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
什剎?!ぴ砑淄?/p>
二○一五年年春,搬來海淀上莊,面山傍水,因女兒加菲出生,忙忙碌碌,也無心領會。今年春天,過南邊的村子,家家門前種著蜀葵,察看路牌,愕然發(fā)現(xiàn)這里原是納蘭容若(原名成德,后名性德)家族的墓地及花園,部分村里人的祖先曾為納蘭家仆。吃驚之余,才想起之前住德勝門,同樣南鄰納蘭家(在什剎海北岸,今宋慶齡故居),他寫什剎海夜景的“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眼兒媚·中元夜有感》),初來北京便親眼目睹,至今如在目前。其友顧貞觀的名詞《金縷曲》(季子平安否),自注寫于千佛寺,有學者以為是門頭溝戒臺寺,這就弄遠了,千佛寺即今什剎海北的拈花寺,緊靠納蘭家。清代什剎海,佛寺很多,容若朋友來京,一般就安排在附近寺廟住。
至于上莊納蘭家,因太遠,知者就不多了。民國時,學人張任政寫納蘭年譜,調查納蘭家墓園,以為在今中國人民大學附近,餓著肚子跑了幾圈,也沒找到。直到“文革”期間,上莊挖出九塊納蘭家族墓志銘,此地才引起注意。學人趙迅梳理墓志銘,輯成《納蘭成德家族墓志通考》(北京文津出版社2000年版)。閱后方知,帶女兒打疫苗的衛(wèi)生院就是納蘭家族墓地,現(xiàn)已蕩然無存。也是疏忽了,每次下班回家,自己都在“皂甲屯”站下,容若歿后,時人有悼詩云“只是傷心皂莢屯”,即指此地。
雖然墓地盡毀,但納蘭家族的遺存仍然很多。修浚的小河還在,弓形往南,流進上莊水庫。納蘭家修繕過的龍母宮,曾祀容若父親明珠,就在我看過病的二六一醫(yī)院,保存完好。納蘭家廟(東岳廟)更近,離我家就七八百米,只因民房擋著,所以沒發(fā)現(xiàn)。廟據(jù)說始建于唐,自納蘭家總管安三修繕后,至今未大修,現(xiàn)歸村里管理。我去看時,破敗不堪,但除鐘樓拆除之外,三座大殿和鼓樓基本完好,前殿上書“瞻岱之門”四字,清晰可辨(容若孫就叫納蘭瞻岱),廟中生著高大的楊樹,沙沙作響,走在其下,仿佛雜有納蘭族人的步履聲……原來,不知不覺,自己跟容若已做了十二年鄰居,昔年杜甫在成都,有《過南鄰朱山人》,云“相過人不知”,我卻是“相過己不知”!
納蘭詞,從前讀過些,但未讀過全集。正巧,家里有《飲水詞箋?!罚客砗逋匏?,燈下讀數(shù)頁。三百三十八年前,容若致信友人(原稿今存,作于康熙十七年):
夜來微雨西風,亦春來頭一次光景。今朝雨霽,亦復可愛。恨無好句酬之,奈何,奈何!
今年春景,仍復如是,夜雨讀之,淅淅瀝瀝,忽然動了好奇:這位相隔三百余年的南鄰兼同行,是怎樣一個人?有過怎樣一種血肉人生?
覺羅氏
容若,世人印象,為翩翩濁世佳公子,其實,性格向來矛盾。
王國維贊美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人間詞話》)說容若“真切”,和者甚眾,張任政甚至認為:“先生之待人也,以真;其所為詞,亦正得一‘真字。此其所以冠一代排余子也。同時之以詞名家者如朱彝尊、陳維崧輩,非皆不工,只是欠一‘真切耳?!保ā肚宕{蘭容若先生性德年譜·自序》)但讀師友悼詞,又不盡然:其師講,“或問以世事,則不答,間雜以他語,人謂其慎密”。(徐乾學《納蘭君神道碑文》)其友講,“性周防,不與外庭一事”。(韓菼《納蘭君神道碑銘》)這里的容若,少年老成,如履薄冰。“慎密”的人,未必就不“真切”,但要說“真切”過人,甚至“冠一代,排余子”,恐就未必了。再者,爾虞我詐乃出人性,無關滿漢,王先生將容若的“真切”,歸于“未染漢人風氣”,以為滿人都天然率直,恐怕是想當然耳。
納蘭詞,師承花間詞、晏殊,屬婉約詞一脈,有點娘。顧貞觀為其《飲水詞》作序,論其詞“婉麗凄清”,說其人“紅豆相思,豈必生南國焉”,意為北人南心。今存容若畫像,確也溫文爾雅。但讀師友悼詞,又不盡然:徐乾學說他“數(shù)歲即善騎射,自在環(huán)衛(wèi),益便習,發(fā)無不中”;姜宸英說他“遇上射獵,獸起于前,以屬君,發(fā)輒命中,驚其老宿將”;韓菼說他“上馬馳獵,拓弓作霹靂聲,無不中”。他還奉命赴東北,為即將開展的對俄作戰(zhàn)實施偵察,“勞苦萬狀,卒得其要領還報”。皆非文弱書生模樣。清初滿人,尚武之風尚濃,這些話或有過譽,但不會太夸張。
容若的性格矛盾,前人早有覺察,師友嚴繩武就認為,其小心謹慎,是伴君如伴虎,后人又延伸到納蘭家族與愛新覺羅家族的滅國之仇。這個解釋有一定道理,卻過于泛泛,納蘭的謹小慎微,入仕前已如此?,F(xiàn)代學人蘇雪林另辟蹊徑,認為容若外表強健,內(nèi)心脆弱,根在過度仰慕漢文化,“腐敗”了。這類話是乾隆批漢化滿人的口頭禪,也有一定道理—容若外表健壯,內(nèi)心孱弱,確如蛀了心的紅蘋果,是“腐敗”了。但康熙為容若表兄,大他八個月,漢化也很深,為何不娘?容若詞友漢人陳維崧,師承蘇軾和辛棄疾,走豪放一路,時人譽為“霸悍”,也不娘。
容若一生,從未離家自立,我以為,答案不該從皇權或者文化去找,家庭才是關鍵。
理解容若,墓志銘與《清史稿》很重要,缺點是冠冕堂皇,缺乏細節(jié),還應補充其他史料,特別是禮親王昭梿的《嘯亭雜錄》(及續(xù)錄)。昭梿晚容若七十年,但同屬滿洲權貴,圈子小,家族穩(wěn)定,又認識容若之孫瞻岱、四世孫那倫及納蘭家奴,他的“口述歷史”,有小誤,卻非道聽途說。
《嘯亭續(xù)錄》卷五,提到了容若母親:
納蘭太傅明珠,康熙時煊赫一時。其夫人和舍里氏(據(jù)墓志銘,當為覺羅氏)與公起自微賤,甚相和睦。性妒忌,所使侍婢,不許與太傅交談。一日太傅偶言某婢眸子甚俊,次晨夫人命侍者捧盒至太傅前,即某婢雙目也。婢父某恨甚,伺太傅他出,夫人獨處房中時,突入,以刃刺夫人腹,立斃。事聞,置奴于法,時謂“奴殺宰相妻”云。
命案發(fā)生之日,容若已死九年。
這則史料—愛容若者都心情復雜,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而昭梿寫錯容若母親的姓氏,也讓人擔心—我讀的北京史地研究,干脆不提;《納蘭成德集》(北京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把它藏到注釋里;有學人著《納蘭性德評傳》,用了挖眼睛的前半截,悄悄略去其母被殺的后半截;只有趙迅認為是真的,因“墓志銘中并未說明她是病死”,且死后未入葬皂甲屯祖塋,后來才移葬。
這則史料,我也以為應是真的,再補充理由如下:首先,能跟墓志銘印證。墓志銘雖然夸飾為主,但字里行間,如夸其母治家“毫發(fā)銖兩之奸皆無所容”,可見其人性情的確嚴苛;納蘭家墓志銘多交代墓主死因,容若與他弟的墓志銘甚至提及病逝前得皇帝關心云云,但覺羅氏一字不提。其次,說他們夫妻“起自微賤”,與正史吻合。明珠是八旗貴胄,但身為第四子,又六歲喪母,十二歲喪父,很多時候得自己奮斗(明珠十七歲任云麾使,正四品,不低了,但在昭梿看來,自然還是“微賤”的)。覺羅氏為努爾哈赤孫女,父親因政爭失利被賜死,全家貶為庶人,匆匆下嫁明珠。說是貧賤夫妻,也不為過。最后,我還找到一個旁證,見袁枚《隨園詩話》卷一第五十三則:
余長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詩,出外為女傅。康熙間,某相國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園中,極珠簾玉屏之麗。出拜兩姝,容態(tài)絕世。與之語,皆吳音;年十六七,學琴,學詩,頗聰穎。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寢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從內(nèi)出,面微紅。問之。曰:“堂上夫人賜飲?!彪S解衣寢。未二鼓,從帳內(nèi)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辨。顛仆片時,七竅流血而死。蓋夫人賜酒時,業(yè)已酖之矣!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常告人云:“二女,年長者尤可惜?!?/p>
這個“某相國”,據(jù)滿人總督烏拉納之子批語,正是明珠。此人出身滿人高層,熟悉掌故,其批語史料價值很高,當可信。兩則史料,講的或許是一回事,如不是,則覺羅氏至少殺了婢女三名。
覺羅氏的暴虐,有時代背景。滿洲入關前后,擄掠大量女俘,分到八旗家中,結果引起正妻不滿,虐待妾婢,屢見不鮮,以致皇太極下諭禁止,“今聞我國之婦女,沃以熱水,拷以酷刑,既不容為妾,又不留為婢,妒忌殘虐,莫此為甚”。覺羅氏生于入關前夕,習得此種暴虐習氣,也不為怪。盡管這樣,跟“沃以熱水,拷以酷刑”比,她的挖眼與鴆殺,殘暴遠遠過之,趙迅認為“簡直是心毒手狠到完全喪失人性的地步”。這已非單純的妒忌,而可能是心理疾病了。至于此病是源于童年耳濡目染,還是源于曾被廢為庶人的不安全感,就不得而知了(這則史料,金庸改頭換面,移用于《飛狐外傳》,即??蛋材给c殺馬春花情節(jié)所本)。
明珠為滿人重臣,賣官鬻爵,貨賄山積,敢干敢貪,絕非孱頭。夫妻即使真的“甚相和睦”,但雙方都強勢,難免矛盾,殺婢女這類事當不常有,但爭吵或冷暴力必不免。徐乾學說,容若見父母“加餐,輒色喜,以告所親”。為何“色喜”?徐乾學原為明珠黨羽,熟悉內(nèi)情,又是老刀筆吏,我們可腦補言外之意。
此種父母關系,于容若有何影響?此乃理解容若的關鍵,研究者卻全疏漏了。最明顯的影響,依我看,正是容若的“慎密”,即謹小慎微。金石無語,血肉暗蘊,證據(jù)在納蘭家族的墓志銘。我們讀他大弟揆敘的墓志銘,少年即“靜默若成人”??滴踬潛P他“小心老成”,小弟揆方“為人沉靜”。強勢父母多弱子,三兄弟性格如出一轍,當非偶然。據(jù)覺羅氏墓志銘,明珠罷相前特別忙,無暇顧家,有時甚至“日在禁闥,晨而入或夜分乃歸,衣不解帶者累月”,撫養(yǎng)容若及其弟妹的重任,自然落在覺羅氏身上,墓志銘說她“訓教諸子有均平之慈,而無姑息之愛”。由此推知,容若及其弟的“慎密”與“少年老成”,主要源于覺羅氏的重壓。
安三
講來有趣,昭梿的覺羅氏史料,學人小心翼翼,唯恐有失,但他關于納蘭家奴安三(全名安尚仁,也叫安尚義)的史料,大家松了口氣,放膽使用(這也是學人考據(jù)的“好惡心理學”一例):
明太傅擅權時,其巨仆名安圖,最為豪橫。士大夫與之交接,有楚濱、萼山之風。其子孫居津門,世為鹺商,家乃巨富,近日登入仕版。(《嘯亭雜錄》卷三)
這則史料,昭梿又寫錯名字,“安圖”當為“安三”,安圖是他兒子,他還有一子叫安歧,是著名書畫收藏家。此處的“楚濱”,是張居正寵奴;“萼山”,為嚴嵩寵奴。兩人均仗主人勢囂張一時,官吏無不敬畏巴結,呼為“先生”,安三也如此。這則史料,有姜宸英(清人認為他是《紅樓夢》里的“妙玉”)的證實:
吾始至京師。明氏之子成德延至其家,甚忠敬。一日進曰:“吾父信我不若信吾家某人。先生一與為禮,所欲無不可得者……”吾怒而斥曰:“始吾以子為佳公子,今得子矣!”即日卷書裝,遂與絕。(方苞《記姜西溟遺言》)
姜宸英死后,全祖望為作墓表,重述如下:
枋臣(明珠)有幸仆曰安三,勢傾京師,內(nèi)外官僚皆師事之……枋臣之子(容若)乘間言于先生曰:“家君待先生厚,然而卒不得大有佽助,某以父子之間亦不能為力者,何也?蓋有人焉。愿先生少假顏色,則事可立諧。某亦知斯言非可以加之先生。然念先生老,宜降意焉?!毕壬侗鹪唬骸拔嵋匀隇榧褍阂?,不料其無恥至此!”絕不與通。(《翰林院編修姜先生宸英墓表》)
姜宸英,納蘭家待之甚厚,“遂與絕”云云,讀納蘭詞便知是鬼話。他跟方苞提此事之時,容若已死,明珠已罷相,此“妙玉”自然難免落井下石、撇清關系之嫌了。他本人貪圖利祿,考進士一直考到七十歲(落第后,容若贈他幾首詞,勉勵歸隱,完全對牛彈琴)。學人趙秀亭鄙夷他,“擐薄無義之尤”,認為話全不可信。但我以為,撇清關系或有,所述安三與明珠之關系,想非胡編,應確出容若之口。
關于安三,以前史料甚少,影影綽綽,近年來,納蘭家墓志銘出土,清廷檔案公布(甚至有安三的口供),現(xiàn)在比較清晰了,原來,他就是《紅樓夢》里賴大及其子賴尚仁的原型。
學人劉小萌據(jù)清廷檔案考證,安三是朝鮮人。清兵曾兩侵朝鮮,擄掠大批人丁為包衣(奴隸),安三為明珠府的第二代包衣,又稱“家生子”,為納蘭家總管,負責打理財務。水過地皮濕,因納蘭家族,安家也富裕非常,跟《紅樓夢》里的賴家一樣。后來,納蘭家在皇位爭奪戰(zhàn)里站錯隊,得罪雍正,殃及池魚,罰安家捐家財獨修天津城,可見其富。(《旗籍朝鮮人安氏的家世與家事》)明珠臨終,遺命安三修繕上莊家廟及另兩座廟宇,“尚仁泣而受教”,十三年后竣工,刻《重修榆河鄉(xiāng)東岳行宮碑記》記此事。
安三為明珠最寵幸的家奴,全祖望用“幸仆”兩字,意思很微妙?!峨S園詩話》提到的被鴆殺的兩名吳女,是誰貢給明珠的?我以為,當是安三。據(jù)清人蕭奭《永憲錄》卷四“(明)珠令(安三)潛處揚州,挾巨資行江西吉安等四府三十萬引鹽”,“引鹽”即官鹽,滿洲權貴多插手,倒買倒賣,安三既受命往揚州經(jīng)營鹽業(yè),為明珠物色絕色女子,自然也是差事之一。明代江南有養(yǎng)“瘦馬”之風,即培養(yǎng)苗條女子,教以琴棋書畫,再賣給富家當婢妾,其中以揚州瘦馬最著名。滿清統(tǒng)治穩(wěn)定后,旗人不便再擄掠民女,改從江南買婢妾,康乾時期皆盛,時諺云:“索得姑蘇錢,便買姑蘇女。多少北京人,亂學姑蘇語?!保ǘㄒ饲f《滿族的婦女生活與婚姻制度研究》)明珠為滿人,有家奴,貪污受賄、拉皮條、找女人的齷齪事,家奴干最合適;百余年后,袁相國世凱是漢人,此類事就改由姨太太的兄弟來辦了。由漢人的“袁相國”推測滿人的“納蘭相國”,縱使不中,也八九不離十。
據(jù)清廷檔案記載,安三病逝于雍正六年(1728),八十歲。劉小萌以此推斷,明珠罷政時(康熙二十七年),安三約四十歲。明珠二十歲得容若,如是,則安三小明珠十三四歲,大容若七歲。古代男性成家早,明珠為虛歲十七,安三之于明珠,如父子輩,于容若,如兄弟輩。由姜宸英轉述的“吾父信我,不若信吾家某人”,以及“某以父子之間亦不能為力者,何也?蓋有人焉”看,容若對安三,明顯存在情感競爭關系。
我們知道,小男孩最初崇拜之人往往是父親,從墓志銘看,容若最渴望父愛之時,卻是明珠事業(yè)最拼之時。安三為家生子,自然從小為明珠辦事,得其寵幸。容若本來父愛就少,見此難免對安三有莫名的羨慕嫉妒恨了。徐乾學說:“太傅嘗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及愈乃復初。”這是容若對父親的愛,也是對父愛的渴望—只有父親生病,他才有機會更多親近父親。容若擅長表達可望而不可得的相思,或許,原型就是從小對父愛的渴望與失望?還有,都知道容若喜歡李煜,但他為何喜歡?就少人深究了。母親暴虐,父愛匱乏,身邊還有父愛競爭者,這樣待在什剎海的大宅里,可不就如亡國之君?(甚至還可推測,容若母親對安三什么看法?對安三,容若與他母親是不是同一陣營?)他自署“仆本恨人”,說自己是“天涯惆悵客”,我想他的真正意思,是待在家里太痛苦,“君本春人而多秋思”(友人梁佩蘭評容若語),非偶然也。
一言以蔽之—讀李煜前,容若早已“內(nèi)傷”,傷害他的,不是文化,不是皇權,而是家庭。
曹寅·張純修·顧貞觀
談容若,世人愛談其妻盧氏,其妾沈宛,但我以為,理解容若的另一個關鍵人物,是顧貞觀。遇見顧貞觀,為容若一生大事,非前兩人可比。
容若一遇顧貞觀,即寫《金縷曲》(德也狂生耳)贈之,其中蘊蓄的情感能量,可用“爆炸”來形容:“不信道、遂成知己”,簡直沖口而出;“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連來生緣都訂下了。我們讀顧貞觀的和詞,他以孟嘗君比容若,以侯嬴比自己,態(tài)度謹慎,顯然對此頗為吃驚。耐人尋味的是,此時盧氏(悼亡詞的女主)還在世,新婚燕爾。夫妻情感如何?趙迅認為,二人感情基礎一般,“盧氏雖有良好的教養(yǎng),但對于填詞賦詩并不在行,容若又不善飲酒,因此,閨間詩酒唱酬之樂是談不到了”。很中肯。
朋友,誰都有,且分等級。容若朋輩,如高士奇、朱彝尊、陳維崧、姜宸英,年齡都比容若大。容若欣賞他們,他們或許也欣賞容若,但主要是沖明珠去的。他們之于容若,是“文字交”;容若之于他們,是“利祿交”。姜宸英不說了,其師徐乾學,原先巴結明珠,幫容若編《通志堂經(jīng)解》,后因康熙旨意,跟明珠決裂,容若死后,又編《通志堂集》示好。情感是兩頭熱的,容若能跟這些人多親?不可能。他欣賞他們的才華,但不可能從對方那里得到感情對流。他真正的朋友,是同齡的張純修與曹寅。張純修是漢旗,曹寅是包衣,三人皆屬八旗,又喜文學,興趣相投,親如兄弟。其中,張純修跟容若交情似更深,今存容若與其書簡二十八封,為他裝幀傳下(朱彝尊也跟容若書信來往很多,晚年自承信全弄丟了,感情深淺,對比可見)。
對于容若,交情唯一超越張純修的,是顧貞觀。容若對顧貞觀,感情有多深?我們可從其送友詩詞窺見一二。他送姜宸英,是“嘆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金縷曲·姜西溟言別,賦此贈之》);送亦師亦友的嚴繩孫,是“便煙波萬頃,半帆殘月,幾回首,相思否”(《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送兄弟張純修,是“好名無不可,聊欲砥狂瀾”(《送張見陽令江華》);送顧貞觀,則是“南北三千里,同心不得說。秋風吹蓼花,清淚忽成血”(《送梁汾》)。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對此,張純修也清清楚楚—“容若與余為異姓昆弟,其生平有死生之友顧梁汾”(《飲水詩詞集序》)。
他待顧貞觀,為何如此“傾蓋如舊”?
一個原因,是才。許多詩人或藝術家在關鍵時刻往往遇到一名關鍵人物,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關鍵影響。顧貞觀之于容若,正是這樣一名關鍵人物。后人贊揚顧貞觀詞,一曰“口語”,一曰“摯情”。這其實也是納蘭詞的特點。容若嗜詞,最初從嚴繩孫學習,進展不大,遇見顧貞觀后,才醍醐灌頂,水平大進,最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顧貞觀之于容若,如杜甫之于錢謙益、凡爾哈侖之于艾青、奧登之于穆旦、荷爾德林之于海子,是帶他進門的師傅。
另一個原因,是人。顧貞觀跟徐乾學、姜宸英這些“利祿交”不同,淡薄名利、特立獨行,重性情,有魅力,又長得英俊,“豐神俊朗,大似過江人物”,讀其詞,自戀意味很濃,想來也以此為傲。容若呢?曹寅說,“貌姣好”。兩人很登對。兩人關系,估計早有人嘀咕,但不好明說。明清之際,雙性戀常見,容若師龔鼎孳,友陳維崧,都以好男寵著名,時人不以為非,賈寶玉與秦鐘、北靜王不也如此?陳維崧有男寵云郎,請人作《云郎出浴圖》,到處邀人題詠,還被視為“韻事”。我們讀納蘭詞,頗多“友情閨情化”的特點,著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其實是寫給男人的,結尾曰“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木蘭詞令·擬古決絕詞》)。古代詩詞有香草美人、托女言情之傳統(tǒng),但容若如此纏綿悱惻,連清人都以為有點“過”。他還有一首《鳳凰臺上憶吹簫》,下闋是這樣寫的:
心知。梅花佳句,待粉郎香令,再結相思。記畫屏今夕,曾共題詩。獨客料應無睡,慈恩夢、那值微之。重來日,梧桐夜雨,卻話秋池。
粉郎,為三國魏人何晏,容貌俊美,后世為郎君代名詞;香令,指三國魏人荀彧,據(jù)說身懷異香,到別人家三日不散;尾句化用李商隱《夜雨寄北》,一般認為是贈內(nèi)之作。四個典故,單看沒問題(比如《夜雨寄北》,容若也用于其他朋友),但合讀的話,其中情欲,呼之欲出。
顧貞觀有女人緣,很風流。有趣的是,據(jù)顧光旭的《梁溪詩鈔》,顧貞觀晚年,跟某男性忘年交說:“吾老矣,將與伊定三生之約,不知能如愿否?”他跟容若是生死交,跟吳兆騫是生死交,跟此人又想訂生死交。這樣一來,容若、吳兆騫與顧貞觀的關系,就不免讓人浮想聯(lián)翩……此公如金庸《天龍八部》的段正淳,用情固深,卻不免花心。
顧貞觀和容若悼亡詞,中有“傾城再得”“香階刬襪”字句。張任政甚詫異:“閨閣中事,豈梁汾所得言之?”趙秀亭也認為“非止輕俗,尤見唐突”。對此,我有個很簡單的解釋:兩人情誼遠遠超過容若之于盧氏,容若不以為忤,顧貞觀也不以為唐突。依我看,兩人當是愛人,至于是身體上的,還是柏拉圖式的,則毋庸考證了。
但是,容若對顧貞觀的情感,只是“才”與“人”嗎?我懷疑不止此,顧貞觀之于容若,或許還有一重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情感投射在。后世論容若與顧貞觀,仿佛兩人同齡,其實不然—兩人結識時,容若二十二歲,顧貞觀四十歲,顧貞觀大十八歲!兩人年齡差異,近明珠與安三的年齡差異。兩人關系,容若為主動方。由此推測,顧貞觀之于容若,恐怕有渴望父愛的投射在。當然,這是“大膽假設”,但結合他給顧貞觀的詩詞,還有他對安三的妒忌,我以為很有可能。
總之,我的推測是:顧貞觀之于容若,一人兼四個角色,相當于兄弟張純修、愛人盧氏、老師嚴繩孫與父親明珠的“總和”。明乎此,我們才能抓住容若的內(nèi)心。
明珠
飲水詞,滿紙愛情兼友情,卻很少提兒女,特別是兒子。跟朋友提及,都很驚訝—容若還有兒女?其實,容若共有三男四女,一個女兒還嫁給了年羹堯。大兒子福哥,容若去世時十歲,僅小揆敘兩歲。顧貞觀為容若作的《祭文》提及:
他日執(zhí)令嗣之手。而謂余曰:“此長兄之猶子?!睆蛨?zhí)余之手,謂令嗣曰:“此孺子之伯父也?!?/p>
此子或是福哥。
是詞的體裁不宜提?翻閱全集,有一首五絕《秋意》提到女兒:“涼風昨夜至,枕簟已瑟瑟。小女笑吹燈,床頭捉蟋蟀?!蔽匆娊o兒子的詩詞。是散佚了?可能性不大,容若為相國子,文字保存得很好,連寫給五歲揆敘的詩都在。但不管怎么說,我們推測他對孩子,不如對盧氏和顧貞觀上心,應是合理解釋。這就是家庭感情模式的“世代傳遞”吧:愛孩子,是天性;如何愛孩子,則要后天學習。明珠六歲喪母,十二歲喪父,事業(yè)又忙,雖然清楚如何為孩子安排前程,但恐怕不懂如何在情感上體貼孩子。容若從明珠習得此種家庭情感模式,又照此對待自己的孩子,結果是—容若渴望的父愛,他孩子(特別是兒子)也沒怎么獲得。
父親對孩子之影響,先天多,后天多?世無定論,但影響無人否認。我們看容若性格,跟乃父也有同有異。他跟明珠一樣,喜歡交朋友,喜歡飲宴,這是同。他需要一名可堪信任的男性,這也是同。但容若之于顧貞觀,跟明珠之于安三比,大小模式相反,這是異。明珠強勢,容若孱弱,這也是異。不過,容若踏入社會以后,特別是入內(nèi)務府后,入仕模式與乃父同,“日直駟苑,每街鼓動后,才得就邸”,他的性格也逐漸趨同于明珠。此種變化,首先是性格逐漸變得堅韌,詞風漸有氣力,能寫出“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南歌子·古戍》,康熙二十一年作)這類詞句。其次是因官場壓力大,他疏解壓力的方式也越來越像他爸,即“飲醇酒,近婦人”??滴醵?,他致信顧貞觀:
弟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發(fā)已種種,而執(zhí)殳如昔。從前壯志,都已隳盡。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飲醇酒,近婦人也。……吾哥所識天海風濤之人,未審可以晤對否?弟胸中塊磊,非酒可澆,庶幾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淪落之余,久欲葬身柔鄉(xiāng),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
容若繼娶的官氏,自然不在“婦人”之列,而“天海風濤之人”典出李商隱贈妓詩,后世以此指歌妓,趙秀亭由此猜測,指的是其妾沈宛。我們很自然想到,《隨園詩話》里被鴆殺的兩名吳女,“學琴,學詩”,不跟沈宛一樣?他們父子對女人的口味,多相似??!我懷疑,沈宛很可能也是“瘦馬”。容若托顧貞觀買沈宛,跟明珠托安三買妾,剔除后人附加的才子佳人浪漫,實無不同。而且,他只買了沈宛一人么?我懷疑未必,過于浪漫的愛情傳奇,難免殘酷的現(xiàn)實注解。容若有些詩詞,肉欲味兒很濃,不像是寫給愛人的,只是不為世人注意罷了。
同年,在給顧貞觀的另一封信里,容若抱怨工作忙碌,順口說了一句“老父艾年,尚勤于役;渺予小子,敢憚前驅”,對父親充滿體諒,也就是說,他終于跟父親和解了。
次年(康熙二十四年),容若病逝,得年三十一。
二○一七年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