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

潘伯鷹

二王

潘伯鷹

【編者按】

潘伯鷹（1904—1966），現(xiàn)代書法家、詩人、小說家，安徽懷寧人，原名式，字伯鷹，后以字行，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同濟大學(xué)教授，與學(xué)者書家沈尹默等共同籌創(chuàng)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潘伯鷹先生對文學(xué)頗有造詣，曾著小說多種，后潛心于詩詞及書法。他是舉世公認的書法名家，是近代書壇“二王”書風(fēng)的積極追崇者之一。他的書法涉獵面廣，行草書瀏麗健勁、瀟散超然。書學(xué)主張正草并進，碑帖兼學(xué)，以為這樣可以相互得到補益，而最高境地當(dāng)于字外求之。他的書法論著有《書法雜論》《中國的書法》《中國書法簡論》，作品出版有《潘伯鷹行草墨跡》等。

中國古代的書家眾多，但我們這本小書只想從王羲之、王獻之——即所謂二王——父子說起。由于二王有無真跡遺傳下來至今不能論定，因之想根據(jù)書跡以論二王是很難的。不過比起張芝、鐘繇來，二王總算有多些的痕跡留下來的。我們只能主要根據(jù)記載。

談到二王，就不能不談到他們在每個時代的社會地位，我們知道晉代是講究門閥的時代，王家和謝家以及郗庾等家族是政治上當(dāng)權(quán)的大貴族，王敦和王導(dǎo)是我們所熟知的晉史上權(quán)傾人主的大貴族，他們便是王羲之的從伯父。他的祖父名叫王正，官至尚書郎（所以王羲之生平寫“正”字都避諱寫作“政”字，帖中常見。）他父名叫王曠，官淮南太守。這個王曠不僅是一個書家，善行書和隸書，并且是一個決大計的智囊。當(dāng)劉曜、石勒兵陷洛陽，西晉的江山不穩(wěn)之時。首創(chuàng)過江之議另為司馬氏定新王朝，而以晉元帝為這一政權(quán)的代表的便是王曠。王曠開啟了東晉歷史的新葉，王敦、王導(dǎo)等因而得為東晉政權(quán)的惟一柱石。王羲之便是這樣人家的一個貴公子。

羲之字逸少，他在小時拙于言語，但長大了變得非常善辯。當(dāng)時有重名的周顗看重他，王敦、王導(dǎo)器重他，有大名的阮裕也敬佩他，他的名聲大起，他初為秘書郎，繼為庾亮的參軍，遷為長史。繼拜護軍將軍，繼為右軍將軍會稽內(nèi)史。他與驃騎將軍王述少時齊名，但他看不起王述。后來王述作了揚州刺史，官在他之上，并且正管得著他，王述利用地位，處處就會稽郡刑政等方面挑剔，他深以為恥，就稱病去郡，并在父母墓前發(fā)誓不再出仕（這便是相傳著名的告誓文）。此后他便由著自己的天性，游觀山海，至?xí)N平五年五十九歲時死了。死后，朝廷贈他“金紫光祿大夫”，但他的兒子們，秉承先志辭謝不受。羲之是一個有遠見的政治家，他在幼時即有骨鯁之稱。下面是他在少年時的一件故事。當(dāng)時的太尉郗鑒派了一個門生到王導(dǎo)家去求女婿，門生回來告訴郗鑒說：“王家的子弟都好，但一聽到象你這樣的大鬧佬要挑女婿，每個人都緊張起來了。只有羲之一人在東邊床上，坦著肚皮吃東西，神氣好象沒聽到這回事?！臂b說：“這正是個好女婿！”于是郗家就將女兒嫁他了。庾亮臨死時，上表朝廷特別提到王羲之“有鑒裁”。羲之少時和謝安、許詢及外國和尚支遁（有誤，原文如此?！幷撸┦呛门笥?，他對于這位東山高臥、打退了苻堅、安定了朝野的宰相謝安，曾切實地提了原則性的意見。他說“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思自效；而虛談廢務(wù)，浮文妨要?？址钱?dāng)今所宜！”當(dāng)時有一個殷浩，是聲望極高而名不副實的“大政治家”。他素來不重視殷浩，但殷浩虛聲已經(jīng)太大，官位已經(jīng)崇高，先是薄尚書仆射而不為的，終于作了建武將軍揚州刺史而參綜朝政了。這殷浩又專門和剛剛滅蜀的桓溫作對頭，羲之看出這是一個中央與地方摩擦、不大利于國家的危機。他秘密地去苦勸殷浩和荀羨（殷浩的羽翼）務(wù)須與桓溫團結(jié)。殷浩不聽，并且要趁北胡大亂，大舉北伐。王羲之看出殷浩必敗，寫信阻止，殷浩果然大敗，還不甘心，思圖再舉。羲之不但又寫信戒止殷浩，并寫信給會稽王，叫王爺止住這再一次的糊涂冒險。他主張“……諸軍皆還?；?，為不可勝之基，須根立勢舉，謀之未晚。此實當(dāng)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憂可計日而待”?？上н@樣沉痛的直言竟不生效。殷浩終于一敗涂地。桓溫加以傾陷，殷浩竟坐廢以死。國家內(nèi)外的損失更不可意計！羲之比較正視人民疾苦。他在會稽時，朝廷對老百姓賦役繁重，地方上又常遭饑荒。羲之一面開倉賑貸貧民，一面向朝廷抗?fàn)?。他給謝安寫信替老百姓說話并提出實行辦法，這種信都在晉書中傳了下來。他又有一封給謝萬的信說：“……然所謂通識，政當(dāng)隨事行藏，乃為遠耳！愿君每與士之下者同，則盡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復(fù)何有（算得了什么呢）？而古人以為美談。濟否所由，實在積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這一切都可以看出他實事求是的精神。因此對于他這樣一個有度量才干的人，竟早入山林，一往不返，歷來都寄以無窮的嘆息。他賦有一種愛好天然的恬退性情，他愛畫（相傳羲之有臨鏡自寫真），愛山水，愛鵝，愛開一點玩笑，愛寫字，愛種些果樹和小孩子分著吃“一味之甘”，愛與親知時共歡燕，談?wù)劶亦l(xiāng)事情，甚至也染上當(dāng)時的時髦習(xí)氣，愛一點服食神仙的事情。他是一個奉五斗米道的教徒，仿佛服食為分內(nèi)之事，但這種行為確是當(dāng)時的風(fēng)尚，王羲之的生平大抵如此。

王獻之字子敬。羲之有七個兒子，他是最小的。他從小不愛多說話，謝安曾經(jīng)評論他在弟兄之中最好，為的“吉人之辭寡”。他為人很通脫，曾經(jīng)到一個顧辟強的花園里去，看看就走了。主人家罵他無禮，他也不在意。恒溫請他寫扇子，誤落了一點墨，他將就著那一點墨，畫了個“烏駁牸?！?。由此可知他不但善書，抑且工畫；不但書法方面，并且畫法方面也承繼了父親的藝能。

他最初作州主簿、秘書郎，又作過謝安的長史、進號衛(wèi)將軍，后又升了建威將軍、吳興太守、征拜中書令，在仕途上比父親闊得多了。他在太元十一年卒于中書令官位，年43。他先娶郗曇女（他的表姊）為妻，后來受到政治上的壓力，作了新安公主的駙馬，不得已而與郗氏離婚。他無子，只有一女，曾立為安僖皇后。因此他被追贈為侍中、特進光祿大夫、太宰。他死時，族弟王珉代其官，所以世人稱他為大令，稱王稱為小令。他小名官奴，世傳《官奴帖》即指的是他。

他的為人，很得到父親骨鯁性格的遺傳。他數(shù)歲時即曾因觀樗蒲而面折過父親的門人。他又曾當(dāng)面拒絕了宰相而兼父執(zhí)的謝安，不肯寫太極殿的匾額。但謝安死后，很多人就現(xiàn)出炎涼世態(tài)，對于宰相身后的贈禮說了許多閑話。只有他和徐邈二人替謝安明辨忠勛，最后他又上疏力爭，謝安才蒙殊禮。他對中書令這樣的貴官是不愿作的，他的《辭中令帖》傳至今日，猶足以想見他立身的廉退。

我們談二王的這一切都為的是要容易欣賞他們的書法。但，正面談到他們的書法反而為難起來。為甚么呢？第一因為他們沒有留下一件毫無疑問的真跡下來。第二因為古今來對他們父子的優(yōu)劣評價大有出入。這些評價又都不是外行的比較；但由于批評者的出發(fā)點角度不同，所以參差極大。

晉書王義之傳只提到他“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游云，矯若驚龍”；對于他的學(xué)書過程、他與時人的比較都未言及。唐張彥遠《法書要錄》中采集了一些材料，雖然嚴格說來，其中不能無疑，但大體總有所本。自《法書要錄》以外，材料固多，考信亦難。茲就所知綜述如次：

義之學(xué)寫字是很早的，相傳他七歲學(xué)書，十二歲竊讀他父親枕中的前代筆論。父親教以大綱，又從衛(wèi)夫人受學(xué)，他學(xué)衛(wèi)夫人時，自以為很好。后來渡江北游名山，看到李斯、曹喜等大家的字，又在許下看到鐘繇、曹喜等大家的字；又在洛下看到蔡邕的《石經(jīng)》三體書；又在他的堂兄王洽處看到《華岳碑》。這樣眼界更開了，胸襟更大了?；仡櫘?dāng)初只學(xué)一個衛(wèi)夫人徒然耗費年月。他就在眾碑里學(xué)習(xí)，才成為自己的字。這相傳是他五十三歲時自己說的。

但這不是說，他只是這樣濫學(xué)就能成功。他自己苦學(xué)的是隸書。他與之爭衡的是鐘繇和張芝。鐘的正書（楷）和張的草書實際上皆系隸書的發(fā)展。因此他的學(xué)鐘張，實際上就是一種發(fā)展。換句話說他所專精的是隸書。這證明他雖博覽，卻是為了約取。他之所以能以書法稱圣，樹立了永遠不朽的傳統(tǒng)，皆由于此。他說：“吾書比之鐘張，鐘當(dāng)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dāng)雁行?！彼终f：“吾真書勝鐘，草故減張?！本瓦@話看，他承認了自己的真書（楷）勝過鐘繇，草書不及張芝，其原因是張芝對草書實在太用功了。現(xiàn)在鐘張的真跡一字無存，即使就墨拓流傳的字來看也實在難于分別高下，即如鐘繇的字世稱他與胡昭同師劉德昇，胡的字肥，他的字瘦，而唐太宗又嫌他的字“長而逾制”，這些話都絕不是無根據(jù)的。但我們所見墨拓中鐘繇的字如《薦季直表》《宣示表》之類皆是肥而短的，正好與前二說相反。只有《宋拓蘭亭續(xù)帖》中的《墓田丙舍帖》筆畫瘦勁卻又不見“長而逾制”的地方，并且一般人都認為這是王義之臨的。由此看來，既無從尋到毫無疑問的鐘繇真跡，自無從比論鐘王。至于張芝之例與此相同。

不過，我們還是以為這些舊說有其相當(dāng)?shù)牡览淼?。我們試檢校諸書，有的說“義之書初不勝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庇械恼f：“逸少自吳興以前諸書猶未稱。凡厥好跡，皆是向會稽時永和十許年中者?！庇钟涊d庾翼看到義之給庾亮的章草信，深為嘆服。庾翼寫信給義之說：“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紙，過江狼狽遂乃亡失，常恨妙跡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這一切都在證明了，義之的書法到晚年才爐火純青，為大家一致所推崇，甚至評之與張芝齊等，過于他自己的評價。

我們要想肯定這個問題，可試先看一看真賞齋所刻（或三希堂刻）的《萬歲通天帖》（此帖文物出版社有影印本）。在這些帖里，那些王家的名公們所寫的字都是一種飛揚縱肆的、橫七豎八的筆勢和字形。這種樣子的字，在當(dāng)時是普遍流行的宇體，不僅王家的人如此，郗家，桓家，庾家等等一時名士無不如此。這一種時代的風(fēng)氣，是和王義之的字體截然不同的。我們今日看去，即使不學(xué)字的人也一眼就看出其不同來。這時候王義之的字體還不流行。到后來義之的那種安詳嚴肅如斜反正、若斷還連的新體終于贏得社會的承認而且愛好。當(dāng)義之的新體流行直打進庾家范圍時，庾家青年都學(xué)這種新體。庾翼氣得喊出：“兒輩厭家雞愛野鶩！”（不學(xué)自己家里舊派字，偏要學(xué)王家的新體?。┑?，就是這同一個不服氣的庾翼到后來也不得不贊美義之的“煥若神明”了。王義之的新體自此以后方才如日中天，并且永遠如旦不夜。

他的字形是多方面的，正書、行書、草書、章草、飛白等等都能精工。但一切都是以隸書作為根底的。他的“如斜反正、若斷還連”；“金聲玉振、左規(guī)右矩”；“龍?zhí)扉T、虎臥鳳閣”的筆勢和字形，都是從變化隸法而來。他的天資比鐘繇高（當(dāng)然根據(jù)墨本比較），因之正書比鐘繇姿態(tài)多。他的草書，以我們看來，實在也比張芝好。理由是他運用張芝的使轉(zhuǎn)，而更加了收斂和含蓄的巧妙。但他自問不如張芝，我們猜想除了他自以功夫不及張芝外，他還不免囿于時代性，認為張芝縱肆的大草比他嚴肅的小草強；他還不曾自己認識到這種小草新型的進步的價值。

至于獻之的造詣，從父親得法是無疑的。又兼取張芝，別創(chuàng)法度。由于他的天姿高，使人覺得他下筆特別出眾超群。所可惜者，死得太早。如若不然，他可能突出他的父親。他與謝安論書法，自以為過于其父，這被唐太宗和孫過庭大加批評，實則他說的是老實話。他的才華，咄咄逼人，如若活到六十歲，一定要超出義之的。

前輩評論義獻的優(yōu)劣，在我們看來，是不必要的。有人說義之“內(nèi)擫”，獻之“外拓”。這最多也只說得一半。明朝的王世貞則舉他的《薛中令帖》為例，評之曰“遒勁舒爽”，并說李北海、趙松雪由此而來，頗為中肯。趙松雪則扱力推崇《保母碑》，但好拓本從未見過。趙又推許“十三行”，認為“字畫神逸，墨采飛動”。這些在我們都可以同意。劉熙載著《藝概》比義獻于胡質(zhì)胡威父子，很有趣。我以為論書才是兒子高，論書德是父親厚。

最后，關(guān)于義之學(xué)隸書的“隸書”二字，有一派學(xué)者另有一種解釋。我想在此有所申述。原來，“隸書”“分書”“真書”（即楷）三個名詞，在許多人們的概念中，常常是混淆不清的。有的人以為漢代人書筆畫中無挑者為分，有挑者為隸。有的則引毫無根據(jù)的“蔡中郎”八分二分之說作為分隸之辨。這些話都是事實上自相矛盾，經(jīng)不起考較的（本書不詳述）。吳稚鶴先生說得對：“隸自秦興迄于隋唐，皆謂之‘隸’；無所謂‘分’也。自晉始有‘分’之說；晉以前無有也。晉之名‘分’，以自來之‘隸’為‘分’，而以真書為‘隸’。立界不明，糾紛起矣。唐張懷瓘詳列書品，于當(dāng)代名能‘隸’書者，若韓擇木、蔡有鄰輩，列為‘分’書名家，而于工‘真’書者，若虞歐褚薛等，則列為‘隸’書名家，有此一證，不待辯而自明矣?！眳窍壬@個說法是非常簡明扼要的。換句話說就是“隸書也叫作分書，真書也叫作隸書（有的人把真書叫作今隸，以示區(qū)別）。其開始鉤連混淆則由于晉時的以隸為分而以真為隸”。從載籍上考之，事實也是如此。

但，正由于有了這樣一個名詞上的鉤連混淆處，因而推論王義之所寫的隸書，便是真書，更進一步推論王氏父子根本不曾寫過隸書，那就不對了。

根據(jù)載籍，義之的學(xué)隸書是非常顯著的事實。根據(jù)二王的字形與筆法，更可以確見其由隸書演進的趨勢。因此，不能憑空說，由于真書是隸書的一種別名，從而抹殺王氏傳隸書的事實。

（本文選自《中國書法簡論》一書）