打陸瑜,陸瑜趁機握住林怡的手。兩雙含笑的眼睛互相凝視起來,音樂此時轉(zhuǎn)為曖昧的小提琴。
或許是太快樂了,沒有人注意到當(dāng)時軍先是詫異、隨后黯淡的眼神。軍揮揮手,祝他們玩得開心,然后離開。他走到角落的貨架邊,擦拭那些琳瑯滿目的飾品。
在他們相識的第一百天,陸瑜送給林怡一瓶L'Air du Temps香水,中文意思是“比翼雙飛”。香水瓶呈蛋圓形,加上瓶蓋的小鴿子,相互親吻,舉翼欲飛,好像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不顧世俗的束縛,去尋找真愛。香水顏色是早春特有的嫩黃與嫩綠,充滿春天的氣息。
晚上,林怡把香水瓶放在橙紅的燈影里細細端詳,使勁嗅,真的嗅到了柑橘薰衣草的味道。
五
林怡和陸瑜確定結(jié)婚日期后,便忙起來,不再有閑暇時間去“吉木”。布置客廳的時候,她想買一種古樸有釉的舊式花瓶。陸瑜說,晚上不妨去“吉木”看看。
陸瑜和軍在吧臺前喝酒,林怡在貨架邊仔細發(fā)掘。在最底層,林怡拿起一個小小的玻璃瓶:清冽的橙色液體里漂浮著迷離的薰衣草,簡約中透露無盡優(yōu)雅。旋開,清澈的橘子清香像幽邃的湖水,漫天漫地似要把她淹沒。
或許是香味過于濃烈,熏得林怡的眼睛隱隱作痛,她抬手去揉,碰到貨架邊框懸著的一個輕質(zhì)木牌。牌子翻轉(zhuǎn),露出另一面上的字:“香榭麗”。原來,“香榭麗”,竟是“吉木”店里那個小貨架!
看看手里的柑橘薰衣草,林怡遠遠地望向正和陸瑜聊天的軍,他憂郁的眉頭,轉(zhuǎn)瞬即逝的微笑,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忽然想到,“吉木”,組合在一起不正是桔嗎?翻遍整個城市去找他,未想“香榭麗”和它的“柑橘主人”,其實就在身旁,看著她與另一個男人由陌生一步一步走進愛情。
此時此刻,“香榭麗”里“等待愛情”的薰衣草,無盡悵然。林怡,何嘗不是無盡悵然。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非要走遍千山萬水的路途,滄海之后,才能了悟生命的謎底,可是,已然失去一切意義。
在這個提早到來的春天,林怡打開新房的窗戶,漫空噴灑充滿春天氣息的“比翼雙飛”。由柑橘、薰衣草與檀香組成的清爽果香型情調(diào),在春風(fēng)中彌漫,而林怡卻只嗅到一片青草的苦澀。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